吳霏霏
我外甥齊思遠出生以來的十二年,給我們家?guī)砹藷o數(shù)榮光。我姐姐姐夫自不必提,就連我爸媽也跟著“與有榮焉”,整天拿著他的各種獲獎證書顯擺,在鄰居真心或假意的恭維中,得到深深的滿足感。
齊思遠對基因的選擇性繼承堪稱完美。他成功地避開了父母的“系統(tǒng)漏洞”,將兩人外貌與智商上的優(yōu)勢搭配重組,呈現(xiàn)出來的結(jié)果嘛,在整個家族中怕是只有我能與之抗衡——雖然我爸媽對這一觀點始終嗤之以鼻。
我近距離地考察過齊思遠的德智體美勞。我見過他們班的“萬年老二”在成績大榜前流下滾燙的熱淚時,齊思遠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見過他在進球得分后,友好地扶起對方的守門員,還幫人家撣去身上的塵土;他會在散步的時候撿起我姐夫丟掉的煙盒放進垃圾箱,讓他老爹汗顏;他幫我姐做力所能及的家事,有想要的東西會采取和談的方式解決……他有愛心,有原則,有責(zé)任感,似乎根本沒有大多數(shù)男孩兒必經(jīng)的叛逆期。
我跟我姐相差十歲,齊思遠十二歲這一年,我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晌曳堑珶o法以長輩自居,還不能自控地把他當(dāng)成了對手。至于為什么,呵,大概就是因為我羽毛球打不過他,下象棋贏不了他,寫書法沒他像樣,我好不容易學(xué)會畫哆啦A夢的時候,他已經(jīng)鋪好宣紙,拿起毛筆,動作瀟灑地畫出了一只寫意又生動的貓。
于是,我開始像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偵探,一心想要找到齊思遠的軟肋所在。
那個漫長而燥熱的午后,我叼著一根菠蘿味的冰棒,晃悠悠地敲響我姐家的門。卻不想她門開得飛快,一把將我拉進屋內(nèi),同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嚇了一跳,最后一截冰棒順勢滑進腸胃。
我姐夫悄悄指了指齊思遠緊閉的房門,我瞬間明白了,輕手輕腳地湊近我姐問:“難不成我親愛的外甥失戀了?”我姐翻了個白眼,說:“這孩子最近在鬧感冒,期末考試發(fā)揮得不好,頭一次跌到了班級第三。”
一瞬間,我想起自己第一次擠進前十名時的歡呼雀躍,齊思遠在敗績之中仍不忘給我一記暴擊。我姐嘆了口氣,說:“趕得不巧,我和你姐夫都要出差,這孩子還病著,也不知道能托付給誰?”
我姐一邊說,一邊和我姐夫一道,把幽幽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咽了下口水,說:“那個,要不我先照顧他……”我嘴里還有兩個字“幾天”沒說出來,他們夫妻倆就已經(jīng)提行李箱出門了。
靜悄悄的房子里只剩下我跟齊思遠兩人,我清了清嗓子,說:“咳,我剛訂了海陸雙拼大比薩、炸明蝦、巧克力球冰淇淋,一個人也吃不完啊……”我支起耳朵,齊思遠卻連咽口水的聲音都不曾發(fā)出。我想了想,索性換成苦肉計:“唉,你媽把你托付給了我,要是照顧不好你,我也沒臉見她了。你要不吃不喝,我就也陪你餓著好了?!?/p>
房間里窸窸窣窣地有了點響動,可齊思遠仍舊沒有開門。我索性坐在他房間門口,使出了最后一招激將法,扯開了嗓子說:“齊思遠,這么點小事兒你就連門都不敢出了,我看搞不好你以前的那些‘第一也是蒙來的!”“你胡說!”齊思遠“嚯”一下拉開了門,我本想好好嘲笑他一番,以報過往的萬箭之仇,卻被他那憤怒又頹敗的樣子嚇了一跳。
我忽然意識到,齊思遠太優(yōu)秀了,正因為他贏慣了,竟承受不起一點點的輸。如果將來的某一天,當(dāng)他在廣闊世界里遇上無論如何努力也戰(zhàn)勝不了的人和事,又當(dāng)如何面對?也許齊思遠最需要的,是心服口服地輸上一場。我在思慮中,不經(jīng)意瞥見了桌子上他和一個女生的合影,一時間竟覺得照片里的姑娘如此眼熟。片刻之后,我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
辦法很簡單,就是用另一個讓我頭疼的男生來對付,哦不,是幫助齊思遠。那男孩名叫李澤林,跟齊思遠同齡,上不同的學(xué)校。從我搬進這個小區(qū)開始,每個周六的早晨,都會有漂亮的小姑娘站在樓下高喊:“李澤林,一起去上書法課吧!”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換一個姑娘,喊的內(nèi)容也是五花八門,從跆拳道到鋼琴班,這孩子上的興趣班個數(shù)怕是能和我吃飯的頻率相提并論了。
齊思遠住在我家后不久就注意到了李澤林,確切地說,是注意到了來找他的女同學(xué)。那姑娘比和齊思遠合照的時候高了一些,不穿校服顯得更加亭亭玉立。與此同時,我的計劃也悄然開始了。周六一早,我挎上一籃子小蛋糕,敲響了李澤林家的門。一位系著圍裙的中年胖女士開了門,我忙不迭地展開攻勢,說道:“您是李澤林的母親吧,看著可真健康,不像現(xiàn)在一些女人,減肥減得像只螳螂……”
我發(fā)揮自己“巧舌如簧”的本領(lǐng),對李澤林極盡贊美之能事,終于討得了李澤林媽媽的歡心,得知李澤林即將參加市里舉辦的一場作文大賽。
回到家,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向齊思遠泄了口風(fēng)。他當(dāng)即就拉我陪同去報了名?;氐叫^(qū)門口,正見李澤林和那姑娘并肩走過來。姑娘脆脆地叫了聲“齊思遠”,然后驚喜地奔了過來,拉著齊思遠問:“真是你??!我換了學(xué)校你也不說來看看我,你怎么會在這???”
齊思遠笑笑,說:“我來小姨家過暑假,剛?cè)罅嗣?,準備參加月底的作文大賽?!毙」媚锉牬罅搜劬?,說:“這么巧呀,那個比賽李澤林也報名了,你們兩個一個是我以前的同桌,一個是我現(xiàn)在的同桌,我都不知道要幫誰加油好了?!?/p>
電光火石之間,我似乎在兩個少年的眼睛里看見了奔涌而出的戰(zhàn)斗火花。我滿意地頷首微笑,有了這姑娘的助攻,我的大計何愁不成啊。
李澤林果然不負我望,在比賽中成功碾壓了齊思遠。頒獎禮結(jié)束后,齊思遠一路無話,我剛想開口,就被后面匆匆追上來的李澤林打斷了思路。
兩個男生面對面站著,李澤林想了想,開口問齊思遠:“你的作文,有人幫你修改么?”
齊思遠搖了搖頭。李澤林忽然把自己的獎杯塞到齊思遠手里,說:“我媽是報社編輯,我的作文她幫我改過,這個獎杯給你,咱們下次再比?!饼R思遠愣了愣,然后把獎杯塞還給了李澤林,說:“那你能不能把你沒改過的作文給我看看?!?/p>
那天晚上,齊思遠在臺燈下反復(fù)看了幾遍李澤林的作文,第二天一早就拉著我去了他家。齊思遠像個大人一樣跟李澤林說:“我仔細看過了,覺得你沒改過的作文也比我的好,我輸?shù)梅?,但下次我一定會贏你。”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一刻兩個男孩之間似乎散發(fā)出那么一點英雄氣。讓我不得不感慨,人在年少的時候能遇上可敬的對手是多么幸運,他們會在勢均力敵的較量中讓彼此明白,有時候心服口服地輸一場,比無數(shù)次的贏,來得更有意義。
翌日,齊思遠歡天喜地在門口換鞋,樓下的姑娘已經(jīng)叫了他和李澤林三次。我嗑著瓜子倚在窗邊問他:“你跟李澤林和好了?”他笑笑說:“我們從來也沒不好過啊?!蔽矣秩滩蛔枺骸鞍Γ孔魑谋荣惸阏娌幌脍A么,為什么不讓我?guī)湍愀母难???/p>
齊思遠換好了鞋,望著我有些遲疑地說:“小姨,其實我覺得每個人都該……正視自己的優(yōu)劣勢?!蔽彝嶂^想了半天才終于明白過來,這小子是想說我根本沒有寫作的才華卻不自知!我看著他們?nèi)齻€跑遠的背影,覺得自己對齊思遠的“恨”可能還是比愛多那么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