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重年　馬長林

1957年，我在中國人民大學檔案學系讀一年級時，“反右”運動開始了，那時我19歲不到。我在中學里入團較晚，在大學時是班級中年齡最小的，班上同學中有20名黨員調(diào)干生，9名團員，1名來自印尼的華僑。班級領導班子組成，除黨支部三個委員外，還有學生會主席，校、系、班三級的學習班長。那時我在政治上很幼稚、無知，懵懵懂懂，不知道當時的政治形勢是怎么回事。那時上面提出要大鳴放，我們在課后開會，不少同學發(fā)言踴躍，可我一句話都沒講，一是我不知道怎么講，另外班上多是黨員調(diào)干生，哪有我這個小年輕開口的余地，輪不到我來發(fā)言，因此“反右”期間我個人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隨著鳴放高潮的到來，我也不知不覺地卷進去了。

風云人物林希翎的命運沉浮

當時學校里大字報鋪天蓋地，鐘樓前搭起遮陽棚，專門供貼大字報。有一張大字報的內(nèi)容是揭露在肅反鎮(zhèn)反中的冤假錯案，引起我很大的興趣。大字報貼在鐘樓東面前方，洋洋萬言，講肅反鎮(zhèn)反時的擴大化。這份大字報的作者很有來頭，是民革中央兩位知名人物譚惕吾和黃紹弦，黃紹弦以前是李宗仁的親信。大字報執(zhí)筆者林希翎，是人大法律系三年級學生，調(diào)干生，曾當過《中國青年報》特約記者。她從部隊轉(zhuǎn)業(yè)，考入人民大學，經(jīng)常發(fā)表文章，是青年中有名人物。她漂亮、能干，是青年學生的崇拜對象。林希翎原來不姓林，姓程，叫程海果，因她是溫州人，生在海邊。她父親在民國時期做過浙江溫嶺縣稅務局主任，是國民黨團級軍官，大陸解放前拋下母女倆帶著小老婆去了臺灣，她們母女倆留在大陸，算是被國民黨軍官遺棄的，屬于受迫害者，在土改時分了六畝地，屬于貧農(nóng)了。林希翎母親是虔誠的基督教信徒，當過小學和中學教員，所以她后來得以參軍，在部隊當特約記者而出名。這些經(jīng)歷可能對她的心靈產(chǎn)生影響。譚惕吾認識她，曾帶著她遍訪冤案，譚惕吾、黃紹弦當時都是民革中央常委，所以有條件視察這些地方，收集了許多案例，大鳴大放時把這些材料都拋了出來，矛頭指向公安部部長羅瑞卿，歷數(shù)公安部在鎮(zhèn)反肅反中的問題，相當尖銳，引起轟動。我看了大字報后引起同感，心中贊成，知道有些案子是錯的，像我知道的陸大公被抓，我父親的不少朋友，我中學時的幾位老師被逮捕，都是這種情況，但我沒有直接表態(tài)。大鳴大放風向轉(zhuǎn)向后，這三個人都成為批判對象，林希翎則是人民大學重中之重的被批判對象。

在這之前，就是大鳴放時期，林希翎到處作演講，從法律角度講。她還到北京大學的群眾集會上就“胡風反革命集團”問題、個人崇拜問題發(fā)言，煽動性很大。我曾經(jīng)偷偷跑到人大海運倉校區(qū)去聽她演講，聽后感到很震撼，但我回來后不吭聲，沒有發(fā)言。后來學校批林希翎時，她賴在被窩里不出來，結果幾個女同學強行把她拉出來穿上衣服，拉出去批。她想不通，酗酒，發(fā)酒瘋，砸課桌椅，這被“反右”辦公室找到機會，將她逮捕，從此不知下落。

林希翎她崇拜三個理論家：林默涵、李希凡、藍翎，所以她的筆名由這三人姓名中取一字而來。1957年6月初，學校學生會在西郊俱樂部召開關于林希翎論點的自由辯論會，會上新聞系、歷史系和法律系三位同學和法律系一位教師就林希翎的論點進行了激烈的辯論，會議一直開到晚上10點半才結束，第二天晚上又繼續(xù)進行討論。但是風向很快就轉(zhuǎn)了，從原先的辯論轉(zhuǎn)變?yōu)榕g。6月24日和25日，學校在西郊校區(qū)舉行辯論大會，對林希翎的觀點進行批駁，這次大會還有兄弟院校和校外機關人員參加，規(guī)模超過6000人，我印象特別深。6月28日，學校黨委在西郊工會俱樂部召開部分黨外人士座談會，討論反右派問題。7月2日，學校即召開3000余人集會，開始聲討右派分子。7月份學校進入“反右”斗爭高潮，各系、各班召開了上千次批判會，對林希翎的批判被作為學?！胺从摇倍窢幍囊淮蟆皯?zhàn)役”來進行。我至今仍沒忘記的，是有一次批判大會在鐵獅子胡同一號圖書館進行的情景，一個同學原先跟著她干，上去揭發(fā)她，其中說了這么一句話：“一杯沒有顏色的毒藥水我喝了下去，沒看透她?！蔽衣牶蠓浅Ｕ饎?，這完全是文學語言，這個揭發(fā)者后來沒有被劃成右派，而跟著林希翎干的一大批人都被劃為右派。這是人大“反右”運動中第一大案，卷進去很多人。后來有同學對我開玩笑，喜稱我是“漏網(wǎng)右派”，若我當時發(fā)言，肯定站在林希翎的立場上，必成右派，因為我認為她的大字報講的都是實情?！胺从摇边\動結束時，支部書記同我講：你是“中左”。當時凡是劃成“中右”的即開除黨籍、團籍。我們班有3人被劃為“中右”。我是不自覺地沒被卷入，沒劃成“中右”，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對于林希翎，我一直關注她。1979年，我為我同學吳傳耀平反事去北京，到人民大學黨委，其間我順便問工作人員林希翎的下落，他們回答我說不知道，我很失望。80年代我參加了民革，有一天看到《團結報》上刊登批判法輪功的文章，在第四版頭條，豎的大標題寫旅法華僑林希翎批判法輪功。我從頭到尾把文章仔細讀了，這是記者的一篇采訪，其中講到林希翎批判法輪功，也兼著批判氣功。后來我問北京民革中央的同志，他們說林希翎的兒子練氣功，出毛病死了。有一次我到北京中央民革開會，碰到李烈鈞的兒子李贛騮，他曾經(jīng)到德國參加過全球華人華僑祖國統(tǒng)一大會，林也參加了。我問他碰到林希翎沒有，他說碰到了。我問她看上去怎么樣？他回答我說：胖乎乎的一個老太太。國家批準她出去，是政治需要，看來她還是傾向國內(nèi)的。我后來一直關注她的右派問題改正沒有，《炎黃春秋》雜志等有各種說法，講她曾經(jīng)多次申請改正，上萬言書，結果中央主要負責人不予批準。我有我的一種說法。右派沒改正的，中央控制5個人，章伯鈞、羅隆基、儲安平、陳仁炳、彭文應。地方上也有沒改正的。這在知識分子中很多人不同意這種做法，因為“反右”運動已被否定，完全沒有必要。其實中央控制的還有一人，就是林希翎，只是沒有公開，內(nèi)部掌握，這有很多說法。90年代上海民革接待民革中央副主席胡敏，我作陪，我旁邊坐著隨同胡敏來上海的中央民革一位處長，也是人民大學畢業(yè)的，在閑談中我向他問起林希翎的右派改正了沒有，他說：林希翎應屬改正之列，但中央討論時有一人激烈反對，就是當年的公安部長羅瑞卿，那時他是中央軍委秘書長，堅決反對，林希翎當時大字報的矛頭就是對著他的，顯然羅認為鎮(zhèn)反肅反是完全正確的，中央就不改正，但對外不公布。我認為此說比較可靠，因當時羅瑞卿一言九鼎，此說任何報紙上都沒說到。我一直關心林希翎的命運，她在本世紀初在法國病逝，直到她去世都沒聽說改正。

班級中幸好沒有“右派”

“反右”時我們系里也很熱鬧，調(diào)干生有社會和工作經(jīng)驗，所以上面一號召鳴放，大家就講各種問題。1班有一位同學叫殷九如，是調(diào)干生，從空軍部隊轉(zhuǎn)業(yè)的，原先在志愿軍空軍當過標圖員，屬機密工作，政治上可靠，但“反右”中因為言論多被控制起來。后來傳說他要殺人，派人24小時進行看守，我的同學吳傳耀首先當看管，后來此人被抓走，說他的罪狀是當時在朝鮮戰(zhàn)場上企圖叛變投敵，從此不知去向。2班有一同學，東北人，叫畢玉奇，是應屆生，他在鐘樓旁邊公用電話旁的墻上貼了大字報，說蘇聯(lián)應該把旅順大連港還給我們，就因為這個被說成是反蘇急先鋒，劃為極右，送去勞動改造，他是應屆生，算是處理輕的。在我畢業(yè)前那年春天，有一天到食堂吃晚飯，我掀開門簾迎面見到他，我很吃驚，問他，他說回來了，在二年級繼續(xù)上課，因為這時中蘇關系破裂，他被甄別后放了出來，我倆相視半天，無言以對。其他年級“反右”斗爭更激烈，有一位女同學叫周雪恒，是個女才子，她的主要觀點是說檔案學不是一門科學，因此被打成右派，但很快摘帽。

人大教師在“反右”中出名的也有，像工業(yè)經(jīng)濟系的講師葛佩琦，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系的王德周。有一天《人民日報》點名這兩人，在鳴放時期，《人民日報》曾經(jīng)用很大篇幅刊登葛佩琦在人民大學黨委召開的一次座談會上的發(fā)言，其中說到：“你們不應因自己是主人翁而排斥別人，不能只有黨員是可靠的，別人都是可疑的，特別是對愛發(fā)牢騷的黨外人士，共產(chǎn)黨可以看看，不要自高自大，不要不相信我們知識分子。搞得好，可以；不好，群眾可以打倒你們，殺共產(chǎn)黨人，推翻你們?！焙髞碓谂懈鹋彗鶗r就抓住他鼓吹要殺人，要殺共產(chǎn)黨這些話，真把我們嚇了一大跳，后來這兩人都被抓起來。上世紀80年代，我看到一份資料，說葛佩琦做過國民黨少將，是共產(chǎn)黨打入國民黨內(nèi)做情報工作的，他早在一二·九北京學生運動時就是北大學生會的負責人之一，1938年加入共產(chǎn)黨，抗日戰(zhàn)爭期間，按照黨組織的安排，他調(diào)到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以“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戰(zhàn)地聯(lián)絡組組長”名義任少將參議，赴豫東日本統(tǒng)治區(qū)做情報工作?？箲?zhàn)勝利后，黨中央為盡快建立東北根據(jù)地，派他先后以“東北保安司令長官司令部政治部少將督察”和“中央宣傳部東北通訊處處長”的身份作掩護，負責搜集敵人的軍事情報，將國民黨東北駐軍一覽表等機密材料，交給單線聯(lián)系人，再通過秘密電臺傳給中央，成為我黨深入虎穴的一把尖刀，被稱為“舍生忘死的共產(chǎn)黨員”。我看后都不敢相信，因為當時在學校時完全相信他們確實要殺共產(chǎn)黨。八九十年代我去北京看一老同學，住在鐵獅子胡同11樓，他跟我說隔壁就住著葛佩琦，我們倆相視而嘆。王德周后來下落不明。

我們班中沒有右派，因為支部書記是好人，擔了風險。有一次他講起當年的“反右”情況，他說那時冒著很大風險，班中有4人被劃為“中右”，是他堅持不讓劃為右派。他是貧下中農(nóng)出身，浙江余姚人，很早參加了革命，來人大讀書前是中共舟山地委秘書，在學校時他拿29元助學金，人長得很帥，是籃球健將，同大家的關系很好，他把這4人給保下來了。他后來是從北京聯(lián)合大學副校長職務上退下來的?！胺从摇苯Y束調(diào)整班級時，以我們班為主體，從其他班調(diào)來了一名右派，叫季克疆，是部隊轉(zhuǎn)業(yè)考入的，人很直率，作為反面教員調(diào)過來，后來他在黑龍江省檔案局退休。

總之，在中國人民大學經(jīng)歷的“反右”運動，是我生平第一次卷入政治運動，受到教育，啟發(fā)大，驚嚇也大。后來慢慢也接受了，階級斗爭這根弦不能松，自覺不自覺地接受了“反右”斗爭的結果，也是當時大部分大學生的思想。這段經(jīng)歷，對我一生影響很大，縮短了我從一知半解的青年向成熟青年轉(zhuǎn)變的過程，也縮短了我從青年學生到一個干部的成長過程。

（口述者生前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撰稿者為上海市檔案館研究館員）

責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