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澤蕓
珊影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
大一時,我是計算機系的,珊影是美術(shù)系的。她不僅畫畫得好,人也長得好看,聽說父親還是一位頗有名氣的畫家。并且,珊影還寫得一手好文章,??希奈恼骂l頻被發(fā)表。這樣的女孩子,受到關(guān)注就像水落荷葉匯成珠一樣自然。她很快成了男生們每晚“臥談會”的主題。
我也默默喜歡上了珊影。然而,眾星捧月的珊影是不可能注意到我的。雖然我的計算機專業(yè)知識在同系算是佼佼者,但圍繞在她周圍的星辰都那么耀眼。
我呢,家在農(nóng)村,父親在我記事時就生病去世了,母親一人將我們姐弟倆帶大。如今姐姐已經(jīng)嫁到外縣,難得回娘家一趟。家里只剩母親守著幾畝田地度日。母親是個半字不識的農(nóng)村婦女,雖然只有五十來歲,但已腰佝背駝,艱難時世是一只無情的大手,將母親臉上僅存的一點光華過早地奪走。
可是,我是那么的喜歡珊影。每一次??隹?,我都急急地在里面尋找珊影的文章,一遍遍地讀,然后呆呆地盯著“李珊影”三個字,心里說:珊影,你是我的。
我終于想出一個讓珊影很快注意到我的方法。
我的文學(xué)底子其實不錯的。讀中學(xué)時,我的作文也常常被老師當(dāng)成范文在班上朗誦。只是高中時被繁重的課業(yè)一壓,就完全放棄了。我想,要是我也能像珊影那樣經(jīng)常在校刊上發(fā)表作品,她也一定會注意到我的。
我開始“潛伏”,玩命地讀書,玩命地練習(xí)寫作。我過了整整半年教室、食堂、圖書館、宿舍四點一線的生活。厚積薄發(fā)的結(jié)果是我的文章開始在??项l頻發(fā)表,“張庭軒”三個字也像初升的太陽一樣照亮了人們的眼睛。常常,我與珊影在??献觥班従印?。漸漸地,我也獲得了人們的關(guān)注。
一個初冬的傍晚,珊影在我面前站住,她說:“張庭軒,你能請我喝杯咖啡嗎?”
那兩杯咖啡,幾乎花掉了我半個月的生活費。
珊影說:“看得出來,你的文學(xué)底蘊相當(dāng)深厚,沒有從小的積累,是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文章的。你一定出生在書香之家吧,我喜歡有古典韻味和文化底蘊的男人。”
我局促地攪拌著杯里的咖啡,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我的沉默在珊影看來就是默認(rèn),而且她也認(rèn)定了這是我內(nèi)斂不張揚的表現(xiàn)。
沒過多久,我在珊影那里,就成了省城一位“張教授”的兒子。
我在眾多又妒忌又羨慕的目光下,與珊影出雙入對。珊影總是毫不避諱地挽緊我的胳膊走在大庭廣眾之下,而我,卻總有點不大自然。我感覺自己內(nèi)心的那點隱憂,像一塊被水洇了的紙,那濕跡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既然是“教授”的兒子,那我也不好再穿得太寒酸了,與珊影出去,總不能說連一杯咖啡都請不起吧。我悄悄想辦法聯(lián)系了一家IT公司,攬了些兼職的活兒,還想著各種辦法掙外快。一直做得偷偷摸摸的,生怕珊影知道。
有一天她終究還是知道了,她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掛在我的脖子上狠狠地親了我一口:“庭軒,你知道嗎?我以前還在想,你一個大學(xué)教授的兒子怎么一件名牌也沒穿過,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你上大學(xué)都不靠家里,就喜歡你這樣不靠爹娘老子的男子漢性格?!?/p>
我22歲生日快到了。對于生日,我向來不太重視,小時候過生日,媽媽也就是煮一個雞蛋,有時候還沒有,因為家里的雞蛋都用來換了鹽。習(xí)慣了這樣的過生日的方式后,慢慢地,生日也就變得可有可無起來了。
但是珊影卻很重視生日,重視這些出現(xiàn)在生活中的儀式感。她早早地就說要到酒店里給我訂一桌生日宴,我說不用,實在要過,就在學(xué)校食堂的小餐廳里點幾個菜意思一下就可以了。珊影知道我的性格,也就沒堅持。
給媽媽打電話時,媽媽就提醒我:“軒軒,你生日快到了,記著買點好的吃吃。”
在我媽心里,生日就意味著吃點好的。
生日那天,珊影還買了一個大蛋糕,一桌子十來個人叫著笑著讓我吹蠟燭,然后還起哄,讓我閉上眼睛許個愿。
我閉著眼睛,十指交叉在胸前:愿我最愛的珊影以后可以成為我的妻子,一生一世陪伴我。
當(dāng)我睜開眼,在如雷的歡呼聲中,我如雷轟頂!
是媽媽,是我的媽媽站在了我的面前!
因為趕了遠路,媽媽的白發(fā)蓬亂著,滿是皺紋的臉上浮著一層油灰,肩上挎著一個破舊的布包袱。
我不同尋常的表情讓所有人都吃驚了,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我聽到空氣在耳邊像蛇一樣咝咝游走。
媽媽也被我的表情給嚇住了,但又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她惶恐地用手搓弄著包袱,忐忑地說:“軒軒,媽問了好幾個人才曉得你在這兒,今天你生日,媽媽給你煮了雞蛋,正好隔壁二毛家生了個小子,給了幾個紅喜蛋,媽尋思著你生日吃紅喜蛋能走紅運,就起個大早,趕了過來……”
媽媽囁嚅著,手里的包袱揪得更緊了:“上回你跟媽說你交了女朋友,媽想來看一眼女娃……”
我不敢看珊影的臉,但分明感受到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在剜著我的臉。
我突然暴怒地一把奪過母親肩上的包袱,狠勁砸向地上。
我聽見了雞蛋碎裂的聲音。卻沒有聽見,母親心碎裂的聲音。
我與珊影之間,結(jié)束了。
珊影后來找過我,我一次次地躲避她。
與其說我無法面對珊影,不如說是無法面對那個在珊影心里,尊嚴(yán)已經(jīng)碎裂得體無完膚的男人。所以,除了逃避,我別無選擇。
很快,我們就畢業(yè)了。
畢業(yè)告別宴我沒有參加。我知道,我會無法面對珊影,也不知道該怎么向她解釋那些我因為虛榮而撒的謊。
所以,那晚我一個人在校門口的小酒館里,喝得爛醉如泥,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住處的。
畢業(yè)之后,我拒絕了兼職的那家IT公司的入職邀請,獨自逃到了繁華、巨大而匆忙的上海。我用日復(fù)一日的高強度工作,來麻醉我想念珊影的心,來逃避我那些不堪的過往。
后來,我聽說珊影嫁給了明煥,他當(dāng)年和我一樣喜歡珊影,只是卻被我“教授兒子”的身份搶走了風(fēng)頭,如今他也算是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
自從在我22歲的生日宴上見過媽媽一面之后,我再也沒有回去過,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雖然我心里清楚,我離開珊影這件事不能怪媽媽,然而,不知為什么,我就是不想面對她。
參加工作以后,我每隔幾個月都會給媽媽匯一筆錢,但匯款單的“附言”一欄中,我從未寫過一個字。雖然我跟自己說媽媽不識字,寫了她也不認(rèn)識,但我心里清楚,我不想寫的原因是心里始終有些埋怨媽媽當(dāng)年的突然造訪。
那次匯款時正好快到媽媽的生日了,我特意多匯了兩百元。在把匯款單交給工作人員的那一剎那,我鬼使神差地在附言一欄留了幾個字:媽媽生日快樂。
兩個月后,我再去郵局匯款,那位常給我匯款的工作人員說:“你上次的匯款退回來了?!?/p>
“為什么?”
“逾期無人取款?!?/p>
正納悶,姐姐打來電話,說媽媽病得不輕,要我無論如何回去一趟。
媽媽躺在低矮的老房子里,看到我,灰敗的眼神里立刻有了一絲神采??吹綃寢屇倾俱驳纳袂楹蜐M頭的白發(fā),我的心里已經(jīng)汪洋一片了。
然而,這汪洋終究沒能沖破那層堅硬的外殼。我用冷冷的目光看向她,冷冷地問:“上次的匯款怎么退回去了?為什么不去取出來呢?”
媽媽用怯怯的眼神看著我,想說什么,最后卻什么也沒說。
看著什么都沒說的媽媽,我有些生氣,便接著說:“我工作忙得很,跑一次郵局也要抽時間的,你要不想取我以后就不寄了?!?/p>
說完,我就冷著臉走開了。
晚上臨睡前,姐姐進來了,姐姐說:“軒軒,那筆八百塊的退款你收到了吧?你不要怨媽媽給你添麻煩了,上次媽媽收到匯款單后看到單子上還有別的字兒,就叫人念給她聽,聽完后媽媽就哭了。所以,這單子她不舍得去取,就一直收著……”
媽媽已經(jīng)睡著了,我輕輕從她枕頭底下,摸出那張匯款單。
匯款單上“媽媽生日快樂”幾個字已經(jīng)變得有點模糊了。
姐姐說,她常常撫摸那幾個字。
那一刻,我埋藏在心里的汪洋,肆意地沖進眼眶。
媽媽的根根白發(fā),是支支利箭,刺穿包裹在我心上的堅硬外殼。當(dāng)冰冷的外殼嘩啦啦墜地時,媽媽醒了。
我抱住媽媽痩弱的身子,用我柔軟的心溫?zé)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