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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固若金湯

        2018-08-06 01:10:48宋小詞
        當(dāng)代 2018年4期

        作者簡介:宋小詞,南昌市專業(yè)作家。著有中篇小說《血盆經(jīng)》《開屏》《太陽照在鏡子上》《吶喊的塵埃》《鍋底溝流血事件》《直立行走》和長篇小說《聲聲慢》等。曾獲湖北文學(xué)獎、《當(dāng)代》文學(xué)拉力賽中篇小說總冠軍、《小說選刊》中篇小說年度大獎。

        秦江南解下胸罩的時候腦子里都在扯閃,這事兒太荒唐了,自己居然要跟馬博文有一腿了。速度太快,快得有點不要臉了。從發(fā)錯了那條信息,到今天偷空開房,一個星期都不到。當(dāng)初談戀愛,她男朋友糖衣夾著炮彈,軟硬兼施攻了她四年,從大學(xué)校園攆到社會上,終于在領(lǐng)結(jié)婚證的前一晚,才徹底將她拿下。為此她老公私下里尊她為萬里長城,可見城池之堅固,思想之節(jié)烈。婚后她老公一直把心擱肚里,終日把她這匹馬放養(yǎng)在南山上,絲毫不擔(dān)心有外敵侵入。

        想什么呢?眼睛瞪這么大?馬博文已經(jīng)赤膊上陣了,還沒動上兩下就喘上了。

        想你。秦江南順嘴一說,有點不好意思。

        馬博文哈哈了兩聲,聲音干巴巴的,肯定知道這是假話,但也受用的樣子。這樣子令秦江南有點惡心,惡心他也惡心自己。她自己也詫異,怎么一下變得如此寡廉鮮恥了。四十開外的馬博文腹上橫肉滾滾,胸口有毛,這令她有一絲懼怕,不知道自己能否招架得住。

        她閉上了眼睛,裝著享受的樣子,黑暗給她帶來了一些安慰。她心里清楚,他們之間不過是各取所需。他是她上級單位的副處長,班子里的人,手里有點權(quán)力,說得夠話,而她不過是二級單位一個小小的員工,還是個臨時工。在體制里,他是強者,她是弱者。弱者需要庇護,他呢,他不過是在尋求新鮮刺激吧。她想。清醒令她覺得這事沒有快感,只覺得尊嚴(yán)受損,倍感恥辱。

        他喘息得越來越重了,速度也在加快,他的高潮比預(yù)想的要來得早,這令她如釋重負(fù),便也配合著呻吟起來,好像自己也很享受似的。這是一種奉承,是另一種拍馬屁。頭都磕了,揖還作不起,雖說才一個星期,可到底也是做了七天的思想斗爭,既然選擇了,目的還是要討得他的歡心。

        他總算是消停了,癱在她的身上,這龐大的身軀和這份重量讓她想到了小時家里的石磨,無論什么喂進去,都會被碾得粉碎稀爛,吃肉不吐骨頭。

        你不錯。他說。就像是品嘗了一道新菜,嘖嘖嘴后給出的評價。她笑了笑,也做出心滿意足的樣子。趁空她瞅了瞅手機。

        幾點了?他問。

        四點半了。她說。

        然后起身穿衣服,他們是趁上班時間開的房,還差一個小時就下班了,還得回各自的單位去晃一晃,要做出神不知鬼不覺的樣子。

        本來今天她是來處里給他送資料的,想他這幾天給她發(fā)的信息那么肉麻那么油葷,見面后他一定是熱情又殷勤,不像往常那么刻板。她想象不到一個嚴(yán)苛正經(jīng)的領(lǐng)導(dǎo)騷情起來是個什么樣子,她想見識見識,這點下流的想法也讓她自己感到些難為情??伤龥]想到他坐在大班桌后面的皮轉(zhuǎn)椅上面若石碑,一臉冰霜。是,那時回事的有兩三人,進進出出,顯得川流不息,但也不至于連看她一眼的工夫都沒有。從她單位來這里雖然路程不太遠,但沒有直達的車,前后都需步行一段時間。大熱天里,坐在辦公室里吹空調(diào)都能吹出一身汗,別說頂毒日頭擠公交了,這算是一份苦差事,當(dāng)然,美差事也斷不會落到她這種人的身上,臨時工嘛。

        汗?jié)竦囊路N著背,冷氣一吹,驚得她一連打了三個噴嚏,辦公室里所有的人都朝她看了一眼,她突然就局促起來。機關(guān)單位規(guī)矩大,著裝儀表言談舉止都有一套規(guī)定,機關(guān)里的人表面看上去客客氣氣,顯得很有涵養(yǎng)很有禮貌,實則背地里最愛嚼舌根,議長論短,每次他們這些小嘍噦在處里辦完了事回單位,關(guān)于他們的花絮就編派出來了,屁股還沒挨著板凳,就有人推門進來故弄玄虛,說,你剛在機關(guān)里對誰誰誰笑了吧?你問,怎么啦?那人繼續(xù)賣關(guān)子,說,機關(guān)里的人說我們食堂中午一定做了水煮白菜。你還一頭霧水呢,那人撲哧一聲笑,說,因為你牙齒縫里有菜葉子啊,哈哈。雖然是些不足掛齒的小事,但也讓人刺刺的,由此也知道在處里上個廁所走幾步路也要當(dāng)心,弄不好會被人評頭論足一番。

        她不知道自己這種矮人幾分的心理是怎么產(chǎn)生的,雖然她讀過的課本一再告訴她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無論是富人與窮人、上級與下級、男人與女人、貴族與平民,但這只是大道理。大道理就像藝術(shù)品,不是被收藏就是被當(dāng)成擺設(shè),接不著地氣便當(dāng)不得真。在她們單位里,官大的比官小的要高一等,公務(wù)員身份的要比一般事業(yè)編制的高一等,財政全額撥款的要比半額撥款的高一等,有編的自然要比無編的高一等。比方此刻,按照不成文的規(guī)矩,無論她來得多早,都必須要等到上級機關(guān)工作人員把事兒回完后才能輪到她。她是最不愿來機關(guān)辦事的,每次一踏進那電動的鐵柵門里,她就覺得自己連氣也不會出了。這里總給她一種舊時衙門的感覺,威嚴(yán)壯壯,暮氣沉沉,秩序感和機器感強烈,所有人像零件一樣按序號緊密排列,對于他們這些序號之外的人,來到這里便會覺得手腳沒處放,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那些排在她前面的人事情總算都了結(jié)了,終于輪到了她。辦公室里沒人了,可他依然面目森嚴(yán),正兒八經(jīng)得像香案上供奉的祖宗。她把手里的資料遞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他看了看隨手壓到一邊,說,放在這里,等我看完后再回話。然后他繼續(xù)看他的文件,沒有一句題外話,就跟往常是一樣的,甚至比往常還不如,往常他至少會把送來的資料瀏覽個一頁兩頁再下逐客令。她心里有些小小的挫傷和失落,便識趣地走了。

        她剛走出電動的鐵柵門,手機便吼了起來,是他,發(fā)來一條微信,叫她到鄰街的商務(wù)酒店里開個房,完后把房間號告訴他。她心里頓然一炸,像是平地里突然響了個雷,捏著手機在太陽下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陽光下,花壇里矮紫薇開得花團錦簇,馬路上過往車輛川流不息,熙熙攘攘,嘈嘈雜雜,好一派盛世光景,可這一切在一瞬間變得空洞虛假,她好像一下看見了時空的縫隙里掩埋的人類真相了。她拽著那只手機,就像拽著這個世界的秘密,那會她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的不知深淺。一只綿羊居然敢與老虎糾纏,她原只想著利用這樣的交流,改善改善領(lǐng)導(dǎo)與下屬之間壓抑緊張的關(guān)系,她壓根就沒有想過要跟他發(fā)生點什么,即便要發(fā)生點什么,也得有個你情我愿曖昧的過程,水到渠成吧。這樣的直奔主題跟黑虎掏心的招式一樣,太過惡毒也太多兇猛,她有種受了驚嚇的感覺,茫然不知所措,她只痛恨自己,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能打自己的主意,只能說明自己本就是顆破雞蛋。先前的那點失落化為惡心。她惱怒自己的不檢點,但也生他的氣,像是憑空受了欺負(fù)。

        她原本是想置之不理,扭頭就走的,可是在公交站臺等車的時候,心里卻平靜不下來,她在心里不斷拿捏和掂量此事的輕重,這個人她可以不在乎,可這個人在處里的地位和身份是她不能忽視的,如果還想繼續(xù)在這個單位干下去的話。在自己跟自己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后,她起身朝對面街道走去了。

        周末過得寡淡,她不過是吃飯睡覺帶孩子,老公呢,做飯睡覺玩手機。結(jié)婚六年,日子早已過得按部就班。這么些年了,他們夫妻感情一直還算不錯,當(dāng)初大學(xué)校園里也有那么幾對鴛鴦,可最終修成正果,至今仍在比翼雙飛的也就他們倆了。她心里也很珍惜兩人的感情,看著兒子在他們這種互敬互愛的氣氛中長大,雖只五歲,卻也是一個知冷知熱的小暖男了,有一次她切菜不小心切到了手,兒子急忙扯著她的手指給她吹氣,雖肉疼,但心喜。有這樣的兒子,她才會覺得前方隱隱閃爍著光亮。

        她老公是鋼鐵廠的一名普通工人,胸?zé)o大志,工作之余就愛好個喝酒擼串,好在是武漢本地人,有現(xiàn)成的房子,是公婆留下的,兩個老人在抱上孫子后就相繼去世了。可房子是老房子,只有六十平方米,又破又爛,還在八樓,前兩年賣了又貸了二十萬,換了個九十平方米的電梯房,雖然房貸不多,但因兩人本來工資不高,職業(yè)也不穩(wěn)定,這點房貸,也讓他們有種重負(fù)感在和一種不安全感。

        這份憂患意識,使她每天都過得小心謹(jǐn)慎,在單位里唯命是從,勤勤懇懇,工作上出一點紕漏便寢食難安,對于家庭支出則精打細算,力保一文錢都不落虛空。她要每月都有節(jié)余,如此才能讓她少安毋躁??此@么操勞,夜里她老公問她,有必要這樣嗎,不嫌累?她未開言卻先流出兩行熱淚,她說,是累,可是不趁我們年輕的時候累一點苦一點,難道這份累和苦要留到我們老了去受嗎?你的廠子一直謠傳說要被大企業(yè)收購,到時一場人事變動肯定免不了,你不一定還有班上,我呢,又是個臨時工,雖說干了三四年,一直很安穩(wěn),但這份安穩(wěn)不是板上釘釘?shù)?,隨時都有可能沒有班上。如果那一天真的來臨了,我們怎么辦?我們兩口子又不會做生意,做苦力又沒那身力氣。為了兒子,也為了我們以后,我寧可把這份累這份苦受在前頭。

        他撫著她的后背說,都是老公沒出息,讓你受委屈了。

        黑暗中她的淚流得愈發(fā)洶涌,可心里卻暖烘烘的。她將他搭在她后背的那只手移到了自己的胸上。

        周一上班,因為路上堵車,遲到了大約二十分鐘,心里不免發(fā)虛,雖說單位對上班下班的時間要求得不嚴(yán)格,允許有彈性,但這次“彈”得就有點不像話了。大早上的萬一被領(lǐng)導(dǎo)逮到,很容易搞壞印象。不過還好,走廊兩邊各辦公室的門都閉得很嚴(yán),只要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溜進自己辦公室,就算躲過一“劫”了,就在她伸手扭把手的時候,主任室的門開了,光頭的徐主任站在了走廊上,一縷陽光透過窗戶剛好照在他的腦袋上,使他看起來像根立式臺燈。她的心一顫,立刻堆出一臉笑容,說,主任好。徐主任似乎很高興,一點都沒計較她的遲到,反而還關(guān)心地問她有沒有吃早點。她的心又顫了一下,連連說,吃了吃了。還差點告訴他早上吃的是稀飯加饅頭。她以為周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沒想到她推開辦公室的門,徐主任也跟了進來。

        徐主任在辦公室里說,小秦這次不錯,送到處里的材料,受到了馬處長高度的肯定,馬處長說我們的案頭功夫長進了不少,把中心上半年的工作總結(jié)得非常出彩,是重點的說得很有分量,不是重點的把握得也很有分寸。秦江南站立在自己辦公桌前,被這通突如其來的贊揚弄得面紅耳赤。辦公室的另外兩位同事立刻順著徐主任的意思,一齊拿話捧她,一時間溢美之詞令她無地白容。她一個勁地否認(rèn)這些戴在她頭上的高帽子,說,哎,哪有哪有,夸張了夸張了。徐主任對她說,這次的材料是你執(zhí)筆,我當(dāng)時看了就覺得不錯,果然就不錯,這也看出你對中心的工作已經(jīng)很熟悉了,上手這么快,不簡單啊。

        是是是,辦公室的老王點頭贊同,說,別看小秦平時悶不吭聲,其實可善于鉆研了。

        老朱則是給徐主任遞了一根煙,說,小秦受表揚,我們辦公室也光彩,我破個費,請主任抽支煙。呵呵。

        徐主任抽了幾口煙,辦公室里頓時就云霧縹緲起來。老王咳嗽了幾聲。徐主任說,那你們忙吧。

        徐主任走后,辦公室里頓時安靜了下來。老王起身把兩扇窗戶一齊推開,因為用力過猛,金屬摩擦的囂叫聲像刀鋒劃過她的耳膜,令她一陣心驚。老王是個女的,是他們這個辦公室的負(fù)責(zé)人,也是中心里資歷很老的人,對比她年輕的徐主任有點口服心不服。老朱呢則是和稀泥,誰都不得罪,對誰都是一副笑瞇子羅漢臉,可好像也沒獲得什么好人緣,中心里誰都不把他放眼里。對于中心里各同事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她一向只存在自己心里,從不跟人去交流。誰對誰有意見,誰對誰是貌合心不合,誰跟誰扎得很緊,這都是她用眼睛和耳朵觀察出來的,有些是從事情上揣摩來的。這些復(fù)雜的人事關(guān)系多了解一些,對自己也沒什么害處,心里有了數(shù),做事說話就知道些禁忌,哪些是高壓線,哪些是地雷,繞得遠遠的,這些體制內(nèi)的人在她眼里都是馬王爺,惹不起。

        當(dāng)初自己來這里上班時,就有個高人指點過她,說這地方一向都是廟小妖風(fēng)盛,池淺王八多。當(dāng)時只覺這話說得有趣兒,如今她是深深覺得這話說得太精辟了。一個單位里攏共才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卻整天還不得清靜,一天到晚是非不斷,各人都有一個小算盤,隨口說句話也要動個心思,棉絮里裹麥芒。就像剛才老王當(dāng)著徐的面說她,說別看她平時悶不吭聲的,其實可善于鉆研了。她覺得“鉆研”這個詞就是根刺。老王這個人向來自認(rèn)比別人聰明,說話總喜歡七彎八繞,你心眼大呢,可以當(dāng)好話聽,你若心眼細,那話也可以琢磨一二。秦江南一般聽到這種模棱兩可的話,都咽下去了。她時時敲打自己,來這兒做事不是為了與人逞口舌之快,而是掙錢養(yǎng)家糊口的。她也曾巧舌如簧過,大學(xué)里一年一屆的辯論賽,無論她是正方還是反方,每屆都是最佳辯手,老王嘴巴上那點尖酸刻薄在她眼里算個毛線。

        小秦,你如果再努力努力,也要成為紅人集團的了。老王邊說邊打哈哈。

        紅人集團?就我這種三棍子夯不出個屁來的?呵呵,王老師我看您也是醉了。秦江南邊說邊搖頭。

        老王把中心里幾個巴領(lǐng)導(dǎo)巴得緊、明里暗里得了不少好處的幾個人稱紅人集團。無非也就是單位里一些強勢出風(fēng)頭的人。在她看來紅人集團沒什么不好,單位里總要有人做事情,事情做得多,領(lǐng)導(dǎo)另眼相看,有所倚重,很正常。但老王有老王的看法,她對紅人集團是心里既憋著火眼里又冒著熱,背地里是各種猜測,誰誰誰過節(jié)的時候到領(lǐng)導(dǎo)家里去了,誰誰誰給領(lǐng)導(dǎo)送了什么,誰誰誰跟領(lǐng)導(dǎo)是什么關(guān)系,然后又各種腔調(diào),說什么蝦子螃蟹要紅,那是開水燙出來的,楓葉槭葉要紅,那是寒霜打出來的,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后受罪。又說什么登高必跌重,風(fēng)光過后的黯淡那才狼藉不堪呢。總的說來,她的意思就是單位里那些門面人物,都是以扭曲心理換來的風(fēng)光,而且風(fēng)光也不過是一時。

        嗨,三棍子夯不出個屁來又怎么了,悶雞子才啄白米呢。老王依然是邊說邊笑。

        無論老王怎么笑著掩飾,話里頭的譏諷已經(jīng)很明顯了。秦江南的心里也有了些不舒服,便不再搭腔。兩眼盯著電腦屏幕,不停點擊著鼠標(biāo),一副進入工作狀態(tài)的樣子。

        老王便轉(zhuǎn)而向?qū)ψ赖睦现旄袊@,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得了,比我們年輕的時候精多了。我們年輕的時候腦殼里裝的全是豬油,也不知道跟領(lǐng)導(dǎo)搞好關(guān)系,不知道跑跑送送,所以一輩子就蹲在這枯井里。

        老朱說,嗨,時代不同啦,年輕人少走彎路是對的,像咱們再不濟,還有口枯井蹲著,現(xiàn)在的年輕人要像我們年輕時頂一腦袋豬油,那連命都活不了。

        老朱比老王小十來歲,四十出頭,照理應(yīng)是小朱,但因面相老,脬頭腫臉的,用老王的話說一副長垮掉了的樣子,叫小朱反倒像是在嘲諷他,便叫他老朱。不過無論人前人后,她總是叫他朱老師。老朱愛好書法,她曾看過他寫的一幅字,“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筆意靈動,瀟灑不拘,她很是喜歡,便心生敬重。

        手機在鼠標(biāo)墊上振動了一下,她拿起來一看,是馬博文的。他說,一日一抱呢?她臉頓時一片醬紅。上周一,就是因為自己一時手快,把很嚴(yán)肅的一項工作“一日一報”,打成了“一日一抱”,發(fā)現(xiàn)打錯字后,她膽戰(zhàn)心驚,連忙更正,可手機偏偏在這個時候失靈,按鍵突發(fā)紊亂,居然接連發(fā)出好幾個抱抱,那樣子就像是一個到了發(fā)情期的母獸,求歡求到了死不要臉的地步。她恨不得砸了這破手機,再剁去這雙手,慌忙中將手機重啟了一遍,待系統(tǒng)恢復(fù)正常后,在頹喪中打了很多個“報”發(fā)了過去,并誠懇而謙恭地寫道,馬處長,是一日一報,報。惴惴不安中,不料馬處長回信說,抱,抱抱也沒關(guān)系。她一時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但出于禮貌,她還是給他發(fā)了一個笑臉的表情。此后,他便打炮似的向她發(fā)送許多言語放蕩、肉麻露骨的信息。一時間她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只知道他是上級單位的處長,不能得罪,便與之周旋一二。沒想到上周五競把自己周旋到床上去了。這事事后想起來除了羞愧還有點窩火,覺得自己沒出息。

        她給他回復(fù):一日一報,我正在處理,很快發(fā)您。

        按照處里規(guī)定,他們每天都要將單位的工作和重要的事情向處里分管領(lǐng)導(dǎo)進行匯報,而且還要留檔存冊,以便檢查驗證,這個工作就叫一日一報,屬于老王辦公室的工作范疇,具體卻是由她來負(fù)責(zé)。

        馬博文說,一日,一抱,真快活。

        她一看迅速刪除,握著那只手機,差點嘔出,心緒卻在臟腑里一陣晃動。

        忽然走廊里傳來一陣敲碗聲,叮叮咣咣。她看了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十一點五十。老王噘了噘嘴說,準(zhǔn)是蘭大懋,別的都暈,就吃飯最積極。老朱說,不有句話嘛,做事磨洋工,吃飯打先鋒。老王很贊同,接著說,吃飯積極也就算了,最見不得他敲碗,張狂,把單位當(dāng)什么了。正說著,門“轟”地推開,果然是蘭大懋,一手拿著碗,一手拿著鐵勺,吊兒郎當(dāng)?shù)匾性陂T框上,說,秦姐,吃飯啦。

        老朱說,你們一天到晚情姐情郎,辣我們老同志的眼睛。

        老王說,秀恩愛死得快。

        秦江南笑了笑,順手拿起桌上吃飯的家伙與蘭大懋一起下樓。秦江南說,大懋,你以后吃飯能不能不要敲碗。蘭大懋說,怎么啦?他們又說什么了吧。秦江南說,沒有,你不要瞎猜忌。我們老家有句話,叫生前敲碗,死后無板。這個板是指棺材板,我們那兒的說法,敲碗是在喚鬼,惹那么多的鬼,你說能有好日子過嗎。蘭大懋說,這話新鮮,我以后不敲了。頓了頓便上前一步貼著秦江南的耳朵說,我剛肯定又惹到鬼了吧。秦江南用筷子敲了敲他的頭,微微笑了笑。

        蘭大懋也是單位招進來的臨時工,剛來的時候分在他們辦公室,秦江南與他走得近一些,一則大家都是年輕人,再一個兩人是同樣的身份,無形中像是有一份階級感情似的。為了讓他平安順利度過三個月的試用期,生活上工作上,她對他有過許多幫助,故蘭大懋對秦江南的態(tài)度也別有一番腔調(diào)。蘭大懋試用期過后,請中心里的人吃了次飯,很少在單位聊家庭瑣事的秦江南在同事聊孩子入托的事情上摻了句嘴,蘭大懋便隨口說道,秦姐,這你也知道。秦江南說,我孩子入托是我親自弄的,我能不知道。蘭大懋頓時眼睛一瞪,像是迎頭遭了一悶棍,驚道,啊,你孩子?你結(jié)婚了?秦江南一看他這反應(yīng),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旁人便插科打諢,說,怎么,我們小秦結(jié)婚生孩子還得向你申請啊。又說,從前不知道沒關(guān)系,如今知道了也不晚,把份子錢補給你秦姐姐就是了。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嘻嘻哈哈的,雖然挽救了當(dāng)時的尷尬,但大家明顯能感覺到蘭大懋的情緒低落了很多。次日里,關(guān)于他倆的閑篇就已編撰整齊,在中心里廣為流傳,還流傳到了處里。

        對此秦江南的態(tài)度很明朗,她是一直把蘭大懋當(dāng)?shù)艿芸吹模笏鶜q呢,漸漸蘭大懋也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心態(tài),只單純地把秦江南當(dāng)姐姐看,兩人的關(guān)系又變得坦然親密起來,這自然惹得一些同事的羨慕,說果真是明賤易躲,悶騷難防,秦江南這個心機婊,放長線,釣小鮮肉。話傳到秦江南的耳朵里,雖生氣,卻也只能當(dāng)大風(fēng)吹過。

        飯?zhí)迷谝粯?,要穿過一個五金市場,這是中心的地,大約有兩百平方米,聽說以前是個堆雜物的倉庫,自老徐來這里當(dāng)主任后,就建成了門面,對外出租,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十多年了,一直相安無事。這兩年好像有幾位上級領(lǐng)導(dǎo)對此有看法,雖說是個弼馬溫的所在,但好賴也是一級國家單位,是展示國家形象的一個窗口,成天亂哄哄的,像個菜市場,成什么體統(tǒng)。上面多次要求中心停止對外經(jīng)營。中心一直拖著,處里自然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閑時聽同事們私下議論,秦江南也知道這是中心的一塊肥肉。這種單位一不生產(chǎn)二不創(chuàng)收,也不是什么重要職能部門,像扁桃體和闌尾一樣,有嘛也好,全須全尾,沒有也無甚打緊,據(jù)說九十年代初期的時候,就差點被“割”掉了。就這個在外人眼里油星子都聞不著的窮單位,關(guān)起門來過的小日子倒挺滋潤,小國寡民的,也辦起了食堂,還請了兩個炒菜師傅,且伙食標(biāo)準(zhǔn)并不寒磣,早餐包子、餃子、餛飩、牛肉面條、米酒湯圓、豆?jié){油條也能翻出很多花樣,中餐三葷兩素并一湯,那葷還葷得很有氣勢,口口都是肉。隔三岔五還能組織員工看看最新上線的電影,觀影完畢還能會個餐,春秋兩季能包車去郊外走走,飯間還能得個一二百的紅包,把就餐氣氛推向高潮。這樣的小情小調(diào),財政是不會考慮的,可浪漫是要花錢的,這些錢就出在這塊地上,外人看著是菜市場,可在中心領(lǐng)導(dǎo)眼里,這是小金庫啊。

        忽然聞得一陣紅燒肉的香味,兩人趕緊搶著把腿邁進飯?zhí)?。六個大鐵盆已經(jīng)整齊端在水泥臺子上了,分別是油煎剝皮魚、紅燒肉、啤酒鴨、蒸茼蒿、炒菜薹和冬瓜蝦米湯。秦江南看灶上還有火,鍋里像是還燜著什么東西,便問,師傅,還有菜嗎?師傅說,沒有啦,五菜一湯上齊了,這是給徐主任單做的小黃魚,他不吃剝皮魚。秦江南“哦”了一聲,與蘭大懋對望了一眼,略笑了笑,便端著飯菜坐到了飯?zhí)米罾镞叺男〗锹淅?。這時陸續(xù)就有人進來了,不多會兒飯?zhí)镁蜔狒[了起來,嘰嘰喳喳,像是放了五百只鴨子。

        飯?zhí)美镉袃蓮埑L的餐桌,向陽一邊的角落里另有一張小圓桌,桌上還擺了一束仿真花,背陰的角落里是兩張小小的火車座。徐主任和樊書記一般都是在小圓桌上吃飯,老同志們都愛扎堆在長條桌上吃,秦江南從來都不愛出風(fēng)頭,公眾場合就喜歡深入不毛之地,一開始就選了很逼仄的火車座,選擇坐這里的也不光是她,還有中心的其他幾個女孩子,從街道調(diào)過來的兩個小年輕也是跟他們坐一起,起初倒也沒覺得什么,秦江南以為是年輕人不愿跟中老年同志坐一堆,這也很正常,跟老同志坐一塊,多少要立些規(guī)矩,吃飯本是一樁美事,誰都不愿意受拘束??蓻]過多久,那兩位小年輕被蘭大懋辦公室的老宋叫到他們那個長條桌去了。剛開始以為是偶爾一次,利用飯間談些事情,誰知他們一去不復(fù)返。慢慢秦江南他們就咂摸出了些別的味道。原以為是年齡上的溝壑,沒想到是身份上的鴻溝,小圓桌、長條桌和火車座都同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距離那么近,可是離得卻又是那么遠。秦江南有時候從飯碗里抬頭四周環(huán)顧時,心里會莫名涌起些悲哀。

        他們這一桌都是中心的臨時工,分布在中心各個辦公室里,尋常交流雖不多,但心力很齊,四個人還單獨建了個微信群,經(jīng)常聯(lián)盟吐槽,交流各辦公室信息,互通有無。蘭大懋沒來之前,她們仨女生飯間話題左不過美容美發(fā)、穿衣打扮、超女快男和爸爸去哪兒,白蘭大懋來后,話題就猛然大增,什么中美關(guān)系、雙邊貿(mào)易、金磚四國、軍事前沿、文史哲政經(jīng)法無所不談,講話聲音又大,長桌那邊經(jīng)常有老同志傳過話來,說,這個蘭大懋,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來這里屈才了,應(yīng)該去國務(wù)院當(dāng)參事。他辦公室的老宋立馬就唱了起來,你說的是他?這個女人不尋常。然后又說,他天上的全知,地上的知一半。老王接過話說,只怕比我們徐主任知道的還多些,哈哈。徐主任在圓桌那邊也插進話來,說,嗯,我是打算什么時候請?zhí)m參事給我們上一堂課的。誰都知道這話是說著好玩搞活氣氛的,可蘭大懋竟認(rèn)真了,漲紅個臉從椅子上起身,說,看是講哪方面的內(nèi)容,我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話音一落,飯?zhí)美镱D時哄然大笑。秦江南急得在桌下猛踢了他一腳。此后秦江南就經(jīng)常在桌子底下用腳踢他。

        這次飯間的話題與往日不同,老肖辦公室的謝君苗一臉神秘的興奮,壓低了聲音說,嗨嗨嗨,聽說上面要給我們撥下一筆錢,是中心去年的績效獎,數(shù)額不小,每人差不多可以分兩萬多呢。謝君苗有個表舅在區(qū)政府上班,她的“聽說”一般都是有根據(jù)的。

        秦江南的耳朵也跟著一炸,但很快便冷靜了下來,低低地說,你弄準(zhǔn)沒有,是不是每個人都有,我們幾個人也有份嗎?

        一席話問得謝君苗把腦袋耷拉了下來,像是潑了盆冷水,很沒有底氣地說,應(yīng)該會有吧。

        蘭大懋往她們兩人臉上看了看,說,為什么沒有,工作是大家一起捧著干的,勝利的果實就應(yīng)該你有我有全都有。

        秦江南伸腳把蘭大懋踢了一下。說,閉嘴!

        謝君苗說,新來的,懂個屁。

        蘭大懋訕訕的,呢喃著辯道,如果這也分彼此,就太不公平了。

        秦江南心里一陣?yán)湫?。這個世界多么壁壘森嚴(yán)。小時候老師和父母告訴她,一個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天的勤奮與努力,知識和汗水可以改變不堪的命運,可是踏入社會后,她卻覺得父母輩的很多道理都瞎了,命運與出身輕易改變不了的,他們在這個世界里算什么呢?草芥?螻蟻?也許連這都算不上,不過是粒塵埃,在茍且中求生,在黑暗中等死。她心里一陣胡思亂想,忽然就覺得嚼在嘴里的紅燒肉沒味了,像嚼塊橡膠皮一樣。她將飯菜倒在泔水桶里,起身離去了。

        半個月后,關(guān)于上面要撥下一筆錢的事似乎很明朗了,成了每個辦公室的熱議話題,兩萬多塊啊,從他們的談?wù)撝锌梢月牫觯@是單位迄今為止撥下的數(shù)額最大的一筆款項了,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要發(fā)橫財?shù)母`喜神情。不過單位里有編制的那些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憧憬,而他們只能藏在心里偷偷摸摸期待。

        老王跟老朱對桌而聊,老王盤算著用這筆錢把家里的電器和家具都換一下,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冰箱、洗衣機和沙發(fā)還是從前的樣子。她兒子成人了,要防備他冷不丁領(lǐng)個女朋友進門,家里太寒磣了對兒子婚事不利。老朱呢,則想著等錢到賬了,就帶妻子去北京看一看,也算是圓他老婆一個心意。這一次聊天她才知道老朱的事,七年前,他開車載著他懷孕七個多月的老婆去郊縣看油菜花,高速路上出了車禍,他老婆腹中的孩子和子宮都沒保住,只撿回一條命。經(jīng)此沉痛一擊后,老朱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來就開始吃齋茹素,信起阿彌陀佛。他老婆好像身體一直都不怎么好,時不時就要臥床一段時間,老朱這些年就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著妻子,他跟他妻子談戀愛的時候就想著去北京看一看,一直也沒去成。老朱說,這次,這次錢來了,就去,去定了。

        秦江南在一旁聽著他跟老王的一理一答,心里也一陣唏噓,覺得離異的老王一個人拉扯兒子,生活過得不易,老朱呢,這個人仁義,其實他也算是單位里的老人了,在中心待了二十多年,但他從來不擺老資格,逢到單位有下力氣的活兒,還跟年輕人一道搶著干,對于單位里評先進評優(yōu)秀評職稱,他從不去爭一下,對誰都和和氣氣的,但最能打動秦江南的是老朱對他老婆的這份情義。秦江南看了看老朱,說,朱老師,您真帥。老朱呵呵一笑。

        老王轉(zhuǎn)而問她,小秦,你對這筆獎金有什么想法?

        秦江南面帶羞色,微微一笑,說,沒什么想法。

        老王下巴一抬,說,也是,最好莫想,免得想了白想,空歡喜,幾難過。

        沒想到老王說得這么直接,秦江南不由愣了一陣,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話??粗贤跄欠N大無畏的神態(tài),心里也有一絲絲的氣憤。她向來不怕得罪他們這些臨時工。這種仗勢欺人的態(tài)度很是令秦江南不滿,可不滿又能怎樣,誠如老王對他們的預(yù)料一樣,他們只能憋著。

        頓了頓,秦江南笑了笑,說,嗨,想想也沒什么不可以,就跟馬云說的一樣,萬一實現(xiàn)了呢。

        老朱說,對對對,想想又不要本錢,一切皆有可能。呵呵。

        老王鼻子朝老朱噴出一口氣,說,朱前進,你別起哄,到時如果要你把荷包里的錢拿出一部分來貼補給他們,我看你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呵呵。我也希望人人都有份,畢竟大家都是一起做事的,他們臨時工也可憐,但要我從腰包里拿錢出來勻給他們,那是不可能的。丑話說在前,好一些。

        一席話說得辦公室一片寂靜。三個人都端坐在電腦前,各自沉默著。那一瞬,秦江南的心里像是鉆進了一只刺猬,臟腑遍布著被扎的生疼感。挫敗、灰暗、氣餒、憋屈充斥著敏感的神經(jīng),心中五味雜陳。這些天她也暗暗想,如果能分得幾千塊,她想給兒子買個樂高城市警用巡邏艇,那是兒子最喜歡的,要三四百塊錢,兒子哭著要了幾次,每次她都是冰冷回絕,說,你想都別想,哭死也沒用。下個月就是兒子的生日了,她想給兒子一個大大的驚喜。如果有余,她還想給老公買瓶五糧液,她到專賣店問過,要一千三百多塊。如果還有余那就存起來。如今朝這情形看,有可能還真的是想了也白想。忽然,胸中有股氣頂了上來,憑什么想了也白想,憑什么一起架的柴火,到了卻只能看著別人喝粥。憤憤不平中,她向他們的群里傾訴,這次績效獎,有可能沒我們的份。

        群里頓時炸了,一個個像舊社會三代挖煤的勞工,吐不盡滿腹苦水,一腔冤仇,繼而又轉(zhuǎn)變成慷慨就義前的革命者,言辭激烈,在群里聲討單位待他們的種種的不公,臟活兒累活兒全是他們干的,到了還討不到一句暖心窩子的話,種種歧視,連一向沉默寡言、慢言軟語的潘杏杏也說了幾句粗話。一通發(fā)泄后,秦江南問道,怎么辦?我們在這里發(fā)牢騷,他們又聽不到。謝君苗反問道,那你說怎么辦?秦江南說,我建議下班后找個時間,一起去找老徐說一說,爭取一下。眾人也都說好。

        這時馬博文發(fā)來一條微信:母雞對公牛發(fā)牢騷:“人類讓我多下蛋,自己卻計劃生育,這太不公平了!”老公牛說:“你這算個屁呀?全世界人民都喝我老婆的奶,誰他媽管我叫爹了!”秦江南看后笑了笑,這世界,別說人難做,連畜生也難做。她沒有回復(fù),而是刪除了這條信息。她跟他之間沒有什么可以存下來,供做日后回憶的。她原本想著,兩人有過那一次就算了,只當(dāng)是一次意外,人生那么長,總要有幾次意外。這點,她想得開??墒邱R博文卻還是騷擾信息不斷,那些內(nèi)容大多也都是網(wǎng)上的段子,雖說一長串,卻沒有一個字是勞動他的手指打出來的,秦江南便覺得這是一種輕視,人家根本沒把自己放心上。這樣一想,她自己也覺索然無味。只是她當(dāng)時心里有一閃念,想把績效獎這事跟他說一下,聽聽他的看法。但一想,沒必要,他們這樣的關(guān)系攪和上事兒,就跟纏毛線一樣會越纏越緊,脫不了身。

        這段時間,老徐好像很難得碰上。直到四天后,謝君苗才捕到他,然后在他的辦公室里賴著將時間拖延到下班后,待中心的人都走光了,他們一齊來到了老徐辦公室。老徐一見他們,便呵呵地笑,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也好,省去了拐彎抹角,他們開門見山向他表露了想法,面對老徐臉上露出的為難神色,他們紛紛傾訴各自的苦勞、疲勞,然后各自討要在這里的尊嚴(yán)和臉面。他們雖說不是體制內(nèi)的,沒有財政的編制,可臨時工也是這個單位的組成部分,一個整體為何是兩種待遇。做事的時候,說我們是單位的年輕人,后備力量,肩上要多壓擔(dān)子,到了得利益的時候又說我們不是單位的人,把我們撇一邊,還口口聲聲說這是制度,這哪里是制度,這分明是耍流氓。

        他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說著說著,情緒驟然激動,競放肆著說出了幾句大話。老徐在冷空調(diào)底下坐著,鼻梁上一片油光,他抽了兩張餐巾紙擦了擦臉,嘴角處隱含著一絲慍怒,那是一種久居上位不容侵犯又被侵犯了便極力克制情緒以保持風(fēng)度的威嚴(yán)。辦公室的氣氛有些緊繃。秦江南思忖,不歡而散是最不好的結(jié)局,于是便笑了笑,說,徐主任,其實我們大伙心里都是有數(shù)的,單位情況復(fù)雜,我們又處在一個很弱勢的位置,您作為領(lǐng)導(dǎo),明里暗里對我們也多有維護,您是單位的一桿秤,上上下下,既要不偏又要不倚,您為我們做得吃虧不討好的事兒多了去了,我們也都看在眼里,所以在中心里,在您的領(lǐng)導(dǎo)下,該我們做的事情不該我們做的事情,只要您一句話,我們都是盡著自己能力去做,也都想著給您掙面兒。其他三人也都紛紛點頭,表示贊同,老徐的神色也緩和了一些,還輕輕“哼”了一聲,那意思是,算你們有良心。秦江南便乘勝追擊,說,我們心里想著,我們這些人都是您招進來的,情感上跟您也親近些,就覺得您是我們的家長,孩子受了委屈,不找家長哭訴找誰去。說著謝君苗和潘杏杏便手指抹眼,聳動肩膀,假裝哭了起來。蘭大懋也配合著抽了兩張紙巾遞給她們。老徐不禁呵呵笑了起來,用手指一一點著他們,說,你們,沒一個是好對付的,哎,你們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其實這些天,我一面想著躲開你們,另一面呢,我也在跟馬處長商量,想把這筆獎金公平地落在中心每個人的口袋里,畢竟去年的成績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結(jié)果,馬處長也很為難,因為區(qū)里財政是按編制的人頭撥付的,但馬處長也沒有一刀卡死,話里還是有松動的余地,我再努努力,爭取讓大家都滿意。

        徐主任給出的說法,還算合大伙的心意。末了,四人又聯(lián)合著把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話給老徐上了一籮筐,逗得老徐直打哈哈,光光的頭頂油亮亮的。

        又過了一個禮拜,眾人期盼著的那筆獎金一直懸而不定,中心的人打聽到錢已經(jīng)撥付到處里了,可處里卻遲遲不下發(fā)。惹得中心上下怨聲載道。他媽的,處里都是公務(wù)員,工資高,福利待遇又好,還他媽的分房子,他們不等著錢用,就以為老百姓跟他們是一樣的,天天嘴上喊著關(guān)心民眾疾苦,全都是狗屁。

        當(dāng)然這些牢騷,秦江南他們是不會發(fā)的,他們要是評價處里的人和事,話一出口,每個字都長腳跑到了當(dāng)事人的耳朵里。所以好賴話他們都不吭聲??墒遣恢趺吹?,他們上次找老徐談話的事競走漏了風(fēng)聲,被蘭大懋辦公室的老宋知道了,繼而中心所有人就都知道了,知道他們暗地里也蠢蠢欲動,覬覦著那筆錢。然后,單位的氣氛就異樣了,體制內(nèi)人員與臨時工之間有了對抗,開會、串門、吃飯,那些人都用一種提防的眼珠子盯他們,好像他們是打家劫舍的強盜,又似巧取豪奪的土匪,恨不得在辦公室門上貼出警示語:“防火防盜防臨時工”,那種抱鍋護食的小氣性兒和矯情樣兒看得秦江南眼珠子都腫大了,如此,倒也把他們的掙勁兒給逼出來了,真就王八咬人不松口了。還不信了,那錢若分到咱們口袋里,天就塌了?地球就不轉(zhuǎn)了?

        但那些體制內(nèi)的同事們卻成天嘴里含沙射影,飯?zhí)美锍灶D飯話里話外都是梗。師傅打菜,人多擠了些,就會有人說,莫搶,莫爭,使這些手段都沒有用,這跟財政撥款一樣,都是有份額的,不要心里沒的數(shù)。有人就會接話說,我不爭,我知道有我的份我爭什么,要爭的都是沒的份的才爭。倘若吃飯時有人嗆著了,便會有人說,哎呀,叫你安分些,安分,這飯才吃得穩(wěn)當(dāng),才吃得長久。也會有人在一旁發(fā)揮,說,是的,吃飯就吃飯,不要動心思,有些心思動不得,吃了紅燒肉還想著小黃魚,就有點不要臉了。嗆著的人也不會爭辯,知道他們要說的不是他的吃相,不過是借著他的事故作一場敲打而已。然后,他們竊竊私語后,還會集體發(fā)笑,別有一番深意似的。

        他們呢,只埋頭吃飯,談?wù)搶儆谒麄兊男】鞓?,對于長桌那邊故作的聲勢和唇槍舌劍絲毫不理睬,讓那些人放空炮彈。秦江南、謝君苗和潘杏杏三個女孩子來這里都三四年了,熟悉了這里的腔調(diào),加之性格都比較溫和,遇事都還能忍住,但蘭大懋有點沉不住氣,每每聽到這種帶刺的話,他的脖子就犟了起來,像受到驚擾準(zhǔn)備攻擊的眼鏡王蛇。幾次,蘭大懋想要拍案而起,都被秦江南給按住了??蛇@次秦江南硬是沒按住,蘭大懋霍地站起來了,他一米八的個兒,一臉怒氣立在地上,有點威風(fēng)凜凜。中心所有的人都一臉驚愕地盯著他。

        蘭大懋說,你覺得你們這樣一口砂糖一口屎地說話有意思嗎?什么叫不要爭不要搶,什么安分不安分,什么要臉不要臉,我們只是臨時工,又他媽不是弱智,聽不出你們話里頭的音嗎?秦江南拉扯著他,說,得了大懋,你少說兩句吧。蘭大懋甩了她一胳膊,繼續(xù)道,我們要的不過是應(yīng)該屬于我們的,成績是大家一起做出來的,那么獎勵就該人人都有份,這是天經(jīng)地義。有什么需要安分的,又哪里不要臉了。說完氣鼓鼓地坐下。

        秦江南抬眼看了看四周,兩個長條桌的人臉上神情各有差異,有蒙有呆的,有怒有恨的,有驚有訝的,也有面無表情的。圓桌那邊空空如也,書記去黨校學(xué)習(xí)去了,徐主任吃飯一向快,估計在蘭大懋怒起之前就抹嘴走了。兩個做飯的師傅趴在窗口倒是一臉喜色,像是看戲不怕臺高。

        老王到底忍不住了,嚼著一塊粉蒸肉,哼了一聲,說,什么叫天經(jīng)地義,這話不該在中心的食堂說,應(yīng)該去區(qū)財政區(qū)編辦說。莫屌錯了地方,伙計。還是那句老話,別人得多得少跟我沒關(guān)系,但我荷包里的錢誰也不要動心思。那是我的辛苦錢。老宋也跟著幫腔,說,我跟你是一樣,別人吃多少肉我不眼紅,但要從我的碗里扒份子,堅決不答應(yīng)。老宋跟老王一向跟得緊,單位里也總是姐妹相稱,雖也有翻臉的時候,但重修舊好的速度快得像中國高鐵。當(dāng)初老宋以辦公室缺少男勞動力,把蘭大懋強要了去那會兒,她們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了。那一仗鬧得可真是驚天動地,老王說老宋慣會使這種下三爛的招兒,當(dāng)初連老公也是挖別人墻腳得來的。老宋懟她,說,你呢你呢,一向多吃多占,當(dāng)初自己有老公了還去外邊偷人養(yǎng)漢,終于把自己弄成了個半邊戶,報應(yīng)。要不是中心幾個男的拉扯著,兩人的拳腳就上來了??蓻]過多久,她們又手挽手肩并肩說說笑笑共同向單位緩緩走來。有時秦江南看著她們這些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就會想起她老家那些穿開襠褲搓尿泥的小孩。

        也有人跟著在后面起勢,說,是的是的,這里又不是慈善中心。

        這些話像釘子一樣,一根一根錘進他們的耳朵里,秦江南的內(nèi)心已燒起一片火光,但面上卻依然不動聲色。這是她在這個單位工作了四年,經(jīng)過幾番磨礪后,修煉出的隱忍之功。每一次“波翻浪滾”的時候,她都會質(zhì)問自己,為何要趴在這鬼位置受這份罪。就跟老王她們背后說她們的一樣,有本事走啊,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去啊,為何要箍在這里伏低做小呢,哼,還不是這里有她們可圖的甜頭,既如此,就得受得住這兒的規(guī)矩。是的,她們的議論是對的。哪怕這里不堪,但這是她在這個城市里找得最滿意的一份工作了。

        先前,她做過幾家公司,全不是像電視電影上那種高端霸氣的樣子,明凈落地窗戶,優(yōu)雅格子間,單身多金的老板,帥氣瀟灑的少東家,更沒有傳說中的帶薪年假和升職空間。她所工作的公司大多租住在小區(qū)的居民樓里,客廳里弄四五個格子間算是工作區(qū)域,衛(wèi)生間男女通用,廚房兼顧老板的居家功能,油污重重,打字接電話,還能聞到衛(wèi)生間的尿臊味,沒有工作餐,中餐需自己看著辦,沒有午休床,午休時間也只有一個小時,只能在桌子上趴著打盹,最好是不打盹,打起精神,因為頭上有攝像頭盯著,雖說是休息時間,但領(lǐng)導(dǎo)看見還是會不舒服,領(lǐng)導(dǎo)大多油膩肥胖,口臭得厲害,從不會做那種開香檳請吃大餐之類破費錢的事兒,他只會兩眼盯著業(yè)績,從不考慮加薪和福利,而且沒有保險,更惡毒的是沒有雙休。條條規(guī)矩都反人類。秦江南吧別的都可以馬虎,平時上班累點就累點,工資少點就少點,但沒有雙休,這個很要秦江南的命,每周休一天,她就覺得自己還有半條命沒回來,拿半條命去抵抗一個禮拜的起早貪黑、擠公交和文案策劃,那簡直要死掉了,所以她每份工作都熬不到過年,進了臘月就辭職,將破碎的身心休養(yǎng)到開春后,再找工作。然后周而復(fù)始。

        中心這份工作是她生了孩子后找的,她之前也找過一些公司,可那些公司都拒絕錄用哺乳期婦女,對年齡也有嚴(yán)格要求。哺育幼小和年歲增長竟是罪過了,仿佛那些龜孫個個都是從樹木孔里炸出來的。無意間在趕集網(wǎng)上看到了這個單位的招聘信息,招聘一名有經(jīng)驗豐富的文字編輯和文案策劃的工作人員,要求大學(xué)本科學(xué)歷,要求四十歲以下,要求女性,要求五官端正,要求家在武漢,條條要求她都符合,而且大學(xué)的專業(yè)還對口。起先她并不知道這個單位是屬于國家事業(yè)單位,一直在外面私營企業(yè)上班的她對此沒有多少概念,她是抱著有棗無棗打三竿的心態(tài)來應(yīng)聘的,沒想聘上了。

        她是來這里上班后,才知道這里竟然有小食堂,包兩餐飯,而且伙食這么好;才知道這里是雙休;才知道這里不用加班,到點就走人,即使要加班,卻真的有加班費,節(jié)假日雙倍;還知道這里雖然是八點半上班,五點半下班,但稍微遲到一點早退一下,完全沒有關(guān)系,傳說中幸福的朝九晚五在這里啊;而且這里中午午休長達三個小時,辦公室里配有午休床,吃飽了飯,就可以打開來四仰八叉地倒下,冷暖空調(diào)敞著開,不像以前在公司里,不到熱得狗喘氣冷得狗啃腳,是斷不會開空調(diào)的,老板說階梯電費可貴了。哎呀,這是天堂啊。雖然這里給她開的工資并不比在公司時高多少,但她已經(jīng)很滿足很滿足了,滿足到要磕頭作揖山呼萬歲的地步了。真是苦盡甘來啊,她對這份甜蜜很是珍惜,每天上班勤勤懇懇,嚴(yán)格按照墻上的規(guī)章制度來約束自己,雖然別人從不理會那些條條款款,但她不管別人,只管自己,而且她每天都第一個到單位,把辦公室打掃得干干凈凈,把水燒好,把老王和老朱的杯子里留的隔夜茶倒了,用開水燙過放好,只等他們來后,就可以直接沖泡滾滾的茶,為了在版式編輯上多些花樣,她買了許多專業(yè)書,一有空閑就啃上幾頁,擠地鐵都在啃,他們都說自她來后中心編撰的那份內(nèi)刊越來越好看了。她的殷勤、謙卑和才干使她順利度過了三個月的試用期,成為了中心口頭上的正式工。

        她是慢慢地從甜蜜中咀嚼出苦澀來的,原來口頭上的正式工只是相對她的試用期來說的,并不是像老王老朱老宋小張小李那樣的身份,體制內(nèi)的,財政全額撥款,身體發(fā)膚受之于國家,吃喝拉撒終身保障,那樣的身份帶著一種被托底的安全感,是榮耀的。她雖然正式了,不過是單位正式的臨時工。臨時工從字眼上就能感覺出一種廉價、劣質(zhì)、不穩(wěn)定性,像明星的替身,無名無姓,不能露臉,露臉即穿幫。她跟他們雖然在同一個鍋里吃飯,在同一個辦公室里辦公,在同一間會議室里開會,同乘一輛車去郊游,但無形的鴻溝質(zhì)地堅硬地橫亙在她與他們之間,在一些言談舉止的縫隙里,在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里,更在她和他們的心里。直到后來來了謝君苗、潘杏杏、鄧茹果,她的內(nèi)心才稍稍舒緩了一些,雖然鴻溝還是那條鴻溝,如王母娘娘的銀簪劃出的天河一樣不可逾越,但越不過去的人多了,也就有了一些依靠。后來鄧茹果因為懷孕生孩子,中心只能給她一個月的假期,而當(dāng)時老宋辦公室的小田生了孩子快半年了都沒來上班,領(lǐng)導(dǎo)連個屁也沒放。樊書記給正在坐月子的她打電話,說,這沒有辦法小鄧,你不能跟小田比,小田的工資是財政給的,你的工資是中心給的,中心廟小,一個蘿卜一個坑,養(yǎng)不起閑人,你明白嗎?盡管樊書記語氣溫和,循循善誘,但還是把小鄧給惡心到了,這對比太強烈了,小鄧像是受了奇恥大辱般,說了聲“隨便”就啪地掛斷了電話。她月子坐完了沒來中心上班,中心也就將她視為自動辭職,辦公室便令財務(wù)從工資冊上刪除了她的名字。鄧茹果一事令秦江南她們傷感了好一陣子,都覺得中心的做法太過分了,不近人情,可她們也只能私下里抒發(fā)一些情緒,誰敢明面上為小鄧去討個說法呢。這份工作雖然有種種不如意,讓她們時時有尊嚴(yán)受辱感,但她們還是覺得這個單位好,不想離開此地。

        離開了食堂,在五金市場里,秦江南一路踩著小碎步跟著蘭大懋,全包圍的柜臺和半包圍的柜臺像集體廁所的蹲坑,緊密排列,柜臺與柜臺夾出的過道如羊腸般彎彎繞繞??雌饋?,秦江南像是在練青衣的跑圓場。其實,市場近年來生意冷清了許多,但人聲還是像煮沸的開水,上下翻滾。她又不好使勁叫他,要提防周邊怕有單位的人,再一個,叫,他也不一定聽見,聽見了也不一定會理你。在上中心樓的時候秦江南總算趕上了蘭大懋,她說,你跟我站住。他站住了,然后她把他拉到街角的僻靜處,她說,大懋,你就這么沉不住氣嗎,非要明面上與他們針鋒相對。

        蘭大懋吐了一口氣,說,秦姐,你要我像你一樣忍辱負(fù)重,委曲求全,我辦不到。他從屁股口袋里掏出煙和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說,我來這里是工作的,不是來讓他們作踐的。你不要總拿你那套忍字功來說服我。煩。他抬眼朝秦江南掃了掃,說,秦姐,說真的,我現(xiàn)在特別討厭你。

        秦江南頓時一嗝,愣住了,心中又氣又急,自己一片好心為著他,他竟然當(dāng)成驢肝肺,這不知好歹的東西??伤€是敬重他,敢說敢當(dāng),一片男子氣概。他當(dāng)初被中心招進來后,徐主任就把他交給了老王,一米八的個頭,祖輩傳下的國字臉,濃眉大眼,四周的頭發(fā)剃得很短,中間一片興旺蓬勃,那是街頭小年輕正流行的發(fā)型,一身灰色的衛(wèi)衣和匡威板鞋,看起來活力四射。單位里一向陰盛陽衰,年輕的男孩子是稀缺品,長得還這么周正的更是金貴。老王自然是歡喜。安排他坐在秦江南的下首。秦江南當(dāng)然也歡喜,這么個帥氣男生在眼對面坐著,感覺像坐在了大學(xué)的自習(xí)室里。為了讓他盡快熟悉環(huán)境,秦江南把單位里一些忌諱和暗地里的不成文規(guī)則都說給了他知道,還把自己手里的事情分給他做。她告訴他,要想在這個單位長久留下,得靠有一份獨當(dāng)一面的工作,要把這份工作做得無人可替代,才算在單位站穩(wěn)了腳跟。她毫無保留地傳授她掌握的待人經(jīng)驗和處事要領(lǐng),工作上,生活上,她都細心關(guān)照他,他不小心說錯了話,她巧妙地為他打圓場,他做錯了的事情,她替他彌補,彌補不了了,她便一力承擔(dān),兩人一同完成的工作,受到表揚了,她把功勞全讓給他,一有機會,她便在領(lǐng)導(dǎo)面前為他美言,替他討老王的好。最終試用期的三個月順利度過,他妥妥地留了下來。他對秦江南懷著感激,辦公室里只要秦江南一拿拖把和抹布他就硬搶了過去,秦江南的快遞,也總是不厭其煩跑下樓為她拿,雖然后來老宋要走了他,但他們之間還是繼續(xù)保持著親密友好的關(guān)系。

        他喜歡高談闊論,天南地北啥都說,失去了秦江南的看管后,他像是沒了韁的野馬,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了,老宋剛開始對他是欣賞的,不然不會冒著與老王翻臉的風(fēng)險,把他挖走,但漸漸老宋對他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說他眼高手低,好高騖遠,沒有剛開始來單位那股陽光可愛勁兒了,慢慢單位里許多人也漸漸對他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說他說話愣頭愣腦的,天上一腳地下一腳,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個什么身份。思想又偏激,很有點憤青。她有點為他擔(dān)憂,單位里關(guān)于一個人的負(fù)面消息太多的話,不是好事,遲早會傳到領(lǐng)導(dǎo)的耳朵里,弄不好工作會不保。她擔(dān)心著擔(dān)心著,今天他竟然頂天立地站起來公然與他們論長論短。

        秦江南說,你討厭我我也要說。你不知道,自古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斷嗎?要你出這個風(fēng)頭,逞這個能。

        蘭大懋抽了一大口煙,抖抖衣服,說,秦姐,就算是一只鳥,被人踩到了腳下,它也要掙扎幾下,哀叫幾聲吧。你的胸懷寬廣得令人可怕,你的擅忍在我看來并不是美德,而是一種精致的城府,是一種讓人惡心的精明。你,你就是一個只為活著而活著的奴隸。他將煙頭丟在地上,用腳狠狠蹍滅。

        看著他如此憤慨,她不知道該對他抱有怎樣的情感,這個把脊梁和頭顱還看得很寶貴的人,是該嘲笑他的天真,還是該尊敬他的情懷。但他那傻×樣的傲骨還是讓她柔腸百轉(zhuǎn),那是他身上閃爍的光芒。

        秦江南嘆了口氣,說,大懋,你不成家,不生養(yǎng)后代,肩頭上沒有擔(dān)子,你就不知道生存比天大。她驀地也感到些悲觀,說,站起來是要付出代價的。

        蘭大懋還想高聲辯白,但也感到些無奈,他兩手握著秦江南的肩膀,說,秦姐,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這兩句被朋友圈刷爛的詩句讓秦江南哼地笑了一下,說,不從眼前的茍且一步一步蹚過去,又如何抵達詩和遠方呢。她抬眼從兩墻的縫隙中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遠方對她來說也許就是衰老、病痛、死亡和墳?zāi)拱?。她有些傷感,也想起了一句詩,便輕輕吟了出來:我們要咀嚼下多少黑暗,才能換來那一丁點的光明。

        蘭大懋忽然怔住,像是被什么擊中了,競一把抱住了秦江南。一米六不到的秦江南只打齊他的脖子,貼在他結(jié)實的胸膛里,她聽到了他鏗鏘有力的心跳聲,噔噔噔,像石道上跑著一匹鬃毛長長的野馬。這強壯寬闊的異性懷抱,令她感到一陣陣眩暈,這微醺般的感覺讓她生出迷戀之心,但殘留的一份清醒讓她警覺到羞恥,繼而感到慌亂,她感覺到她跟他的身體都即將要分泌出濕潤的物質(zhì)。她將他推開,然后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他踉蹌一下,她扶住他,說,大懋。

        他終于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嘴里哦了一聲,哀哀地說,秦姐,對不起。

        她沒作聲。

        他像是不知道說什么好,東拉西扯地說,秦姐,我是想說,想說,他們,他們不能把勞動者分為體制內(nèi)和體制外的,這對所有勞動者都是一種傷害。改革如果不徹底,還不如不改,割一半留一半,太畸形了。

        秦江南說,夠了,大懋,以后像這樣的話不要在單位里說了。然后她扭頭走掉了。

        下午她要去處里送資料。處里辦有一份刊物,內(nèi)部流通那種,組稿編輯校對和印刷發(fā)行都由中心承擔(dān),以前是老宋辦公室負(fù)責(zé),現(xiàn)在全落在了她身上。刊物兩個月出一期,印出小樣后要送到處里給馬副處長審查。雖是小范圍的宣傳刊物,但領(lǐng)導(dǎo)得把關(guān),得審查,標(biāo)題不能敏感、配圖不能丑化領(lǐng)導(dǎo),不能爆出家丑,要正能量,要主旋律,要宣傳成績,捂住不足。其實就是讓她捅婁子,她也不敢啊。

        不知道為什么,自打跟馬博文有了那一腿后,她就不想再去機關(guān)了,不想與馬博文有正面接觸,可是不去又不行。去后,馬博文照舊是一副冷面孔,連臉上的各種紋路都像是用圖釘釘住了,不喜不怒,不嗔不憂。秦江南靜靜站在一角,在人縫里細細琢磨著馬博文的那張臉,心里也感嘆,這是修了多少年,才能修成這樣的道行,七情六欲全藏在皮下,面上滴水不漏。多累啊。偷個情,還得算計上班的時間,上床撒歡都要撒得爭分奪秒。爭分奪秒這詞倒把自己惹笑了,悄悄地笑了一會兒。她替他想,這樣的人生又有什么趣。她忽然也想到了自己,自己跟他不也是一樣嗎,他們都是善忍之輩,在人前將喜怒哀樂死死抿住,時時收拾住各種情緒,將自己機器化,以便好讓人利用。這樣想,她不禁對馬博文也有一絲憐憫。

        資料依然是看都不看一眼,就放在一邊,只說待看后回話。她立即告辭,依然是走出機關(guān)大門,走到馬路牙子上,手機一聲吼,他的,內(nèi)容還是那個內(nèi)容,要求還是那個要求。她的內(nèi)心依然是惡心、抵抗、窩火、松動、妥協(xié)、屈從。權(quán)力就像個魔咒、春藥,讓人無法抗拒也無法自拔。

        她洗好后,躺在床上等了近十分鐘,他才來,手里還提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他把袋子遞給她,徑直去了衛(wèi)生間,然后就聽得一陣水響。她打開塑料袋,里面是個大大的手提塑膠紙袋子,印著碩大的英文字母“GUCCI”,她心里微微一震,是一個黑色的餃子形狀的包包,皮質(zhì)的搭頭上鑲著金晃晃的“GG”。他赤身裸體地走了出來,身上濕漉漉的,他用浴巾邊擦邊問,喜歡嗎,這是我托人從香港帶的。她當(dāng)然是點頭。大名鼎鼎的古馳,她不敢不喜歡,上司所賜,也不敢不收下。他的出手闊綽使她略感欣慰,使她躺在他身下的時候,沒有了那么重的卑微感和下賤感。

        事后,她說起了單位熱議的績效獎金。他問她有什么想法。她的頭枕在他的臂彎上說,既然成績是大家一起做出來的,當(dāng)然應(yīng)該人人都有份。她想起了蘭大懋說的那句話,說,都是勞動者,怎么能有體制內(nèi)和體制外之分呢,太奇葩了。說完,她抬眼瞧他,他閉著眼睛,面無表情,對她的話沒有做出任何回應(yīng),這讓她有點不自在,是不是說錯話了,她怎可對他發(fā)牢騷呢,就算他們發(fā)生了關(guān)系,但他依然是處長,她依然是個臨時工,怎么能有睡一覺就改頭換面的想法了呢?;实蹖櫺夷敲炊嗟呐?,該是答應(yīng)的還是答應(yīng),該是常在的還是常在,不是睡一覺就能翻身做主子的。正索然無味間,他開口了,說,處里對此事做了考慮,放心吧,你想的,處里也想到了。她還有一惑,便急急問道,可財政不是按編制撥下來的嗎,一個蘿卜一個坑,怎么考慮???他難得地微微一笑,說,這雨怎么下,不光聽雷的,還得聽風(fēng)的。她雖然不大懂話里的深意,但聽起來中心的績效獎他們幾位臨時工應(yīng)該都有一份的。

        從酒店出來,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但余威尚在,天依然悶熱。走在大馬路上,心里頗有點發(fā)虛,像是滿大街的人都識破了她的奸情,知道她剛偷完人。肩上背著自己的無名包包,手里拎著威震江湖的古馳,她感覺異常別扭。在等公交的時候,她忍不住把那只包掏了出來,撤去絲綢套子,大牌就是大牌,看著就是那么亮眼,是皮的,做工和走線也都很工匠。她在網(wǎng)上查了查,這款包包售價是兩萬多。也許是假的,她想。但即便是高仿的,仿到這個程度,連油邊都仿得這么漂亮精致,大概也要兩三千塊錢吧。對她來說,依然是奢侈品。

        拎著這個包,她一路上都在犯愁,去了趟處里,憑空多了這么個包,這怎么說,中心里人民群眾的眼睛雪亮著呢,雖沒出過國門,但泰國新加坡印度尼西亞的事兒清楚著呢,萬一他們看出是正品,那不得了,一向甘于平凡,把身子低在塵埃里的人突然有了個古馳,哪怕是假的,那也是有問題的,他們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從字里行間尋找邏輯上的漏洞。她就是編一萬套謊言也瞞不過那些猴精樣的同事們。她的包包從來都不超過三百,她的開支一向量力而行,不攀比,一切花費都心安理得。好,就算單位里瞞過了,可回到家里呢,又怎么解釋,老公再傻,古馳還是認(rèn)識的,也是清楚分量的。家里藏個這,不是欺負(fù)人嗎?就算單位和家里都沒過問沒在意,可自己背在身上又算怎么回事?偷情的物證?賣身的價碼?那不是時時羞辱自己嗎。無論它多么貴重,多么奢侈,也是一個見不得人的物件。那就送人吧,送人也麻煩,弄不好也會惹出一場事。在龍王廟這一站時,她下了車,步行上了江灘,行至親水平臺,她將手里的袋子往上一揚,將那個包扔進了滾滾江水中。

        錢總算發(fā)下來了,體制內(nèi)的每人一萬五千塊,她們幾個臨時工每人八千,雖然相差近一半,但她們已經(jīng)很滿足了。只是沒有蘭大懋的,事情不免有些美中不足。說他雖然是去年來中心的,可剛好是三個月試用期,所以績效沒有他的份。幸虧發(fā)錢這天,蘭大懋去外面辦事了,沒在單位,不然看著同事們挨個被財務(wù)叫去領(lǐng)錢,單單沒有他,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中午在飯?zhí)贸燥埖臅r候,秦江南同謝君苗和潘杏杏說起此事,秦江南試探性提議,說,干脆,我們每人給他勻一點。謝君苗說,我沒有意見,不然以后我們相處起來心里都有硌硬。潘杏杏說,我也沒有意見,看勻多少。然后一笑,說,勻多了,我可是很肉痛的。秦江南說,呵呵,都一樣的痛,錢,乃生命之本。謝君苗也笑了笑,說,太少像打發(fā)叫花子的,不好看,多了,我們也冤枉,每人勻一千塊,你們覺得如何?秦江南說,你倒是真大氣,那一千就一千吧。潘杏杏噘噘嘴巴,說,那我還能說什么呢。為了給得體面漂亮,她們商議找老徐,走財務(wù)的路,假裝這錢是單位給的,只是去年他在試用期,故獎金少了些。

        老徐考量了半天,還是答應(yīng)做這個順?biāo)饲?。對于他們幾人的團結(jié),老徐是既欣賞又有些顧忌,時常敲打他們不要搞小圈子,不要拉幫結(jié)派之類的話。但這次他饒有興致地說起了他年輕時與一幫兄弟的江湖義氣。他們幾個自然是各種夸贊,好像奉承的話每人都備了一肚子似的。

        下午蘭大懋辦完事回來,還只在走廊上,就被財務(wù)叫了進去,等他出來的時候,秦江南她們就在財務(wù)辦公室門口候著他,看他手里握著一沓紅鈔票,都好奇地問他發(fā)了多少。蘭大懋咧著嘴笑,說,三千,你們呢?謝君苗說,七千,比你多許多。蘭大懋依然樂呵呵地笑,說,嗨,我以為我不會有呢,去年我剛好是試用期,別說三千,就是五百一千,也是大大的意外之喜了。呵呵。

        他們一起樂了起來。笑著笑著,秦江南忽然感到些酸楚,為他們這份容易滿足的心態(tài)。秦江南說,要不,下班后我們聚一聚,重慶燒雞公,我請客,如何?謝君苗咦了一聲,說,你一向勤儉節(jié)約,新時代的舊女人,居然也能發(fā)起請吃的號召,哈哈。潘杏杏說,那還不趕緊響應(yīng)。蘭大懋頓時舉起拳頭一上一下,說,響應(yīng)響應(yīng),響應(yīng)鐵公雞的燒雞公。謝、潘二人撲哧一笑。秦江南憤而一腳踢向他的膝蓋彎,蘭大懋順勢就往地上一倒。他們再也繃不住,弄得靜靜的走廊爆發(fā)出一片響亮的哈哈聲。

        酒足飯飽后,秦江南去結(jié)賬,卻被告知賬已經(jīng)被結(jié)過了,收銀小哥指了指,說,你們桌的那位帥哥買的單。秦江南問,多少錢?收銀小哥說,三百二十元。散席后,在回家的地鐵上,秦江南在微信上給蘭大懋轉(zhuǎn)了三百二十元錢。她說,說好是我請的,你這是瞎胡鬧。

        蘭大懋回復(fù)說,秦姐,我反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還是把錢留著吧。

        秦江南依舊說,把錢收下。

        蘭大懋回復(fù)說,不許任性?。?!

        秦江南心頭一熱,只笑了笑,收起手機后,她扶著吊環(huán)閉目養(yǎng)神,一時覺得人間有萬般柔情,塵世有千種滋味。同時她也在內(nèi)心問自己,為何她寧愿跟又老又有肚子的馬博文睡覺,卻不肯跟這么年輕帥氣渾身散發(fā)著荷爾蒙的蘭大懋睡覺呢,蘭大懋對自己的感情她心里是清楚的,只要她肯,他們倆是完全可以水到渠成睡一覺的??蔀槭裁淳筒豢夏?,怎么在他面前就那么有原則性呢,就那么的圣人婊呢。自己難道對人家就沒有一點想法嗎?是有的,她在心里隱秘地承認(rèn)了。也許是因為權(quán)力吧,馬博文手里握有權(quán)力,他可以決定自己的去留,睡上一覺,可以為自己爭取庇護的傘蓋,蘭大懋呢,只有活力,她跟他睡一覺,除了獲得單純的肉體上的快感,還能得到些什么呢?活力哪里比得上權(quán)力。她明白在選擇跟誰睡覺一事上,是功利的。她雖然在城里混跡多年,但她的觀點還是跟老家人一樣,所有的土地都要用來種莊稼,不會用來養(yǎng)花養(yǎng)草。她睜開眼,復(fù)又閉上。她為自己感到一絲悲哀。

        出了地鐵站后,她直奔商場,花四百塊錢給兒子買下了他一直想要的樂高城市警用巡邏艇,花一千多在五糧液專柜給老公買了一瓶五糧液,心里高興,也想著給自己買點啥,逛了一圈,覺得啥都不劃算,最終在屈臣氏選了支四十元的進口護手霜,臨結(jié)賬時,又改變了主意,換了支二十多塊的。剩下的錢,她在小區(qū)門口的銀行柜員機里存了四千多,留了八百元現(xiàn)金在手里做機動。

        次日周末,恰逢兒子生日,他們乘車去了動物園,中午在肯德基就餐,兒子愛吃炸雞,以前都是點一份,他們看著兒子吃。今天她叫了一個大大的全家桶,還點了肯德基新出品的海鮮粥。端上來后,她老公一直拿大眼珠子盯她,她知道他的意思,覺得她今天發(fā)了神經(jīng),怎么用錢瀟灑了。她笑笑,心想,等著,讓你瞪掉眼珠子的事還在后頭呢。連兒子都覺得奇怪,問媽媽,媽媽,媽媽,你不是說你跟爸爸不喜歡吃炸雞和漢堡嗎,我看你們吃得也挺香的啊。她抬臉看老公,老公也正看她,好像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兒子這個問題。

        晚上她老公下廚做了幾道菜,都是她和兒子愛吃的。兒子滿心期待的生日蛋糕落空了,在餐桌邊一直噘著嘴,不肯吃飯,連最愛的糖醋排骨也不吃,腮幫子鼓鼓的,眼看著淚水就要流下來了。她老公幾次想責(zé)怪她,怎不給兒子買生日蛋糕,但最終也沒說,只是一個勁給兒子道歉,說明年生日吃兩個。兒子不干,將要張嘴大哭時,她從桌布下面拿出了樂高,說,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兒子眼睛頓時放出光來,邊哭邊笑地將樂高抱在懷里,說,謝謝爸爸媽媽。兒子高興了,她老公也安下心來,說,不早拿出來,非得逗他哭。她說,哎呀,哭哭就哭壞了。說著,又從桌下拿了那瓶五糧液,說,給你。果不其然,她老公眼珠子快從眼眶中彈掉下來。她撇嘴笑了笑,說,德行。老公說,你今天咋了,又是肯德基全家桶又是樂高巡邏艇,你弄得我一天心里都跳跳的,這會兒居然還上五糧液,你這是打算不跟我過了嗎?我沒做什么錯事吧。她說,瞧你這出息,給你喝名酒,你不心里美著,還愁上了。老公說,嗨,我被小主冷落多年,如今一朝得寵,這不是受驚了嗎。她老公還想留著,她一把奪過來,擰開瓶蓋,

        笑著繃臉,大聲說,喝。兒子有了樂高,無心吃飯,扒了兩筷子就溜了。他們也隨他,桌上兩口子對酌,一口菜一口酒,說著一些日?,嵤?,她說她們單位發(fā)了一筆獎金,他說怪不得出手這么有范。他說他們鋼鐵廠在談收購的事,并人到大企業(yè)后,不知道崗位有無變化。她說,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操那么遠的心干嗎,我們有手有腳,難不成還真餓死。他向她舉杯,真誠地說,老婆,謝謝你,我這輩子最?!恋氖?,就是娶了你。

        她心頭一熱。說,能嫁給你,也是我這輩子最?!恋氖隆?/p>

        她忽然想到,為什么要對蘭大懋死守防線,不讓他有非分之想了,因為他年輕,她怕他愛起來后的認(rèn)真狂熱,不管不顧和糾纏不休會傷害到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家庭。這安穩(wěn)的、溫飽的、小老百姓的日子,雖不富貴,卻暖意融融。

        國慶長假后不久,中心突然接到上面的通知,說國家部委有幾個領(lǐng)導(dǎo)想到中心來看看。時間大概是下午三四點鐘。是突襲。老徐召開緊急會議的時候,腦門子都是汗。他指揮各個辦公室做好相關(guān)接待工作,環(huán)境衛(wèi)生、資料裝訂、音響視頻、香煙瓜果、熱茶冷飲,事無巨細都進行了安排。但老徐還是心焦,從臉上就能看出他的惶惶不安,最后他道出了隱憂,那便是樓下的五金市場。

        今年上半年國家就下發(fā)了紅頭文件,凡是屬于國家事業(yè)單位的場地,不得對外出租經(jīng)營,要一律收回,對于像中心這種性質(zhì)的單位,文件也有批示,如有空置的場地,收回后要建成公共場所,對群眾開放。區(qū)里的計劃是建一個圖書閱覽室。但去年三月份,中心與市場經(jīng)營戶們續(xù)訂了兩年的租賃合同,得明年四月初才能將這個計劃落實下來。老徐本想著拖一拖,拖到明年就可以了,錢財政策兩不耽誤,沒想到點這么背,部里竟要來視察,還是臨時起意的。

        會剛開完,馬博文并處辦公室的小邱和小錢駕臨中心。馬博文在會議室同中心的每個人握手,握出了處長的氣勢與威嚴(yán)。他言簡意賅地表揚了中心歷來的成績,然后強調(diào)了此次接待部領(lǐng)導(dǎo)工作的重要性,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出半點紕漏。各種資料都要準(zhǔn)備充分,全年工作的重要數(shù)據(jù)每個人心中都要有本賬。會議室里鴉雀無聲,每人手里的筆都在本子上唰唰唰,秦江南也如此,只是自己都不知道在寫啥,偶爾抬起臉看到會議桌頂頭對著兩支座麥的馬博文時,腦子里就全是他跟她在幽暗秘密的酒店房間里肉搏的片段,收都收不住。只有埋頭奮筆疾書,索性默寫幾首詩,一窩兩窩三四窩,五窩六窩七八窩。食盡皇糧千鐘粟,鳳凰何少爾何多。這是她前兩天無意中從一本清代文人軼事的書里看到的一首詩。

        老徐一個勁地擦汗,屁股像是長了釘,終于忍不住打斷了馬博文的話,說,馬副處長,樓下的小市場怎么辦?

        一語問得馬博文喉嚨一梗。他們各自瞪著雞卵大的眼珠子彼此對看。老徐額頭上的汗如油鍋開炸一般。

        他們商議派老朱、蘭大懋、小李和處里的小錢去跟樓下經(jīng)營戶打商量,看能不能讓他們立刻歇業(yè),放下卷閘門,如此從外面看便是倉庫的樣子。對于經(jīng)營戶下午的損失,中心酌情賠償。十三家經(jīng)營戶,每家賠三百,實在不行各家加一百,這是底線。

        已經(jīng)是中午了,四人連飯都沒吃,在市場里交涉了近四十分鐘,回來匯報的結(jié)果是,經(jīng)營戶們要求每家賠一千,不能少一分錢,而且要現(xiàn)結(jié),否則堅決不歇業(yè)。

        老徐氣急,說,真是獅子大開口,他們一天能不能賣到三百塊都是未知數(shù),張口一千塊,真是敢想。

        老朱說,正是賣不到三百,生意難做,所以他們怨氣重,跟他們一談歇業(yè),就像捅了馬蜂窩一樣。

        老徐氣憤地擺著手,說,刁民,奸商,真是無商不奸。眼睛里只有自己那一點利益。馬博文在一旁沉默不語,像是一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聽之任之。

        中午,各個辦公室都沒有休息,秦江南無所事事,推窗看了看街道,單位門口的馬路上不知何時畫了五個臨時停車位,街道的保安明顯比往常多,兩名交警在樓下晃悠,似等待什么命令,估計一會兒這條路的交通要被臨時管制起來。四周空氣醞釀著一股高官即將駕臨的氣勢。秦江南心里一時感慨,在中國當(dāng)官真好,當(dāng)大官更好,位高權(quán)重,一條走路都比別人寬展些。

        不一會兒,中心走廊一陣喧嘩,聽起來應(yīng)該是區(qū)里某位領(lǐng)導(dǎo)來打前站了,一時只聽得走廊上馬博文、老徐、老樊等發(fā)自肺腑的哈哈聲。

        等到下午三點,一陣熙熙攘攘,秦江南感覺門道光線陡然暗了許多,扭頭一瞥,一群身著黑衣黑褲黑皮鞋,有的還手提黑皮包的人滿滿站了一走廊,這應(yīng)該是重要的領(lǐng)導(dǎo)一行了。很快這些黑衣領(lǐng)導(dǎo)們就被老樊以排山倒海的熱情能量迎進了會議室。約莫半個小時,這群人就走了。

        老徐和馬博文又把各個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慰問了一番,秦江南看他們的神色很是松快,便知道這次接待很成功,原先所擔(dān)憂的那個問題并沒有成為問題。她納悶,那么大個五金市場,領(lǐng)導(dǎo)們竟然沒看出來?

        老王一定是有跟她一樣的疑惑,忍不住打探,問,我們樓下那個市場……

        老徐聳了聳眉頭,壓低了聲音,說,區(qū)里采取了手段,工商和公安聯(lián)合執(zhí)法,強制歇業(yè)。

        他們一起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政府是有如此超能力的。

        這時潘杏杏捏著一摞報銷單急急走進來,她是來找老徐簽字的,想必今天為接待購買的水果是她墊付的,她得快點把錢報出來。見到辦公室里還有處里的馬處長,她在門口遲疑了一下,想收腿回轉(zhuǎn),沒想到馬處長正好轉(zhuǎn)身看見了她,她只得禮節(jié)性地朝他微笑。小潘是個美女,經(jīng)得起近距離細看,拍照從不用美膚和濾鏡,平日里不笑也動人,隨便一笑,紅唇白齒,美得像二月初桃。秦江南發(fā)現(xiàn)馬博文的眼睛不動聲色地光亮了一下。這如流星一閃的“光亮”,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直插在她的臟腑里,令秦江南心底升起一陣涼意。

        待他們走后,老王去了趟廁所,回來將門一關(guān),突然神秘兮兮問老朱,說,喂,你說現(xiàn)在馬博文見到你心里會是什么感覺?

        老朱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說,他如今高高在上,我在他底下趴著,見到我,心里肯定美滋滋的。

        秦江南聽得一頭霧水,難道馬博文跟老朱還有什么過節(jié)不成?從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她,心里被這點好奇勾得坐不住了。便也湊近身子不恥下問,說,朱老師,您難道還跟馬處長結(jié)過梁子?

        老王撇撇嘴一笑,說,結(jié)的梁子可大了。把人家一生的老底子都揭穿了。

        秦江南便瞪著倆探索與發(fā)現(xiàn)的眼珠子看老王,兩手托腮,把一張真誠打探八卦的臉擱在老王面前。老王鄙視地一笑,說,嘖嘖嘖,還真以為你與眾不同呢,原來你也跟我們一樣俗不可耐,關(guān)于隱私、秘聞,你也會舉起小雷達。不過老王很快就說了他們之間的糾葛。

        當(dāng)年,馬博文是中心的主任,老朱是中心的副主任。一天快下班了,老朱去倉庫取東西,鑰匙總擰不開門,感覺像是有人從里面反鎖了,就覺得奇怪,就叫喚,是誰在里面,把門開開。里面沒人應(yīng)聲。老朱又是拍門又是叫的,把中心一些人就驚動了,大家以為是賊,準(zhǔn)備破門而人時,門開了,是馬博文自己開的,他的身后還站著中心財務(wù)室的一位會計,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大家便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老王說,你的朱老師領(lǐng)了一幫人捉了上司的奸。

        老朱說,我哪里知道是這回事,早知道這回事,我不躲開點,撞見這樣的事并不是好事,倒霉得很。

        秦江南聽得心下一沉,十多年前老馬就睡過女下屬,她以為是自己那次誤打誤撞的撩騷令他守不住晚節(jié)的呢,原來人家早就在亂搞男女關(guān)系。還搞出這么大的動靜,弄得世人皆知。秦江南自己都替馬博文感到羞恥,感到無比的難為情。她問,作風(fēng)問題被抓了現(xiàn)行,還能當(dāng)處長?

        老王說,這才叫手段高撒。又對著老朱說,當(dāng)時還是受了處分的,撤了中心主任的職去另一個二級單位靠邊站去了,我們都以為老朱會當(dāng)主任,結(jié)果是老徐上位了。后來區(qū)里上任的區(qū)長是他同學(xué),老馬才又開始活起來,調(diào)到處里,沒幾年就當(dāng)了副處長,進了處里領(lǐng)導(dǎo)班子。

        秦江南“哦”了一聲,有些失落又無趣地離開了老王的辦公桌。她覺得老王給她講了黑暗的恐怖故事。作奸犯科者居然還能堂而皇之地身居要位,從馬博文與她之間的關(guān)系和他方才看潘杏杏時眼里閃出的那點亮光來看,他好像并沒有改正當(dāng)年的錯誤。他所處的位置和手里的權(quán)力使他在享受一己私欲時更加的便宜了。她一時覺得這耀眼的陽光下,一切美好與和平都是虛假的。她忽然間對人世有了一些絕望和厭惡。

        樓下五金市場雖然一時瞞過了部里領(lǐng)導(dǎo),但聽說此事令區(qū)領(lǐng)導(dǎo)十分窩火,次日就召開了會議,態(tài)度十分強硬,要求中心即刻馬上停止對外出租,一個星期之內(nèi)將場地收回來,年底之前就要建成閱覽室,供市民采暖納涼。此事不容商量,完不成,處里中心所有的工作將一票否決。老徐從區(qū)里回來在中心會議室里向他們傳達區(qū)里的意見時,整個人像是被人打斷了肋骨,有氣無力?;氐睫k公室,老王忍不住呵呵大笑,說,處里的人說老徐今天被區(qū)長罵了個狗血淋頭,罵得他畏畏縮縮,老徐真正成了老鼠。武漢人的“徐”跟“鼠”是一個發(fā)音。

        老朱也呵呵了一下。她也跟著笑了笑,只是不知道這有什么可笑的。

        中心迅速成立專班小組,老徐任組長,辦公室主任、財務(wù)室主任和蘭大懋辦公室的老宋為副組長,所有男同志都被列為專班成員,中心男同志不多,把老徐算上也才五個,意外的是,秦江南居然也列進了專班,名單在會議室上墻的時候,連秦江南自己都驚訝不已,真是扯淡。

        散會后她想去找老徐商議,把她的名字從專班里去除,她委實不想出這個風(fēng)頭,參與這樣的事情,她一沒力氣二沒身份,出丑弄怪。但老朱卻把她攔下了,老朱說,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去,但我覺得沒必要。她問,為什么,朱老師。老朱說,年輕人有機會多經(jīng)歷一些事情,是好事,智慧都是從做事情上得來的。你去推辭,一讓領(lǐng)導(dǎo)難堪,再一個別人也會認(rèn)為你不識抬舉。秦江南想了想,老朱這番話說得有理,方方面面都是為她考慮,心里一直對老朱隱藏的那份好感便更真切了幾分。秦江南真誠地對老朱道謝,也接受了老朱的建議。一進辦公室,老王就對她滿臉堆笑,說,你看看,我說得沒錯吧,你這不就進了紅人集團,呵呵。

        秦江南一時語塞,不知道怎么回答。老朱便笑呵呵地接過話去,說,個板馬,這也叫紅人集團,這叫坑人集團好不好。一語說得老王哈哈大笑,她也便笑了起來。

        專班成員雷厲風(fēng)行,當(dāng)即就下樓去把區(qū)里決定告知了市場經(jīng)營戶,令他們?nèi)熘畠?nèi)全部撤離。話音剛落,五金市場跟翻了天似的,所有經(jīng)營戶都覺得中心的人是在放屁,放狐臭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沒有這么欺負(fù)人的。剛轉(zhuǎn)了幾句文,便開始罵爹罵娘操起祖宗來了,說,操你媽逼的,跟老子死遠些,你們是些什么畜生變的,叫老子們歇業(yè)老子們就歇業(yè),叫老子們滾蛋老子們就滾蛋,老子們是強奸你們姆媽了還是挖你們祖墳了,想天方設(shè)地法地與我們過不去。罵著罵著,情緒起來了,一個個動手把秦江南他們往外掀,中心辦公室的小李一步?jīng)]退贏,摔在了臺階上,滾了下來。小李是“90后”的小年輕,血氣方剛,其父是底下某縣市局的一把手,從來沒受過這等冤枉氣,一下惱羞成怒,剛好墻邊豎了一根壞扳手,他撿起來就要掄,被老朱一把拉下了。但小李的狠氣架勢卻進一步激怒了經(jīng)營戶們,一個男的上前一步,說,你還想打人是吧,來來來,有種朝爺這里打。

        開局不利,秦江南已感覺到了此事的棘手,不是溫柔和平能解決得了的。從經(jīng)營戶們破碎的罵罵咧咧中可以聽出,這些年他們沒賺到什么錢,房租水電年年看漲,工商城管消防又時不時過來檢查,心里本來就積累了許多怨氣,昨日里還遭遇強制歇業(yè),太混賬了,他們沒偷沒搶,本本分分做正當(dāng)生意,招誰惹誰了,競要受此等奇恥大辱。

        經(jīng)營戶們說著他們的道理,中心的人也說著他們的道理。老朱說,也不是我們這些人要逼你們,我們也是打工的,上面要我們怎么做,我們就怎么做。這個場子,中心出租了十多年,本是不該的,只是先前沒有政策下來,我們鉆了政策的空子,話說回來,這也是雙方都占了便宜的事兒,你們再怎么埋怨說租金年年漲價,可到底還是比別的地兒租價要低,這一次也不是說我們不要你們做,要趕你們,是政策下來,紅頭文件,不允許啦,所以對不住各位老板。我們徐主任也說了,按照合同,我們違約,該賠多少,我們按照合同上來。只是政府要地要得緊,還望各位老板今天就明天的,趕緊去我們財務(wù)結(jié)賬,撤離了算了。

        有幾個經(jīng)營戶神情有所松動,文件他們也看過了,知道此事是板上釘釘,爭也沒用了。經(jīng)營戶中有一個彪形大漢似乎在這群人中有些威信,他們都稱他七哥。他們都看著七哥,似乎都是在等這位七哥發(fā)話。七哥終于開口了,說,這樣吧,我們考慮考慮。

        他們以為考慮考慮就是答應(yīng)下來的意思,便班師回朝,都夸贊老朱說話有水平,不愧是以前當(dāng)過副主任的,孔明之才,舌戰(zhàn)群雄,說如果拆遷隊請了老朱,就不會有釘子戶。老朱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等馬屁,便也一一受用在耳,樂呵呵。他們陪著財務(wù)等到夜里九點,卻不見一個經(jīng)營戶上來結(jié)賬,也許他們明天會上來的,雖然是這樣的猜測,但各自還是有滿腹疑惑。

        第二天一早上班,秦江南差點都不認(rèn)識自己單位了,一夜之間,中心門前的一排梧桐樹上全拉扯上了橫幅,白布黑字,“國家干部胡作非為欺壓無辜百姓,請求政府嚴(yán)懲”“平頭百姓無故受辱請求有關(guān)部門給個說法”,還有一條橫幅是一首詩:“誠信經(jīng)營十多年,不少國家一分租,如今油水撈夠了,棄我良民如抹布”,還有一個橫幅居然寫著“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秦江南看得眼花繚亂哭笑不得。無論橫幅標(biāo)語水平如何,但動靜和聲勢都鬧得很大,聽說他們還聯(lián)系了省電視臺《百姓有事》欄目,圍觀群眾駐足此地想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過路群眾紛紛舉手機拍照,估計不多會兒朋友圈里就會多一片義憤填膺的吃瓜群眾??磥磉@些經(jīng)營戶昨晚一夜未眠,“考慮考慮”出了如此結(jié)果,也許背后也得了高人指點。知道如今政府處理群眾矛盾的態(tài)度是穩(wěn)定壓倒一切,會鬧騰的孩子有奶吃。

        專班成員連早餐都來不及吃就召開了緊急會議,老徐氣得鼻子臉都歪了。拍著桌子說,這幫龜孫真是馬面無情,居然跟我來這一套。惡毒,惡毒。他在會議室點燃一支煙,平復(fù)了一下情緒。還是決定讓專班成員與其做溝通,了解他們的真實意圖,到底是對中心的不滿,成心要對誰打擊報復(fù),還是如此折騰一番,只為增加賠償?shù)幕I碼,說到底事情總要有個結(jié)果,態(tài)度嘛要和緩一點,不能激化情緒,要多安撫,讓他們盡快撤下標(biāo)語橫幅,不要鬧到區(qū)里,市里。

        會議還沒結(jié)束,就聽樓下一陣歡呼,他們推窗一看,原來是省電視臺的記者來了,他們一下車就被人群熱情包圍了,記者一行共四人,一臉的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正義與使命,舉著攝像機將橫幅一一拍攝,然后現(xiàn)場將話筒對準(zhǔn)了七哥,七哥似乎很能講,一雙手一會兒比畫這里,一會兒比畫那里,怒目圓睜,表情悲憤,那身段那眼神像現(xiàn)代戲里沙奶奶對鐵梅唱“鬧工潮,你親爹娘慘死在魔掌”一樣。胖胖的攝影記者和舉話筒的出鏡記者還有兩個拿本子拿筆的記者(估計是實習(xí)記者)收起攝像機和話筒就直奔中心來了。

        老徐親自接待了記者,中心辦公室里燒水泡茶,將前天吃剩的水果迅速整理出五個果盤一一送進了主任室。談的什么不知道。秦江南他們專班成員已經(jīng)下去做工作去了,大約四十五分鐘后,老徐老樊一干人將記者送到了中心樓梯口,他們跟道別的記者熱情握手。胖記者說,主任放心,我們了解了事實真相,也知道此事的輕重,不會給主任給政府添亂子的。老徐滿臉堆笑,說,謝謝,謝謝你們,等忙過這段時間,我們再聊。

        記者下樓后,沒有了先前一副人民大救星的樣子,似乎有意回避著那群經(jīng)營戶,火速上車?yán)宪囬T搖上玻璃就走了。門口滿臉期待、手握勝券的群眾一臉茫然,他們在太陽底下看著遠去的采訪車,面面相覷,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之前高亢的氣氛一下暴跌了不少。

        忽然有人說,他媽的,記者肯定被他們收買了。哪里有我們老百姓說話的地方,還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地,老百姓的事就是天大的事,都是他媽的哄鬼的。

        老朱覺得對方氣焰被打壓了不少,正是做工作的好時機,便跟經(jīng)營戶代表七哥商談,讓他們見好就收,別把事情搞大了,到時不好收場。老朱說,你看看這幾年,武漢的發(fā)展日新月異,武漢每天不一樣啊,無論什么樓,說拆就要拆啊,無論什么大廈,說建就要建,多少人民抵抗過、鬧騰過,沒有用,兄弟,何況這地兒,本來就是中心的地兒,政府下了文件說要三天內(nèi)收回,那必須就得三天內(nèi)收回,如果我們協(xié)商沒用,就會有比我們更能干的人來解決這問題。我勸你還是先把這些收拾起來。老朱指了指四周的橫幅,說,你這上面寫的全是謠言,國家現(xiàn)在對造謠者可是絕不姑息的,而且你看你這“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這話要不得,一、沒有官逼你,哪個官逼你了,現(xiàn)在是和諧社會,全社會都在積極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二、民反,你怎么反,反哪里去,你這要是擱過去,你們早就拖去菜市口被滿門抄斬了,可如今,都這么久了,你們腦袋都還在脖子上,沒有哪一個部門來傳你們?nèi)栐?,趕上這么好的時代,你還不得不反,你這不是笑話嗎。趕緊收起來,收起來,莫沒事惹事。

        七哥想了想,指著那個“官逼民反”的橫幅說,喂,你們把這幅給我撤了,寫的什么玩意,狗屁不通。但其他的,他還是固執(zhí)地留下了。這有點滅老朱的威風(fēng),老朱說,哎,你們真是油鹽不進。

        七哥說,你跟你們頭兒傳話,一、每個經(jīng)營戶賠償三萬;二、三天之內(nèi)給我們找吃飯的地兒。否則,不搬。

        辦公室的小李早不耐煩了,一臉厭惡,說,嘿,你們還賴上了,憑什么賠償你們?nèi)f,憑什么三天之內(nèi)給你們找地兒,你們吃飯不吃飯關(guān)我們屁事,趁早把這個如意算盤收起來。你們這純屬敲詐。

        這話又將眾經(jīng)營戶的情緒激起來了,他們圍攏了來,說,就許你們動不動讓我們立刻歇業(yè),動不動就三天之內(nèi),就不許我們也要求你們?nèi)熘畠?nèi),我們敲詐,你們呢,你們敲詐老百姓的還少嗎,七哥,不要跟他們說,越說越氣憤,說得人火冒三丈。就這兩條,辦不到,不要再來跟我們說話。我們下午去區(qū)里靜坐,去市政府省政府靜坐,我們就看看,看到底有沒有我們老百姓說話的地兒。

        小李青筋直暴,說,去去去,最好去天安門靜坐,當(dāng)真以為我們怕你,下來跟你們談,是抬舉你們。老朱一個勁攔他,秦江南和蘭大懋也將他往后拖,叫他不要說了,但他還是犟著說了句,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話惹惱了經(jīng)營戶,七哥上前從蘭大懋的懷里,一把揪住小李的衣領(lǐng)子,說,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在七爺眼里算個毛線,也敢撒這個野,看老子不捏死你個小×卵子。說著將小李往地上一摜,令小李摔了個狗啃屎。小李兩次受打壓,心中積了一盆怨氣,起身后迅速進行還擊,但老朱和蘭大懋卻一把抱住了他,一齊將他往后拖,不許他動手,秦江南挺身擋在七哥面前,防止他再次傷害小李,又不停勸說一臉火光的七哥和七哥后面的經(jīng)營戶們,息怒息怒,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七哥將秦江南往邊上一扒,說,走開,我從來不跟女的講道理。他一掌把秦江南扒得一米開外,扒得秦江南也是一肚子恨,但她還是強壓怒火,面上不敢作色。依然好言好語安撫。

        一個經(jīng)營戶說,七哥,你莫跟他們這些狗腿子浪費口舌,跟他們講得清什么,這些都是奴才,去找他們的主子談。

        一個經(jīng)營戶說,對,去找光頭徐。

        然后一群人氣勢洶洶浩浩蕩蕩上樓來了,一進走廊就高聲叫嚷,姓徐的,給我出來,當(dāng)面鑼對面鼓跟我們說清楚,當(dāng)初合同是怎么簽的,你問我們要錢的時候,跟我們漲租金的時候,你不是挺能說的嗎,現(xiàn)在怎么連個屁都不放了。

        他們叫第一聲的時候,老徐就出來了,中心所有的人都出來了,只是他們站在走廊的玻璃門里面進一步在觀察勢頭。老徐推開玻璃門緩緩走了出來,中心所有的人也都跟著出來了。老徐揚著笑臉,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煙,給為首的七哥讓了一支,七哥推了,他又讓了其他男同志,皆推了。七哥說,你莫搞些虛的,我們不吃你那套了,你把你那些花樣收起來。你一根煙能解決我們兄弟后面幾十年的活路嗎?你要我們搬可以,第一,三天之內(nèi)給我們找落腳的地兒,第二,賠付要加倍,要現(xiàn)金支付。你只要答應(yīng)了,我們立刻下樓去打包,否則我們就到上面去鬧,鬧得你們永世不得安生。

        老徐一張臉雖然勉強還掛著笑,但那笑已經(jīng)比哭還難看了。老徐說,你們這就不講道理了,我到哪給你們找地兒去。我如果有這本事,我還在這里跟你們說話。老徐說,國家有政策,我們以前屬于違規(guī),現(xiàn)在要收回,我們也沒有辦法。

        七哥說,呸,你現(xiàn)在說沒辦法,那當(dāng)初到期了,你就不該跟我們簽合同啊,如今合同簽了,我們往里投了錢,現(xiàn)在母錢還沒生出子錢來,你又要毀約,動不動就強制我們關(guān)張,現(xiàn)在又限我們?nèi)炀桶?,三天怎么搬,搬哪里去,這么多東西,我們今年剛投錢把市場重新進行了布局裝修,砸進去的都是真金白銀。

        老徐一個勁地點頭,說,我理解,我理解,我理解。

        一個經(jīng)營戶說,你理解,你理解個錘子。我們一家老小都指著這生意吃飯呢,你這連鍋端了,絕人活路,你還理解,你理解什么?

        經(jīng)營戶那邊的人群忽然涌動起來,中心這邊也進了一步,劍拔弩張。七哥忽然揪住了老徐的衣領(lǐng),然后許多經(jīng)營戶也上前揪住老徐的衣服,中心這邊的人也就以解救老徐和勸架的名義動起了手腳,局勢一下就膨脹惡化了。

        老徐在推搡的人群里喊話,喝令中心的人不要動手,不要打人,不要管他。秦江南知道老徐的意思,老徐在之前的會議上就說了,這樣的群體性事件,最忌諱的就是國家單位的人揮拳頭打老百姓,干群關(guān)系本來就緊張,雖然這樣的單位不是政府的要害部門,但凡是吃財政飯的,在老百姓眼里都是當(dāng)官的,跟老百姓一動武,性質(zhì)就變了。秦江南發(fā)現(xiàn)經(jīng)營戶那邊已經(jīng)有幾個在高舉手機拍照錄像了。她頓時警覺,這也許是個坑。

        她趕緊把蘭大懋從亢奮的人群中扯了出來,叮囑他,說,大懋,你千萬不能動手打人,你只要打了人,勢態(tài)就惡化了。我們這樣的人,無根無基,出了事,沒人能為我們兜著扛著的。

        大懋說,秦姐,你放心吧,我怎么可能打人呢,他們也不是什么惡人,跟我個人又無冤無仇的,說白了,他們也都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鬧一鬧,也不過是出出不平之氣。

        秦江南望著他點頭笑了笑。說完話他們便和在人群里與經(jīng)營戶們拉拉扯扯,吵吵鬧鬧起來。忽然人群一陣劇烈騷亂,繼而一陣尖叫,然后秦江南很快在人縫里發(fā)現(xiàn)經(jīng)營戶那邊的七哥倒在了地上,衣服上已經(jīng)鮮血一片了,他用手捂住腰眼,但血還是不斷汩汩涌出。

        七哥,七哥。經(jīng)營戶們慌了神,徹底亂了陣腳,有幾個女同志已經(jīng)哭了起來。很快經(jīng)營戶那邊就有人高聲喊叫起來,國家干部打人啦,國家干部打人啦。這幾聲喊叫把經(jīng)營戶那邊的民憤激起來了,幾個大漢沖了上來一齊扯住老徐,說,我們不過要你們點錢,你個婊子養(yǎng)的竟然要我們的命,今天要是七哥死了,我們也讓你們活不成。

        你們給我住手。老徐一反先前點頭哈腰的低調(diào)姿態(tài),奮力一掙,掙脫了他們的撕扯,脖子往上一揚,多年一把手累積而成的威風(fēng)此刻全都掛在了臉上,那是一種再要胡鬧別怪我不客氣的警告。那幾個大漢被鎮(zhèn)住了。人群稍微安靜了些,老徐對身邊的老朱說,你趕緊撥打120,先把傷者送進醫(yī)院,醫(yī)藥費我們先墊付,救人要緊。又轉(zhuǎn)身對小李說,你趕緊去附近的社區(qū)診所,叫一個醫(yī)生帶止血紗布,先把傷者的血止住。快去啊。一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李好半天才突然領(lǐng)會老徐的話,猛地拔腿就跑了。

        老徐說,你們放心,七哥只要有一口氣,我們就會全力搶救,生命為重,大家為一點蠅頭小利爭來爭去,如果為此把命送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大家要有長遠的目光,留得青山在,還愁沒柴燒。我跟各位打了近十年的交道,我徐某人是個什么為人,各位難道不清楚,這些年經(jīng)濟不景氣,生意難做,你們有怨氣,這些我都理解,我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知道生計艱難,你們自己想想,這些年我為難過各位嗎,只有各位給我出難題的,本來這塊地就是中心的,一直閑置,是我違規(guī)將它挪用了,有時候逢到上級有個檢查,要各位遮掩些,各位呢,越是這個時候,越是張揚,恨不得把音響弄成炸彈。如今也不是我徐某人要收回這塊地,是政策不允許,我們又何必要與政策作對呢。我勸各位拿著合同到財務(wù)室結(jié)賬,等將來這兒的圖書館建好了,我請各位來這里品茶讀書,都一起享受享受黨的好政策給我們老百姓帶來的福利。話音剛落,中心這邊的幾個人倒拍起了巴掌,響了兩聲,覺得不妥,便又停止了。秦江南他們幾個相互對視笑了一笑。

        隨著那邊的七哥倒下,經(jīng)營戶們先前殺氣騰騰的憤怒已成強弩之末,沒有了出頭的人,經(jīng)營戶們很快就心力不齊了,老徐倒成了經(jīng)營戶那邊的主心骨了,救護車來了后,老徐指揮東指揮西,安排這個安排那個,累得滿臉冒油光。

        好在跟到醫(yī)院去的財務(wù)人員回了話,說七哥沒什么大礙,雖說流血流得兇,但沒傷到致命的位置,養(yǎng)兩天就好了。但經(jīng)營戶們似乎已被折騰得身心俱疲,全無斗志,各人也都明白再怎么鏟也鏟不出油水來了,不如早結(jié)早了。有幾個經(jīng)營戶已經(jīng)到中心財務(wù)室結(jié)賬來了,有幾個還想繼續(xù)抗?fàn)?,但勢單力薄,老徐估計他們成不了多大氣候,也并未放在眼里。他們專班組成員陪同老徐回中心的時候,秦江南瞥見背轉(zhuǎn)過身去的老徐微微笑了一下,那一邊嘴角往上一提的頓笑,帶著勝利的得意也帶著不屑的鄙夷,這短暫的不易讓人察覺的一笑令秦江南像是勘破了什么。這些公家干部心里對老百姓哪有那么多的真感情,可是說起話來,又句句懇切。秦江南在心里感嘆,真是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雖然按照區(qū)里的指示,中心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把場地收回來了,但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還是有幾個經(jīng)營戶抱成團去區(qū)里靜坐,說他們的七哥被人捅了刀子,不能說人沒事,就連個說法也沒有,要嚴(yán)懲毆打老百姓的兇手。區(qū)里自然是責(zé)成中心查處,盡快將事情了結(jié),給人民群眾和各級部門一個交代。

        蹊蹺的是這個動手打人的人竟然還很難查,找經(jīng)營戶那邊,經(jīng)營戶那邊幾個舉手機錄像的,反復(fù)看了自己錄制的視頻,人群一片混亂,全是黑壓壓的人頭在攢動,七哥流血倒地上的鏡頭倒是都有,就沒有拍到是誰下的手。這一下弄得中心的人都急急撇清白己,說當(dāng)時發(fā)生沖突時,身處外圍,啥也沒看見,啥也不知道。

        此時又正值區(qū)里即將要召開兩會,恐群眾借此由頭鬧事,便又責(zé)令中心一周之內(nèi)交出人來,無論是誰,一律開除。

        老徐又是焦頭爛額,一天到晚兩個眉頭像打了個死疙瘩似的。下午召集員工開會,吊詭的是這次大會沒讓他們幾個臨時工參加,不讓臨時工參加的會以前也有過,但不管臨時工參加不參加,總歸是秦江南做會議記錄,可這次連秦江南都撇了。

        他們幾個在微信群里胡亂猜測。謝君苗說這個節(jié)骨眼上,召集體制內(nèi)的員工開會,不讓秦姐做會議記錄,完全避開我們臨時工,是什么意思?潘杏杏說,難道有什么不能讓我們知道的秘密嗎?他們是在密謀什么?蘭大懋沒說話,發(fā)了一個想問題的表情。秦江南說,別多想。秦江南雖然嘴上這么說,但心里早就隱隱有了不安之感。

        散會之后,老朱和老王一前一后進了辦公室,兩人的臉都繃得緊緊的,而且都有意不與秦江南打照面,眼神里有一絲絲躲閃的意思。秦江南識趣,便也死咬嘴唇絕不多問。但也大致知道這個會開得絕對有關(guān)竅。

        不一會兒,蘭大懋就在群里說話,說,樊書記叫我下班后去她辦公室,她有事找我。秦江南覺得這事越發(fā)奇怪了,一群體制內(nèi)的人開了半天會,會后傳達的指示竟然是要找一個臨時工談話。真不知道這是什么樣的邏輯。秦江南內(nèi)心的那點擔(dān)憂更沉重了。在單位里,一般如果是業(yè)務(wù)上出了問題是老徐找談話,老樊找談話的一般都是思想上的問題,不是安撫情緒就是要求端正態(tài)度。蘭大懋在單位里說話總是高一腳低一腳,又喜歡褒貶時事,她勸過他多回,他總當(dāng)耳旁風(fēng),如果問題發(fā)展到要書記來談話了,就是很嚴(yán)重的問題了。

        終于等到下班的點,單位的人都走了。秦江南走到樓梯口又折回來了,她想等蘭大懋。轉(zhuǎn)念一想,在辦公室等有點不妥,便去了單位對面的咖啡店。她給蘭大懋發(fā)了信息,告知她在研磨時光等他。

        大約一個鐘頭后,秦江南總算是看見蘭大懋走出了單位大門,他的臉色很不好,整個人的情緒似乎處在極度憤怒之中,黑風(fēng)罩臉。她趕緊從咖啡店跑了出來,在臺階上大肆向他招手,把他招進咖啡店。她叫了兩杯廉價咖啡,然后急急問他,老樊找你談了什么?

        蘭大懋深吸了兩口氣,沒有回答,像是無從說起的樣子。

        到底怎么了?秦江南急得頭發(fā)都快冒煙了,她說,我叫你平時少說話多做事,不要去議論一些我們夠不著的東西,這個世界,這個社會不會因為你的指手畫腳而有絲毫改變的,在旁人的眼里,你就是一個臨時工,一個口袋里沒有半毛錢的窮小子,一個一眼能望見未來的沒有出路的底層社會青年,去高談闊論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改革,這是一種傻×的行為,沒有人會看得慣的,他們只會給你扣上噴子、憤青的帽子。我們這樣的人就應(yīng)該滿足于吃飽喝足洗洗睡的生活,連農(nóng)婦山泉有點田的日子都算是高攀了。

        你別說了,你什么都不懂?蘭大懋突然火焰三丈高。他拍了拍桌子,拍得兩個杯子里的咖啡直晃蕩,一股濃濃的焦苦味兒被激蕩出來。他將脖子上的領(lǐng)帶拉了拉,已經(jīng)脫位的領(lǐng)帶索性散了架。他說,你知道老樊跟我說什么嗎?她要我把此次群體性事件中捅人的事承擔(dān)下來,要開除我,而且是要大張旗鼓開除我,要對外張貼海報,對上寫報告地開除我。他重重嘆了一口氣,平復(fù)了一些憤怒,說,當(dāng)然,也跟我談了條件,只要我接受,單位愿意補償我三萬塊錢,還說等這風(fēng)聲過去了,事情淡化了,我要是還想回來,照樣可以回來。

        ??!秦江南大吃一驚。在單位鬼鬼祟祟開那個會時,她隱隱想到可能是他們內(nèi)部在商討或是指認(rèn)那天沖突時是誰動了刀子,畢竟上面追得那么緊,勢必要交出一個人來。會上免不了激烈的狗咬狗,所以臨時工回避,關(guān)起門來他們是一家,家丑不可外揚嘛。但她沒有想到屏退他們是為了在他們當(dāng)中挑選最佳頂替人選。她的心里也是有過這樣的一閃念,但一想,此事他們幾個確實能撇得干干凈凈,臟水想往上潑也不能夠,再一個他們畢竟是臨時工,分量輕于鴻毛,哪里能服老百姓的心氣。沒想到他們真的敢把屎糊在了他們的頭上。她為此事的不可思議感到震驚,也為他們的膽大妄為感到震驚。

        三萬塊錢就想打發(fā)你?不能夠。秦江南同樣氣憤地胸脯一鼓一鼓的。

        那你覺得幾萬塊能打發(fā)我?蘭大懋反問她。

        最起碼十萬塊。秦江南銀牙咬碎,怒目圓睜。

        蘭大懋呵呵一陣?yán)湫?。說,秦姐呀秦姐,你掉錢眼里去了嗎?這事是錢的事嗎?他們這是對國家對社會對老百姓的作弊行為。

        秦江南隨口應(yīng)道,不作弊能及格嗎?

        蘭大懋又說,認(rèn)這樣的事,是要毀我一輩子。人的名譽尊嚴(yán)骨頭靈魂不是用來交換金錢的。

        那你打算怎么辦?秦江南問道。

        蘭大懋喝了一口咖啡,說,士可殺不可辱,他們這樣羞辱我,我必要把這份羞辱還給他們,我要向有關(guān)部門檢舉揭發(fā)這種欺上瞞下營私舞弊的可恥行為,而且這里我也待不下去了,我要辭職走人。天下這么多樹,不愁找不到吊脖子的。

        秦江南沒有作聲,她躺在椅子上看著他嘴里的唾沫星子四處飛濺。雖然她也認(rèn)同此事是對他的侮辱,是欺負(fù)人歧視人的做法,她也憤憤不平,義憤填膺,但她的理智一直在線。她手撐下巴,迅速審時度勢,她知道蘭大懋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里出來的窮教師子弟在省城無根無基,僅靠一腔熱血翻不起多大浪來,如果按他的,他去檢舉揭發(fā),他去告狀鳴冤,一個年輕小伙子,不僅耗不起那時間,再一個也未必會有個理想的結(jié)果。最現(xiàn)實的,還不如拿錢走人。傷了面子,那就在里子上掙回來。

        她冷靜地說,此事不要沖動。既然你橫豎是一走,穿鞋走和赤腳走是不一樣的。

        蘭大懋沉吟了些許,問,秦姐是什么意思。

        秦江南兩眼盯著他,說,你知道在我心里,我一直是拿你當(dāng)親弟弟,我只想把我覺得對你最有利的方法說給你聽,如果你覺得我也侮辱了你的清高,你可以不聽姐姐的,就當(dāng)姐是放了一個屁。見蘭大懋神色緩和了,對自己不是那么抵觸了,便接下來說,既然是一走,姐希望你穿鞋走,他們開的三萬補償你堅決不同意,跟他們要價到十萬。看到蘭大懋驚了一下,秦江南笑了笑,說,只要你咬定不松口,他們會給的,就算單位沒這錢,但那個真正捅刀子的會把這筆錢給單位,也讓那人從此長點記性,捅刀子是要付出代價的。你說你一個窮小子,一下得了十萬,算得上人生第一桶金,拿去創(chuàng)業(yè)或是投資什么不好,你還真指望靠勞動發(fā)財?

        蘭大懋捏著勺子一圈一圈攪著咖啡,似乎是在盤算考量。他抿了一口咖啡,吐出一口苦氣,幽幽說道,我的奶奶那一輩,趕上餓肚子的年代,為了活命,吃過蛆,我的母親心臟不好,家里沒錢看不起病,聽一偏方說吃一顆熱的刺猬心臟可以好,她就真的吞下過一顆帶血的跳動的刺猬心臟。這些都是令人惡心的東西,可是他們卻不得不吞下它,我后來長大,就覺得這也是一種恥辱,可如今,輪到我了,卻也一樣要吞下一些令人惡心的東西,也一樣沒有擺脫這種恥辱。我……他講不下去了,雙手突然捂住了臉。而秦江南的喉頭也像是卡了一根刺,一陣陣酸辣。她很想握住他的手,給他傳遞一些慰藉與友善,她甚至想要擁抱他親吻他,以此緩解他內(nèi)心的恓惶與無助,可是她怕糾纏太深,會招來些什么,便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她靜靜地坐在他對面,等著他自己平靜心情。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街面上各種廣告燈牌已經(jīng)放出了光彩。秦江南望著那些變幻莫測的璀璨之芒,覺得時間露出了丑陋的青面獠牙,人生充滿虛妄。她一時情緒低落得也想痛哭一場。

        在夜幕降臨時,他們出了咖啡館,在門口的臺階上道別。她說了聲再見,他也說了聲再見,卻又忽然轉(zhuǎn)身猛地抱住了她,他在她耳邊呢喃,秦姐,讓我抱抱你。秦江南心蕩漾了一下,她伏在他的肩頭落下淚來,她知道,他這一走,他們不會再有交集了,即使有千萬種聯(lián)系的方式,卻沒有了聯(lián)系的理由。她有她的日子,他也會有他的生活。緊迫間她生出一種貪婪,她仰起頭迎接他俯下來的臉,他吻了吻她的額頭,說了聲秦姐珍重,便匆匆離開了。她心中雖有遺憾,卻也如釋重負(fù)。

        她一個人走在喧囂的街頭,悵然若失,這種情緒像一顆生命力飽滿的種子,在她的心胸里膨脹,令她無所適從。路燈將她和路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然后他們互相踩踏。茫茫人海,她潛在這混亂里,感覺自己猶如一粒稻米,渺小沒有根系,只能隨波逐流,根本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又覺得冥冥中被一雙巨大的手操控著,身不由己地活著,活得艱辛委屈,活得傷痕累累。

        次日,蘭大懋果然沒有來上班,記得他昨天從單位出來的時候就提了個大袋子,估計已經(jīng)把自己的東西都清走了。同事們大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都沒發(fā)什么議論。倒是辦公室的小李從樓下食堂吃完早餐,就提著塑料袋子給大伙發(fā)禮物,每人一條苗族蠟染圍巾,說是休了年假,去云南旅游了帶回來的。秦江南才突然想起自那次七哥倒地上,老徐叫他去喊醫(yī)生來包扎傷口,他那一走,就好像再也沒有出現(xiàn)了。她在心里默默震驚了一下。她前前后后又思索了一下,她覺得給七哥下刀子的一定是小李,小李幾次跟七哥發(fā)生肢體沖突,早就有了恨心,問題是那天老徐為何單單叫小李去喊醫(yī)生呢,現(xiàn)在回過頭一想,老徐心里一定知道是誰向七哥捅了刀子,他叫小李喊醫(yī)生,是在暗示他趕緊脫身。小李那一刀,化解了矛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給老徐解了圍,老徐肯定得保他。如果那天捅倒七哥的是蘭大懋呢,老徐會保蘭大懋嗎?她不知道,但本能地覺得不會。

        下午的時候,蘭大懋給她發(fā)了一條微信,告知了他與老樊談判的結(jié)果,中心答應(yīng)給六萬,他不想糾纏下去了,接受了這個價格。她雖然為這個結(jié)果感到無力,但也沒再表達什么,只是祝福他前途似錦,海闊天空。

        臨下班的時候中心忽然召集開會,說是傳達區(qū)里什么會議精神。辦公室的小李照例把會議記錄本遞給秦江南,秦江南給推了,滿面抱歉地說,我今天摳了一上午的圖,手腕實在沒勁了,叫別人記錄一下吧。小李愣了一下,感覺像是休了一個年假,倒不認(rèn)識她了。老樊在一旁說,讓謝君苗記吧。謝君苗顯然不情愿,但領(lǐng)導(dǎo)之命又不能違抗,只能對秦江南瞪眼珠子。

        沒幾天中心的告示就貼出來了,過往群眾駐足觀看,個個面帶喜色,像是打了一場勝仗。秦江南看著他們的表情,心中一片酸楚,又滿是鄙夷。她一時也疑惑,真相可能真的是這個時代的奢侈品,細想想,真相假相對于吃瓜群眾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哪里有愚蠢者,哪里就有謊言。

        秦江南是突然感覺到?jīng)]勁的,做什么都覺得沒有意思,對工作也失去了熱情,把事情做得說得過去就成了,很多活兒本不該她做的,是以前積極攬過來的,如今她也一件一件推出去了,她覺得做那么多沒有任何價值。她的消極和懶散令很多人漸漸對她有了意見,老王多次用話敲打她,說什么單位不養(yǎng)閑人,什么大武漢的本科生研究生如韭菜,人才茂盛,有工作的都要有危機感,地球不是非要有你才能轉(zhuǎn)。話已經(jīng)說得很敞亮了,但秦江南依然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置之不理。

        內(nèi)刊出了清樣,她要送往處里。這事她本來就抵觸,這段時鬧情緒,越發(fā)不想跑機關(guān),不想見到馬博文那張中國特色的假正經(jīng)面孔??蛇@是她分內(nèi)之事,推不掉的,除非是不想要這份工作了。她坐在椅子上把清樣校了兩遍,挑出了幾個小問題,拖拖拉拉挨到四點鐘才起身,下樓梯不留神又崴了腳,疼得連站起來都吃力,還是門衛(wèi)把她扶起送回的辦公室。這樣一來,清樣是送不成了,老王掃視了一下辦公室,拿起一本書在桌上一陣拍打,然后操起秦江南桌上的文件夾,說,那秦大小姐就好好養(yǎng)傷呢,我王老媽子去替你跑一趟。秦江南被話激得面紅耳赤,老朱迅速起身,從老王手中奪下文件夾,笑著說,我去吧,我去。老王說,你去?別搞笑了。當(dāng)然最后老王和老朱都沒去成,老徐派了辦公室的潘杏杏,潘杏杏在群里發(fā)牢騷,質(zhì)問秦江南是怎么回事,怎么凈連累自己人。秦江南說腳崴了,動不了。心里也想不通,老徐為何派潘杏杏去,潘杏杏做財務(wù)的,跟這根本就挨不上邊。她只覺得老徐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請了兩天假養(yǎng)了一下腳傷,秦江南再去單位時,就感覺單位的氣氛怪怪的。倒不是針對她,而是對潘杏杏,她能明顯感覺老徐老樊對潘杏杏的異樣感,遇著了都繞道走的厭惡,老王老宋她們也是在背后對潘杏杏嘀嘀咕咕。她悄聲問老朱,老朱只搖頭,搖得諱莫如深,她不想問老王,但不搞清楚,心里又不能釋疑,便向謝君苗打探。謝君苗說,潘杏杏是個大傻子,那天她替你去處里送資料,說老馬在接資料的時候,捏了她的手,讓她惡心的同時又受了驚嚇。你說惡心了就惡心了吧,不作聲就行了,結(jié)果她像是受了奇恥大辱一般,一路氣鼓鼓地回來,一回來就在辦公室里破口大罵老馬,說他是臭流氓,那雙肥手,像豬蹄子一般,居然也敢打她的主意。她把她那雙手用香皂洗了半個小時。她這一鬧,中心里的人肯定早就把話傳到處里去了。很奇怪,也不知道怎么了,中心里的人就突然對潘杏杏冷了起來,都把潘杏杏當(dāng)笑話。潘杏杏自己郁悶死了,自己好端端吃了一個蒼蠅,不僅沒人安慰她,反倒覺得她是在出丑弄怪。

        怎么會這樣?秦江南納悶。

        謝君苗陰笑一下,問道,你送資料送了那么多趟,馬博文有沒有這樣對你?。?/p>

        她淡然一笑,說,有啊。被我扇了一耳光,就老實了。

        謝君苗說,我呸。呵呵。

        她便跟著呵呵。

        手機在她兜里響了一下,她們便終止了談話?;氐睫k公室掏出手機一看,是馬博文的,他問她上周怎么沒來處里送資料。她說腳崴了。他回了幾個流淚的表情。她一下覺得無比惡心,便趕緊刪除了。她一想到在那個暖氣十足的辦公室里,他試探性地捏潘杏杏的手,那下作的樣子,便要作嘔。他睡了她,還想睡一睡潘杏杏,他恨不得嘗遍所有女人。這個下三爛的王八蛋。同時她也惡心自己,感覺自己像是被玷污了一樣。

        潘杏杏好像有點遷怒于她,在衛(wèi)生間碰見了,掉頭就走了,飯?zhí)美锍燥堃膊桓f話,凡是她的話,潘杏杏就不接腔。秦江南想勸解一下她都不能夠了,便也只得隨她。她是真心不覺得她做得不妥,對于這樣的齷齪,有什么不能說的,這樣的丑陋,有什么要為之遮掩。當(dāng)然會做人的,精明的做法是可以聲不做氣不出,像她自己這樣,可近段時間她對自己是厭惡的,她開始討厭自己的忍辱負(fù)重,她覺得自己活得像只狗一樣。她從心里很欣賞潘杏杏的傻勁,一個敢揭穿領(lǐng)導(dǎo)臭流氓本質(zhì)的姑娘,漂亮又干凈。

        天已經(jīng)越來越冷了,辦公室的空調(diào)一般都是三十度,暖和得讓人哪兒都不想去??墒莾?nèi)刊出出來了,還需往處里跑一趟,上次腳崴了沒去成,這次總不能再崴腳。只得硬著頭皮去了。冬天溫暖的辦公室和夏天涼爽的辦公室所營造出來的氣氛很是不同。馬博文的辦公桌上放了一盆水仙,開了兩朵花兒,在暖氣的熏陶下,幽幽散著香氣兒。為了防暖氣泄漏,辦公室的門是關(guān)著的。馬博文這次一改往日佛爺似的面孔,對秦江南點了點頭,還問了一些題外話,例如她是不是黨員,有沒有入黨的想法,要她積極向黨組織靠攏,還說他會跟中心樊書記打招呼,要發(fā)展像秦江南這樣優(yōu)秀肯吃苦的年輕人入黨。秦江南一一作答,然后起身告辭。在出了機關(guān)大門后,她依然收到馬博文的性需求信息。這次她沒有了任何心理較量,直接刪掉走向了公交站,剛好是自己要坐的公交車,便趕著上去了。

        回到中心后,她收到他的信息,是一個問號的表情。她沒有回復(fù),接著他又發(fā)來一條微信,問她,你在哪?她想了想,回復(fù)了一句時髦的梗,我在人民廣場吃炸雞。然后心里的惡心之感莫名翻江倒海起來,便直接將他拉入了黑名單,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都對他進行了屏蔽,如果工作上的事情,他可以通過中心的電話來傳達,她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私人聯(lián)系。她長長吐了一口氣,這齷齪的狗男女關(guān)系該有個了結(jié)了。她想。

        雖然她的心里一直有一種潛隱的不安感,但一直也都身心安泰,沒什么事發(fā)生。進入臘月了,上班的路上抬頭望望天,總能看見各家各戶陽臺上晾曬的臘肉臘魚,空氣里都是一股肉腥味。又要過年了。秦江南在心里感嘆光陰易老。上班還是照常懶散,老徐跟老樊已經(jīng)對她冷淡很多了,似乎也在暗暗扛著勁,你不是不想做事嗎,行,很多事兒也都不再分派給她做,大有晾一晾她的意思。秦江南也嗅出了一點危機,可一時也不想妥協(xié),就那么軟軟地抵抗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抵抗什么。她每天都處在郁悶壓抑中。

        辦公室的老朱在老王不在的時候跟她談過一次心。老朱說,我正在辦內(nèi)退,想離開單位,過幾年自己想過的日子。這事倒令她詫異,問,怎么了,這不是好好的嗎?難道這幾年你過的不是自己想過的日子?老朱苦著臉略笑了笑,說,說的話也不是自己想說的話,做的事也不是自己想做的事,這哪里算自己想過的日子?轉(zhuǎn)而又對秦江南說,小秦啊,你們看著我們安逸,我們看著你們?yōu)⒚摪 ?/p>

        秦江南的心里微微顫了一下。她對老朱說,朱老師,你內(nèi)退是因為馬博文的原因嗎?照他的趨勢,往后,他有可能是處長,還有可能調(diào)到區(qū)里、市局里,他站的位置總比你高,他就總能拿捏住你,所以,你選擇提前退休是嗎?

        老朱沒有接茬,喝了一口茶,往紙簍里吐出幾根茶梗子。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說,我請了一段時間的假,我老婆身體不好,我得照顧她,再加上辦了內(nèi)退,也就很少來單位了,咱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我給你寫了一幅字,字不好,同事一場,做個留念吧。

        秦江南雙手捧過老朱的牛皮信封,誠心誠意謝過,也為老朱的一番話感到情溫腸熱。想到老朱這一走,辦公室里會更加無趣,心里滿是不舍。她也想給老朱送個東西做紀(jì)念,現(xiàn)買是來不及了,也顯得做作,翻箱倒柜一番,翻出一個竹制的筆筒,還帶著密密的竹根,記得是單位一起組織旅游,在景區(qū)里買的,當(dāng)時買的時候好像是想著要送給老朱的,所以才放在辦公室,估計后來忘掉了。她把筆筒送給老朱,老朱倒也滿心歡喜,說,這真是,這種帶根的筆筒,我還真想謀一個呢,這倒是有緣了。

        老朱與她道別后,她打開信封,將老朱的字展開,是草書:籠雞有食鍋中煮,野鶴無糧天地寬。她一字一句念著,心里竟有撥云見日,豁然開朗之意了。

        老朱走了沒幾天,鄰區(qū)鬧騰出了一樁大事,一位文化局局長利用上班時間與女下屬開房的視頻被傳到了網(wǎng)上,很快那位局長就受到了處分,下了課,那位女下屬經(jīng)查是一名臨時工,說是這位臨時工糾纏的局長,給局長下的套,視頻也是她自己傳到網(wǎng)上的。在例會上說起這個事件時,秦江南、謝君苗和潘杏杏仨面面相覷,謝君苗說,巧了,一到出了關(guān)鍵性的問題了,一查都是臨時工惹的禍。但沒幾天,也就是過小年的時候,下班后,老樊將她們仨一齊叫進了辦公室,首先是肯定了她們的成績,然后傳達了處里的決定,說是受鄰區(qū)事件的影響,處里決定解聘所有的臨時工,還說處里的臨時工和兄弟單位的臨時工都走了,中心是本想著把年拖過去再宣布此事,可處里催得緊,所以只好如此。謝君苗和潘杏杏一時淚眼婆娑,潘杏杏不住地問老樊,為什么呀,為什么呀,別的局出的問題,為什么會牽扯到我們單位,別的臨時工出了事,為什么要無辜牽扯到我們身上。我們又沒做錯什么。

        秦江南冷冷一笑,從老樊辦公室的皮沙發(fā)上將自己的屁股趕緊彈起來,然后扭頭便走了。出了單位門,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天陰得厲害,冷得啃手,像是在醞釀一場暴風(fēng)雪。她翻了翻手機,上面真的顯示有暴雪橙色預(yù)警。

        又沒有了工作,她是走了一段路之后才逐漸明白問題的嚴(yán)重性的,她的心里像是繞了一團麻繩,處處都是疙瘩。她不想那么快回家,失業(yè)了,她像是少了某種支撐,對家人生出愧疚,沒有勇氣去面對兒子和丈夫了。從單位到家,她平常要坐四十分鐘的地鐵,這次她想一步一步走回去。

        雪果然下下來了,一團一團的絮子鋪天蓋地的,很快樹上車上房子上和衣上就有了一層薄薄的白色。街道異常冷清,平時熱鬧的街市如今全都落上了卷閘門。在城里的外地人都回老家過年去了。街上行人也不多,稀稀拉拉的,空曠的馬路和荒無人煙的城市令秦江南感到些孤苦無依,內(nèi)心一片傷感。

        走在長江大橋時,她被一股怒氣沖著,想掏出手機翻出馬博文的電話,將他臭罵一頓,想想又覺得無聊,再跟他有一絲一毫的瓜葛都是惡心的了。她一個人像游尸一般行走在橋上,每走過一個崗哨,武警戰(zhàn)士都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橋還沒走完。長江兩岸的燈光倒影在江水里,波浪將這些璀璨的五彩打成一片破碎。她怔怔地望著長江,仿佛那碎片的彩色中隱藏著另一個繁華的琉璃世界。不一會兒就有武警過來,他們可能以為她是要尋短見的,她害怕這種陌生的詢問和關(guān)懷,只得拖著疲憊的身子踽踽前行。

        雪越下越大了,從江面上刮過來的風(fēng)像刀子,吹得人生疼。她的手機響了,是老公打來的,可能是問她怎么還沒回家。她掛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這場晚歸。他的鋼廠年后就要并購,他十有八九也會下崗,這么些年了,單位也沒有給他們買過任何保險,失業(yè)就意味著沒有任何經(jīng)濟收入,要吃老本,這日子怎么過?

        進到小區(qū)門,電話已經(jīng)在兜里響七遍了??墒撬€是沒有膽量回家,她坐在白雪覆蓋的木椅上,仰頭看著自家的房子,七樓,當(dāng)時買房的時候,是她堅持要買這個樓層的,七上八下,討個好意頭,想讓日子蒸蒸日上,更上一層樓。那是對生活的美好祝愿,那是她的理想。如今她仰頭望著這七樓,心里卻一陣苦澀。

        樓層里亮著燈光的人家不多,漂泊的都市人大多也回老家過年去了。但她家的客廳還亮著燈,廚房也亮著燈,有炸藕夾的香味飄散出來,那是她過年最喜歡吃的武漢小吃,她老公每年都給她炸。聞著這香味,她忍了許久的淚水終于奔涌而下。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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