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談論庫頁島的話題是沉重的,亦無法回避日本曾經(jīng)的經(jīng)濟滲透和武力侵占。就在清乾嘉問對該島忽略淡漠、視若贅累之時,俄日兩個近鄰已心懷覬覦并暗地嘗試;隨著清室的日益衰微,他們終于不再隱忍等待,一由北端和中部,一自南端,爭相侵入庫頁島。
契訶夫多次寫到與薩哈林只隔著窄窄一道海峽的日本,寫俄國人與日本人在南庫頁發(fā)生的沖突。相鄰的北海道史稱蝦夷,變?yōu)槿毡镜恼椒獙傥淳谩6韲灤念l繁襲擾,其對千島群島和庫頁島的悍然侵占,引起日本德川幕府的警覺戒備,于一八六八年在蝦夷設官開府,并大舉移民。至于北面的庫頁島,他們雖明知屬于中國領土,也開始移民和設立機構(gòu),并將島名擅改為“北蝦夷”。
由于地緣關系,日本與庫頁島較早就有了人員交往和經(jīng)濟上的聯(lián)系。這一方面是因蝦夷人(阿伊努人)與南庫頁的愛奴人種族接近,另一方面則來自兩島問的貿(mào)易。不僅本島南北族群要與外界互通有無,中國大陸和日本商人也會來島交易。新井白石《蝦夷志》記載:庫頁島“產(chǎn)青玉雕羽,雜之以蟒緞文繒綺帛,即是漢物,其所從來蓋道韃靼地方而已”。作者分得很清楚,玉石和羽毛產(chǎn)于當?shù)?,蟒緞綺帛則出自中國,系從東北地區(qū)輾轉(zhuǎn)而來。前些年有學者提出“東北亞絲綢之路”(東段絲綢之路)的說法,勾畫出很長一條路線:北京一盛京一吉林,然后是寧古塔和三姓一奇集(普祿或德楞)一庫頁北部和中部一南庫頁一北海道一日本本土。日本學者所稱的“山丹貿(mào)易”所論內(nèi)容亦相近,關鍵都是清朝的頒賞烏林體制。
烏林,又作烏綾,俗稱“穿官”,與戲曲術語“穿關”含義近似,意為從頭到腳一整套的衣服鞋帽。或因發(fā)放時按姓長、鄉(xiāng)長、子弟、白人分別等級,尤其是姓長的蟒緞朝衣,漸改為“穿官”——身穿官服或官府所賜衣飾之謂也。當初明朝對于建州等地女真,也有過類似的做法,賜之以祿位官衣,使之由“生女真”到“熟女真”,以便約束。深感族人太少的努爾哈赤,將“野人女真”視為族類,數(shù)次派員往黑龍江下游與島上收服使犬部民眾,大加賞賜,不光服飾日用,還包括牛馬、田廬、器具,無妻者還配發(fā)老婆。順治問,下江地區(qū)各部落皆被綏定,稱為“初順使狗地方”。貢貂屯落一般不再強令遷徙,賞賜改以衣物及日用品為主,姓長為“披領”,鄉(xiāng)長為“緞袍”。所謂“披領”,又作“扇肩”“披肩領”,冬季以貂鼠,夏季以絲錦,制作精美,佩戴時兩端略呈尖狀且上翹,形制莊重美觀。此處“披領”代稱全套官服,發(fā)至姓長一級,整個庫頁島只設六姓長,人數(shù)甚少。
服飾是文明的重要表征,也具有很強的示范與引領作用。穿上這樣的官服,儀態(tài)自與冬天披張熊皮、夏月穿魚皮衣不同,等級差異更明顯,對朝廷的忠誠和依賴都得以提升。據(jù)檔案記載,有的地方發(fā)放對象出現(xiàn)爭議,也有姓長提出自己年齡大了,請求由兒子繼承披領之服。那時的盛京,已有了專門的服裝加工廠,制作四季袍服、皮襖棉褲,以供頒賞之需。
乾隆初,頒賞烏林已成常規(guī),成為凝聚或日籠絡下江與海島部眾的主要舉措。有鑒于做成服裝既費工時,更難以合體,后來應是采納部族首領意見,改為折算綢緞布面,倒也是大家方便。什么時候改的未見記載,至少在乾隆中期就不再發(fā)放成衣了。茲引三姓衙門在乾隆二十五年的一份呈文,以見其詳:
三姓地方貢貂之庫頁費雅喀六姓之人額定為一百四十八戶,約定于奇集噶珊進貢貂皮,故應備辛巳年頒賞用烏林一百四十八套,其中姓長之無扇肩朝衣六套、鄉(xiāng)長之朝衣十八套、姓長及鄉(xiāng)長之子弟所穿緞袍二套、白人所穿藍毛青布袍一百二十二套,折成衣料為蟒緞六匹、彭緞四十六丈三尺、白絹一百一十六丈、妝緞二十丈四尺四寸、紅絹三十七丈、家機布七丈四尺四寸、藍毛青布二百四十四匹、白布五百九十二丈即一百四十八匹、棉花二百四十斤八兩、毛青布九百二十匹、高麗布五百一十四丈折細家機布二百五十七匹、每塊三尺之絹里子二百九十六塊……
以下還有梳篦、針線等物,不贅述。發(fā)放之物,具體到一寸布、一兩棉、一根針,顯示出盡量考慮部民的實際使用,且處處從寬。我們也注意到扇肩(即披領)不發(fā)了,應也是從實際出發(fā),貂鼠皮毛本產(chǎn)自這里,并不覺得稀罕,也就省免了。
賞烏林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貢貂,略同于內(nèi)地的貢賦體制,一經(jīng)確定后不再增加。所不同的,在于接下來的賞賜環(huán)節(jié),算是一種對邊區(qū)的特別優(yōu)惠。清廷秉持厚往薄來的原則,賞賜的價值遠高于赫哲、費雅喀等族的歲貢,應存在一種美好期待:讓當?shù)夭孔逵纱┲嘛椀母淖冮_始,漸漸脫離半原始的“魚皮韃子”狀態(tài),跟上新滿洲的發(fā)展步伐。
為了方便庫頁費雅喀人跨海前來,貢貂和頒賞烏林定于每年夏七月實行。而在當年秋天,三姓和寧古塔都要將實際發(fā)放數(shù)額匯總上報,再領取次年備賞物品。所需綢緞布帛等項經(jīng)吉林將軍轉(zhuǎn)報盛京,由盛京禮部備辦、戶部核發(fā),程序很嚴格。屆時寧古塔和三姓副都統(tǒng)衙門派出員弁前往領取,車載船運,抵達后先行貯存,次年再分運各行署發(fā)放。路途遙遠,水路難測,多次出現(xiàn)過沉船傷人、烏林漂沒的情況。
年復一年的頒賞,大量綢緞布帛的涌入,的確使島民的生活有了較大改變。契訶夫?qū)懣唆斶d什特恩在北端的岬角間登島,“見到過一個有二十七所住房的屯落”,“基里亞克人穿著華麗的綢緞衣服,上面繡有許多花”(《薩哈林旅行記》第十一章)。那是在嘉慶十年,在庫頁島最為艱苦的北端,出現(xiàn)這種數(shù)十戶的屯落和講究的服裝,當然與賞烏綾有關。而一伙俄國海軍登島逗留,又出現(xiàn)在黑龍江口外,大清當局竟全然不知。
不管是頒賞成衣還是折換為衣料,也會有一些人轉(zhuǎn)手賣出,或用以交換一些急需的東西。清廷在遍賞烏林的同時,嚴禁鋼鐵和兵器人島,就連官差登島,不經(jīng)報批也不許攜帶腰刀之類。上島執(zhí)法的吉布球發(fā)現(xiàn)姓長齊查伊手下有穿甲和挎刀之人,也要特別報告給上司。此舉當然為的是便于管控,但造成的后果是嚴重的:世界已發(fā)展出各類新式火器,庫頁島人的武器裝備還基本處于石器時代,朝廷既沒有派駐軍隊,相距三姓衙門又是兩千余里之遙,只能是任由強寇宰割。還是要感謝康熙帝的功績,尼布楚之戰(zhàn)留給俄廷的記憶是慘痛和持久的,鴉片戰(zhàn)爭之前,盡管不斷有俄人登島,呼吁出兵侵占,沙皇與大臣始終不敢輕舉妄動。
由于島民對鐵器的渴求,俄日人員登島,常以匕首、小刀之類為誘惑。若說有些人家會將部分綢緞布料用以交易,倒也順理成章。如前所引述,頒賞烏林是為了解決費雅喀人的穿衣難題,總數(shù)畢竟有限,即便有一部分被用于貿(mào)易,怕也支撐不起一條絲綢之路。此時日本的長崎已發(fā)展為國際貿(mào)易中心,直接由海上與中國商船往來,轉(zhuǎn)自庫頁島的零星物品無足輕重;而俄國的紡織業(yè)興盛,抵達黑龍江和庫頁島的俄人多攜帶布匹等物,不需要在這里獲取?!百p烏綾”自具其歷史意義,與是否構(gòu)成一條“絲路”關系不大。
十八世紀晚期,日本幕府加快了向庫頁島的殖民滲透,不斷派出地理測繪等方面專家,意圖全面了解該島的地形地貌、族群分布,也包括其與中國大陸及俄國的關系等。二0一六秋我參加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舉辦的學術會議,遇到的日本學者似乎不太愿意談起庫頁島,會后在天理大學則收獲頗豐。承該校朱鵬教授幫助,查到了不少歷史記錄,尤其是十九世紀初《地學雜志》集中發(fā)表的考察文章,數(shù)量之多、考察分析之細,令人震驚。日本所派既是優(yōu)秀的地理或測繪專家,也是肩負政府特殊使命的特務,后來最為著名的是問宮林藏,以及他那本薄薄的《東韃紀行》。東韃,即東部韃靼,是當時日本人對中國東北地區(qū)的稱呼,并無太多貶義和惡意。契訶夫在書中稱問宮為測地學者,并引用俄國旅行家施密特的話,贊揚他的地圖“特別精彩,顯然是親自測量繪制的”。這些評價是對的。
日本幕府第一次往庫頁島派出測繪專家是在一八0六年,亦即嘉慶十三年。高揚起“守成”旗幟的大清皇帝頤琰,雖常常念叨不忘滿人根本,目光則止于盛京、寧古塔、長白山幾處,再遠些的黑龍江下游幾乎被淡忘,遑論隔海的窮僻之地庫頁島。其時“苗變”與白蓮教悉被平定,東南海氛漸漸消弭,就連水患也少了許多,該是經(jīng)營東北根本之地的時候了。嘉慶帝并非無心,而是缺乏氣魄和力度。十七年四月,頤琰專發(fā)上諭,先說八旗生齒日繁,生計拮據(jù),大量閑散人等在京游蕩滋事,再說到吉林地廣人稀,“柳條邊外……空曠之地不下千有余里,悉屬膏腴之壤”,命將在京閑散旗人遷回屯田。這樣的話他說過多次,也陸續(xù)資送幾批滿人返回,興建了雙城堡等屯落,然整體規(guī)模不足以改變東北之空疏。三姓地方也先后興建了十五個官莊,“有耕地一千九百二十五塊,共一萬三千九百七十五坰”,透過副都統(tǒng)衙門咨文,我們看到的是常年歉收,額丁、幫丁動輒逃亡。至于更為遼遠苦寒的下江,至于大海中的庫頁島,從未見清廷有過開發(fā)的規(guī)劃,甚至連查勘測繪也沒有過。
相比起來,日俄的行動要快捷有效得多。十九世紀初,兩國皆派人派船,爭相登島勘察或繞島測量,勢若競賽。日本方面得地利之便,先派出高橋源大夫,由于風雪阻隔,行至西海岸的北宗谷即返還。接著派遣最上德內(nèi),也是僅僅抵達北宗谷。對他們來說,更大的危險來自原住民的反感。這里距后來日俄割據(jù)時期的中間線很近,向來為費雅喀人的勢力范圍,抵近已有較大風險。
一八0八年春,幕府又派遣松田傳十郎和問宮林藏,二人的征服欲望更強烈,也做了充分的準備。松田沿西海岸前行,越過北宗谷,一直走到拉喀岬角,約為整個西岸的四分之三,距黑龍江口已不遠。見前路艱難,他便自作主張,豎立木制標牌,竟將拉喀擅定為日本國界,然后原路返回。間宮開始沿東海岸北上,因無法繞過北知床岬,就撤回該島較窄處,橫穿山林,到達西岸后繼續(xù)北進,在拉喀附近與折返的松田相遇。間宮前往察看了松田所標的國界,與他一同回到宗谷。豈知自以為得計的松田已激怒了當?shù)刭M雅喀人,為間宮后來的勘察帶來極大麻煩。
間宮外貌溫和,然性格堅忍執(zhí)著,自知對庫頁島的情況遠未查清,同年七月,又請求再次渡海勘察。這次他已曉得東岸浪高風急、道路難行,選擇靠近中國大陸的西岸北上踏勘。在接近北宗谷的千緒地方,他與隨從遇上了大麻煩,“有數(shù)十山丹人乘船六只到此,威脅要抓走隨行夷人,且出語不遜,叫罵不準前往腹地”(《東韃紀行》上卷)。為什么會這樣?間宮未寫,應與松田在拉喀隨意豎立國界標志相關。此處的“山丹人”即費雅喀,也可能是從大陸過來的,確如契訶夫所寫之純真善良,憤怒斥罵一通,見間宮始終笑臉相待,也就開船離去。經(jīng)此一番折騰,所雇向?qū)?、船夫皆人心惶惶,不肯前行,?jīng)間宮設法勸誘,也是且行且停,屢次要求返航。嚴冬漸至,間宮無奈返回真岡,補充糧食等物,休整一個月后再次出發(fā)。
一八0九年一月二十九日,間宮再次由南庫頁沿西海岸曲折前行,隆冬之際,艱辛自難以言說,不得已時換人換船,終于在四個多月后進至那尼歐。這里距庫頁島西北端岬角僅數(shù)十里,“北海漸闊,潮水全往北流,怒濤滾滾,無法航行”。他雇用當?shù)匦〈傔^黑龍江人??冢灤┝苏麄€海峽,完成了此前歐洲人未竟之業(yè),卻也只是庫頁費雅喀的一次尋常航行。間宮還想越過大山去東海岸,雇工不依,只得返航?;刂林Z垤道,間宮獨自留了下來。真的不能不佩服這位日本科學家!間宮既沒了錢,也沒有隨從,孑身一人,依附于費雅喀村屯,儼然成為一個傭工,漁獵、打柴、結(jié)網(wǎng),勞作不休。他頗有心機,觀察到屯落里女人做主,便設法討其歡心,終得費雅喀鄉(xiāng)長考尼幫助,隨他們乘船往大陸的德楞行署進貢。
就在同一時期,清朝的副都統(tǒng)衙門三姓與寧古塔,全然不將所管轄的龐大海島掛在心上;兩地居住著為數(shù)不少的內(nèi)地流入,尤以寧古塔為多,也沒人想到往下江與庫頁島看看。寧古塔有因科場弊案流放的舉子,有以各種罪名遣發(fā)的官員,一待就是二三十年,個別人也有詩文留傳,寫到庫頁島處極少。這些流入詩篇的一個主題,就是生活的孤寂苦寒,“自從身逐烏龍戍,不識春風二十年”,滿紙的自怨自艾。今人誠難以想象他們所承受的精神與現(xiàn)實苦難,而筆者仍執(zhí)意翻揀,希望能從字里行間找尋到心宇澄明、視野廣闊,關注(最好是前赴)庫頁島的例子,但是沒有,百千文人中一個也沒有。比之于契訶夫,比之那位境界不高但勇氣可嘉的問宮林藏,真不知該說些什么!
《東韃紀行》所記,主要是間宮自庫頁島的拉喀渡海,由奇集進入中國大陸,逆黑龍江(此段因與松花江、烏蘇里江先后匯合,也稱混同江)而上,至德楞滿洲行署的所見所聞。這是一條庫頁人久經(jīng)慣常的路線,庫頁人每年例行的赴大陸進貢受賞之舉,卻因一位日本學者做了隨行記錄才留存下來。此書分三卷,篇什甚短,思想境界與文字感染力與《薩哈林旅行記》有天壤之別,然自有其重要的史料價值。至于間宮所歷困厄與矢志堅忍,比契訶夫尤覺過之。
問宮跟隨考尼鄉(xiāng)長一行,乘船渡過海峽,在奇集湖外的海灘登陸。他們卸下東西,將空船拖過數(shù)里山路,入湖航至奇集,再轉(zhuǎn)入黑龍江逆流而上,行數(shù)日即到滿洲行署所在地德楞。間宮的《東韃紀行》所寫正是往返途中的所見所聞,本節(jié)引文不標出處者皆來自該書。
乾隆至嘉慶初,三姓衙門在奇集噶珊設立行署,負責對庫頁島收貢和頒賞烏林。因嘉慶九年夏發(fā)生嚴重斗毆事件被廢,而佘勢仍在,奇集“各處酒宴喧嘩,鑼鼓震天,與寂靜人稀之庫頁島大不相同”。這條路徑仍是島民進貢的主要通道,數(shù)里山路“猶如街道一般,每逢夏日,往返山路之夷,絡繹不絕”,河道上也是舟楫稠密。
據(jù)三姓副都統(tǒng)衙門滿文檔案,道光間奇集的行署重又開放。后來的涅維爾斯科伊“考察隊”,也很快發(fā)現(xiàn)這里的地理優(yōu)勢,在闊吞屯一帶建立兵營和居民點,是為俄馬林斯克軍營,自此扼住往??诘乃懡煌āF鋾r太平天國攻克金陵,正勢不可擋,清廷無暇北顧,哪里還會管這邊荒之地?一年一度的賞烏林仍然舉行,涅氏的手下倒也不加干涉。
七月,曾是費雅喀人的盛大節(jié)日,賞烏林則是節(jié)日問的重頭戲。清朝文獻中有赫哲費雅喀與庫頁費雅喀之分,實際上血脈相連,走動密切。間宮所搭乘的船只,由庫頁費雅喀鄉(xiāng)長考尼帶領,進入大陸后在沿途屯落經(jīng)常停下來,走親訪友,飲酒借宿,好不快活。由問宮所記,可知很多下江部民對日本人很反感,蔑稱為“夏毛”,不管是在奇集還是德楞,都有人成群結(jié)隊來辱罵戲弄問宮,呼喊要將他抓走。倒是前來頒烏林的滿洲官員顢頇愚鈍,不問來歷,不問目的,全然想不到間宮的間諜身份,待之很是友善。
德楞行署是一種臨時設置,官員吏役來自三姓副都統(tǒng)衙門。三姓者,謂建城早期居民主要為三種赫哲人姓氏,多自下江地域遷往。三位主要官員,以正紅旗滿洲世襲佐領托精阿為首,舒姓;其他兩位分別是正白旗滿洲委署筆帖式伏勒恒阿,魯姓;鑲紅旗六品官驍騎校獎賞藍翎撥勒渾阿,葛姓。他們的姓氏,在貢貂名冊中都出現(xiàn)較多,鄉(xiāng)親遇鄉(xiāng)親,通常表現(xiàn)得和悅放松。各處來船均系于江岸,姓長和鄉(xiāng)長要先往官船報到,行三叩首禮,官員則置酒招待。朝廷對此規(guī)定甚細,不同層級的頭人如姓長、鄉(xiāng)長,招待酒宴的次數(shù)亦不同。同時,對來貢者一概給以五天食糧。
問宮對滿洲行署記錄甚詳,并輔以行署木城、進貢貂皮和賞賜烏林、私下交易、官船樣式等場景的繪畫,情形逼真。他的《東韃紀行》除弄清庫頁島是個島、與大陸之間隔著一道海峽(清廷早已悉知并標之于圖典)這樣一個事實,更重要的價值就在于這些圖畫與相關記述文字。該書證實了清朝對于庫頁島的宗主權,描述了三姓衙門采取的管理模式,再現(xiàn)了官員與島民的和諧關系,也對庫頁費雅喀人的國家認同提供了實證。費雅喀痛恨日本人在島上胡亂立標,每年主動越過海峽往行署貢貂領賞,考尼等主動向官員報告問宮的異國身份,都說明了這一點。在繞行黑龍江入海口的歸途中,經(jīng)過原明奴兒干都司所在的特林,可遠遠望見矗立崖岸上的永寧寺碑,考尼等人即于船上恭行祭拜?!稏|韃紀行》卷下:
在此江岸高處,有黃土色石碑兩座。林藏從船上遙望,看不清有無文字雕刻。眾夷至此處時,將攜帶之米粟、草籽等撒于河中,對石碑遙拜,其意為何?不得而知。
間宮不解,顯然也沒有人對他解釋。這是一種行為自覺,一種文化認同,也是費雅喀人在亦失哈建廟立碑之后,逐漸形成的一個傳統(tǒng)儀式??寄岬热水斎徊皇亲鼋o間宮看的,其虔敬發(fā)自內(nèi)心,每次經(jīng)過應該都會如此望祭。
這是《薩哈林旅行記》中記錄的一句話,也應視為契訶夫在閱讀史料和實地考察后下的斷語,而其所折射出的,則是日本長期懷抱的進占意圖。
日本人對庫頁島的興趣,早在十七世紀初已經(jīng)產(chǎn)生。據(jù)說松前藩曾派出兩支隊伍登上該島,試圖做一些測繪,而足跡僅限于南端,未見留下什么記載。越一百多年后,日本權威人士新井白石仍認為那是一塊遙遠的未知之地,很少有人能到達,“其間廣狹亦不可考”。而日本地理學家林子平在一七八五年繪制地圖時,居然把庫頁作為半島(見《三國通覽圖說》)。直到十九世紀初的間宮林藏,算是有了一次較深入的考察,但也僅限于西岸和東岸的一小段,北端與東部沿海沒有走到,更不消說腹地的高山密林、河流沼澤。
庫頁島的日文名稱繁多雜亂,劉遠圖列舉約二十種,較為重要的有三種,從中似可見出一些認識與心態(tài)的變化:
北蝦夷,亨保年間(一七一六至一七三五)曾出現(xiàn)過這一名稱,指代其弄不清楚的蝦夷之北的島嶼,那時的蝦夷(北海道)已成日本藩屬,此名應隱含吞并之心。
唐太(又作唐人島、唐戶島、哈喇土),點明為中國的島,這是早期日本最普遍的看法,一七八六年(日天明六年)出版的官方地圖,就標明為“唐太”,后來的多數(shù)日本地圖都采用這一名稱。
樺太,是明治問(一八六八至一九一二)日本對庫頁島的官方定名,此前曾有過“柄太”“柯太”。太,漢語有“極大”之義,日文的涵義相同,蓋指該島面積巨大。由“唐”而“柄”“柯”“樺”,花樣變幻,仍意在模糊掩飾庫頁島的原本歸屬。契訶夫在書中寫道:“日本人把薩哈林叫作樺太島,意思是中國的島嶼?!敝x謝契訶夫,但他們似乎不是這個意思,日本人將唐太改為樺太,就是想否認原有島名的這層意思。
庫頁島日文名稱的演變,可映見日人逐步形成的侵吞之心。當蝦夷還是敵國,雙方持續(xù)發(fā)生戰(zhàn)爭,他們當然不會想到更遙遠的北方;蝦夷戰(zhàn)敗,淪為藩屬,同時也點燃了日本幕府的繼續(xù)北擴之念。庫頁島的南端,多數(shù)屯落居住著愛奴人,與日本北海道的阿伊努人族屬接近。兩島之間的海峽最窄處四十三公里,名叫宗谷,得名于附近日本小鎮(zhèn),阿伊努語意謂有巖石的鎮(zhèn)子。俄國則稱為拉彼魯茲海峽,是說由拉彼魯茲在十九世紀初發(fā)現(xiàn)了這個海峽,歐洲人總是這般強梁和自信。殊不知愛奴人早就于此頻繁往返,走親戚,做生意,也會在兩邊輪流居住。對于這個海峽,愛奴人有著自己的名字,或費雅喀人也有稱呼,只是沒有人去關心,沒有流傳下來罷了。
愛奴人與清朝的關系是較為疏離的,沒有歲貢,也不能領受朝廷賞賜。這大約因其以漁業(yè)為主,無貂鼠皮毛可貢,也與距離??谳^遠有關。庫頁島的部族關系至今仍迷霧重重,費雅喀與愛奴人究竟誰先抵達島上?他們之間有沒有過戰(zhàn)爭?都不可知。從間宮的記載中,我們能感覺到該島大部分為費雅喀領地,愛奴人只占南部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也能感覺到費雅喀人(包括大陸過來的所謂“山丹人”)的強勢,駕船到南端時大模大樣,全無愛奴人到北部的驚恐不安。
即使是愛奴人,也無對日本的國家認同?!端_哈林旅行記》第十四章:
日本人是在本世紀初來到薩哈林南部的,時間不會再早了。一八五三年尼·瓦·布謝記載了同愛奴老人的談話,他們說:“薩哈林,愛奴人的土地,薩哈林沒有日本人的土地。”
在這里,契訶夫特意轉(zhuǎn)引了一位愛奴老人的話,以證明就連南庫頁的主權,也與日本無甚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