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青春
張青春,筆名西堯、陽夏村夫,1963年2月生,河南太康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供職于開封市尉氏縣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
記得谷雨時令過后的一天清早,鄉(xiāng)下老家的一個堂弟在微信朋友圈曬圖——小新溝清凌凌的流水蜿蜒東去融入蔚藍(lán)的天空,大堤外一座拱形白色塑料大棚內(nèi),七八個年輕婦女高挽褲腿,有的在苗床上剪截半尺長的紅薯秧,有的碼放整齊后用白色尼龍繩扎成小捆,年輕小伙子則打包、裝箱、搬運(yùn)。我很驚奇,多少年也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紅薯育苗大棚!堂弟很快回復(fù),近年互聯(lián)網(wǎng)農(nóng)業(yè)興起,電商平臺網(wǎng)售紅薯苗漸成氣候,物流快遞到內(nèi)蒙、新疆等地,已能“俄頃”送達(dá)。一個半畝地大小的紅薯育苗大棚一年可見效益一萬多元,全村近千座,面積四百多畝,年可實現(xiàn)效益近千萬元。
這么多天來,我在異鄉(xiāng)只要一想起堂弟微信朋友圈曬圖,想起紅薯苗子,眼前便會浮現(xiàn)出許多與紅薯有關(guān)的鄉(xiāng)間往事。
小時候,我們那地方,莊稼一年兩熟,夏季小麥,秋季高粱、玉米、谷子、紅薯等。高粱、玉米和谷子是傳統(tǒng)農(nóng)作物,但產(chǎn)量較低,不能常年當(dāng)主食,紅薯便成為主要秋糧。俗諺云:“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奔t薯,又名甘薯、蕃薯等。《閩書》記載:“番薯,萬歷中閩人得之外國。瘠土砂礫之地,皆可以種。其莖葉蔓生,如瓜蔞、山藥、山蕷之屬,而潤澤可食。截取其蔓咫許,剪插種之,下地數(shù)日即榮?!鼻宄酢短悼h志》曰:“番薯,紅白兩種,根莖葉皆可食。本出呂宋國,明萬歷間始至福建,今蔓延陽夏矣。”
我們生產(chǎn)隊紅薯育苗在春分之后。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背風(fēng)向陽處,苗床二三尺高,鋪一層草木灰,再撒一層牲口糞,又?jǐn)傄粚语L(fēng)化的塘泥,挑選勻稱薯塊下種,大頭朝上小頭朝下,緊接著又蓋一層沙土。牲口糞用馬糞,一則易發(fā)酵發(fā)熱,出苗快;二則增肥土壤,苗壯。因為沒有塑料地膜技術(shù),就采用火炕育苗,下置火道,大約十來天,每天要給苗床加熱,柴禾是耐燃的樹樁,早晚兩遍,每次燒個把時辰。溫度低,誤事;過燙,種薯燒熟了。燒罷,撤出大炭,封上灶門,以免熱氣外漏。整座苗床用細(xì)竹桿扎成拱形棚子,上覆草苫子,四周遮掩嚴(yán)實,用來防寒保暖,以利催芽。我跟著祖父,看他鄭重地掀起草苫的一角,看到紅薯發(fā)芽怯生生地拱破大片土層的情景,生機(jī)勃勃的很喜氣。鵝黃的新芽,不幾天就變成紫紅色,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葉子像上了釉彩一樣明亮。
清明前后,年輕婦女在苗床兩端懸空架一塊木板,人站其上,用來拔秧。頭茬紅薯秧,長勢不齊,挑揀大的、壯的先拔,略修剪,扎成小捆,即可栽種,夏末便可收獲,它比麥茬紅薯芡多,是下細(xì)粉(方言,粉條) 的好材料。太康農(nóng)村稱之為“春紅薯”,尉氏鄉(xiāng)下則通稱“稙紅薯”?!岸灐?,指早熟或早種的莊稼。毛傳:“先種曰稙,后種曰稚。”“二月三月種者為稙禾,四月五月種者為稚禾?!保ㄙZ思勰《齊民要術(shù)·種谷》)春紅薯多采用穴栽斜插秧苗、直插“地蛋”(方言,紅薯塊,亦稱紅薯母子)?!旱卮蚱鹨坏赖拦P直的土埂子,“地蛋”間距尺把長,直插土埂上,只露出個頭,七八天后,它就會萌發(fā)出成撮的紫紅色的嫩芽子,隨之生苗引蔓。待長至二三尺,偎老根可剪下三根半尺長短的秧子,碼放竹籃或塑料編織袋里,運(yùn)到田間,即可栽種麥茬紅薯。
東邊天際泛起一抹魚肚白,隊長布袋哥敲響村口老槐樹下一口銅鐘,高聲吆喝:“去河?xùn)|‘一桿旗’栽紅薯了——去河?xùn)|‘一桿旗’栽紅薯了——”地塊狀似旗幟,俗稱“一桿旗”。“栽”,種植的意思。他和男女青年說著笑著,或拉架子車,或扛抓鉤,或挑扁擔(dān)、水桶,紛紛往“一桿旗”那塊麥茬地走去。因為是分段小包工,每戶分包栽種三分麥茬地,就算完工。母親對我說:“你在家看門吧!”說罷,裝上抓鉤、籮頭、剪刀、扁擔(dān)、水桶,拉起架子車,也下地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父親是公立教師,“一頭沉”(指夫妻一方在城里,另一方在鄉(xiāng)下務(wù)農(nóng)),常年在外地工作。母親也是一名教師,響應(yīng)黨和國家的號召,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從尉氏縣第一中學(xué)下放到太康農(nóng)村,當(dāng)了一名新型農(nóng)民。母親常年在田間勞作,而我這個初中生麥忙假回來理應(yīng)分擔(dān)一些家務(wù),卻被留在家里。我體諒母親的良苦用心,她一定是想著我住校讀書,不?;貋恚偶倭烁赊r(nóng)活會被風(fēng)吹著,太陽曬著。我從記事起就與農(nóng)事打交道,會干一些農(nóng)活,多想為母親分擔(dān)一些勞累,減輕一些負(fù)擔(dān)!我大步向村東“一桿旗”那塊地走去。透過薄薄的晨霧,只見麥茬地里,有年輕人,有老年人,也有孩子,錛地的,丟苗的,挑桶的,澆水的,都忙活起來了,不時傳來說笑聲、吆喝聲和孩子的哭鬧聲。
母親的身影被初升的太陽拉得很長很長,在麥茬地里不住地晃動。她干活不惜力氣,高挽褲腿,雙手高高揚(yáng)起抓鉤,猛地往下一錛,刨出一個淺淺的干土窯窩,緊接著又揚(yáng)起抓鉤,再猛地錛一下,連干土刨到一邊去,還不時把抓鉤翻過來,敲碎土坷垃。一個干土窯窩刨好了,再接著錛下一個?!挥酶?,直接用抓鉤錛出土窯,即可栽種,俗稱“貼茬兒”。我走到母親身邊,一把搶過抓鉤,說道:“媽,我錛吧!”我只顧掄起抓鉤錛地,卻顧不了腳下的麥茬子戳腳,扎得生疼。還沒有掄幾下抓鉤,早已是汗津津的,汗水流到眼里,蜇得生疼。為避免歪歪扭扭,我用抓鉤把劃過一道印子,然后沿著印子錛土窯窩。盡管這樣,照直看去,還是有些歪斜,刨的干土有的多,有的少,土窯窩也就有大有小。母親沒有說什么,又揚(yáng)起抓鉤重新刨一遍。扒窯,栽苗,澆水,封土,我家分包的三分地栽種完畢的時候,太陽才剛剛升到小新溝堤外的楊樹梢子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綠樹掩映的村莊,浮起淡淡的炊煙,好像箍住一副白瑩瑩的玉鐲。
有一年,快進(jìn)入小暑時令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把河?xùn)|“一桿旗”那塊地的花(方言,棉花)苗子打了,怎么辦?公社領(lǐng)導(dǎo)下來,號召大家生產(chǎn)自救,叫趕快補(bǔ)種紅薯。這時再育紅薯秧來不及了,而麥茬紅薯才“絆倒”秧子,可截取一拃長,就從鄰鄉(xiāng)買來,栽種,再澆半碗水,紅薯活了,也拖秧結(jié)紅薯了。這次栽紅薯對我的印象極深,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感恩紅薯,覺得紅薯真是最好成活的農(nóng)作物。
紅薯不僅生命力極強(qiáng),而且省工,成活后不用施肥和澆水。鋤罷頭遍地,紅薯拖秧扯蔓,彼此之間互相勾連,平地浮起一蓬蓬綠煙,將田埂、壟溝悉數(shù)淹沒。秧子貼住地皮扎下好多“路根”(通稱次生根),最耗養(yǎng)分。紅薯秧子絲毫不知節(jié)制,它簡直就是瞎長。不幾天,就長出一截新秧子。彎腰掂起,往一邊一翻,一翻。滿地背面帶有紅筋的葉子背過來,只一夜,秧子不動而綠色的葉面又都翻過去了。這個時候,紅薯葉、梗,粗壯,嫩,母親收工時候順便掐一些,放少許食鹽、堿面,摻紅薯面,蒸紅薯面餅子,趁熱吃,筋道,黏而發(fā)甜。
過罷霜降,紅薯地只剩下軟塌塌的秧子,用鐮刀割去,只留寸把長,露在地面上,以便“出紅薯”?!俺觥保俏覀兡堑胤絻旱姆窖?,文縐縐的說法就是“收獲”,若在老家人們面前說“收獲紅薯”,就顯得拖泥帶水了,就好像和老家的人們“隔”了一層,令人側(cè)目。大人、孩子,甚至還能干活的老人也會到場,有的肩扛抓鉤(鐵鍬、排叉亦可),有的手挎竹籃(籮頭亦可),有的拉著架子車,急忙奔向紅薯地。抓鉤,一種農(nóng)用生產(chǎn)工具,由一根四五尺長短、鴨蛋粗細(xì)的木棒,和與之構(gòu)成九十度角的帶鐵褲子的三個鐵齒制作而成。它錛得深且不易傷到紅薯,使用起來也不甚費力。而鐵锨、镢頭因為是齊頭,刨起來沉重,容易截斷紅薯。
“出紅薯”是一個技術(shù)活兒。出紅薯要會看,扯去紅薯秧子后,要看根部的隆起和土地脹裂紋路的走向,土地隆起和有裂紋的地下一定有紅薯,抓鉤在隆起的邊緣和裂紋的末端錛下去,既不會傷到紅薯,也很省力。男勞力一抓鉤下去,幾塊抱團(tuán)的紅薯就從土窩里松動了,抓住紅薯棵用力一抖擻,整棵紅薯被悉數(shù)提出,抖掉泥土,輕輕地放在地上,“出”下一棵?!俺觥背鰜淼募t薯一般四壟子放一行,先在割罷秧子的地里“出”一趟子,放在“出”罷紅薯的空地里,俗稱“領(lǐng)趟子”。女勞力緊隨其后挑揀攏堆,收工就分。生產(chǎn)隊在出罷紅薯的垡頭地里按人頭分紅薯,兩人抬大秤,隊長布袋哥掌枰,他雖然精瘦,聲音卻洪亮,喊道:“老木,五百?!崩夏緝煽谧迂砗⒆?,每人一百斤。又喊:“糞堆,一千!”糞堆養(yǎng)了八個孩子,分糧占大便宜了。接下來,布袋哥左手掂住秤桿,右手在分好的紅薯堆上,或放上隨手撿起的一根麻繩頭,或放上就地薅來的一把草棵兒,或在大塊紅薯上刻下一個頭像,那是小名叫麻繩、蒿草和光蛋家的紅薯,但等著收工后由這些人家來認(rèn)領(lǐng)。
用抓鉤重新錛一遍紅薯地,俗稱“溜紅薯”?!傲铩保窖?,就是在收罷莊稼的地里“揀漏兒”。不必說錛到兩枚銹成一體的制錢,縫制成一個雞毛毽子,和小伙伴們消磨寒冷而漫長的時光;不必說在河?xùn)|“一桿旗”那塊地里,錛出一只藕荷色陶制小叫吹(通稱陶塤),用力一吹“嗚哇”響;單說刨紅薯,也飽含無窮樂趣:挖斗東一鍬西一鍬地亂掘,不知道哪一鍬咔嚓一響就刨上來一塊紅薯,我則是一抓鉤挨住一抓鉤平排錛地,刨出來的多是些小紅薯,偶爾遇到拳頭大的一塊紅薯不期然地滾到腳下土窯里,東張西望,驚喜得不得了。有“拉鞭”(方言,紅薯的根須),哪怕是它拖一庹長,我也能找到或大或小的一塊紅薯,因為我舍得下力氣,還有“纏磨頭”勁兒。小伙伴都沒有我溜的多。我一晌能“溜”大半籮頭紅薯,完好的,和生產(chǎn)隊分來的一齊窖起來,留著過冬吃。傷叉的,旋去“破頭”,洗凈,用來打粉芡,下細(xì)粉(方言,粉條,用來過年熬菜或包角子),也可以刮紅薯片。
刮紅薯片,多在出罷紅薯的垡頭地里。月亮升起來,通往田間的灰蒙蒙的小路上,走著鄰家的大人和孩子,前者呼后者擁,一派熱鬧景象。若遇到月黑夜,田野里一盞盞煤油燈閃著昏黃而溫柔的光芒,走走,停停,忽上忽下,忽明忽滅。家鄉(xiāng)不通電,常年都用簡易煤油燈照明。一個空墨水瓶的鐵蓋上鉆一個小孔,燈芯是搓好的舊棉線用針穿過去,浸滿油,就能點了。一燈如豆,晃出斑駁的身影,竟然覺得光明,無比溫暖。我家用的是罩子燈,俗稱“氣死風(fēng)”,一盞煤油燈,被鑲嵌在薄薄的鐵皮框子里的四面透明玻璃圍住,上下兩頭留有出氣孔,上邊用細(xì)鐵絲彎成一個鼻兒,安上一根手指粗細(xì)的木棍兒,用來挑著照明。
母親拉著架子車,攜著紅薯刮子(四五尺長、尺把寬的木板子,在一頭的中間開成斜口兒,口子上鑲嵌一個飛薄的鋒利的刀片,木板與刀片之間留有韭菜葉寬窄的一條細(xì)縫兒),到才出罷紅薯的垡頭地里,刮紅薯片。若一時刮不完,還恐怕半夜下霜,母親就用一撲子一撲子紅薯秧,把一谷堆一谷堆紅薯遮蓋起來。刮紅薯片也需一把好手藝,稍有不慎,手掌就會“掛彩”——我家總是母親刮紅薯片,靠住紅薯堆,放一條膝蓋高低的四條腿的木凳子,將刮子通長著放在上邊,直側(cè)著身子坐在刮子上,右手還沒有刮完,左手就從腳下的紅薯堆上拿起,遞到刮完紅薯片的右手上,手掌半伸,按住紅薯塊在刮子上來回推動,剩下很薄的薯塊了,就換整塊紅薯推著刮,直到刮完,“刺啦——刺啦——”旋成薄片兒,在刮子底下堆成一座白花花的圓錐形狀。母親的手上沾滿星星點點的紅薯筋,黑,而黏,“吃”到指紋里,不容易洗掉。那時我也不過十一二歲。我是長子,一想起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獨自在田間辛勤勞動,無論夜晚多困,我都會強(qiáng)打精神,去撒紅薯片。用竹籃子把濕紅薯片裝滿,抵在肚子上,一趟一趟端到附近才耩罷小麥的麥地里,先是抓起一把用右手一掄,紅薯片不規(guī)則散開,零散地撒在才破土的麥苗兒上。緊接著,一手挑著罩子燈,一手?jǐn)傞_壓摞的紅薯片,有的搭在垡頭上,有的兩片側(cè)放著搭成人字形,以便通風(fēng)透氣,盡快曬干。兩天后,早晨翻紅薯片,垡頭地里下了一層薄薄的白白的霜屑,一雙小手凍得抻不開,不住地用嘴哈氣,搓揉。太陽升起一竿子高,才回家吃早飯。隔兩三天,再翻一遍,曬干了,一片一片撿起來,用茓子“茓”了,留著常年吃。若有人來村里跟姑娘說親,當(dāng)娘的總是先問:“那家有幾窖紅薯,有幾茓子紅薯片?”紅薯和紅薯片多,說明家庭底子厚實。
這個時候最怕下雨。一年的收成眼看到手了,因為一場秋雨就要斷了一家人的口糧。有一年,老墳地的紅薯片頭一天擺了白花花一地,夜里就下起毛毛雨。盡管是羅面雨,整個村莊還是像往一口熱鍋里潑一瓢冷水,頓時沸騰了,男女老幼大呼小叫的高低疾徐的聲音,籮頭和竹籃子碰撞的篤篤的聲音,架子車和塑料薄膜摩擦的嘩啦嘩啦的聲音,整個村莊亂成一個火燎的馬蜂窩。有的戴斗笠(我們那地方兒俗稱席簍子),有的披蓑衣,有的撐雨傘,冒雨挑燈搶收紅薯片,能收一點是一點。天亮后,攤開,晾到堂屋里的秫秸箔上,但很快就發(fā)黏了,一股子發(fā)霉的甜酸的味道直打鼻子。遇雨的紅薯片先是長滿米粒似的星星點點的灰白醭子,曬干,暗白的紅薯片上帶有黑星子。這經(jīng)雨的紅薯片,用清水洗凈,曬干,榷碎,“一風(fēng)吹”小鋼磨打成面,蒸窩窩,貼鍋餅,吃起來有一股淡淡的苦味兒(如未經(jīng)雨發(fā)霉,則是筋而略帶甜頭兒)。母親放少許食鹽、堿面,貼紅薯面鍋餅,趁熱吃,筋道,卻黏而苦,涼了,就灰黑死硬。我去鄰村地里割草,人家放狗攆,情急之下,掏出個紅薯鍋餅砸過去,狗瘸著跑了。
紅薯片若常年吃,易燒心,民間因而有多種吃法?!獰饻L饻?,方言,甜湯不甜,與“咸”相對,普通話曰“淡”,而我們那地方兒俗稱“甜”、“白”等。甜湯,不加鹽,湯是淡的?!鞍诇?,就是夏天吃撈面條,面條撈到盆里,過涼水,澆鹵,而鍋里的面湯,另下紅薯干,煮熟,俗稱“白湯”?!霸瓬场保埡蠛葴?,淡而有味?!獕吼氿洝0鸭t薯片磨成面粉(紅薯片中摻入少許小麥、大豆,用小鋼磨“一風(fēng)吹”不去麩皮打成“雜面”亦可),蒸熟,趁熱填進(jìn)饸饹床的圓筒里壓制,拌以食鹽、陳醋、小磨油,撒上一撮芫荽,味道鮮美?!案蝮◎蝌健薄<t薯面兌水和成糊狀,煮熟,把面糊用勺子一舀子一舀子盛到紅盆里,然后一勺子一勺子倒入蛤蟆漏子(一個葫蘆瓢,上鉆多孔,也可用秫秸篾子編成簡易笊籬,上留多個指頭大小的貓眼),左手虛握拳頭,一下一下夯打端著蛤蟆漏子的右手腕,面糊受到振動紛紛下到井拔涼水的瓦盆里,這些面疙瘩,頭大尾巴長,像一群蛤蟆蝌蚪在水里游動。另外一人攪動瓦盆里的“蛤蟆蝌蚪”,不讓粘到一起?!案蝮◎蝌健边^涼水后,用笊籬盛到碗里,加蒜汁、陳醋,用黃瓜、荊芥拌了,滴幾滴子小磨油,綿軟、甜酸而又爽口,是我們那地方兒夏天特有的一種風(fēng)味小吃兒?!琢锛t薯絲。有一年,生產(chǎn)隊男女壯勞力在村子南地幸福渠北岸,人工推動鉆機(jī)打機(jī)井,清早去工地給母親送飯,饃是紅薯面窩窩(一種半圓、中空、尖頂、大口的面食,因中間有一個淺淺的小窩兒而得名),菜是祖母拿手的醋溜紅薯絲:紅薯斜刀切成細(xì)絲兒,待油熱,加蔥花、姜末,煸炒出香味,紅薯絲傾入炒鍋中,嗤啦一聲,淋陳醋,爆炒至八成熟,裝盤,吃起來略脆,且清爽。若不淋醋,紅薯絲是面的。這道菜,我時常吃得非常開心,最后連湯汁都端起來喝了。自從離開家鄉(xiāng),我就再也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醋溜紅薯絲。祖母也因病去世十八年了,醋溜紅薯絲的味道卻永遠(yuǎn)留在我的心里。
冬季除了修路挖河,村里總還是閑散的。一到飯時,街坊、鄰居陸續(xù)從各自家中走出,雖是各吃各的,早飯卻差不多少,都是一片黃土地長出的紅薯。一手端住盛滿熱紅薯的秫秸莛(一種高桿茭草的莛子)饃筐兒,一手端住大半海碗紅薯玉米糝稀飯或紅薯轱轆茶,來到當(dāng)街,把手里東西放在面前,靠一道矮墻蹲了,吃得津津有味。那飯場兒是小道消息傳播地,說笑的,噴空的,罵玩的,非常熱鬧。
前年夏天,我重返闊別二十多年的故鄉(xiāng),想看看紅薯地,竟然很少見。街坊說:“村里年輕人外出打工做生意,沒人種了。想吃,只能在園子里種幾壟?!比缃?,由于科技發(fā)達(dá),現(xiàn)實的誘惑過多,念想多過食欲,反而啥東西都吃不出好胃口了。曾經(jīng)離不開卻又討厭人的紅薯,搖身一變,已然成為養(yǎng)生保健的美食。大型超市里從南方空運(yùn)過來的紫薯和紅心紅薯,還用小巧的紙箱包裝起來叫賣,比大路貨的水果還講究。有人專賣烤紅薯,開封街頭一斤賣到五六元,能頂二三斤小麥面。紅薯竟然成了稀罕物!
我端坐電腦前寫作這篇《紅薯 紅薯》的時候,突然從別墅外邊一條街巷里,隱約傳來一聲聲吆喝:“烤紅薯香甜哩吧——烤紅薯香甜哩吧——”尾音拖得長長的,婉轉(zhuǎn)、悠揚(yáng),頗有韻味。循聲走出去,我站在巷口與一個圍著破汽油桶賣烤紅薯的老漢搭訕。等他打發(fā)走兩個踩著高跟鞋的時尚美女之后,我說生意好呀,他歪著頭看看我,戴著黃色帆布手套的手不停地拿捏半生不熟的烤紅薯,淡淡地說道:“城里人嘴頭挑食啊,擱到家里,我只吃地灶里的烤紅薯,那才是地道的紅薯味兒!”我隨即也挑揀一塊,老漢輕輕吹去浮灰,用桿秤稱了,雙手遞給我。初嘗,黏,而軟,一縷熟悉的淡淡的甜香,讓人舒心踏實,像小時候跟著母親去趕集,走散了,又突然看到了母親身影的喜悅,也像外出歸來,時??吹侥赣H倚在門口等待我們回家的安心。一塊小小的紅薯,它總能牽惹舊情,令人思慮往昔,承載著我對故鄉(xiāng)多少艱辛與歡樂的回憶。捧著它,仿佛聽得見雞鳴聲聲,看得見炊煙裊裊,想念起親人的音容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