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義
(安慶師范大學 人文與社會學院,安徽 安慶 246011)
何之元(?—593年),廬江灊人,歷仕南朝梁陳,撰有《梁典》三十卷。何之元兼擅文史,正契合梁陳取士標準*《梁書》卷14《江淹任昉傳》后論云:“陳吏部尚書姚察曰:觀夫二漢求賢,率先經(jīng)術(shù);近世取人,多由文史?!敝腥A書局1973年版,第258頁。,所撰《梁典》為南朝編年體史著的殿軍之作,行文中“情性之風標”*《南史》卷73《文學傳》后論,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792頁。亦為鮮明,烙有南朝時代文風印記。*劉知幾于《史通》卷5《載文》曰:“若乃歷選眾作,求其穢累……裴子野、何之元,抑其次也?!庇钟诰?8《雜說下》說:“自梁室云季,雕蟲道長。平頭上尾,尤忌于時;對語儷辭,盛行于俗。始自江外,被于洛中。而史之載言,亦同于此?!逼湎伦宰⒃疲骸昂沃读旱洹贩Q議納侯景,高祖曰:‘文叔得尹遵之降而隗囂滅,安世用羊祐之言而孫皓平?!驖h、晉之君,事殊僭盜,梁主必不舍其謚號,呼之以字名,此由須對語儷辭故也?!眲⒅獛走@些對何之元文風的批判,恰從側(cè)面反映了何之元文章之學所具的時代特色。劉知幾撰、浦起龍釋:《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17、478頁。唐人修《陳書》與《南史》,均將何之元收錄在“文學傳”中。宋人集《文苑英華》,收錄《梁典·總論》于其中。是以學術(shù)界治中古史學和中古文學者,對何之元皆多有關(guān)注。何之元一生仕路漫長,不少學者在發(fā)掘他的學術(shù)成就時,試圖對其生平仕宦進行整理。上個世紀,鄭振鐸、譚正璧、曹道衡、沈玉成及日本學者川勝義雄等均不同程度地考察過何之元的行年仕宦經(jīng)歷*鄭振鐸:《中國文學者生卒年考》,《小說月報》1924年第4期;譚正璧:《中國文學家大辭典》,上海書店1981年版,第300頁;曹道衡、沈玉成:《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先秦漢魏晉南北朝卷》,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04頁;[日]川勝義雄著,徐谷芃、李濟倉譯:《六朝貴族制社會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54—257頁。,川勝義雄還觸及了何之元履歷與其史學思想的關(guān)系。邱敏與唐燮軍亦關(guān)注到何之元宦跡*參見邱敏:《六朝史學》,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143頁;唐燮軍:《何之元〈梁典〉述論》,《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7年第3期。,后者拓展了川勝義雄的研究視角,將何之元的仕宦經(jīng)歷與《梁典》創(chuàng)作里程聯(lián)系起來,使這一考察更富學術(shù)意義。綜觀諸家對何之元仕宦的考察,尚無一個清晰而完整勾勒,一些疑竇也有待發(fā)覆澄清。何之元一生仕途坎坷,浮沉宦海60余年但無顯職,主要周旋于諸王權(quán)貴幕府之中,幕主分別為蕭梁時期的蕭宏、袁昂、蕭紀、王琳和陳朝始興王叔陵。本文即擬以史傳為主,參考其他文獻資料,對何之元生平履歷重作梳理與考釋,以就教于方家。
何之元起家入仕,是從入幕蕭梁臨川王蕭宏揚州刺史府開始的?!蛾悤繁緜鬏d:
之元幼好學,有才思,居喪過禮,為梁司空袁昂所重。天監(jiān)末,昂表薦之,因得召見。解褐太尉臨川王揚州議曹從事史,尋轉(zhuǎn)主簿。*《陳書》卷34《何之元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465頁?!赌鲜贰肪?2《何之元傳》所載大同小異,當源于《陳書》。
史家書法,一般首敘傳主人名,繼而表其字。但無論《陳書》還是《南史》,均失載何之元表字。明人毛憲等修《毗陵人品記》云:“何之元,字世伯,廬江人。父法勝,以行業(yè)聞,卜居晉陵?!?毛憲:《毗陵人品記》卷2,《續(xù)修四庫全書》第054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06頁。言何之元字為世伯,未詳所據(jù)。
何之元釋褐之年,學界多以為在天監(jiān)之末*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陳文》卷 5 《何之元傳略》,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 3428 頁;姚振宗:《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卷 12,《二十五史補編》,中華書局1955 年版,第5266頁;陳光崇:《中國史學史論叢》,遼寧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33頁。,曹道衡試圖將其時間具體化,他在《中國文學家大辭典》中言其時間約在518年,即天監(jiān)十七年左右*曹道衡、沈玉成:《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先秦漢魏晉南北朝卷》,第204頁。,后來又在《中古文學史料叢考》中定為519年。*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史料叢考》卷 4“何之元行年”條,中華書局 2003 年版,第 660 頁。川勝義雄以蕭宏晉升太尉并兼揚州刺史是普通元年(520年)左右的事,斷何之元大概也于同年任職。*[日]川勝義雄著,徐谷芃、李濟滄譯:《六朝貴族制社會研究》,第254頁。唐燮軍持同樣主張,將時間定在普通元年或翌年。*唐燮軍:《何之元〈梁典〉述論》,《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7年第3期。蕭宏為梁武帝六弟,梁武帝踐祚后受封為臨川王,所遇恩寵非同尋常,一直在朝廷中居要職。據(jù)萬斯同《梁將相大臣年表》,蕭宏于天監(jiān)元年四月首任揚州刺史,天監(jiān)六年遷驃騎將軍離任,復又于天監(jiān)八年四月再任揚州刺史。天監(jiān)十一年正月拜太尉并刺史如故,天監(jiān)十二年十月改拜司空領(lǐng)刺史如故,此后其任揚州刺史持續(xù)至天監(jiān)十七年五月方免,改由蕭昺接任。普通元年正月,蕭昺出任郢州刺史,蕭宏于同月遷太尉兼領(lǐng)揚州刺史并持續(xù)至普通七年四月卒。*萬斯同:《梁將相大臣年表》,《二十五史補編》,第4349—4352頁。蕭宏先后兩次同領(lǐng)太尉與揚州刺史,普通元年為其第二次,首次兼領(lǐng)是在天監(jiān)十一年,這時何之元尚未進京受見,單就此而言,川勝義雄與唐燮軍所斷似為的論。但綜合前后之文,則其中疑竇猶存。《陳書》稱何之元為“梁司空袁昂所重”,而袁昂受封司空,遲在中大通四年(532年)正月,可知此處明顯乃史家追記之書法。倘若史家亦以追記書法來記蕭宏太尉之事,則何之元釋褐之年猶難斷定。
何之元釋褐事涉兩個問題:其一,何之元行年;其二,何之元門品。史稱何之元“隋開皇十三年,卒于家”*《陳書》卷34《何之元傳》,第468頁。,可知其卒年在593年。至于其生年,諸史均未明載。是以鄭振鐸《中國文學者生卒年考》直陳其生年未詳*鄭振鐸:《中國文學者生卒年考》,《小說月報》1924年第4期。,曹道衡等疑其生于500年*曹道衡、沈玉成:《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先秦漢魏晉南北朝卷》,第204頁。,王仲則言其約生在502年*王仲:《何之元和〈梁典〉》,《安徽史學》1992年第2期。,嚴可均未具體推測其生年,但言及其年九十余。*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陳文》卷 5 《何之元傳略》,第 3428 頁。這些推測當都與何之元釋褐之年有關(guān)。梁代士人入仕年限偏高,《隋書·百官志上》稱:“陳依梁制,年未滿三十者,不得入仕。唯經(jīng)學生策試得第,諸州光迎主簿,西曹左奏及經(jīng)為挽郎得仕?!?《隋書》卷26《百官志上》,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48、732頁。未詳此制始于何時。川勝義雄注意到,梁初制度未必如是。《梁書·朱異傳》載:“舊制,年二十五方得釋褐。時異適二十一,特敕擢為揚州議曹從事史。”*《梁書》卷38《朱異傳》,第537頁。朱異釋褐事發(fā)于天監(jiān)三年(504年),若與朱異一樣為特例的話,何之元釋褐年當在二十以后;倘若是比照此舊制,何之元也得在二十五歲時方能釋褐,是以川勝義雄一度推測何之元生于496年,但又懷疑何之元能否活到98歲。*[日]川勝義雄著,徐谷梵、李濟滄譯:《六朝貴族制社會研究》,第254頁。川勝義雄未注意到的是,“梁初無中正制,年二十五方得入仕。天監(jiān)中,又制九流常選,年未滿三十,不通一經(jīng)者,不得為官。若有才同甘、顏,勿限年次?!?《文獻通考》卷28《選舉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考268。《梁書·武帝紀》記是制時在天監(jiān)四年(505年)正月。*《梁書》卷2《武帝紀中》,第41頁。何之元入京已是天監(jiān)末年,此制施行已久。何之元為舉薦而非由明經(jīng)策試入仕,若是何之元被認為“才同甘、顏”,則其釋褐年更為復雜,其生年更成懸疑。綜合各方面來看,將何之元釋褐定在普通元年即520年,其生年定在500年前后,當符合常理,與史實出入也不會太大。
何之元起家后“尋轉(zhuǎn)主簿”,揚州主簿官為二班。何之元之起家及旋得升遷,不僅說明其門品尚可,也說明他仕途起步還是較為順利的。
普通三年(522年)后,何之元轉(zhuǎn)入袁昂丹陽尹府。《陳書》本傳載:
及昂為丹陽尹,辟為丹陽五官掾,總戶曹事。尋除信義令。*《陳書》卷34《何之元傳》,第465頁。
袁昂為梁武帝信臣,天監(jiān)十五年(516年),袁昂遷左仆射,尋轉(zhuǎn)尚書令、宣惠將軍。袁昂舉薦何之元當在其尚書令任上。何之元仕途的真正領(lǐng)路人,并非釋褐之時的幕主蕭宏,而是袁昂。袁昂熟知并看重何之元,原因可能有二:其一,袁昂于天監(jiān)八年出為吳郡太守,至十一年方入為五兵尚書,居間3年有余。據(jù)前引《毗陵人品記》,何法勝渡江后卜居于晉陵,這恐怕也是何之元晚年移居晉陵的原因。*《陳書》卷34《何之元傳》(第468頁)稱:“禎明三年,京城陷,乃移居常州之晉陵縣?!睍x陵地近吳郡,東漢至孫吳時一度還隸屬吳郡。這樣,何法勝以行業(yè)聲名遠播,何之元少而好學、有才思、居喪過禮等情況,并為袁昂知曉就有了可能。其二,袁昂和何之元操守相同,都守孝至純。袁昂本人幼以孝名,其父袁抃為宋雍州刺史,舉兵奉晉安王子勛,兵敗誅死,傳首京師,藏于武庫,當時袁昂年僅五歲,十年后,袁昂還京師,見之“號慟嘔血,絕而復蘇”。齊永明年間,“丁內(nèi)憂,哀毀過禮。服未除而從兄彖卒。昂幼孤,為彖所養(yǎng),乃制期服?!焙鬄樵フ绿貢r,“丁所生母憂去職。以喪還,江路風浪暴駭,昂乃縛衣著柩,誓同沉溺。及風止,余船皆沒,唯昂所乘船獲全,咸謂精誠所至?!?④⑤《梁書》卷31《袁昂傳》,第451、452,455,455頁。也因此,何之元“居喪過禮”,才為袁昂引為同道,格外看重。天監(jiān)末年,經(jīng)袁昂表薦,何之元得以入京覲見梁武帝。但入京受見,并不意味著即會入仕。還以前引朱異為例,朱異二十歲詣都,經(jīng)尚書令沈約面試并受到贊許勉勵,但翌年方才釋褐。這個時間差的存在,正是學術(shù)界對何之元釋褐之年產(chǎn)生歧見的重要原因。
袁昂對何之元有知遇之恩,轉(zhuǎn)入袁昂幕府,對于何之元來說是利好事件。袁昂于普通三年,“為中書監(jiān)、丹陽尹”④,兼掌中書與京畿地方。東晉南朝時期,丹陽尹在諸郡中地位特重。西晉武帝時丹陽郡治移至建康,東晉元帝太興元年改郡守為尹。因東晉南朝立都建康,丹陽尹事關(guān)中樞,成為京師要職。何之元為丹陽尹府五官掾,總戶曹事,主民戶、祠祀與農(nóng)桑等事。五官掾為兩漢至南北朝時期郡守最重要的屬吏之一,由五官掾而平步青云事例,史籍并非罕見。可惜的是,袁昂居丹陽尹為時不長,史稱:“其年進號中衛(wèi)將軍,復為尚書令,即本號開府儀同三司,給鼓吹,未拜,又領(lǐng)國子祭酒?!雹菰簭蜑樯袝顚嶋H上是在次年即普通四年(523年)十月。*《梁書》卷3《武帝紀下》,第67頁。專司中樞后,袁昂未再將何之元攜帶身邊,而當是在此前后,將其外放為信義令。*邱敏在《六朝史學》(第143頁)中稱何之元“梁天監(jiān)末,任信義令”,顯然是受本傳誤導。若論晉制,“不經(jīng)宰縣,不得入為臺郎?!?《通典》卷33《職官十五》,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918頁。這樣,何之元主政地方,成為一縣之令的實權(quán)人物,也獲得進一步晉升的資歷。
梁代信義縣屬小縣,縣令品秩不高。天監(jiān)六年(507年),梁分吳郡立信義郡(治今江蘇常熟市),分婁縣設(shè)信義縣(治今江蘇昆山市正儀鎮(zhèn)),隸屬信義郡。隋平陳后,廢信義郡及所轄海陽、前京、信義、海虞、興國等五縣入常熟縣,隸屬吳郡。據(jù)《隋書·地理志》,隋大業(yè)五年前后,吳郡統(tǒng)轄五縣,總戶數(shù)一萬八千三百七十七。*《隋書》卷31《地理志下》,第877頁。若按郡戶攤比約估,此時常熟縣戶數(shù)在3680戶上下,原信義縣戶數(shù)當又在常熟縣戶二成左右。眾所周知,大業(yè)五年乃隋代社會發(fā)展的最高峰。而梁代信義縣又本由婁義縣析置。故前后所綜,梁時信義縣戶數(shù)斷不可能在5000以上。復案《隋書·百官志上》:梁時“縣制七班”,但詳設(shè)不知;陳時“不滿五千戶已下縣令、相,六百石……品并第九”。*《隋書》卷26《百官上》,第736、746頁。陳承梁制,故可知梁代信義令當在九品二班。由蕭宏幕府揚州主簿到離開袁昂幕府外任信義令,何之元雖然實權(quán)有所加重,但品秩未見更進。
大同三年(537年)閏九月后,何之元轉(zhuǎn)入武陵王蕭紀安西將軍府?!蛾悤繁緜鬏d:
會安西武陵王為益州刺史,以之元為安西刑獄參軍。侯景之亂,武陵王以太尉承制,授南梁州刺史、北巴西太守。武陵王自成都舉兵東下,之元與蜀中民庶抗表請無行,王以為沮眾,囚之元于艦中。*《陳書》卷34《何之元傳》,第466頁。唐燮軍以為《南史·何之元傳》誤為“南梁州刺史”,當是南梁州長史。其實恰恰相反,中華書局版《陳書》對此辨之甚明,《陳書·何之元傳》“??庇洝?第475頁)明言:“按州無長史。”據(jù)《南史》而確認為南梁州刺史。
武陵王蕭紀由揚州刺史轉(zhuǎn)任安西將軍、益州刺史,時在大同三年閏九月甲子日。*《梁書》卷3《武帝紀下》,第82頁。安西將軍府刑獄參軍,掌盜賊刑獄,官在四班。自為信義令后直至大同三年西上前,何之元遷轉(zhuǎn)與否,史籍不明。若按士族正常仕歷來說,何之元不當在信義令上累任過長。何之元歷時逾15年,未能入朝,由腹地而至邊疆,官僅四班,其晉升之滯緩可以想見。
《陳書》和《南史》本傳在敘及何之元除信義令后,都提到他與何敬容交往事?!蛾悤氛Z云:“之元宗人敬容者,勢位隆重,頻相顧訪,之元終不造焉?;騿柶涔?,之元曰:‘昔楚人得寵于觀起,有馬者皆亡。夫德薄任隆,必近覆敗,吾恐不獲其利而招其禍?!R者以是稱之?!?《陳書》卷34《何之元傳》,第465頁。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何之元緣何十余年來仕途多舛。何敬容天監(jiān)年間累遷散騎常侍、侍中。普通二年復為侍中,領(lǐng)本州大中正,守吏部尚書。這樣,從本州地方到中央官吏的銓選之責,都掌控在何敬容手中。此后,何敬容久處臺閣,參掌選事。何之元要入為臺郎,從他冷對何敬容來看,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梁書·何敬容傳》還敘及一事,大同十一年(545年),何敬容坐妾弟事為河東王告發(fā)而遭免職,史書于此之后載云:“初,天監(jiān)中,有沙門釋寶志者,嘗遇敬容,謂曰:‘君后必貴,然終是何敗何耳?!熬慈轂樵紫啵^何姓當為其禍,故抑沒宗族,無仕進者,至是竟為河東所敗。”*《梁書》卷37《何敬容傳》,第532頁。由此看來,何敬容的刻意壓抑,恐怕才是何之元長期未得遷轉(zhuǎn)的根本原因。
蕭紀是梁武帝第八子,文武兼?zhèn)?,在兄弟中佼佼不群。梁武帝對他相當器重,悉意培養(yǎng)。自東晉立國江左以來,益州據(jù)形勝之地,為上游屏障,地位非常重要。大同三年稍前,益州空虛蕭條,內(nèi)部矛盾叢生,梁武帝派蕭紀入蜀為都督、益州刺史。蕭紀入蜀后,果然不負厚望,司馬光贊許他:“在蜀十七年,南開寧州、越巂,西通資陵、吐谷渾,內(nèi)修耕桑鹽鐵之政,外通商賈遠方之利,故能殖其財用,器甲殷積?!?《資治通鑒》卷164《梁紀二十》,元帝承圣元年,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181頁。蕭紀在蜀地經(jīng)營有方,數(shù)年便有所成,因“開建寧、越巂,貢獻方物,十倍前人”*《南史》卷53《梁武帝諸子傳》,第1328頁。,大同九年(543)冬十一月,梁武帝嘉其績,進安西將軍為征西將軍,并加開府儀同三司。*《梁書》卷3《武帝紀下》,第88頁。《梁書》卷55《武陵王紀傳》(第826頁)則云:“大同十一年,授散騎常侍、征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笔捈o安定益州,綏撫蜀僚,當少不了何之元這個安西刑獄參軍的貢獻。蕭紀安西將軍府改為征西將軍府后,何之元職銜變動情況,史籍不明。
蕭紀以太尉承制,時當在太清三年(549年)六月后?!赌鲜贰繁緜饔浽疲骸凹昂罹跋菖_城,上甲侯韶西上至硤,出武帝密敕,加紀侍中、假黃鉞、都督征討諸軍事、驃騎大將軍、太尉、承制?!?《南史》卷53《梁武帝諸子傳》,第1328頁。蕭韶西上,司馬光據(jù)其所撰《太清紀》定為太清三年六月。蕭紀承制后以何之元為南梁州刺史、北巴西太守。南梁州北近西魏,中大通年間,梁南梁州刺史陰子春還一度扇惑邊陲,引誘北魏巴州刺史嚴始欣南叛。侯景亂梁后,梁與東、西魏邊境均形勢緊張。此時蕭紀委命何之元為南梁州刺史,當是寄予重任。
何之元刺南梁州為時不長。梁武帝一死,蕭梁宗室強藩多生異心,蕭繹與蕭紀先后稱帝,互相廝殺。何之元對這種兄弟鬩墻局面深感痛心,上表諫阻未果而被囚禁于蕭紀戰(zhàn)艦中。
紹泰元年(555年)二月后,何之元轉(zhuǎn)入王琳湘州刺史府中?!蛾悤繁緜鬏d:
及武陵兵敗,之元從邵陵太守劉恭之郡。俄而江陵陷,劉恭卒,王琳召為記室參軍。梁敬帝冊琳為司空,之元除司空府諮議參軍,領(lǐng)記室。*《陳書》卷34《何之元傳》,第466頁。
蕭紀稱帝不足兩年,553年七月為梁元帝部將樊猛俘殺于硤口。上引邵陵太守劉恭,實為劉棻。*《陳書》本傳??庇?第475頁)據(jù)《南史》和《資治通鑒》,意謂劉恭當為劉棻。劉棻原為梁元帝麾下宣猛將軍,與役硤口之戰(zhàn)。是以何之元脫身后,得以追從劉棻。承圣三年(554年)冬,江陵被西魏圍困,劉棻進援江陵。紹泰元年正月,“至三百里灘,部曲宋文徹殺之,帥其眾還據(jù)邵陵?!?《資治通鑒》卷166《梁紀二十二》,第5223、5226頁。劉棻進援江陵時,梁元帝所置湘州刺史王琳也北上江陵。約在劉棻被殺時,王琳兵至蒸城,聽聞梁元帝已經(jīng)死,西魏立蕭詧為帝建后梁,王琳遣別將侯平攻后梁。次月,“侯平攻后梁巴、武二州,故劉棻主帥趙朗殺宋文徹,以邵陵歸于王琳?!?《資治通鑒》卷166《梁紀二十二》,第5223、5226頁。這樣,經(jīng)王琳召募,何之元又轉(zhuǎn)而投入其幕府中,成為王琳的記室參軍。這年十月,陳霸先擁立蕭方智為梁敬帝。上引稱梁敬帝冊封王琳為司空,《梁書·敬帝紀》記太平二年(557年)春正月,“以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王琳為司空、驃騎大將軍?!?《梁書》卷6《敬帝紀》,第148頁。司馬光《資治通鑒》采用這一說法,這一記載為司馬光所采信*《資治通鑒》卷167《陳紀一》,第5257頁。,清萬斯同的《梁將相大臣年表》也依此整理。*萬斯同:《梁將相大臣年表》,《二十五史補編》,第4359頁。但太平二年正月這次授封,實乃陳霸先為稱帝的布局而已,意欲借內(nèi)征駕空王琳,是以為王琳拒絕?!侗饼R書·王琳傳》記此事當更為可信:“陳霸先既殺王僧辯,推立敬帝,以侍中司空徵。琳不從命,乃大營樓艦,將圖義舉。”*《北齊書》32《王琳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433頁?!读簳ぞ吹奂o》又稱太平二年三月,即陳霸先有意內(nèi)征王琳月余后,“甲辰,以新除司空王琳為湘、郢二州刺史。”*《梁書》卷6《敬帝紀》,第148、144頁。這一任命并無特別意義,因王琳本就蒞職湘州。太平二年間如此頻繁改任,蓋是因王琳并未就職司空,證實《北齊書》所載。不過,此間前后,何之元一直在王琳幕府中絕無問題。紹泰元年十月,即梁敬帝登基次月,曾“以鎮(zhèn)南將軍王琳為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何之元當隨即轉(zhuǎn)入其開府之中,居任諮議參軍,仍領(lǐng)記室。諮議參軍,也稱諮議參軍事,掌顧問諫議事,梁代三司府諮議參軍官在八班。
王琳驍勇善戰(zhàn),在平定侯景之亂中屢建軍功,與杜龕并稱第一。敬帝年間,王琳一直周旋于各方勢力之間。太平二年十月,陳霸先廢梁建陳后,他與陳霸先徹底決裂。558年二月,在北齊扶植下,王琳擁戴梁元帝長孫永嘉王蕭莊為帝,年號天啟。蕭莊任命王琳為侍中、使持節(jié)、大將軍、中書監(jiān)。何之元也在此時被蕭莊署為中書侍郎,繼續(xù)為中書監(jiān)王琳的下屬和助手。梁時中書侍郎官在九班。
北齊天保十年(559年)十月,文宣帝高洋暴亡,王琳遣何之元前往吊唁。何之元北上期間,王琳正在長江流域與陳軍鏖戰(zhàn)。及至何之元南返壽春時,王琳兵敗蕪湖,與蕭莊一起逃至北齊。旋即王琳又被北齊孝昭帝高演指派南下,并授予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刺史,鎮(zhèn)守壽陽。何之元也被北齊委命為揚州別駕,仍在王琳揚州刺史府為輔佐,寄居壽春。梁時揚州為京畿所在,揚州別駕官在十班,但北齊揚州顯然沒有如此重要,其揚州別駕品秩當略低于梁。
五
陳太建五年(573年)十月后,何之元轉(zhuǎn)入陳始興王叔陵幕府之中?!蛾悤繁緜鬏d:
及眾軍北伐,得淮南地,湘州刺史始興王叔陵遣功曹史柳咸赍書召之元。之元始與朝庭有隙,及書至,大惶恐,讀書至‘孔璋無罪,左車見用’,之元仰而嘆息曰:‘辭旨若此,豈欺我哉?’太建八年,除中衛(wèi)府功曹參軍事,尋遷諮議參軍。*⑥《陳書》卷34《何之元傳》,第466頁。
太建五年三月,陳宣帝以吳明徹都督征討諸軍事,領(lǐng)兵十萬北伐。同年十月,吳明徹攻入壽春城,王琳戰(zhàn)敗被殺,七十余歲的何之元再次面臨人生抉擇?!翱阻盁o罪”,指陳琳為袁紹幕僚時作檄文痛斥曹操,后歸附曹操,曹操愛其才,既往不咎并委以重用?!白筌囈娪谩?,指楚漢之際趙國謀臣李左車,他和趙國統(tǒng)帥成安君合力抵御韓信,兵敗被俘后,韓信以師禮待之。何之元為召書所感化,轉(zhuǎn)而投入陳叔陵麾下。
陳叔陵為陳宣帝次子、后主陳叔寶之弟,少而機辯,長而彪勇,太建元年受封為始興王,時年十六歲即政自己出。太建四年(572年),陳叔陵遷為湘州刺史。揆之諸史,陳叔陵并未隨吳明徹北伐,何以會遺書征召何之元?《陳書》歷載陳叔陵數(shù)事,告知我們一些隱情?!堕L沙王叔堅傳》載:“初,叔堅與始興王叔陵并招聚賓客,各爭權(quán)寵,甚不平?!?《陳書》卷28《長沙王叔堅傳》,第366頁?!吨x貞傳》載:“及始興王叔陵為揚州刺史,引祠部侍郎阮卓為記室,辟貞為主簿,貞不得已乃行。”*《陳書》卷32《謝貞傳》,第427頁?!妒寂d王叔陵傳》載:“(韋)諒,京兆人,梁侍中、護軍將軍粲之子也,以學業(yè)為叔陵所引?!?⑤《陳書》卷36《始興王叔陵傳》,第497、494頁。可見,陳叔陵素有養(yǎng)士蓄客之習,其原因,正如本傳所云:“皆言其有非常志”。⑤何之元長期追隨王琳,與陳朝交惡近二十年,乍逢陳始興王棄惡示好,自然在走投無路又不明就里時接受其為新的幕主。太建八年(576年),陳叔陵進號鎮(zhèn)南將軍,遷中衛(wèi)將軍。何之元也當在這時除中衛(wèi)府功曹參軍事,不久又遷為諮議參軍。陳時,皇弟、皇子府諮議參軍官為五品。此時,何之元已是年近八旬了。太建十四年(582年)正月,隨著陳宣帝駕崩,陳叔陵野心膨脹,終釀成叛亂,兵敗被殺。八十余歲的何之元也就此結(jié)束仕途,直至終老再無宦情。
何之元仕途的終點,也是他撰著《梁典》的起點。何之元的史志早在北上吊唁高洋時即已萌生,但因史料蒐集等原因而中輟,“及叔陵誅,之元乃屏絕人事,銳精著述。以為梁氏肇自武皇,終于敬帝,其興亡之運,盛衰之跡,足以垂鑒戒,定褒貶。究其始終,起齊永元元年,迄于王琳遇獲,七十五年行事,草創(chuàng)為三十卷,號為《梁典》。”⑥何之元歷齊、梁、陳、隋,大半生都生活在兵荒馬亂之中,尤其是太清以后,屢經(jīng)兵燹,數(shù)度困厄,最后以九十多歲高齡于家中辭世,這在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可謂一個傳奇。何之元浮沉宦海60余年,多是職守文書幕僚之事。長期的寄寓人下、浪跡東西南北,百姓的生靈涂炭,自己的仕途艱險,都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何之元對政治和社會思考的深度,甚至也可以說,決定了《梁典》的創(chuàng)作。川勝義雄曾論何之元撰史源起,“雖然明知資料不足,卻又抑制不住創(chuàng)作沖動,或許就是因為這是一部基于對現(xiàn)實深刻反省的著作?!?[日]川勝義雄著,徐谷芃、李濟滄譯:《六朝貴族制社會研究》,第256頁。何之元在《梁典》中揭露梁武帝弊政根源在于其“罔恤民之不存,而憂士之不祿”*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陳文》,第 3429 頁。,深為后世史家所肯定,稱“這是切中要害的”。*朱紹侯:《中國古代史》上冊,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47頁。而這一批判,顯然是何之元漫長仕途中的感悟所得。簡言之,從史籍所載來看,何之元的仕宦歷程,深刻影響了其歷史編纂和史學思想,值得我們探討。限于主題,姑且存而不論,俟之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