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 悟
兩只喜鵲在草地上覓食
當我路過那里時它們默默飛走了
無論我多么輕手輕腳,都不會有
自設(shè)的善意的舞臺
退回到遠觀它們的那一刻
那時我想過:當它們不啼叫時
仿佛不再是喜鵲
只是羽毛凌亂的餓鳥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認定
喜鵲就應(yīng)該有喜鵲的樣子呢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假定
如果巫師被蛇咬了,就不再是巫師呢
這些疑問,隨兩只喜鵲頓悟般的
振翅飛起而釋然了。有朝一日
我可能是不復鳴叫的
某只秋蟲,剛填進它們的腹中
火 山 石
我從云南沒有帶回珠寶翡翠
只帶回了兩塊火山石
為了驗證真?zhèn)危阉鼈儊G進水池
真的,浮起來了……我轉(zhuǎn)而希望
它沉下去,以石頭的名義
沉下去。這被火掏空過的浮石
留下了一層細沙,像我們
從沙漠中回來,丟進水池里的衣服
曾經(jīng)烈火灼身,如今
甚至不能碰撞出半點火星
默哀期如此漫長……我只希望
它們從這世間一沉到底
那百孔千瘡的身體里,吸入了太多
太多的黑暗
哦,乖
有時我們從夢中突然驚醒
像碰到了燙手的東西
有時我們在夢中短暫擁有的
像竊取的某樣東西
而我們不復擁有的
像一只狗向你跑來
打聽它的兄弟姐妹
或它們的
葬身之地
同 伴
每天晚上,當詩人寫作完畢,關(guān)閉電腦
蹲伏在地的狗
也知道起身,回到它的窩里
詩人朋友的妻子如是說
我仿佛也目睹了那動人的一幕
那家伙,就好像是他們
替我養(yǎng)的一只金毛犬
今夜,起身關(guān)燈之際,我感到
也有這樣一個好伙計
和我默默道別
它從來不會模仿我們的聲音
但我們會
樂于模仿它的叫喚
好像借此才可以找到
真正的同伴
春日南墻下
南墻屋腳上,有土黃色的印痕
那是泥水相濺,水漬洇染
留下的鄉(xiāng)村底色
我脫去襪子,赤腳曬著太陽
雙腳投下的陰影,清晰如
憨厚的人群中冒出的自大狂
但我不會收回我的腳
念叨著:春光怎可辜負
陰影只是陰影,強光下
蒼白的雙腳也可原諒
同雙手相比,它總是一派天真
背負著我們,不顧水深火熱
這世界不會平坦如草地
不會體面如蓮花
金靴和桂冠。人們總是將金靴
視作桂冠,而忘卻自己
是天生的泥腿子,屋腳上的印痕
才是雙腿的底色,我們的底色
我們的生日挨得太近
我和父親,我們的生日挨得太近
今天臘八節(jié),昨天是父親的生日
明天是我的
五十多年前,作為頭生子
我的降生給了父母大歡喜
我們的生日挨得太近
少小離家后,我和父親
從沒有因為生日而歡聚
當他五十、六十、七十……
我指望我們總有那么一天
我愿意為此而痛飲
但是沒有
一年一度,親人們
依然為父親的生日而相聚
我的缺席,他們習以為常
我和父親的生日挨得太近了
太近了,以至于我早已忘記
我們相隔如此遙遠
我和父親,我們的生日挨得太近
樹木,和它的影子
自行車的前輪和后輪
或許還是
母親的左眼和右眼
無 題
那些沒有留下遺言的人
讓哀悼者有如中風患者
艱難地彎腰,為夠得著地上某物
親人們將試著移栽
扦插的柳枝,傷口被泥土深埋
蜘蛛可有巢穴?悲痛中人
唯有默哀,和余哀
半夜細看花盆
每一朵花都像一個新生兒
都像轉(zhuǎn)世而來,托夢而來
為取悅我們,教我們唱一首兒歌
——花有骨,花有骨
雜 草 叢 生
那么多雜草。從來沒有見過哪一片雜草
如此刺目
不單雜草,還有灌木
像一群餓漢終得飽食
與老鼠、黃鼠狼和松鼠,沆瀣一氣
一旁的牛欄更顯破敗
牛欄里倒是干干凈凈,寸草不生
父親在世時,每天會準時進出牛欄
伺候那畜生
牛欄外堆著草垛
那些稻草,有的鋪在床上,有的用于引火
大部分用于耕牛過冬
如今,這里雜草叢生
像我從某部紀錄片里看到的
切爾諾貝利核泄漏后
催生出的壯碩而奇怪的植物
它們,像要喂養(yǎng)一頭不可名狀的怪物
從來沒有見過
哪一片雜草如此刺目
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念想:誓將這破敗之地
變成一座花園
責任編輯 小 山
余笑忠,1965年1月生于湖北省蘄春農(nóng)家。1986年北京廣播學院畢業(yè)后供職于湖北人民廣播電臺。曾獲“2003中國年度詩歌獎”“后天詩歌獎”“揚子江詩學獎”“十月文學獎”。作品被收入《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