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華
那天早晨,太陽尚在東山頂上伸頭探腦,村莊冷冷清清的,奶坐在門前一把舊太師椅上,就著霞光給姐喂米湯。姐裹在襁褓里,雙眼微閉,抿著小嘴,似接未接。
不大會兒,大隊長張金來趿拉著雙破解放鞋走過,張金來揉揉爛眼邊兒,遠遠望著奶懷里說:聾子奶,么時候養(yǎng)了只貓啊?奶聽得真切,大聲嚷道:哪來的貓?這是我孫女。張金來嚇了一跳,緊步往前湊了湊,嗬嗬大笑道:聾子奶,扔了吧,趁早。奶不理他,只顧用小勺舀了米湯,一口一口往姐的嘴里送。張金來嘖嘖有聲道:這伢還沒貓大呢!養(yǎng)不活。又說:這伢要能養(yǎng)活,地方上都不死人了。
見奶還不理他,張金來扭過頭,肩披朝霞,一路呲牙咧嘴走了。
姐就這樣讓奶用米湯一勺一勺給喂大了。此后,張金來走在路上,遠遠見奶來了,便繞著圈子跑了。
或是打小沒喝過奶水的緣故,姐長大后,身材欣長,腰身纖細,惹得十里八鄉(xiāng)的姑嫂嬸娘們贊不絕口。姐身材高挑,長發(fā)披肩,歇書后在鎮(zhèn)上拜了名師,學了一手好裁剪,又去溫州打了兩年工,回來后,再和那群土生土長的村里姑娘走在一起,立刻顯得鶴立雞群了。
姐眼光高了,談對象便挑三揀四了。年底,當媒老爹朱癟嘴領(lǐng)了些個癡頭呆腦的瓦匠、木匠、漆匠、鐵匠等手藝青年,興沖沖拎著蘋果、香蕉登門相親時,姐瞧也不瞧便豎起杏眼,轟雞轟鴨一般,將他們連人帶物,盡皆轟出了門外。
媽急壞了,陪著小心問姐:琴伢,你長年在外打工,就過年這陣兒在家,再這么挑下去,么時候才是個頭?姐拍拍手里的瓜子皮,翻著白眼說:攆我?嫌我白吃你家大米了?媽氣得奔出家門,迎著風刀,繞莊子暴走了十多個來回。
第二年冬末,朔風撲面,寒氣逼人,姐穿件粉紅色高領(lǐng)風衣,長發(fā)如云,皮靴锃亮,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一樣背著雙手,噔噔噔,沿門前水泥臺階來回踱著方步,嘴里問道:朱老爹,你手里除了那幫掄錘的、掄斧的、砌墻的、打鐵的,再沒其他人了么?朱老爹戴頂棉帽,袖著雙手,直愣愣猴在階下,眨著小眼,哼唧半天,才吧嗒著那張癟嘴,連聲應道:有,有,下回我?guī)€斯文的來。姐抖抖大衣,掀起陣風,轉(zhuǎn)身進屋去了。
直到下一年中秋,姐回家過節(jié),朱癟嘴才沿門前小河,一路亢奮跑來了,老頭兒身后,還緊緊跟著個青青秀秀的小青年,小青年眉眼端正,不卑不亢。剛進屋,朱癟嘴便將姐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說:琴伢,這小伙家在隔壁村子,和你同行,手藝沒話說,父母又實在,和你正相配。又說:這可是我磨破了鞋底才訪來的好青年啊,伢呀!可千萬莫錯失了好姻緣吶!
姐轉(zhuǎn)回身,喚那青年近前坐下,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個遍,見他眉目明澈,舉止自然,又家長里短盤查半晌,愈加覺得言語實在,沒一句大話,這才起身給朱癟嘴泡了滿滿一杯熱茶,說:朱老爹,讓您老受累了。朱老爹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媒人,見狀,曉得事情差不多了,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頃刻笑成了朵黃菊,沸滾的茶水灑了一手,他絲毫也沒覺得燙。
兩年后,姐一身紅妝,在一眾鼓手的吹吹打打聲中嫁去了鄰村,小青年就此成了姐夫?;楹蟛痪?,姐夫便隨姐一起去溫州打工了。
姐出嫁后,左鄰右舍都挺納悶,琴伢一向心高氣傲,這回么事就心甘情愿嫁給那個其貌不揚的小青年了呢?其實,姐和姐夫的婚姻并非一帆風順,甚至中間還有段歪打正著的風波。但用朱老爹的話說,就是他們的姻緣到了,石磨都擋不住大門了。
那年,媒老爹朱癟嘴領(lǐng)著姐夫乍進家門時,窗前桂花正飄蕩著縷縷清香,當時一家人剛吃完早飯,姐正站在灶臺邊洗碗。四溢的香氣中,姐夫趨步上前,大大方方地問:小妹洗碗呢?姐矜持一笑,沒有做聲。姐夫又平心靜氣地問:都說小妹手藝好,不曉得在哪里做事???姐嘴里應了,心里美美的。
姐夫前腳才走,姐馬上對媽說:媽,以前來的那些個木匠瓦匠,屁股后頭跟系了秤砣似的,一進門就賴在沙發(fā)上不動彈,臨出門了,還坐得像尊菩薩,看著我就來氣。旋又眉毛色舞道:今兒這小伙兒可不一樣,進門就曉得打招呼,看來腦瓜還挺靈活。媽說:琴伢,婚姻大事,自己做主。你要是相中了,我就去給朱老爹回個話。
姐左思右想半天,又說:可他說了那兩句后,也坐在凳上,再無別話了。媽說:他要是像只鳥雀一樣嘰咕沒完,你又該嫌人家嘴尖皮厚了。姐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應道:不對,他問我的那兩句話,怕是朱老爹沿路教的。又拍拍腦門說:哎呀,差點兒被他騙了。姐越想越不對勁,說:媽,趕緊告訴朱老爹去,就說我沒相中那人。媽被催急了,莫奈何,騎自行車去了。姐望著媽的背影自語道:果然江湖險惡呀!又說:好你個毛頭小子,竟敢在本姑娘面前?;ㄕ?,哼!門也沒有。姐為自己的機靈勁兒,暗暗慶幸了一宿。
次日上午,云淡風輕,一家人正在屋里閑坐,突然,姐裹了一身花香,驚鹿般,莽撞撞從外沖了進來,惶然問道:媽,昨兒不是讓你給朱老爹回話了嗎?那小伙兒……么事又來了呢?話音才落,姐夫已滿面春風地進屋了。
姐夫白凈的臉上,絲毫沒有被拒絕的尷尬和拘謹,甚至還有幾縷掩飾不住的喜悅與興奮。姐夫開口便嬸娘長,小妹短地打起了招呼,倒弄得一屋子人面面相覷。姐夫坐下了,又說嬸娘把小妹教育得真好,小妹不光靈巧,手藝又棒,有緣認識小妹,真是我的福分吶!徐徐喝了口茶后,姐夫又信誓旦旦地說今后一定會努力掙錢,好好孝順?gòu)鹉?,更會自始至終好好對待小妹。
媽和姐聽了,初時詫異得睜大了雙眼,可見姐夫說得實在,又誠懇,心里漸漸就接受了,及至最后,母女倆竟像喝了碗新釀的蜂蜜,美得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了。當天,姐夫的背影還沒消失在桂花樹下,姐立即對媽說:媽,煩你再去朱老爹家一趟,就說這小伙兒我相中了。至此,姐和姐夫的婚事才算初定下了。
光陰荏苒,幾年后,小兩口正在一起逗弄三歲的兒子,姐忽又想起了這段往事,便問:哎,那年,我不是托朱老爹辭了你嗎?第二天你么事又老臉皮厚跑去我家了呢?姐夫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眼睛睜得燈籠也似喊道:么話?不是朱老爹晚上來說你一眼相中了我,要不我能有膽兒去嗎?又說:就算去了,我還能有心事說長道短嗎?姐正喝茶,聽了這話,撲哧一聲,一口茶水噴了姐夫一臉。
婚后,姐夫確如朱老爹當初宣傳的那樣,手藝好,人實在,做起事來任勞任怨,他們的小家庭,也在兩口子的同心經(jīng)營下,一天天溫馨富裕起來了。
而這一切,可都離不開當初朱老爹那句小小的善意謊言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