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耿
王 耿
自感詞即表達自我主觀感受的詞語,自感詞“V人”是這樣一些詞:煩人、怕人、嫌人、膩人、瘆人、氣人、冰人、熱人、毛人、喜人等等,這類詞有共同的類詞綴“人”,而且“V人”結構能產性強,分布于多個方言區(qū),形成了跨方言的“詞族”。李榮先生主編《漢語方言大辭典》涵蓋42個方言點,其中有26個方言點記錄了“V人”族詞。相關研究文獻涉及了8個方言點,涵蓋西南官話、中原官話、江淮官話、東北官話、冀魯官話、膠遼官話、北方官話以及吳語、湘語、贛語、粵語、閩語、客家話等諸多方言區(qū)。上述資料中記載的“V人”族詞共計564個,但由于此結構能產性很強,諸方言中到底有多少個“V人”尚無法窮盡統(tǒng)計。
另外,絕大多數(shù)“V人”都能表達人體的不適感或消極情緒。本文主要結合認知語義學知識揭示“V人”表達不適感的方式,并通過心理學相關理論解釋“V人”詞族負載不適感的原因。
從語音上看,“V人”中“人”的讀音一般發(fā)生輕化。胡海、呂建國、朱冠明在研究各自方言中的“V人”時都注意到了這種輕化現(xiàn)象?!稘h語方言大辭典·武漢卷》中記載了24個“V人”,其中“人”的注音無一例外都是輕聲。但《漢語方言大辭典》許多分冊中并沒有將“人”記為輕聲,這是不是說明“人”的輕化不是一個普遍規(guī)律呢?我們認為這些例外不能證明有的方言中“人”未變調,由于各方言詞典并不是專門針對“V人”這一類詞而作,調查者可能沒有特意關注各自方言中“V人”的聲調,而且有的方言中“人”的變調不明顯,很容易疏漏,因此沒有標示出來。相反,凡是專門研究方言“V人”的文章都談到了“人”的輕化問題,所以說此族詞中“人”的輕化應是一個普遍規(guī)律。另外,能進入“V”的大都是單音節(jié)詞,但不乏少量的雙音節(jié)詞,比如牟平話中的“絮煩人”,建甌話中的“纏聯(lián)人”,商州話中的“窩蜷人哩、森煞人哩”、慈利話中的“厭臺人子、膩刮人子、肉麻人子、挖苦人子、折麻人子”,保康話中的“不當人子”等等。
從結構上看,有的方言中“V人”后還附加了一個成分,形成“V人X”結構,比如荊門、慈利方言附加“子”;商州方言附加“哩”;哈爾濱方言中有的“V人”后附加“兒”。本文認為這個附加成分有兩種性質:一是詞法成分,哈爾濱屬于兒化韻顯著的北方方言區(qū),因此“V人”后有時附加“兒”,比如“打人兒(令人折服)、憐人兒、愛人兒”;荊門屬于“鄂顫區(qū)”,“子”是當?shù)胤窖栽~尾特有的顫音,念“[r]”。二是句法成分,比如“哩”是中原官話中一個特有的句尾語氣詞,而“V人”作為一個形容詞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句末,所以由于高頻因素的制約,“V人”和“哩”便被人們整體認知了。張成材(2003)指出商州方言中的“V人哩”是“造句現(xiàn)象”,同時也認為“V人哩”是一個“凝固結構”。
“V人”還存在著“本字”問題,即許多“V”沒有相應的書寫形式。漢字是意音文字,形、音、意之間本應有一定聯(lián)系,但許多“V”都只有讀音而沒有對應的本字,還有一些“V”是用同音字代替。胡雙寶的《文水話的自感動詞結構“V+人”》中就有12個“V”無法確定本字。有些學者也在做考證本字的工作,潘渭水編纂的《建甌方言詞典》中就根據(jù)古代字書探尋了本字,并且反映在詞條的釋義中,比如,痏人:使人發(fā)癢。痏,集韻宥韻尤救切:“說文顫也”;燹人:使人感到炙熱。集韻文韻敷文切:“火貌”。但是,由于古今音系的變遷,考本字工作十分艱難,所以大多數(shù)方言詞典對于部分“V人”只給出了讀音和意義。這雖然不利于方言詞典編纂以及跨方言交流,但由于語言是第一性的,文字是第二性的,因此這些只有讀音的“V人”在各個方言區(qū)或方言點內部暢通無阻。
能進入“V”的有動詞性、形容詞性、名詞性語素,但通過詞性無法揭示出“V人”的豐富內涵,所以我們從“V”的語義特征入手分析該詞族是如何表達不適感的。
心理學“刺激—反應”理論認為,人類的心理、感覺、情緒等活動過程遵循兩個步驟:一是外在環(huán)境(刺激物)通過各種方式對人產生刺激,二是引起機體反應。這一過程也可以視為一個認知事件,圖示如下:
刺激物→刺激方式→感受主體→刺激結果
自感詞“V人”中變量“V”的語義特征也可根據(jù)以上兩個步驟區(qū)分為三個大類,一是刺激方式類;二是刺激結果類;三是刺激物類。也就是說,“V人”可以通過刺激方式、刺激結果和刺激物這三種途徑來表達。
刺激方式必然跟動作有關,所以進入刺激方式“V”的一般都是動詞性語素。感覺是抽象的,不可摹狀,所以描寫感覺的詞語很有限,因此直接使刺激方式(動詞)進入變量“V”,通過“轉喻”來描摹主觀感受。人類的大腦里有一套轉喻認知機制,比如可以用“打二傳手”來代替“打排球”,同理,“刺激方式+人”在人腦中通過轉喻機制的運算,也可用來表達刺激的結果,比如“烤人”中的“烤”是一種刺激方式,人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烤火”,從而產生一種炙熱的感覺。這一類詞語內部又可根據(jù)感覺主體“人”與刺激方式的主被動關系分為兩個小類:
a.被動類,指外界環(huán)境通過各種方式將刺激施加于人,這一過程中人是被動接受刺激的,比如:扎人、咬人(南昌,蚊蟲叮咬引起痛癢的感覺)、曬人、撩人(建甌,招惹人)、炙人、纏人(建甌,小孩糾纏使人煩;襄陽,酒勁難退的感覺)、跳人(建甌,人被震得上下抖動的感覺)等。
b.主動類,指人類主動發(fā)出某種動作,并受這種動作影響而產生某種感覺,這一過程中人既是刺激的發(fā)出者,也是刺激的感受者,比如:寫人、爬人、走人、挑人、耕人、搬人、找人、洗人等。據(jù)目前研究資料來看,這一類只分布于荊門、宜昌、襄陽等少數(shù)幾個方言點。由于刺激的發(fā)出與感受共用一個主體,所以這一感覺過程不如被動類那么典型,因此許多人看到這一類詞時并不能馬上獲知其意義,理解起來要結合語境,比如宜昌方言:
(1)書到底放哪兒去噠,好找人。(“找人”指尋物艱難而使人產生厭煩感)
(2)這畝田太硬噠,好耕人。(“耕人”指地難耕而使人產生疲憊感)
再如荊門方言:
(3)這座山太陡噠,真爬人子?。ā芭廊恕敝干絼荻盖投谷水a生疲憊感)
(4)擔子太重噠,真挑人子!(“挑人”指擔子重而使人產生疲憊感)
“走人”、“洗人”、“搬人”、“剁人”等詞語的意思都可以類推理解。
刺激結果指人接受刺激后所引起的反應。對反應結果的描摹必然需要形容詞,因此進入刺激結果“V”的大多是形容詞性語素。心理學研究表明人體接受刺激以后會產生感覺、知覺、情緒、情感等生理、心理反應,其中與“V人”族詞相關的有兩類,即“感覺”和“情緒”。所以刺激結果類又可分為情緒和感覺兩個小類。
c.情緒類。情緒是指人對外界刺激所產生的心理反應,以及附帶的生理反應,如喜、怒、哀、樂。在語義上凸顯“情緒”的“V人”如:養(yǎng)人(忻州,討人喜歡)、毛人(武漢,令人生氣)、愛人、恨人、愁人、急人、嚇人等。
d.感覺類。感覺是事物直接作用于感覺器官時,對事物個別屬性的反映。心理學對感覺的分類有幾十種之多,本文采取一般的分類方式,將感覺劃分為膚覺、味覺、嗅覺、聽覺、視覺、機體覺和平衡覺。其中膚覺、味覺、嗅覺、聽覺、視覺比較好理解,我們來看看機體覺和平衡覺。機體覺指機體內部器官受到刺激時產生的感覺,引起機體覺的適宜刺激是機體內部器官的活動和變化,接受機體覺刺激的感受器分布于人體各臟器的內壁,此類詞語如:脹人、膨人、撐人、憋人、醸人(貴陽,油膩感)等;平衡覺是反映頭部位置和身體平衡狀態(tài)的感覺,引起平衡覺的適宜刺激是身體運動時速度和方向的變化,以及旋轉、震顫等,比如我們會產生眩暈、惡心等感覺,此類詞語如:暈人、顛人。
由于人類聯(lián)想和轉喻機制的作用,極少數(shù)的“刺激物”直接進入模槽,與“人”意合形成“N人”格式。這類格式中變量“N”所凸顯的語義是引起刺激的“事物”。雖然“N”和“人”沒有直接的語義關系,但是依然可以有自感義的解讀。這一類我們記為e類,如:藥人(南通,有毒),煙人(萍鄉(xiāng),嗆人)。
“V人”的語義類別列表如下:
?
通過“V”的語義特征,我們可以清晰的揭示“V人”表達不適感的途徑以及不適感的類別。對“V”進行語義特征分析還有幾個好處:一是周遍性。由于分類依據(jù)是語義特征,所以基本上所有意義明晰的“V人”都可進入以上的表格,包括尚無本字的那些“V人”。比如武漢方言“□人”,《漢語方言大辭典·武漢卷》給出的解釋是“錐人”,可見動作性很強,而且屬于“被動刺激”,因此可以歸入Ⅰ大類b小類;再如長沙方言“□人”,《漢語方言大辭典·長沙卷》的解釋是“冰涼的感覺”,很明顯屬于膚覺,因此可以歸入Ⅱ大類d小類。第二,上述分類有一定的預測性,可以預測哪些詞可以進入到這種格式里來。比如武漢方言中表示溫度低可以說“冰人(這桶水蠻冰人)”?!袄洹钡恼Z義特征和“冰”相似,應該也可以進入“V人”格式中,但武漢人卻幾乎不說“冷人”,那么在其他方言里會不會有“冷人”呢?湖南祁陽就有“冷人”的說法。
人類表達自我主觀感受的方式有很多,比如語音語調、特定句式,甚至音樂、美術,但最基本的還是描寫人類心理的諸多詞匯。學界一直很關注心理動詞、心理形容詞的研究。張積家、陸愛桃(2007)回顧了以往心理動詞的研究,將漢語心理動詞分為“認知”和“情意”兩類。其中“認知”對應于“經(jīng)驗過程”,包含“感到、擔心、懷疑、記得、知道”等詞語;“情意”類包含“喜歡、熱愛、感動、愛、笑、激動”等詞語。本文所討論的“V人”族詞語從語義上來看,表示的正是一種“情意狀態(tài)”。張、陸的文章又指出,表“認知”的心理動詞既不積極、肯定,又不消極、否定,但情意心理動詞可分為積極和消極兩大類;左衍濤、王登峰(1997)對漢語情緒詞的研究表明,情緒有正、負兩個單極維度。那么,表情意狀態(tài)的“V人”族詞語是否也存在著積極和消極的對立呢?研究“V人”的方言文章都很關注其感情色彩,有兩派觀點:一派認為各自方言中只有表示消極、負面意義的“V人”。還有一派認為所研究方言中還是存在少量含積極意義的“V人”。普通話中含積極意義的“V人”有:誘人、愛人、迷人、魅人、宜人、喜人、逗人等,它們在普通話“V人”族詞中所占比例為25%,比方言中積極“V人”所占比例稍大,但依然處于弱勢地位。
方言和普通話中的“V人”在感情色彩上呈現(xiàn)一個共性:表達不適感的“V人”在此族詞中處于極度優(yōu)勢地位。為什么會呈現(xiàn)這樣一個特點呢?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劉瑞明(1999)試圖從語言內部解釋這一問題,他認為“V人”負載的消極意義與處置式在明清時代的發(fā)展有關,而處置式一般含有消極意義。他的證據(jù)是平?jīng)鲈捴小鞍讶薞人的”句式可以同“V人”相互轉換。對于少量積極義的“V人”,劉文認為它們是從一般使動式演變而來。本文認為僅憑一處方言中的“把人V人的”句式不足以證明消極“V人”的優(yōu)勢地位,要解釋消極和積極的不對稱,還得從語言外部尋找答案。
美國賓州州立大學RobertW.Schrauf、Julia Sanchez(2004)通過西班牙語、英語、墨西哥語等有關情感詞語(emotion words)的跨年齡層比較,認為情感詞語呈現(xiàn)出一種積極和消極的不對稱:表達消極情感的詞語所占比例(50%)遠大于表達積極(30%)或中性情感(20%)的詞語。他們對此提出了一個“信息反應(affect-as-information)”理論來解釋上述現(xiàn)象,這個理論認為消極情感反映了環(huán)境中的不安因素,往往伴隨著詳盡和系統(tǒng)的認知過程;積極情感反映了環(huán)境中安全祥和因素,伴隨著整體性的認知過程。另外,該理論認為調和、處理復雜情感的能力一直在發(fā)展且貫穿人的一生,因此消極情感詞項將在情感詞庫中占有主導地位。從年齡段來看,無論是在青年人還是老年人的詞庫中,消極詞項所占比例都是巨大的,且保持不變。這種傾向性通過觀察兒童也可得出。紐約州立大學的心理學教授費雪(Seymour Fisher)在《身體覺察(body consciousness)》一書中也認為,在日常生活中,一般人常用的身體取向之字眼,多半是負面的,像是頭痛、緊張、害怕、生氣等,比方人們常把“我今天感到頭痛”“我怕嘛”或“我真的很生氣”這些說法掛在嘴邊,卻鮮少表達好的、正面的、愉快的跟身體有關的字眼。我們小時候開始學習與身體有關的社交行為時,多半是從負面的機會教育著手。因為只有在我們生病時,才會被大人細心耐心的詢問身體感受,比如“跟媽媽說,你哪里不舒服”、“肚子左邊痛還是右邊痛?”大人往往會循循善誘小孩將身體的不舒服講得精準一點。當小孩感覺愉悅、興奮、舒暢時,卻很少被大人要求具體形容生理的感覺。于是,久而久之,小孩的有關不適感的詞匯就會慢慢積累,越來越多。
國外研究給予我們啟示,“V人”的不對稱性似乎印證了人類的情感共性。無論方言還是通語,消極意義的“V人”處于優(yōu)勢地位可能是人類的心理基礎使然,人類對消極和積極情緒處理機制的不同最終造成了消極“V人”越積越多。那么,為什么普通話及某些方言中還存有少量積極義的“V人”呢?很多語言事實證明,共時語言的面貌是各種規(guī)律博弈的結果,除了上述人類的情感共性在起作用外,人類的類推機制也在制約著詞匯的產生,所以在類推機制的作用下,“V人”作為一個表達情感的結構槽,偶爾接納幾個積極詞匯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