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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八點,杜律師和小馮在天信大廈門前碰面,搭乘205路公交車趕往南山看守所。車上的乘客不多,車廂里流動著一股淡淡的水腥氣,大概剛剛打掃過。兩個人在司機后面的位置坐下來,透過前擋風玻璃,能看到站前大廈頂層圓形的旋轉(zhuǎn)餐廳和霧霾籠罩下的一小塊鉛灰色天空。距離開庭還有一周時間,這是他們第一次去見董小桃。
一年多前,案件剛發(fā)生時,受到了全國多家媒體的關(guān)注,很多市民都去看過那幢被燒得焦黑的三層別墅。不過,直到事情漸漸平息下來,杜律師才有所耳聞。當時,他正在整理妻子的遺物,試圖找到她決然告別人世的原因,對外界還處于不聞不問的狀態(tài)。
公交車駛上中央大街時,杜律師想起來,上次去看守所還是在兩年前,他代理的那個強奸殺人犯最終被判處了死緩。法官宣判之前,杜律師在心里給出的判決是死刑立即執(zhí)行。投案自首加上經(jīng)濟賠償救了那人的命。結(jié)案好長一段時間,受害女孩瞪大的眼睛還不時在他腦海里閃現(xiàn)一下,還有她胸前用刀刻上去的血肉模糊的兩個字。但他無能為力。他甚至不能拒絕為那人辯護。當年報考法律專業(yè)時,包括從業(yè)后的好多年里,他都以為自己可以代表法律——就像電影里那些大律師一樣——主持正義懲惡揚善,當了近四十年律師后才終于搞明白,事實并非如此,法律是一種客觀存在,你可以解釋它執(zhí)行它,但卻無法代表它,包括那些法官也一樣,都同樣無能為力。
杜律師把卷宗拿在手上,但沒有打開,所有材料他已經(jīng)仔細研讀過,四條人命加上縱火焚尸,不管社會上輿論如何分歧,判決結(jié)果都只能有一個。陳院長需要他做的就是像以往那樣履行好程序,中規(guī)中矩地把審判跟下來,避免節(jié)外生枝。但杜律師覺得,這次,他或許還應該做些別的什么。
這次,杜律師是法院指定的辯護律師,將介入庭審階段。經(jīng)過央視報道后,董小桃案再次鬧得沸沸揚揚,陳院長打來電話之前,杜律師就知道本地和外地的好多同行都想免費做代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不管判決結(jié)果如何,此案的辯護律師都會成為公眾人物。如今律師這個行業(yè)也開始講究明星效應,名氣越大,報酬就會越多。但杜律師沒想要接這個案子。妻子的喪事料理完畢后,他就做出了退休的決定。他加入了一個中老年戶外群,以后打算經(jīng)常出去走一走。如果順路,就到兒子家里看一看,說不定還會住上一段時間。秦所長極力挽留,他才勉強答應干到年底,“帶一帶新來的兩個年輕人”。每天早晨六點,他還會準時坐在書桌前面,在硬皮本上記下頭一天發(fā)生的事情,社會上的熱點案件他也依舊關(guān)注,偶爾還會因為某個判例和人爭論幾句,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態(tài)變了。他已經(jīng)很少再接新案子,不想離開時還有什么事情牽扯不清。
“拜托了,老杜,這個案子只有交給你我才放心?!?/p>
陳院長的話說得懇切。他們畢業(yè)于同一所大學的法律系,打了近三十年交道,經(jīng)常一起探討法理,就某個判例爭論不休,但沒有過多的私人交往。談及法律時他們的觀點常有相左之處,對于友情看法卻非常一致,都認同“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別讓那些亂七八糟的家伙鉆空子,還法律一個清靜?!?/p>
見杜律師不應聲,陳院長又補充說。他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紀,但身上還有當年的銳氣,一言不合,就會拍桌子罵人。杜律師明白他在說什么?,F(xiàn)在全國媒體都在關(guān)注這個案子,從各種角度進行挖掘和分析,輿論分歧非常大,這也意味著不管最后如何判決,法院都會成為眾矢之的。如果律師再制造些噱頭,局面就會更加混亂。
“好吧!”
猶豫片刻,杜律師還是答應了下來。陳院長的理由讓他無法拒絕。但他知道不會再有例外,這將是自己律師生涯的最后一個案子。法院的委托書下達到了事務所,秦所長認為遇到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第一時間指派小馮給杜律師當助手。小馮是一年前來的,剛剛結(jié)束實習期,每天都想著接觸大案子。他是遼西山區(qū)人,畢業(yè)于南方一所政法大學,身上仍然有一股憨厚樸實勁,臉孔泛著高粱的紅色,說話有咬舌音,每句末尾都習慣性地把舌頭往回縮一下,聽上去就好像把尾字吞進了肚子里。杜律師有點喜歡這個小伙子。
汽車到達南山站,霧淡了些,站在公路上能看到拉著鐵絲網(wǎng)的淺白色圍墻和門前崗亭高高的尖頂。南山最早是一座果園,出產(chǎn)一種個頭不大但味道甘甜的蘋果。近些年,果園規(guī)模不斷縮小,監(jiān)獄、看守所、戒毒所、拘留所先后搬過來,南山就成了一個讓人敬而遠之又有幾分神秘的地方。
從本月1日起,開始執(zhí)行一項新規(guī)定,進門要核對證件,存包存手機。把公文包交給門衛(wèi)之前,杜律師從里面拿出一只塑料袋。昨天上午,他們?nèi)チ硕√业睦霞矣倚l(wèi)鎮(zhèn),拍下了幾張照片,拿到了董小桃用過的幾本本子。
在他們之前到的一位警官嘴里嘟囔著表達不滿,回頭看到杜律師,點頭笑笑打招呼。
“我來提審田鳳鳴?!?/p>
杜律師認出對方是重案組刑警,但想不起姓名,他們大概因為某個案件打過交道。他也想不起田鳳鳴是誰。妻子去世后的這段時間里,杜律師的記憶力大幅減退,曾經(jīng)有過兩次,午休時坐在事務所窗前的藤椅上,他竟然想不起妻子的模樣。
“董小桃的案子你打算怎么辯?”那位警官湊上來問。
杜律師把出入證掛到脖子上,心里疑惑,不過三天時間,自己做辯護的事竟然已經(jīng)傳開了。他們沿著一條筆直的大路向前走,看守所里整潔肅穆,路邊的圓柏修剪得有如立正的士兵。杜律師忽然想起對方姓龐,五年前,因為一件家暴引發(fā)的殺夫案有過接觸。杜律師隨后又想起來,那起案件的嫌疑人名叫王紅玉。因為有婦聯(lián)參與,那個案子杜律師是從偵查階段開始介入的。他和王紅玉談話時龐警官一直站在旁邊,談話進行到一半時,老龐走過來把一包紙巾放在淚流滿面的女人手邊。
“還沒想好,看情況吧!”杜律師答。
律師最起碼的規(guī)矩就是保密,即便對妻子兒女也一樣。兒子還沒出生時,因為妻子打聽他正辯護的案子,他把花瓶摔在了家里的瓷磚地面上,瓶底在地上砍開一道月牙形的口子,一塊碎瓷片飛起來擦傷了妻子額角。那是妻子第一次探聽他的工作,也是最后一次。年輕時他脾氣不好,遇事想不到折中方案,只會硬碰硬地來,現(xiàn)在想想根本沒必要那么做。
大廳里人很多,杜律師和小馮等在最里面的一個窗口前面,正式會見之前還要履行一個授權(quán)程序。委托書已經(jīng)遞了進去,嚴格意義上講,董小桃在上面簽字之前,杜律師還不是本案的辯護律師,即便是法庭指定,嫌疑人也有權(quán)拒絕。
“她可能不會簽字?!?/p>
管教老錢是杜律師熟人,家里有個賢惠愛人,每天早晨都會把精心準備的午飯裝進保溫盒里,讓丈夫帶到看守所。老錢說起這事時,杜律師不自覺地想起了妻子,耳邊隨之回響起《藍蓮花》的旋律。
“來找她的幾個律師都挨了罵,她根本不關(guān)心怎么判,只想早點兒結(jié)束?!崩襄X又說。
“杜老師,她不簽字怎么辦?”小馮有些緊張,手里的筆幾次掉到大理石臺面上。
“她不簽,咱就不辯。”杜律師答。
斜對窗口的一扇門打開,董小桃走了進來。她身材瘦弱,天藍底色黑白條紋的看守服就像套在稻草人身上,腦袋低垂,長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
“有煙嗎?老頭兒。”董小桃問,聲音有些沙啞,聽上去像是在講條件。
杜律師不知道如果自己說沒有,她會不會把筆摔到地上轉(zhuǎn)身而去。他下意識地摸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煙和公文包一起留在了門衛(wèi)室。董小桃已經(jīng)簽完了字,抬頭看了杜律師一眼,目光空洞冰冷,似乎穿過他投向了身后的大廳。老錢說得沒錯,她只想盡快結(jié)束。她大概連罵人都提不起興致來了,雖然還沒有判決,但她已經(jīng)先死了。董小桃目光收回去時,再次從杜律師臉上掃過。杜律師忽然發(fā)覺她長得有幾分像年輕時的妻子,說不上哪里像,像的也許只是一種感覺。
這讓他的心里翻動了一下。
老錢帶走了董小桃。十間會見室都占滿了,他們要排半小時隊。
杜律師和小馮從大廳里走出去,外面的霧又重了些,道路另一側(cè)的柏樹消失了。他們沿著卵石鋪成的人行道向前走,腳底不時被硌疼一下。杜律師恍惚記得看守所里有一間小超市,就在大廳出門的左手邊。那間超市還在,售貨員是個五十幾歲的矮瘦女人,臉一直板著,看上去有幾分不耐煩。杜律師不知道董小桃抽什么牌子,先從貨架上拿了一包,想了想,又拿了另一包。
“你到底買哪個?”對方問。
“都買。”杜律師答。
小馮搶著要付錢,被杜律師攔在了身后。打開錢夾時,他看到了妻子的照片?!端{蓮花》的旋律再次回響在腦海里。那張照片是五年前留下的,當時妻子還沒退休,在市內(nèi)一家銀行負責勞資人事工作,身體也還健康,至少表面看上去是這樣。妻子站在一叢桃花前面,笑容燦爛,因為是自拍,仰起的臉孔略微有些變形。那天傍晚,她把手機留在了陽臺窗前的桌子上,她應該是有意讓他看到里面的照片,但他無法判斷妻子這么做是懲罰還是留念。那些照片讓杜律師走進了妻子的另一個世界,一個他絲毫都不了解的世界。把所有照片都看完后,杜律師意識到,他們其實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杜律師和小馮回到大廳,三號會見室空了出來。小馮有些緊張,進門前就翻開了筆記本。法律規(guī)定可以錄音,但看守所規(guī)定,電子設備不得帶進會見室。
董小桃已經(jīng)坐在窗口前面,正低著頭,用一只手摳另一只的指甲。杜律師望向老錢,對方把頭轉(zhuǎn)向另一邊。杜律師把煙從鐵柵欄中間遞進去。柵欄漆成了朱紅色,呈“回”字形,從中間向外擴大。董小桃點煙時,寬大的看守服袖子縮下去,杜律師看到一串圓形疤痕從她手腕下方一直延伸到手肘。兩條胳膊上都有。他猜測是用煙頭燙出來的,想象著熾熱的煙頭按在皮膚上,杜律師心頭一陣顫抖。
詢問并不順利,董小桃一直在抽煙,滿臉敵意和厭惡。杜律師覺得她并不在會見室,而是在另一個時空里。她仇視厭惡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也包括她自己。杜律師仔細看了她的五官,還是覺得和妻子有些相像。這讓他一直無法集中精神?!端{蓮花》的旋律縈繞在耳邊。他不由自主地想,妻子站在十二樓陽臺窗前時,心里大概也充滿了仇恨和厭惡,所以才會選擇一條離開的捷徑。杜律師忽然意識到,自己想做的就是把董小桃從陰暗的情緒中拉出來,讓她徹底悔罪后,寧靜地離開這個世界。這背離了他的初衷,他始終認為在法律里摻雜進感情,既荒唐又愚蠢。他知道這和妻子的死有關(guān),就像堅固的螺絲發(fā)生了松動,密閉的穹頂上出現(xiàn)了裂紋,他有些東西改變了。
杜律師把塑料袋遞進去。這么做能否有效,他心里毫無把握。
董小桃歪著腦袋,小拇指鉤住袋底,把里面的東西抖出來。
田字格、算術(shù)本和幾張照片,散落在臺面上。
“你家的棗樹還在,這只狗是小黑生的,名字也叫小黑?!倍怕蓭熆粗√艺f。
照片是在董小桃老家拍的,田字格和算術(shù)本是老田在房子里找到的。董家搬進城里時,老田買了他家的房子。那一年董小桃九歲,正讀小學二年級。她父親一心想著要過城里人的日子,半點都沒有料到,兩年后自己會慘死在城市的大馬路上。
董小桃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兩只瞳孔慢慢放大,她沒有碰那些東西,但杜律師知道一切她都看在了眼里。一截煙灰從她嘴角的煙頭上掉下來,落在大理石臺面上,像蟲子似的蠕動兩下,分散成一堆細碎的粉末。杜律師確信她回來了,雖然不知道能待多久,但此時此刻她就真切地坐在窗口后面的方凳上。
“你什么意思?玩煽情,想讓我坦白交代?”
杜律師搖搖頭。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幫你?!?/p>
“幫我什么?”
“幫你回憶?!?/p>
“回憶什么?”
“我想讓你想起來,你的人生可能會是另一種樣子?!?/p>
杜律師把目光移到本子上,封皮鉛筆字工工整整——二年(3)班董小桃——本子他一一翻開過,每一頁上都有老師用紅筆打的對號和大大的“好”字。
“真無聊?!?/p>
董小桃眉毛向上挑起,“哧”的一聲冷笑。杜律師看出她在掩飾,就像他自己也在掩飾一樣。妻子的形象伴隨著《藍蓮花》的旋律不時在腦海里閃過,讓他一直心不在焉。香煙已經(jīng)燃到盡頭,一縷淡青色的煙霧旋轉(zhuǎn)著從董小桃臉頰旁升起來,飄散在她頭頂上方的空中。
“最后要去的那個地方,真的在河邊嗎?”董小桃忽然抬起頭問。
杜律師疑惑片刻,猜出董小桃問的是槍決時的刑場。
“是不是可以打針?”
杜律師知道董小桃問的是注射死刑。這種方法不會給犯人帶來痛苦,死亡過程一分鐘左右,最近幾年,全國很多地方都已經(jīng)開始采用。去年夏天省高院也購置了相應設備,陳院長說過市中院遲早也要引進,但不知會拖到什么時候。
“咱們這還不行?!?/p>
董小桃的目光黯淡下去,神情變得麻木冰冷。杜律師知道她已經(jīng)離開了。他把頭埋在詢問提綱上不看董小桃,似乎這樣就可以不再想起妻子,他知道是自欺欺人。他忽然意識到,幫助董小桃其實也是在幫助自己,他也同樣需要回到現(xiàn)實之中來。
“你為什么要殺他們?”
董小桃眼睛望著斜上方,似乎在努力思考,忽然詭異一笑,“老頭兒,你是不是真能把我從牢里弄出去?”
“我不能?!倍怕蓭煋u頭。當律師多年,他從不隨便許諾。
董小桃好像沒聽到他的話,顧自說下去:“你要白忙活了,我可沒錢給你?!?/p>
“我不要錢,法庭指定辯護,完全是免費的?!?/p>
關(guān)于這一點,董小桃在委托書上簽字前,杜律師已經(jīng)說過一次,當時他就覺得她根本沒聽進去,這次也一樣。
“要不然我陪你睡覺,就當是報酬了?”董小桃眨了眨眼睛說,“你還沒老到操不動的程度吧?”
董小桃突然大笑起來,整個人不停地抖動,一截煙灰掉在大理石臺面上,小馮漲紅的臉上滿是驚愕。
“你為什么要殺他們?”杜律師又問一遍。
他再次想到了妻子,《藍蓮花》的旋律隨之響起。這一年多時間里,他總是克制不住地想象風從她耳邊呼嘯而過的情景,那些飄揚起來的頭發(fā),鼓脹像喇叭一樣的衣服。她是不是一直睜著眼睛,看著水泥地面飛快地迫近?妻子出生在遼河邊一個小村子里,從小愛好文學,后來如愿考入省城一所大學的中文系。畢業(yè)時,陰錯陽差分配到金融系統(tǒng),改行搞勞資人事,遇到一個刻板的男人,結(jié)婚不久生下兒子,當初的愛好徹底淹沒在家庭瑣事里。
“老頭兒,你真想知道?”
董小桃嚴肅起來,做了一個讓杜律師靠近的手勢。杜律師從椅子上站起來,踮起腳伸長脖子,把臉湊近窗口。董小桃似乎在努力思考,忽然把嘴里的一口煙噴到杜律師臉上。杜律師被嗆得直咳嗽,掏出一塊布擦拭眼鏡。
“他們該死?!倍√抑棺⌒β曊f,聽上去就像在談論早餐吃了什么一樣輕松自如。
“那個孩子呢?她才只有三歲?!?/p>
“她也一樣該死,他們一家都該死。”
“那些氰化物是哪來的?”
“網(wǎng)上到處都有賣,要不要我?guī)湍阗I點兒?”
“人都已經(jīng)死了,你為什么還要放火?”
“干凈。”
“你說什么?什么干凈?”
“燒掉了干凈?!?/p>
會見結(jié)束得莫名其妙。從這時起,無論杜律師怎么問,董小桃都始終低著腦袋不再回答。
“下雪了!”老錢把董小桃從窗口前帶走時,她的目光從杜律師頭頂上望過去,自言自語地說。用的是陳述句,就好像事情真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樣。杜律師知道她看不到外面。他的身后是一堵墻,墻后面是一間大廳,然后是另一堵墻。他更加確信她置身于另一個世界里。他要把她拉回來。
“我會試一試?!倍怕蓭熀鋈婚_口說。
這句話讓他自己也有些吃驚。董小桃的腳步停下來,慢慢轉(zhuǎn)過身,目光從長發(fā)的縫隙間望過來。杜律師看到了她眼神里的一絲渴望,他知道她再次回來了,這讓他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你說什么?”董小桃問。
“注射——打針的事,我打算試試看?!?/p>
杜律師似乎看到董小桃點了一下頭,也可能沒有,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她走回到窗口前,把照片和本子收起來,放進塑料袋里提在了手上。
“我能不能穿自己的衣服?”走出幾步后,董小桃再次扭回頭問,“我想漂亮體面地死?!?/p>
“當然可以?!?/p>
杜律師明白她問的是庭審著裝,在意自己的形象,說明她心底還有愛美的天性,也意味著他的努力沒有白費。老錢在門口沖杜律師伸出一只贊賞的大拇指。但董小桃顯然也有所誤解,她大概以為庭審后就會立刻執(zhí)行,所以才提到了死。只是這次已經(jīng)沒時間向她解釋了。
2
外面的霧小了些,太陽從云縫里露了出來。他們把出入證還給保安,取回了公文包。杜律師手機上有兩個未接來電。一個是秦所長辦公室,另一個是陌生號碼,都打了兩次。杜律師正猶豫先回哪一個,秦所長的電話又打了過來。秦所長比杜律師小十幾歲,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徒弟,聰明能干善于結(jié)交關(guān)系,八年前創(chuàng)辦了騰達律師事務所,如今在業(yè)界已經(jīng)小有名氣。杜律師知道他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決定接手這個案子后,他們談過一次。秦所長認為機會難得,如果利用得好,可以大大提升事務所的知名度。杜律師當時沒說什么,但心里并不贊同,他認為法律至高無上,不該摻入任何雜質(zhì),也包括感情在內(nèi)。妻子離世后,他的想法發(fā)生了些改變,但他很清楚,無論怎么變也不會和秦所長達成一致。
秦所長問他會見情況,杜律師含糊地說還好,秦所長又問他打算怎么辯。
“還沒想好?!倍怕蓭熣f。
他知道秦所長能聽出是托詞,他想象得出對方寬容大度的笑臉,但這是他最后一個案子,他要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掛斷電話之前,秦所長告訴他回所里一趟,有些事情要商量。杜律師猜測對方還是要問辯護方案,心里涌起一陣反感。
杜律師本想坐公交車,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交通方式,就像習慣了每晚臨睡前翻幾頁法條一樣,不翻就會睡不著覺。那是在妻子離開之前,妻子走后,不管看什么他的瞌睡都遲遲不到。小馮卻抬手攔了輛出租車。
“秦所長發(fā)了短信,讓咱們盡快趕回去?!彼麄冏M車里后,小馮怯生生地解釋。
出租車沿著102國道向東行駛,右手邊車窗外閃過一段起伏的城墻。這座城市已經(jīng)有一千多年歷史,據(jù)說是耶律阿保機用漢族俘虜修建起來的。杜律師又想起了王紅玉殺夫案。那男人是個無賴,吃喝嫖賭不算,還經(jīng)常對她動拳腳。王紅玉忍無可忍,在丈夫又一次酒醉對她施暴后,用一條褲帶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她最終因為故意殺人罪被判處無期徒刑。聽到判決結(jié)果時,王紅玉當庭失控,聲嘶力竭地沖著法官吼道:“當初要是嫁給你,我怎么會變成殺人犯?”
杜律師突然意識到,其實,妻子是另一個王紅玉,同樣都是嫁錯了男人。他和那個男人一樣也使用了暴力,只不過他的暴力隱藏在冰冷的法條背后。兩個女人選擇了不同的抗爭方式,一個殺死了丈夫,另一個殺死了自己。就像王紅玉控訴的那樣,如果嫁的是另一個男人,妻子很可能就不會死。
出租車轉(zhuǎn)上南京路時,秦所長又打來電話,告訴他們直接到明珠大廈。
秦所長正等在大廈門口的臺階下,快步上前,幫杜律師拉開車門。他長得身材矮胖,后腦勺已經(jīng)開始變禿,四周的頭發(fā)仍然繁茂,從后面看,腦袋就像一只裂開一半的毛栗子。
“拜托了,師父,今天這個場面您得先幫我撐住,別的事回頭再說?!鼻厮L低聲在杜律師耳邊說。這是他擅長的方式,總有本事讓你覺得自己很重要?!皩嵲诓幌胝f話,您就說‘無可奉告?!弊哌M玻璃轉(zhuǎn)門之前秦所長又叮囑。
杜律師不明白讓他撐什么,《藍蓮花》的旋律回蕩在耳邊,他還在想著董小桃那張冰冷的面孔。亂七八糟的鏡頭和話筒伸過來時,杜律師才知道秦所長已經(jīng)背著他安排了一個媒體見面會。他下意識地用手遮擋閃光燈,腦袋里一片空白,埋怨地望向小馮。小馮像他一樣滿臉茫然,顯然也被蒙在鼓里。
“我現(xiàn)在是經(jīng)營者,也可以說是個商人?!倍怕蓭熛肫鹆嗽谑聞账闪⒅跚厮L說過的一句話。其實從那時起,他們就已經(jīng)分道揚鑣了。但當時他卻并沒有意識到,而是第一個站到了秦所長身邊。杜律師愣神的工夫已經(jīng)被眾人包圍了——是真的包圍,話筒橫七豎八地伸向他,幾乎要把人架起來。他和小馮不斷后退,直到被逼進休息區(qū)的一處墻角里,再也動彈不得。
媒體的觀點大致分成三種。站在董小桃一方的人譴責雇主一家卑鄙無恥,男主人霸占了董小桃的身體,全家人又合伙往她頭上扣屎盆子,這最終導致董小桃做出了極端行為。另一部分人則認為董小桃殘忍,不管怎樣她都沒有剝奪別人生命的權(quán)利,縱火焚尸尤其滅絕人性,更何況受害的還有一個三歲大的孩子。第三種觀點則呼吁理性地看待這個案子,單純譴責雇主一家或是董小桃都不夠客觀公正,他們代表的是兩個不同的階層,這個案子其實是底層人群和中產(chǎn)階級之間沖突的結(jié)果。
現(xiàn)場很混亂,不斷有人因為話筒擺放發(fā)生爭吵,也有人因為觀點不同互相駁斥,但有一點大家出奇一致,都在詢問杜律師打算怎么辯護。杜律師記不清自己說了多少遍“無可奉告”,采訪終于結(jié)束時,他頭疼得像裂開了一樣。
“師父,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秦所長扶著杜律師向沙發(fā)走,“媒體要求采訪的呼聲很高,實在無法拒絕。那個王老師,您還是見一見吧,依我看,你們倆挺合適的。”
杜律師沒說話,甩開他從大廈里走出去。小馮追上來想送,也被他拒絕了。在外人眼里,杜律師妻子的死只是一次意外,雖然有些蹊蹺,但很難說該悲還是該喜,社會上廣為流傳著一句話:“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發(fā)財死老婆?!弊詮亩怕蓭熎拮与x世后,秦所長就開始張羅給他再找一個老伴,讓他煥發(fā)第二春。盡管杜律師一再拒絕,但秦所長還是一廂情愿地給他介紹對象,王老師就是新近發(fā)掘到的資源。
走進小區(qū)大門之前,杜律師習慣性地在門口買了一份報紙。
妻子離世后不久,杜律師從水岸陽光的高層電梯房里搬出來,住進了蔬菜批發(fā)市場附近這處兩室一廳的舊樓里。兩個住處一東一西,幾乎相隔一整座城市??墒且估镄褋頃r,他經(jīng)常還會以為睡在原來那個家里。租來的房子家具簡陋陳舊,但杜律師并不介意。新住處在一樓,只要打開南側(cè)陽臺門,點點就可以在樓前的小花園里盡情奔跑。每隔一段時間,杜律師會帶著點點回去一趟,給花澆水,給墻上的金杯牌掛鐘上滿弦,然后倚在陽臺窗前的白鋼扶手上,靜靜地抽完一支煙。眼前的小凌河正在無聲地流淌,在他身后,點點貪婪地嗅著每一個角落,脖子下銅鈴鐺的響聲不時傳來。他試著想象搬回去住,結(jié)果每次都一樣,左側(cè)胸腔里仍然會抽搐似的疼一下。
杜律師踏上單元門前的臺階時手機響了起來。他恍惚記得還是下午那個陌生號碼,正要接聽,電話已經(jīng)先掛斷了。他判斷是騙子電話,這樣的騙術(shù)并不新鮮,總是打了就掛斷,你一旦回撥就會耗費巨額話費。
開門之前,杜律師聽到了點點腳爪抓在地板上的聲音,伴隨著一串銅鈴鐺的響聲。點點是一只棕色的泰迪犬,憂郁安靜,長毛遮住了眼睛。每當杜律師下班回來,點點都會跑到門邊迎接他。在他走進屋子后,仍然等在門口,直到確認不會再有人時才失望地跑回屋子里。杜律師知道它等的是妻子。自從女主人去世后,點點就變得膽小黏人,聽到樓梯間的腳步聲也會嚇得瑟瑟發(fā)抖,蜷縮到杜律師腿邊不肯離開。杜律師晚上看電視時,它就跳上沙發(fā)往他懷里鉆。凌晨時分,杜律師從夢里醒來,總是能在黑暗中看到它晶亮的眼睛。杜律師不喜歡狗,不管是什么品種的狗都不喜歡。聽到狗叫聲,看到狗伸出的舌頭,想象狗毛四處散落在屋子里,他就會渾身不自在。但點點是妻子養(yǎng)大的,他只能繼續(xù)養(yǎng)下去,就像是在延續(xù)一個無法擺脫的懲罰。
吃晚飯時,杜律師看完了報紙,有關(guān)董小桃的報道占了一整版。秦所長已經(jīng)先接受過采訪,從專業(yè)人士的角度談了案件可能的幾個走向。杜律師看出他是在制造噱頭,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在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的觀點看似頭頭是道,其實是打著人性關(guān)懷的幌子和媒體合伙消費董小桃以及死者。
吃過飯后,杜律師倚在沙發(fā)上抽了一支煙,不知不覺打起了盹。
點點在門口的水晶板上等了一會兒,不見杜律師起身,終于失去了耐心,跑過來用牙齒扯他的睡衣袖口。杜律師決定帶點點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脫掉睡褲,正打算換上外褲時,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還是剛才那個陌生號碼。這次沒有再掛斷。接通后,話筒里傳來一個女人沙啞的嗓音和錘子敲擊的“咣當”聲。女人的話說得很亂,先是問他什么時候過去,接著又問他打算給多少錢。
“你是哪一位?”杜律師問。
他懷疑自己還在夢里。妻子去世后他的自主神經(jīng)出了問題,每晚只能睡兩三個小時,隨之而來的精神狀態(tài)也大不如前,不時就會出現(xiàn)幻覺,有時候甚至搞不清是夢是醒。電話里的敲打聲更響了,錘頭的位置越來越近,似乎再有兩下就會落在話筒上。杜律師終于搞清楚了,對方是董小桃的二姨。他把手機調(diào)成免提,走到茶幾邊翻開剛看過的報紙,在一篇深度報道里找到了這個名叫姜春英的女人。她是市內(nèi)一家紡織廠的退休女工,也是董小桃在世的唯一親人。
“你當上了她的律師,按理兒該給咱點好處費吧?人家沒當上的,還有那些記者,都給了?!苯河⒄f。聽上去口氣并不確定,似乎可以給,也可以不給?!霸邸边@個字眼讓杜律師覺得收錢的人也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
“你想要多少錢?”
“多少你看著給,咱也沒指望拿這事兒發(fā)財?!?/p>
姜春英顯得底氣不足。敲擊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嘩啦啦”的顫動聲。杜律師猜想,她正用手拉扯連在話筒上的電話線。杜律師問清了地址,答應明天見面時給錢。掛斷電話之前,他似乎聽到對方嘆了口氣,不知道是要表達志得意滿還是某種遺憾。
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點點一動不動蹲坐在陽臺窗前,最后一縷霞光透過玻璃落在它身上,把棕色的長毛染成了金黃色。一年多前一個同樣的傍晚,在他們原來那個家里,杜律師的妻子翻過窗前的白鋼柵欄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糟糕的是,在那之前,杜律師竟然沒有察覺到半點跡象。
3
早飯是昨晚剩下的,杜律師額外泡了一壺茶。等待水開的時間里,小馮打電話來問今天的安排。杜律師告訴他去見董小桃二姨,定好了會合時間和地點。但出門時他卻沒能找到寫著詳細地址的那張紙。茶幾上空空如也。他懷疑是點點搞的鬼,因為昨晚沒帶它出去遛彎兒,它有意進行報復。自從他妻子離世后,點點經(jīng)常搞一些惡作劇,在沙發(fā)墊和床罩上撒尿,把他的一只拖鞋藏到五斗櫥下面,偷偷打開衛(wèi)生間水龍頭,把他的文件吞進肚子里……然后滿臉無辜地看著他,就像事情和它沒有半點關(guān)系。
杜律師腦袋昏沉沉的,昨晚一如既往地失眠,恍惚入睡的兩三個小時里也在不斷做夢。先是點點站在椅子上,用前爪打開陽臺窗子,向外面望了片刻后縱身跳了下去。隨后是董小桃嘴上叼著煙站在鐵柵欄里,一根食指彎曲示意他點火。打火機卻怎么也打不著,他不停地更換了幾個,火光亮起的瞬間,他看見董小桃的臉變成了妻子的臉……杜律師只記得董小桃二姨家在福德轉(zhuǎn)盤附近。公交車走到半路上時,他忽然想起轉(zhuǎn)盤西邊有一片紡織廠住宅,都是四五層的老式紅磚樓,就在廣濟寺的西墻邊。三年前有開發(fā)商動過收購的念頭,因為居民要價過高,最終放棄了打算。當時有人向杜律師咨詢過拆遷相關(guān)的法律。
小馮已經(jīng)先到了,正站在轉(zhuǎn)盤西北角的商業(yè)銀行門口。
“杜老師,咱們現(xiàn)在去哪里?”
小伙子看上去很興奮。他大概正想著某部電影中的情節(jié),一步步挖掘出案件根源,發(fā)現(xiàn)一個被所有人都忽略的線索,然后在法庭上慷慨陳詞力挽狂瀾,把原本鐵定宣判死刑的犯罪嫌疑人辯護成無罪釋放。
“去這里?!倍怕蓭熛蛩砗笾噶酥?。
從銀行出來時,杜律師忽然想起來,其實可以打電話詢問地址。
董小桃二姨家就在廣濟寺墻外一幢五層紅磚樓的頂層。樓梯間幽暗狹窄,長長的外走廊就像臥鋪車廂的過道。董小桃二姨穿著一件虎皮色的睡衣,一張肥胖油膩的紅臉,圓滾滾的肚子形如一只紡錘。
“歡迎,歡迎!”她啞著嗓子說,雙手配合著拍了兩下巴掌。
房間只有一室,沒有客廳,一條狹長的過道連接著衛(wèi)生間和廚房。東墻邊擺著一張雙人床,西墻邊是一只老式沙發(fā)。杜律師把整間屋子環(huán)視一遍,在心里估量董小桃會住在哪里。一個弓腰駝背的男人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手上拿著一把螺絲刀,陰沉著臉看一眼杜律師,推門而去。杜律師猜想,這人大概是董小桃的二姨夫,昨晚在電話旁掄錘子的人可能也是他。
沙發(fā)潮濕油膩,剛一坐就陷下去,讓人有一種墜落的恐慌感。杜律師在扶手和靠背上看到一朵朵土黃色的絨毛,懷疑是貓或狗留下的。董小桃的二姨搬了只圓凳坐在他們對面。茶幾上擺著一盤蘋果、一盤瓜子,但她并沒有請他們吃。
“這錢請你收下?!倍怕蓭熣f。
茶幾上厚厚一層油膩,錢放上去,就像被吸盤吸住了。在銀行取錢時,杜律師無法確定數(shù)目,先取出五千后,又取了五千。董小桃二姨愣了片刻,似乎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或者是被錢數(shù)嚇到了,臉上漲起更深的紅暈,慌張地站起來,帶翻了屁股下的圓凳。
“這怎么好意思呢?”她拿起一捆錢往杜律師懷里塞,“這些你拿回去,意思意思就行了,咱也沒指望靠這事兒發(fā)財?!?/p>
杜律師邊把錢往回推,邊向小馮遞眼色。外間屋傳來“咣當”一聲響,董小桃二姨一愣神的工夫,小馮繞過她把錢放在電視機旁邊的五斗柜上。董小桃二姨沒有再推辭,呆立在屋地中間,似乎在思考什么棘手的問題。
“求你救救小桃,那孩子實在太可憐了,”重新坐下后,董小桃的二姨說,“我姐真是瞎了眼,改嫁給那么個畜生。結(jié)果,她一死百了,留下閨女在世上受罪。我姐他們就不該帶孩子進城來,在鎮(zhèn)上住得好好的,偏要往城里擠……小桃的親爸一死,這孩子就掉進了地獄,壞人都讓她碰上了。繼父不是東西,學校班主任不是東西,處個男朋友不是東西,當保姆遇到的男主人也不是東西……這些挨千刀的壞男人……”董小桃二姨邊說邊抹眼淚。
“董小桃父親是怎么死的?”
“車禍。讓一輛大貨車撞了,對方?jīng)]停車就跑了,監(jiān)控又不清晰。搶救花了不少錢,一分錢賠償沒要到。”
“董小桃今年多大了?”杜律師低著頭問。他有些不敢看董小桃二姨的眼睛,他覺得那些壞男人也包括自己在內(nèi)。董小桃的自然情況案卷上寫得很清楚,他不過是想把話題岔開罷了。
“她屬羊,今年二十四,剛過完本命年。屬羊的人真是命苦?。∷隣敔斈棠桃腔钪?,她也不會變成這樣。除了我這個二姨,對她好的人都死了。話又說回來了,誰要是碰到那么多壞人,準保也得殺人放火。她誰都恨,連我都恨。你別聽那些人亂嚼舌頭,當初可不是我要攆她走,是她自己死活也不想待了。她要是不出去住,哪會出這事呢?”
“當初她睡在哪?”杜律師問。
“我們一家三口睡大床,她睡沙發(fā)?!倍√叶唐鹕碜叩綎|墻邊,拉過一掛土黃色的布簾,“這么一擋,一間屋就變成了兩間?!?/p>
談話拉拉雜雜進行了一個多小時,董小桃二姨說著說著就跑了題,不知道岔到了哪里。小馮幾次從記錄本上抬起頭,向杜律師投來求助的目光。杜律師也在走神,耳邊回響著《藍蓮花的旋律》,不自覺地想起妻子。
他們初次相識時,她和董小桃一樣,也是二十四歲。畢業(yè)后,他在鎮(zhèn)司法所工作過一段時間,當時的說法叫下基層鍛煉,整天面對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連算得上案件的都很少。他剛好可以準備律師資格考試,學習累了時就從司法所里出來,沿著鎮(zhèn)上唯一的主街走到鎮(zhèn)西一口水塘邊。就是那時候,有人介紹他認識了后來的妻子。第一次見面在城南公園,介紹人離開后,他們沿著河邊的一條碎石路向前面走。兩個人都有些沉默,他想說說鎮(zhèn)上婆婆媽媽的紛爭,但不知道是否合適。她的眼睛讓他有些緊張。還是她先開了口,問他喜不喜歡海子的詩。他搖頭說不知道海子是誰。她隨口念出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彼詾槟菚撬麄冏詈笠淮我娒妫瑳]想到第二天介紹人告訴他對方同意相處下去。
那個駝背男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坐在對面床鋪上死盯住他們看。廣濟寺的鐘聲響起來,就像敲在耳邊一樣,香火味從門縫鉆進屋子里。杜律師知道該走了。董小桃二姨大概正等著他們離開,抓起圍裙去了廚房。
沿著外走廊走出十幾米,杜律師停下腳步,手扶欄桿,低頭望向寺院。他沒有找到鐘樓,一個僧人正站在院子里仰頭望天,笑著沖杜律師揮了揮手。杜律師想,董小桃應該也聽到過相同的鐘聲,聞到過這樣的香火味,或許也有某個僧人曾經(jīng)向她揮手微笑,只是不知道她當時有什么感受。他們走到樓前一叢苦丁香旁邊時,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從后面追上來,飛快地把一只黑色塑料袋塞進小馮懷里,“給我姐?!?/p>
塑料袋里有一個小黃人布偶,淺灰色的背帶褲,嘴歪向一邊,一只獨眼里充滿了驚訝和無辜。杜律師猜想,女孩兒應該是董小桃的表妹,不知道剛才躲在什么地方。那個駝背男人出現(xiàn)在樓門口,滿臉怒容,揚了揚手里的螺絲刀,“呸”地吐了口唾沫。
杜律師邊走邊想,小黃人或許是董小桃送給妹妹的,也可能本來就是妹妹的,要轉(zhuǎn)送給姐姐。杜律師想象董小桃的二姨夫帶著女兒,沿著狹窄的樓梯不斷向上攀爬,穿過一條長長的外走廊后推開包著白鐵皮的家門,一言不發(fā)坐在墻邊沙發(fā)上,忽然站起身走進廚房,把螺絲刀扎進老婆肥厚的屁股……想象毫無來由,但杜律師還是忍不住這樣想。
4
市中院在礦山街上,緊鄰基督教堂,從西墻邊的角門出來穿過一條窄巷,幾步就能走進教堂里。棲息在鐘樓頂層的鴿子不時會飛進法院,在辦公室的窗臺上來回踱步。杜律師的妻子離世前,忽然變成了一個虔誠的信徒,每天下午都到教堂做禱告。一天傍晚,杜律師和陳院長談完一個案子信步走過來,看見偌大的教堂里空空蕩蕩,只有妻子一個人背對著門口坐著,屋子里昏暗冷清,一道夕陽從高高的橢圓形彩繪窗子照進來,投射到她身上和桌椅上,就像打開了一條神秘的通道。妻子出事后,杜律師才忽然意識到,這大概也是她試圖自救的一個方法吧!
這一年多時間里,杜律師不時會想起一些有關(guān)妻子的片斷。有兩次,她夜里把他推醒,雙手抱膝坐在床上,說想要和他談談。有一天中午,她從單位打來電話,說不喜歡勞資人事工作,如果讓她自由選擇,寧愿當一名保潔員。還有一次,因為杜律師沒同意陪她旅游,她把親手做的計劃書撕得粉碎,紙屑撒在客廳地面上。即便是在家里,她也戴一只口罩,說那樣才會有安全感……不能原諒的是,這些事情發(fā)生時他都視而不見,沒有把她摟進懷里問一句“為什么”,甚至沒有耐心聽她把話說完。他的心思總是放在案件上,沒有給妻子分出一點點,“多愁善感”——他粗暴地用這四個字把一切都忽略了過去。
辦公室里繚繞著茶香,陳院長的國字臉板得像一塊鐵,不等杜律師坐下,就把一沓報紙摔到桌子上,“這不是胡鬧嗎?”報紙在桌面上滑行了一段,撞歪了豎立的國旗和黨旗。昨晚杜律師已經(jīng)看過報紙,雖然接受采訪時他基本上沒表態(tài),但記者們還是把一些觀點強加在他頭上。“媒體需要看點,這也是難免的事情。”秦所長的話里有著掩飾不住的得意,把事情弄大,制造出更多的看點,正是他召開記者見面會的初衷。秦所長已經(jīng)明確表過態(tài),不管一審判決結(jié)果如何,都要當庭上訴?!拔覀儾皇浅醋?,要避免類似的悲劇不再發(fā)生,就得產(chǎn)生轟動效應,讓全社會都來關(guān)注這類事件?!狈旁谇皫啄?,秦所長會直截了當?shù)卣f需要抓住機會炒作,但現(xiàn)在卻拉了一塊社會公知的遮羞布。兩者都一樣讓杜律師感到惡心。
杜律師自己動手倒茶,正宗的安溪鐵觀音有一股天然的蘭花香,一直是他喜歡的茶品。妻子在世時,每天晚飯后都會在他的案頭放上一杯,總是放在左上角的臺燈旁,伸手就可以拿到,又不容易被碰翻。妻子離世后,坐在書桌前面時,他不時還會習慣性地把手伸過去,隨后,胸腔里就會猛地一空,就像某個器官被摘掉了一樣。
“我有一件事想咨詢?!?/p>
杜律師喝完了一杯茶,把空杯子捧在手上。陳院長臉色緩和了些,伸手把旗子扶正,端起茶壺先給自己倒一杯,隨后給杜律師滿上。杜律師知道他在為剛才發(fā)火表示歉意,相處多年他們已經(jīng)相當了解,用不著過多的客套和解釋。
“咱們這里能不能執(zhí)行注射死刑?”杜律師問。
陳院長用力看杜律師一眼,似乎要看穿他的真實意圖,避免掉進陷阱里,隨后搖搖頭,“正常情況下不能,你也知道,咱們這里沒有相應設備?!?/p>
“那特殊情況呢?”
杜律師話出口想起來,同樣的話董小桃也曾經(jīng)問過自己,當時他的回答只是慌亂地搖了搖頭。窗外傳來“篤篤”的響聲,一只鴿子正用尖嘴啄窗玻璃。鴿子很漂亮,雪白的羽毛,紅色的尖嘴,步態(tài)嫻靜優(yōu)雅。
一股冷風吹進來,“咕嚕?!钡镍澴咏新曌兊们逦愒洪L拉開了窗子,側(cè)著身子把一只方形鐵盒放在外面的窗臺上,盒子里是浸泡過的小米。
“沒有特殊情況。”陳院長看著鴿子說。
風有點大,吹亂了他額前的頭發(fā)。杜律師發(fā)現(xiàn)他目光里充滿了慈愛,就像在注視自己的孫子孫女,這讓他覺得有幾分驚奇,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老陳柔情的一面。
“去年的田涌案,是注射死刑吧?”
田涌案是高山市中院審理的,臨時從省高院調(diào)了一輛注射執(zhí)行車,判決結(jié)果宣布后,人就被帶進了車里。十幾分鐘后,眾多媒體就報出了田涌已經(jīng)被執(zhí)行注射死刑的消息。因為這種特殊的執(zhí)行方式,此案曾經(jīng)轟動一時。
陳院長關(guān)上窗子,鴿子的叫聲低下去。
《藍蓮花》的旋律在耳邊響起。杜律師想起兒子上小學時迷上了養(yǎng)鴿子,每天一放學就守在鴿子籠旁,喊他吃飯也聽不到。那時候他們家還住在人民街市場上面一幢老式紅磚樓的頂層,兒子的鴿子籠就放在樓頂?shù)乃渑?。有一天吃晚飯時,兩只鴿子從打開的窗戶飛進了屋子,在杜律師正讀的卷宗上拉了兩泡屎,讓杜律師大發(fā)雷霆,逼著兒子把所有的鴿子都放飛。從那時起他們父子的關(guān)系就變得越來越緊張。兒子大學畢業(yè)后選擇留在南方的一座小城,后來又在那里結(jié)婚生子,應該說和他們父子間的隔閡不無關(guān)系。杜律師知道妻子心里一直在埋怨他,如果有兒子陪在身邊,她可能不會做出那么極端的行為。其實,杜律師心里是愛兒子的,就像他愛妻子一樣,但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每次話說出口都變成了粗暴的傷害。這一年多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具備愛的能力。
“田涌案是個例外,本省司法界三十年只有一次?!标愒洪L說。
“有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p>
“老杜,你到底在琢磨什么?這篇報道我知道不會是你本意,記者們習慣了無事生非,寫什么由不得咱們。但從現(xiàn)在開始,請你別再給我惹事了好不好?你不知道我腦袋有多大,一天到晚電話不斷,找我辯論的,探討法理的,吵著要給董小桃捐錢的,直接開口罵娘,認準了法院要偏向有錢人判董小桃死刑的,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我連正常辦公都做不到了,你要是再生枝節(jié),我真要扛不住了?!?/p>
“老陳,我不是要節(jié)外生枝,只是想把董小桃拉回來?!?/p>
“拉回來?你要把她從哪拉回來?拉回到哪里?我搞不懂你是什么意思?!?/p>
杜律師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底氣不足,心里的想法并非那么容易就能說清楚,更何況里面還摻雜著妻子的死——所有的人包括兒子在內(nèi),都以為那只是傍晚收衣服時一次意外的失足——還有他隱秘的悔恨和自我救贖。杜律師又想起了那只跳樓的螃蟹,它翻過陽臺邊緣時決絕的姿態(tài),從十二樓墜落的青黑色身影,還有它在空中不停揮舞的八只腳爪和兩只螯足。
“我的意思是,把她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
“難道現(xiàn)在她不在現(xiàn)實里?那她在哪?”
陳院長是真的搞不明白。如果沒有妻子的死,杜律師會和他一樣對自己說出的話充滿疑惑,但妻子死了,一切都變了。
“她在仇恨和敵意里。她在這樣的情緒里待了許多年,所以才會殺人放火,并且絲毫不覺得悔恨。我想幫她找回正常人的情感,回到真實的世界之中,讓她發(fā)自肺腑地悔罪。”
“然后呢?”
“然后,讓她心甘情愿接受死刑,走完人生最后的時光?!?/p>
“這和注射死刑有什么關(guān)系?”陳院長搖著頭問。
“注射是她期待的一種死法,會讓她感受到一絲人間溫暖?!?/p>
“為了那一絲溫暖,你知道要費多大周折嗎?我要特意寫報告,向省高院發(fā)出申請,等著人家批復,然后專門派行刑車過來。我實在看不出這么做有什么必要,反正都是死,槍決和注射還不是一樣嗎?”
陳院長額頭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暴起,一張方臉漲得通紅。杜律師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想過這些具體細節(jié)。他察覺到了自己的虛偽。他的努力既不徹底,也缺乏足夠誠意,只是在走一個形式,讓自己在心理上得到某種自欺欺人的空洞安慰。這就像他明知妻子是自殺身亡,但卻從來沒對別人——包括兒子吐露過半句一樣。
“老陳,我懇求你盡力想想辦法。”
“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就要上訴?”
“我還沒想過?!?/p>
“到底是還是不是?”
“我真的不知道?!?/p>
“你要考慮清楚,即便上訴,也難以保證注射死刑。”
“我知道。請你先爭取一下,就當是幫我一個忙?!?/p>
“老杜,這個忙我?guī)筒涣?,你純粹是在胡鬧?!?/p>
談話不歡而散,杜律師從辦公樓里走出來。一群鴿子站在院子里,隨著他的腳步像音符一樣跳起落下,仿佛他正在彈奏的一只樂曲。水泥地上空空如也,不知道它們在尋找什么?!端{蓮花》的旋律再次響起,杜律師想起了那個星期六的早晨,妻子去市場買回了一網(wǎng)兜螃蟹和一壇花雕酒,說好了中午要吃花雕蒸蟹。杜律師幫妻子把東西拎進廚房,就埋頭研究起一份卷宗。十幾分鐘后他聽到了妻子的尖叫聲。杜律師跑出來時,看見她手上拿著一只笊籬,正蹲在廚房和北陽臺中間的墻角里不停地發(fā)抖。
“它跳樓了,它是成心那么做的,寧可死也不愿讓人吃掉它?!倍怕蓭熎拮诱f。
三天后,就發(fā)生了杜律師妻子的墜樓事件。杜律師不知道,妻子是否受到了那只從水池中逃跑的螃蟹啟發(fā),才最終做出了極端決定。他也說不清楚,如果三天前自己足夠重視,會不會真的可以避免后面的悲?。慨敃r,他只是嘲弄地冷笑一聲,把妻子從地上扶起來,就轉(zhuǎn)身回到書房繼續(xù)研究案子。
5
杜律師和小馮沒走正門,從教堂邊的角門進了法院。他們穿過那條窄巷時,晨禱的聲音就響在耳邊:“主啊,我們將一天的時間全然交托,求你引領(lǐng)我們進得勝的基督徒生活。”杜律師始終搞不清基督教和天主教的關(guān)系,他懷疑那些信徒也未必真的能夠搞清。庭審公告是三天前發(fā)布的,媒體記者一大早就守在了法院門口,杜律師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們,只能選擇避開。
天有些陰,似乎要下雪,一大群鴿子在空中盤旋,鴿哨由遠及近,又由近至遠。按照程序,這時候董小桃已經(jīng)被人從看守所里帶了過來,正由法警看管等在休息室里,只是杜律師不知道,她是否換上了喜歡的衣服。
杜律師還在為上訴與否猶豫不決。
陳院長那邊始終沒有動靜,秦所長又找他談過一次,這次拋開“公知”假面打起了溫情牌。
“別的事情都不考慮,您也得為董小桃想一想,讓這個苦命女孩在世上多活幾天。”
杜律師當時沒表態(tài),但心里很清楚,如果陳院長不幫忙,上訴就將無法避免,這樣才能幫董小桃爭取注射執(zhí)行的機會。而不論出于什么目的上訴,都等于和秦所長合作,去消費董小桃和死者。這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
法院辦公樓里莊嚴肅穆,迎面是一只金黃色天秤雕塑,進門右手邊豎立著一小塊黑板,左上角夾著A4紙打印的庭審公告。在黑板中間用粉筆寫著:“董小桃案5號庭。”下面畫著指示箭頭和一個邁步開走的人形。
杜律師胸腔里突然尖銳地疼了一下。他妻子的遺體抬走后,樓旁的水泥地上就留下了一個粉筆人形——右胳膊伸得筆直,貼著耳朵舉過頭頂,左胳膊彎回來,下臂壓在身下,只能看到上臂。兩條腿分得很開,似乎要邁步走向什么地方——那是法醫(yī)勘驗時做的標記,發(fā)現(xiàn)有人墜樓后小區(qū)物業(yè)人員第一時間報了警。
好多天里,杜律師都不敢走樓后那道門,甚至不敢朝那個方向看一眼。點點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總是想要跑過去。每次下樓杜律師都給它系上繩子,把繩頭緊攥在手里。一天傍晚,杜律師稍不留神點點就掙脫他跑了過去。杜律師不敢上前,只能遠遠看著它低頭嗅個不停,對他的呼喚毫不理睬。最后,是小區(qū)保安幫他把點點牽了回來。整個晚上它都顯得沉默憂郁,散步時蔫蔫地跟在后面,回到家里就蹲在北陽臺邊,喉嚨里發(fā)出哭泣似的嗚咽。雖然妻子出事后,兒子封上了玻璃窗,但杜律師還是擔心它會從陽臺上跳下去。這也是杜律師決定搬出去住的原因之一。搬到租來的房子里后,先后下過幾場雨,到冬天時又下了一場雪。杜律師想象那個粉筆人形像別人對妻子的記憶一樣慢慢變淡變淺直至消失不見,但他仍然無法靠近那個區(qū)域,在他腦海里,那個人形始終無比清晰。
小馮碰了碰杜律師胳膊肘,“杜老師,上訴的事您是怎么考慮的?”
小馮顴骨上的紅暈更深了,兩只眼窩發(fā)青,杜律師懷疑他像自己一樣一夜沒睡。他第一次參加大案庭審也是這樣。那是一起搶劫殺人案。當時他和妻子剛結(jié)婚不久,正租住在北門口的一座平房里。
“我還沒想好?!倍怕蓭熣f。他無法確定小馮是自己想知道還是代替秦所長詢問,對現(xiàn)在的年輕人包括兒子杜律師都說不上了解,只是籠統(tǒng)地覺得他們實際而功利,為了個人前途可以做任何事情。“你覺得應不應該上訴?”
“我覺得這件事要征求董小桃本人的意愿?!?/p>
杜律師愣了一下,這個回答讓他有些吃驚。按照法律規(guī)定,上訴與否辯護人可以提出建議,但最后要由當事人做出決定。但不管面對秦所長、陳院長,還是他自己一個人時,杜律師都始終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董小桃的變化讓人吃驚。她換上了一件淺紅色的半長款外套,一雙黑色長筒靴,長發(fā)梳成了馬尾辮,青春的光澤在額頭上起伏跳動,就像燃燒著一小團火焰。外套脫下,露出里面墨綠色的緊身連衣裙,勾勒出凸凹有致的身材。杜律師再次覺得她像年輕時的妻子。旁聽席上發(fā)出竊竊私語聲,小馮也投來疑惑的一瞥。杜律師知道很多人都會覺得董小桃的穿著過于張揚,甚至會說她是在公然蔑視法律。
“我想漂亮體面地死?!?/p>
董小桃的話和《藍蓮花》的旋律混合在一起,在杜律師腦海里回響。那個傍晚,妻子也穿上了喜歡的衣服——一件寶藍色長袖旗袍,外罩淺粉色呢子大衣,腳下是一雙紅色漆皮鞋——這樣一身裝扮,即便沒有那張紙條,杜律師也無法說服自己相信她是失足墜落,而陽臺地上扔著的伸縮叉子,更像是妻子為他開脫的一句遺言。
杜律師確信董小桃此刻就在法庭上,這正是他想看到的結(jié)果——把董小桃拉回到現(xiàn)實里,讓她在徹底悔罪后,平靜地接受死刑。但杜律師同時也感到了壓力,董小桃大概以為庭審結(jié)束后就會被執(zhí)行注射死刑,她已經(jīng)為此做好了準備。但這類案件通常都不會當庭宣判,而且,后面還有死刑復核程序。如果上訴,時間還會拖得更長。另外,董小桃期待的注射死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爭取到。
庭審準備階段進行得很順利,董小桃有問必答,完成了核對程序。
“對起訴書中指控的罪名你認可嗎?”審判長最后問。
“我認?!倍√夷樕细‖F(xiàn)出一抹笑容。
杜律師忽然意識到她并非發(fā)自真心地悔罪,只是想快一點離開。她確實回到了這里,卻是為了完成一個告別儀式,就像那天傍晚,妻子翻越欄桿之前在陽臺上寫下字條,布置了意外失足的現(xiàn)場一樣。如果董小桃真被立即執(zhí)行,他的挫敗感將會更加強烈,那意味著他所做的一切毫無成效。
從這時起,杜律師就在等待休庭。他要利用這段間隙把程序向董小桃解釋清楚,提醒她上訴,以便爭取更多時間,幫她實現(xiàn)注射死刑的愿望,讓她臨死前感受到一絲溫暖,從而真正回到現(xiàn)實中來。
舉證質(zhì)證進行一個多小時后,審判長宣布休庭。
“打針那個,真的不到一分鐘嗎?”
杜律師和董小桃面對面坐在休息室里,中間隔著一張桌子。乳白色桌面光滑得能照見人影,天藍色圓凳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轉(zhuǎn)。杜律師懷疑這些都是某家快餐店淘汰下來的東西。董小桃不時把袖子向下拉,試圖蓋住腕子上的手銬。兩名女法警背著手,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墻邊。出于種種考慮,這次見面杜律師沒有帶上小馮。
杜律師先解釋了庭審、判決以及死刑復核程序這一系列流程,董小桃的目光漸漸黯淡下去。杜律師感到幾分沮喪。他無法猜測出來,一個已經(jīng)做好了赴死準備的人,突然得知還要再等一等,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注射的事我一直在努力,”杜律師看著桌面上董小桃的影子,話說得有些底氣不足,事實上他自己也無法判斷努力的結(jié)果將會如何,“從目前情況看,我們需要先上訴,才能爭取到一些時間?!?/p>
“什么時間?”董小桃睜大的眼睛里滿是詫異。
“注射需要的設備這里沒有,咱們得想別的辦法去爭取,這個過程需要一些時間?!?/p>
“想死都這么難,你告訴我句實話,那一天究竟什么時候能來?”
“可能要幾個月吧,如果上訴,還會更長些。不過時間越長,對我們越有利?!?/p>
“什么有利?”
杜律師再次看到了董小桃眼里空洞的目光,他知道她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不管說什么她都不會聽進耳朵里。杜律師打開公文包,從里面拿出那只小黃人,放到董小桃面前。董小桃盯著小黃人的目光慢慢聚攏,又漸漸瞇成一條線,似乎在回憶某件往事。
“老頭兒,這是什么意思?”
“上訴吧,為注射執(zhí)行爭取時間?!彪m然無法確定能待多久,但杜律師知道她又回來了,他要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
董小桃點了點頭,“好吧,老頭兒,隨你怎么折騰。”
案件牽扯到的證據(jù)多而雜,當天只完成了舉證質(zhì)證工作。
審判長宣布,一周后重新開庭。
6
三天后的星期六,吃過午飯,杜律師帶點點回了水岸陽光。
十幾天沒回來,開門的時候,杜律師的胸腔里還是疼了一下。他聞到了一股隱約的霉味,綠蘿長出了黃葉子,四季梅開得倒好,花盆里和玻璃板上落滿了淡粉色的花瓣,有些干枯了,有些還新鮮。一只灰蛾子死在南窗臺上,北屋墻上的掛鐘停了擺。
點點很興奮,一進去就在每間屋子里跑進跑出,鈴鐺聲響成一片。每次回來,它都會這樣跑上一氣,大概在它的意識里女主人只是躲了起來,在和它玩捉迷藏的游戲。杜律師知道,很快它就會沮喪地跑回來,喉嚨里發(fā)出嗚咽,用頭蹭自己的腿。
杜律師做完該做的事情,點了一支煙,倚在北陽臺的欄桿上慢慢地抽,把煙灰彈在一只罐頭瓶里?!端{蓮花》的旋律隨之響起。杜律師妻子氣管不好,陽臺是他固定的吸煙室。如今已經(jīng)沒有必要這么做,可掏出香煙后,他還是會習慣性地走到這里。瓶子里放了水,煙頭扔進去發(fā)出“吱”一聲響,就像是一聲短促的尖叫。瓶子是妻子給他準備的,原本里面裝的是黃桃,瓶身很高,中間鼓起,看上去就像一個過于豐滿的女人。
“夠你扔幾個月煙頭了?!倍怕蓭熎拮影哑孔臃旁谧雷由蠒r說。
小凌河結(jié)冰了,有兩個人正在冰面上玩耍,遠遠的只能分辨出是一個男人拖著一個女人,看不出年紀和關(guān)系。點點不知什么時候跑了過來,默默地蹲在杜律師腳邊,和他一起凝望著窗外。
杜律師聽到身后傳來敲門聲,仔細再聽時,又發(fā)現(xiàn)沒有。
那天傍晚,杜律師在書房里也聽到了敲門聲,他本來沒有聽到,是點點的叫聲給他提了醒。他打開門看見面前站著一個身穿制服的年輕人。杜律師認出對方是小區(qū)里的保安,不時就能看到他手里提著警棍很威風地在樓前樓后巡視。對面相逢他們會點頭打個招呼,但杜律師始終不知道對方的名姓。
“大姨在家嗎?”保安試探著問。
“在家,在家?!倍怕蓭熞詾閷Ψ绞莵碚移拮拥?,這座城市里的年輕人都向上歲數(shù)的女人喊大姨。他知道妻子在小區(qū)里的人緣很好,幾乎和所有人都能搭上關(guān)系。他扭頭沖著屋子里喊妻子的名字,同時,向旁邊閃了閃,做出請進的手勢。
“不,不。”保安使勁擺手搖頭,杜律師看到小伙子滿頭大汗,隨著頭部擺動,有幾顆汗珠甩到了門邊的白墻上。他有些納悶兒,已經(jīng)是秋天了,這個年輕人為什么還會那么熱?
“我想請您看一下,大姨是不是真的在家?”
保安的話讓杜律師有些疑惑,每天這個時間妻子都會在家里,邊看電視邊做一些零活。即便她真的出門,也一定會把點點帶上。但杜律師還是答應去看一看,他喊著妻子的名字,向屋子里面走。點點似乎害怕發(fā)現(xiàn)什么,一直貼在他腿邊,不肯往前面跑。
大臥室里電視機開著,正在播一段糖果廣告,一個滿臉胡碴兒的老黑人在一頭長頸鹿肚子底下忙活著,忽然發(fā)出一陣大笑。床上擺著一只裝針線的笸籮,但妻子不在。杜律師又走進了小臥室。那是給兒孫們預備的客房,小臥室的壁櫥里裝著他們的衣物。杜律師的妻子也不在小臥室,壁櫥門縫里夾著一只淡粉色的衣袖。杜律師又向南陽臺走。他妻子喜歡坐在西墻邊的沙發(fā)上,眺望遠處落日下的南山。她也不在那只沙發(fā)上。手工織的白色沙發(fā)罩打成了綹兒,顯然是剛剛有人坐過。
這個時候,杜律師還絲毫沒有不祥的預感,他當然也不會想到妻子已經(jīng)臉朝下躺在了樓后的水泥地上,因為臉上血肉模糊難以辨認,眾人通過身材做出猜測后,這才派一名保安上樓來求證。杜律師幾乎是信心十足地走向了北陽臺,別處都沒有,他覺得妻子只能在那里。他已經(jīng)在頭腦里勾畫出了妻子的行動軌跡,趁著插播廣告的時間,先去小臥室里找了件衣服,然后到南陽臺沙發(fā)上坐了坐,接著去了北陽臺。
杜律師沒有找到妻子。他先是看到了一把綠色的靠背椅,椅子原本擺在餐桌邊,現(xiàn)在挪到了北陽臺上。接著,他看到了地面上晾衣服用的伸縮叉子和兩只拖鞋。他沒有立刻找到妻子的手機,當然,也沒有發(fā)現(xiàn)手機下壓著的紙條。他看到桌子上堆著一件白襯衫。那是妻子給他買的,同樣款式共有三件,遇到開庭之類的重要場合,他就會穿上它。因為杜律師打不好領(lǐng)帶,妻子還會打好幾條掛在衣柜里。望著那件白襯衫出了一會兒神,杜律師忽然想起來,原本可以給妻子打個電話,問一問她在哪里。他掏出手機撥打妻子號碼,十幾秒鐘后,襯衫下面?zhèn)鱽硎謾C鈴聲。一個沙啞的男聲在陽臺上響起,聽上去有幾分怪異。后來他才搞清楚,那首歌名叫《藍蓮花》,演唱者是一個名叫許巍的民謠歌手。此后的好長時間里,《藍蓮花》的旋律始終回蕩在他腦海里。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無牽掛
……
那天傍晚,杜律師拿著妻子的手機走到門邊時,還不知道歌曲的名字,他忘了把手機掛斷,從北陽臺到房門口,許巍就一直唱個不停。在歌聲里,杜律師沖著保安攤了攤手,告訴對方妻子不在屋里,手機沒有帶,不知道人去了哪。
“要不,您下樓一趟,看一看?”保安試探著說,似乎并不確定真要提出這個建議。
時至今日,杜律師仍然無法說清楚,當初為什么沒有把那張紙條公之于眾——面對小區(qū)里的眾人和法醫(yī)時沒有,面對兒子時同樣也沒有——只是默認了妻子不慎失足墜樓的說法,開著的電視機,放在床上的針線活,還有那只伸縮叉子,都是有力的證據(jù)。但杜律師知道,這一切都只是妻子的布局罷了。
褲袋里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嚇了杜律師一跳,點點也跟著一抖。杜律師按下接聽鍵,陳院長的聲音傳出來,約他半小時后在南京路上的綠福茶樓見面,隨后就掛斷了電話。這是他們的交往模式,說話從來不兜圈子。
時間緊張,杜律師決定帶點點一起赴約。他有點擔心,很多地方都要求寵物不得入內(nèi),但門口的服務生只是問了句是公是母,就做出了有請的手勢。包房里茶香繚繞,陳院長拍了拍杜律師肩膀,拉起點點一只前爪,笨拙地握了握。點點顯得很害怕,走進包房后就蜷縮在杜律師腳下,不動也不叫。
一杯茶喝到一半,陳院長談到了正題。
“給省高院的申請我已經(jīng)起草好了,”陳院長皺著眉頭說,顯而易見下這個決心并不容易,“我答應你,幫董小桃爭取注射死刑?!?/p>
“為什么突然決定了?”杜律師瞇縫著眼睛問。
點點挨著他小腿的身體一直在發(fā)抖,似乎它也知道這次談話舉足輕重。
“我會親手把報告送到省高院去,直接找柳國柱談,請求他特事特辦。死刑復核程序走完后,派一輛執(zhí)行車過來?!标愒洪L沒接杜律師話茬兒,顧自說下去。柳國柱是一把手院長,也是省內(nèi)司法界一位響當當?shù)娜宋?,曾?jīng)主審過轟動全國的陳風黑惡勢力團伙案。
“但前提是,你不能上訴?!标愒洪L說。
“你是在和我談交易?”杜律師恍然大悟,對陳院長的能量他并不懷疑,但這種交流方式讓他有些難以接受。
“可以說是個交易,也可以說不是,正像我當初對你說的那樣,你我都知道這件案子只能有一個判決結(jié)果,我想讓它盡快結(jié)束?!?/p>
“老陳,你我之間的這個交易,對董小桃不公平,上訴和注射死刑兩者并不沖突。如果到高院二審,她完全可以名正言順地提出這個要求?!?/p>
“從表面上看確實不沖突,但時間拖得越長,越容易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人鉆空子。你也說過,她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日得到解脫,從這個角度上說,我們也是在尊重她的意愿。另外,案子早一點結(jié)束,那幾位死者也能早日安息,他們現(xiàn)在和董小桃一樣,也是被利用被消費被擺布的木偶?!?/p>
“如果我非要上訴呢?”
“除了拖時間之外,你什么也得不到,注射死刑還可能無法實現(xiàn)?!?/p>
杜律師沉默不語。陳院長的話并非沒有道理,按正常程序,二審將會在省高院進行,但他不知道那時董小桃會是什么心態(tài),甚至有可能,二審時他不再擔任此案的辯護律師。那樣一來,他試圖拯救董小桃的努力就將前功盡棄,他會輸?shù)酶鼞K。
“好吧,我盡量說服董小桃?!倍怕蓭煓?quán)衡再三說。
“不是盡量,而是必須?!标愒洪L盯著他的眼睛說,“另外,這件事不要對外透漏,免得那些家伙借機炒作?!?/p>
7
董小桃沒穿上次開庭的衣服,換回了天藍底色黑白條紋的看守服。頭發(fā)也披散開,像杜律師第一次見她時一樣遮住了大半張臉。開庭后她始終低垂著頭,沒有朝辯護人席望一眼。對審判長和公訴人的提問,應答也不積極。原本以為近在眼前的死亡變得遙不可及,讓她無比失望。她已經(jīng)離開了現(xiàn)實世界,又退回了那個灰暗封閉的世界里。
法庭辯論進行到一半時,審判長再次宣布休庭。
走進休息室之前,杜律師躲進廁所吸了一支煙。出來時,他心里還是有些慌亂。一周前,他剛剛告訴董小桃應該上訴,現(xiàn)在又要說服她放棄這個打算,連他自己也覺得是出爾反爾。休庭只有半小時,杜律師知道自己不能多耽擱,最后兩口煙抽得急了些,嗆得他一陣咳嗽。這次見面他仍然沒帶小馮。
“市中院已經(jīng)向上面打了報告,陳院長親自出面去辦,注射執(zhí)行應該很快就能批下來?!?/p>
杜律師沒有抬頭,望著桌面上一條深藍色的筆道說。他的心里還在搖擺不定,一會兒覺得是在尊重董小桃的意愿,一會兒又覺得上訴和注射死刑并不沖突,而他也不能十分確定,讓董小桃臨死前從仇恨和厭惡中走出來,與通過上訴延長她的生命,兩者相比哪一個更加人道。就像他始終無法確定,在妻子心目中,那樣決絕的告別方式,是一種無法避免的解脫還是對他的控訴一樣。
“是嗎?”
董小桃哼了一聲,口氣里含著幾分揶揄,還有幾分心不在焉,但杜律師能感覺到她聲音在顫抖。他抬起頭,捕捉到了她目光里的一絲欣喜。他猶豫著要不要直接告訴她上訴已經(jīng)沒有必要,這是他和陳院長交易的一部分,他終究無法繞過去。
董小桃卻主動挑起了話頭,“老頭兒,那樣一來,你上次說的上訴,就用不著了吧?”
“上訴是你的權(quán)利,”杜律師咽下口唾沫,他已經(jīng)覺出了自己的虛偽,停了停又接著說,“客觀地講,上訴和注射這兩件事,并不一定真的存在沖突?!?/p>
“我不上訴了。”董小桃很肯定地說,“你和我說句實話,那一天,還要再等多久?”
“大概幾個月吧,還需要走一個復核程序,這段時間剛好讓我們爭取到注射執(zhí)行。”
杜律師心頭懸著的石頭慢慢落下來,他在心里想著,陳院長交代的事情搞定了,但他還要利用這幾個月去拯救董小桃,讓她在徹底悔罪后輕松地上路,這才是他最關(guān)心的事情。
“嗯?!倍√胰粲兴嫉攸c了點頭,“注射那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太懂,只知道是向靜脈里注射一種特殊的藥物?!?/p>
“今天會不會宣判?”
“估計要擇日宣判?!边@件事杜律師已經(jīng)解釋過一次,他覺得這次董小桃應該會記住。
“真難熬啊!”
“上訴的事,你可以再仔細考慮一下,不要急著下結(jié)論?!倍怕蓭煶聊逃终f,他已經(jīng)開始厭惡自己了。
“用不著考慮,越早完活兒越好?!?/p>
董小桃沖杜律師眨眨眼睛,就像是和他默契地玩了一個游戲。她雙手背到腦后,把頭發(fā)攏起來扎成一只馬尾辮??粗懵冻鰜淼念~頭,杜律師的心翻騰了一下,再次覺得她哪里像妻子。《藍蓮花》的旋律回響在耳邊。他忽然有一種沖動,想要把妻子的死和董小桃說一說,還有他的疑惑、猜測、自責和負疚。這個想法毫無來由,他也知道荒唐可笑。
在休息室門口,杜律師遇上了手拿一摞材料的陳院長。他知道這不是什么巧遇,而是刻意的安排。兩個人互相注視一眼,都沒有說話。杜律師先點了點頭,隨后,陳院長也點了點頭。他們彼此心照不宣,交易已經(jīng)圓滿完成。對自己的厭惡再次襲上杜律師心頭。
庭審進入到尾聲,董小桃放棄了最后陳述的權(quán)利,審判長詢問她是否有話要說時,她再次沖杜律師眨了眨眼,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越早完活兒越好。”
旁聽席上發(fā)出一片嘆息聲。這樣的回答顯然讓所有人失望,媒體記者和支持她的民眾,都等著要聽她控訴一番呢。一個尖利的女聲喊“小桃”,杜律師轉(zhuǎn)過頭,看到了董小桃二姨一張泛著肥膩紅光的圓臉。
審判長宣布擇日宣判。
法槌剛落下去,那些媒體記者就拉開了采訪的架勢,向杜律師這邊圍攏過來。杜律師示意小馮抵擋一下,迅速從法庭脫身,通過角門離開了法院。穿過那條緊鄰教堂的窄巷時,晚禱的聲音清晰地傳進耳朵:“天父,在你的恩手挽拉中我們又度過了平安的一天。一天的光陰或忙碌、或輕松、或喜樂、或憂愁,我們都要向天父獻上忠心的贊美與感謝!”
杜律師忽然想到,就在一年多前,妻子也曾經(jīng)坐在教堂里唱誦這樣的詞句。也許那時候,死神的呼喚就已經(jīng)縈繞在她耳邊,她一直試圖抵擋,但最后仍然以失敗告終。
他像往常一樣在小區(qū)門口買了一份報紙。
走到自行車棚前面時,一個眉頭緊皺的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問他是不是幫董小桃打官司的律師。杜律師搖搖頭,腳步未停,繼續(xù)向前走。上次接受過采訪后,走在大街上不時就會被人認出來,開始他還老實承認自己的身份,禮貌地進行回應,但對方往往會問起案件細節(jié),有些人甚至纏住他辯論不休。
“我認得出來,你就是那個姓杜的律師,”對方追上來說,“我問問你,那家人都該死,你為什么不為董小桃做無罪辯護?”
杜律師加快了步子向前走。秦所長也曾經(jīng)主張讓他做無罪辯護,說這樣會有更大的看點。從內(nèi)心深處講,杜律師很同情董小桃,閱讀卷宗和調(diào)查過程中,她凄慘的身世幾次讓他落淚,但法理不能混同于感情,他只能從法條和案情出發(fā)。
“你根本就沒拿董小桃的生命當回事,只想走個過場,完成一個程序?qū)Σ粚??表面上為董小桃辯護,心里盼著她早點被槍決,你好早點完成任務?!?/p>
杜律師的心像針扎般疼了一下,對方的話戳到了他的痛處,雖然出發(fā)點不同,但事實確如此人所言。他知道一旦搭話,自己就很難再脫身,樓根底下閑聊的幾個老頭兒老太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來,等著看熱鬧。腳尖踢到路面上一塊突起的方磚,讓杜律師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他借勢小跑幾步,擺脫掉對方的糾纏。
吃晚飯時,杜律師翻開了影集,里面的照片是從妻子留下的手機里洗出來的,差不多有三百張,時間跨度近六年。妻子離世后,杜律師每次翻開影集,都強烈地感覺到,雖然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幾年,在同一口鍋里吃飯,同一張床上睡覺,但他其實一點都不了解妻子。這些照片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拍下的,他一無所知,就像他從來都不知道妻子的內(nèi)心世界一樣。
杜律師的目光掃過照片時,腦海里浮現(xiàn)出董小桃的模樣,他發(fā)覺自己正下意識地在拿妻子和她進行對比。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唯一的解釋,大概是因為兩個人模樣有些相像。一個念頭闖進杜律師的腦海里,他和陳院長做交易是為了把董小桃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如果此刻,他真的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那么,董小桃是不是就會因為對人世的眷戀而要求進行上訴,從而不再選擇速死呢?如果真是這樣,那是否意味著,他所做的一切都建立在虛假虛偽的基礎之上呢?
他無法做出回答,可怕的是,這個推斷合情合理,讓他無法給予否定。
影集看到一半,杜律師的兒子打來電話。按下接聽鍵的一瞬間,杜律師險些習慣性地說出那句“讓你媽接電話”,轉(zhuǎn)頭看到趴在茶幾邊的點點,才忽然回味過來,心里頃刻覺得一空。杜律師一個人時,腦海里經(jīng)常會浮現(xiàn)出兒子小時候的某個場景,騎在他脖梗上喊“駕”,用小手摸他的下巴,把話筒伸到他嘴邊喊“我拿著,爸爸說”,晚上睡覺時硬擠到他們夫妻倆中間……杜律師會在心里叮囑兒子很多話,家庭生活、單位工作、身體健康等,涉及方方面面。他最想說的還有妻子的死,那張壓在手機下的紙條,以及自己的疑惑、自責、愧疚和痛苦。但每次和兒子通話時,那些想好的話卻怎么都無法說出口。兒子像他一樣沉默寡言,父子倆經(jīng)常手握話筒,好半天誰也不說話。每當這個時候,杜律師就格外想念妻子。
這次也差不多,簡單地說了幾句身體和天氣后,父子倆就同時陷入了沉默。
“別光顧著案子,也要注意身體?!苯Y(jié)束通話之前杜律師兒子說。
杜律師心里一熱,知道兒子看到了他代理董小桃案的報道。他想告訴兒子盡管放心,他懂得勞逸結(jié)合,而且,這是他接手的最后一個案子。這句話在喉嚨里轉(zhuǎn)幾轉(zhuǎn),到底沒有說出口。
8
正式宣判在二十天后。
雖然沒有什么根據(jù),但這么快重新開庭,杜律師覺得是陳院長從中起了作用。
陳院長說到做到,注射的事已經(jīng)獲得批準,死刑復核程序結(jié)束后,省高院就會派一輛執(zhí)刑車過來——杜律師已經(jīng)打聽過,通常都是依維柯,寬大的車廂里裝配著所需要的設備。杜律師已經(jīng)把這個消息通知董小桃,告訴她自己會承擔注射死刑的全部費用。陳院長把握十足地預言,這個案子將會圓滿審結(jié)。但杜律師知道,自己拯救董小桃的愿望,還遠遠沒有完成。
杜律師穿上了妻子買的白襯衫。三條打好的領(lǐng)帶都已經(jīng)用過幾次,領(lǐng)帶結(jié)松動,形狀也不太美觀,他從里面挑了一條戴在脖子上。天陰成了土黃色,連續(xù)多日霧霾,這座城市急需一場雪。在出租車里,小馮幾次把話頭扯到案子上,杜律師都沒有接茬兒。此時此刻,他非常不想談論這個話題。小馮卻非常執(zhí)著,直截了當?shù)貑査?,董小桃會不會提出上訴。
“上訴是她的權(quán)利。”沉默片刻后,杜律師回答。
“我的意思是說,您會建議她上訴嗎?”
按照他和陳院長的約定,關(guān)于上訴和注射死刑的事,杜律師還一直沒有對外透漏。也許小馮是真的自己想知道,也有可能是在秦所長授意下來詢問,目的是為了給他增加壓力。杜律師無法判斷兩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他確實感受到了壓力,就好像他已經(jīng)擅自剝奪了董小桃上訴的權(quán)利,從而縮短了她的生命一樣。
“我還不知道?!倍怕蓭熀韲蛋l(fā)干,似乎燒著一團火。幸好小馮沒再追問下去。
這次,他們沒能躲開那些記者,剛一下出租車,橫七豎八的話筒就伸了過來。杜律師懷疑是有人通風報信??赡苁乔厮L,也可能是小馮,或者是兩個人合謀。記者們似乎商量好了,問的都是同一個問題。
“杜律師,董小桃會不會上訴?”
“現(xiàn)在還不知道。上訴是法律賦予她的權(quán)利,判決書下達十天內(nèi),她隨時都可以提出來?!?/p>
杜律師努力把話說得公事公辦,似乎只是在客觀地講解法條,但他知道自己其實做不到,他心里的弦越繃越緊,從胃部到喉嚨口灼熱難當,剛才燃起的那團火正從上向下燒。他很想發(fā)脾氣,卻不知道該向誰發(fā)。
記者們出現(xiàn)了片刻沉默,好像在分析杜律師話里有多少可信的成分。
杜律師試圖撥開眾人,盡快走進法院。一個身穿紅色羽絨服的年輕記者突然抬起胳膊攔住他,大聲地問:“杜律師,有消息說,你不會建議董小桃上訴,這是不是真的?”
杜律師聽到“咯噔”一聲響,心里繃著的弦已經(jīng)到了斷掉的邊緣。那團火燒到了胸腔,他胃里灼熱難當。他無法判斷是真的有人把消息透露了出去,還是對方在秦所長的授意下來向他施壓。他恍惚看到妻子的面孔在人群中閃了一下,心里驀地一驚,仔細再看時,才明白只是一個幻覺。
“無可奉告?!背聊靡粫?,杜律師說出四個字。
頭暈得厲害,《藍蓮花》的旋律在腦袋里響成一片。雪花似乎正從天上落下來,但他不敢確定,懷疑同樣是一個幻覺。幾名法警趕過來,護著他和小馮走進法院大門。果然下了雪,杜律師看到灰色的水泥院子已經(jīng)變成白色,一群鴿子正在雪地上啄食。
坐到法庭上,杜律師才回過神來,法警很可能是受陳院長指派,專門替他解圍的。
董小桃又換上了第一次開庭時的衣服,頭發(fā)編成了麻花辮。走向被告席的路上,她一直在和杜律師對視。杜律師覺得只要再加一把勁,就能實現(xiàn)自己當初的愿望。那樣一來,或許他就會變得心安吧。
判決結(jié)果完全在意料之中,董小桃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犯縱火罪判處無期徒刑,兩罪并罰后決定執(zhí)行死刑。董小桃顯得很平靜,不時點一下頭,表示認可。審判長宣讀上訴權(quán)利和期限時,雖然不需要做出回答,她還是搖著頭說:“我不上訴?!?/p>
隨著她頭部晃動,杜律師看到她腦后的辮子像鐘擺一樣,向左,向右,又向左。
天似乎亮了許多,雖然看不到外面,但杜律師固執(zhí)地認為是雪越下越大,映亮了天光。他想象著雪花旋轉(zhuǎn)著從天上飄下來,無聲地落在建筑物頂層,落在行駛的汽車上,落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落在行人頭頂和肩膀上,落在西郊收割后的田野上,落在山坡上的墓園里。他妻子就安葬在那,D區(qū)十五排十六號,聽上去就像一個門牌號碼。
在法庭外面的過道上,杜律師再次和陳院長相遇,兩個人對視一眼,都面無表情。他們都知道,從判決書下達之日起,還有十天的上訴期,十天過后不出現(xiàn)變數(shù),這個案子才算真正塵埃落定。走出法院大樓時,秦所長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肥胖的身軀貼住杜律師。
“師父,上訴的事,請您還是再權(quán)衡一下。”
杜律師一言不發(fā),繞過他繼續(xù)向前面走。
秦所長再次貼上來,“我想提醒您一句,法理要講,但民意也該聽一聽?!?/p>
秦所長呼出的氣流直噴到杜律師臉上,讓他喘不上氣來。杜律師先是快步走,隨后變成小跑,總算甩開了他。
外面的雪已經(jīng)停了,遠沒有杜律師想象的那樣大。鴿子飛走了,院子里留下好多足跡,單獨看像“個”字,串在一起看,又像一條條柔軟的柳枝。柳枝連成柳樹,柳樹又連成柳林,這樣一想,白茫茫的冬日院落里,竟然有了春天的氣象。杜律師被攪得紛亂的心,也多少安穩(wěn)了些。
點點今天很反常,隔著房門,杜律師就聽到了它的叫聲。杜律師開門進屋后,它仍然叫個不停。身子趴下去,腦袋始終沖著房門方向,給人的感覺,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從門口闖進來。杜律師抓了把狗糧,又倒了碗水,放在廚房地上。點點理也不理。杜律師打開南陽臺門,把它放到樓前的院子里。它又在院子里叫,邊叫邊繞著圈瘋跑,用腦袋撞陽臺門,顯然是想闖進來。
杜律師束手無策,只得把點點放進屋,猶豫了好一會兒后,又把它抱進懷里。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抱它。點點正在不停地發(fā)抖,貼住他胳膊的身體里心臟像一架小馬達似的怦怦跳動。他學著妻子的樣子,用手從它的腦袋撫摩到尾巴。點點瘦得出乎他的意料,卷曲的長毛下面脊椎骨一節(jié)節(jié)突出來,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辨。
點點稍稍安靜了些,但叫聲并沒有停,眼睛仍然望向門口。杜律師突然想起來,今天是妻子的生日,如果還在人世,剛好是六十周歲。杜律師是個唯物主義者,從不相信靈魂之類的說法,但撫摩著點點的身體,他卻下意識地開口問:“莫非你也記得今天是她的生日,你是不是看到她回來了?”
點點發(fā)出一串叫聲,讓他無法判斷是肯定,還是否定。
“我知道,你不相信她是失足墜樓,我也同樣不相信?!倍怕蓭煋崮χc點說,“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咱們倆知道,她是跳樓身亡。寧愿死,她也不想再和我一起生活下去。我本該把心里的想法說出來,之前那些疑點,還有她留下的那張紙條,但我卻沒有勇氣這么做。在外人眼里,我一直是個成功的大律師,代表著莊嚴的法律,我接受不了失敗丈夫的形象。我很自私,我是一個懦夫……”
杜律師一直說個不停,把埋藏在心里多日的疑惑、愧疚、自責、悔恨都說了出來。他還說到了對妻子的愛,他們的初戀,他們剛結(jié)婚住的北門口平房,人民街市場上面的紅磚樓,說到兒子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那些鴿子,以及他在教堂外面看到的妻子奇異的背影……
杜律師停下來時才驀地發(fā)覺,點點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再叫了,正用一雙晶亮的眼睛默默地看著他,似乎聽懂了每一句話。他的眼淚正一滴滴落在它頭上。
9
十天上訴期結(jié)束后,開始進入死刑復核期。
杜律師知道自己需要趁熱打鐵。秦所長對他失望至極,把小馮調(diào)到了別的案子上。一個周二的上午,杜律師一個人去了看守所。按照法律規(guī)定,這期間律師有權(quán)會見當事人。
董小桃看上去精神狀態(tài)不錯,雖然還是喊他“老頭兒”,但語調(diào)里包含著感激。杜律師知道仇恨和厭惡還停留在她心里,只是被對死亡的渴望遮擋住了,他想要做的就是把它們徹底趕出去,讓她沒有負擔地輕松上路。
“那個注射,到底是咋回事?”董小桃吐出一串煙圈問。
注射死刑的程序杜律師已經(jīng)詳細查閱過資料,又專門打電話咨詢了省高院的一個熟人。他了解到,犯人被帶進執(zhí)行車后會躺到一張?zhí)厥獾淖⑸浯采希帜_和身體固定住,連接好腦電波測量儀器。接下去,經(jīng)過訓練的專業(yè)人士要把針管埋設在犯人的靜脈里,這個步驟叫“打通道”,也是行刑過程中唯一需要人工完成的步驟。執(zhí)行的命令下達后,執(zhí)行人員按下“注射鍵”,注射泵被啟動,兩種藥水相繼進入犯人的血管,腦電波從起伏變成直線,法醫(yī)確認死亡,行刑就完全結(jié)束了。
杜律師簡單講解了一下,沒有提捆綁手腳和腦電波。董小桃眼睛看著他,一直在靜靜地聽,最后比出一個勝利的“V”形手勢,歪著腦袋,眨眨眼說:“歐耶,完活兒?!?/p>
“仔細想一想,死其實并不可怕,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要死。”杜律師停頓片刻,慢悠悠地說。這個開頭并不恰當,但他不知道還能怎么開始。如果此刻妻子站在面前,會不會也這樣對他說?他搞不清是在勸解自己,還是在勸解董小桃。
“老頭兒,你想多了,我一點兒都不怕死,早死早托生唄!”
“死的時候,心里還藏著仇恨和憤怒,才是最可怕的?!?/p>
“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人要學會放下包袱,記住美好?!?/p>
“啥是包袱,啥是美好?”
“仇恨、憤怒、厭惡是包袱,愛就是美好?!?/p>
“老頭兒,你究竟是啥意思?”
“我希望你能把仇恨、憤怒、厭惡都放下?!?/p>
“你到底是啥意思?”
“原諒那些傷害過你的人,心里裝著愛,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p>
“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倍√液咭宦暎殖槌鲆恢?,打火機閃亮的瞬間,杜律師看到她目光正在變冷。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只能最后賭一把,不管是輸是贏。
“我心里也壓著包袱,”杜律師艱難地開了口,“一年半前的一天傍晚,我妻子從樓上掉下去摔死了?!倍怕蓭熆嘈σ宦暎纸又f,“可悲的是,她死的時候我竟然一無所知,甚至在她死后,我還喊著她的名字在屋子里四處找她。所有人都認為她是收衣服時意外失足,只有我知道,她是不想活了,故意跳樓尋死?!?/p>
董小桃望著杜律師,手上的煙忘了吸,燃盡的煙灰慢慢變長,彎曲下來。
“她留下了一張紙條,就壓在手機下面。”杜律師說。
“紙條上寫了什么?”
“紙條上寫著:‘我的死,和任何人無關(guān)?!倍怕蓭煷瓜骂^。
“你沒有把紙條公開?”
“我沒有勇氣那么做,她太想為我開脫了,反而卻成了最有力的指控。我藏起了那張紙條,心里也從此壓上了一塊石頭。我每天都在遭受煎熬,時刻承受良心的譴責,這樣的滋味無比痛苦。所以,我才勸你把包袱放下?!?/p>
“你老婆的死到底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太自私,只知道案件和法理,很少陪她說話,對她關(guān)心不夠,”杜律師頭垂得更低,就像是在做懺悔,“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冷暴力吧!”
董小桃怔怔地看著杜律師,好一會兒沒說話,突然仰起脖子,發(fā)出一長串笑聲。她一直笑個不停,直到笑得臉上流滿淚水,“老頭兒,我總算明白你的心思了,拍那些照片,找來田字格、算術(shù)本、小黃人,爭取注射死刑,干這些事情,你根本就不是真的想幫我,你也從來沒想過要幫我,只是想幫你自己,想讓你自己得到解脫。我問你,如果是你女兒被那些臭男人強奸糟蹋,你是不是也會說服她,臨死前把仇恨和憤怒都放下,寬容大度地原諒那些人?”
杜律師無言以對,愣愣地看著憤怒的董小桃。董小桃的話像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他的內(nèi)心。盡管難以接受,但他不得不承認,她說的并非沒有道理。
“你從前是個自私的人,現(xiàn)在還是個自私的人,滾吧!自私的老家伙,我到死也不想再看到你?!倍√彝蝗灰慌欤豢谔祻拇翱陲w出來,落在杜律師臉上。
杜律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會見室,離開看守所,又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打開房門后,他一下把點點摟在了懷里。他告訴點點,自己這次輸?shù)煤軕K,輸?shù)皿w無完膚,輸?shù)眠B最后的一點尊嚴也蕩然無存。
“你說說看,我真的是一個自私的人嗎?”杜律師問。
點點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喉嚨里發(fā)出一串嗚咽,腦袋左右晃動,脖子下的銅鈴鐺隨之搖響,似乎在勸解他不要過分自責。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杜律師帶點點回了水岸陽光。
點點像往常一樣依舊顯得很興奮,在幾個房間里跑進跑去,銅鈴鐺的響聲灑滿屋子。杜律師也像往常一樣給花澆水,給掛鐘上弦,然后,倚在北陽臺上抽煙。春天已經(jīng)回到了這座城市,小凌河上游的錦凌水庫剛放了水,河面平靜寬闊,河兩岸冒出了綠色的野草,幾只白鷺站在淺灘上覓食。
杜律師把煙頭扔進罐頭瓶里時,忽然想起來,已經(jīng)有一會兒沒看到點點了。他喊著點點的名字向屋子里面走,但點點始終沒有回應。大臥室和小臥室里都沒有找到點點,向南陽臺走過去時,杜律師心里驀地一驚,他想起了那天傍晚自己喊著妻子的名字,在屋子里四處尋找的情景?!端{蓮花》的旋律隨之響起。他看到房門開著一條縫。他想不起剛才進屋時是不是關(guān)了門。如果剛才房門一直開著,點點很可能就會跑出去。他喊著點點走出屋門,通往步行梯的門關(guān)著,點點也不可能自己乘電梯,也就是說,即便它跑出門,仍然無路可去。
杜律師抱著一線希望走進小區(qū)監(jiān)控室。他認識的那個年輕保安幫他調(diào)出了電梯和樓前樓后的監(jiān)控錄像,仔細察看后,沒能發(fā)現(xiàn)點點的身影。杜律師不知道還能去哪里找。那個保安記下了他的手機號碼,說有了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他。
“杜老師,您放心好了,我認識點點,它脖子上用紅繩系了一只銅鈴鐺?!?/p>
杜律師一個人回到住處,家里突然顯得很空,讓他無法適應。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一條狗對他的生活會如此重要。妻子離開之前,他也從未想過,她對他意味著什么。好多次午夜夢回后,他設想過如果昔日重來他一定會善待妻子,寵她愛她讓她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但他也知道,這些都只是幻想罷了,根本就毫無意義。
10
半個月過去了。
一個月過去了。
三個月過去了。
杜律師始終沒有接到那個保安的電話。點點一直沒有音信。有時候,他會在心里想象它會跑到哪里去,每次到樓梯間思路就會斷掉,通往步行梯的鐵門和電梯按鈕它都對付不了。理智告訴他,這么長時間不吃不喝,點點早已沒有存活的可能性。但他心里卻總是存著一線希望,覺得某一天打開房門時,點點會蹲在外面,伸著紅色的舌頭,沖他搖尾巴。有過幾次,坐在沙發(fā)上或者躺在床上時,他清晰地聽到門外傳來點點的叫聲和鈴鐺聲,但打開房門時,外面卻空空如也。
半年后的一天上午,杜律師接到了市中院通知,董小桃將在兩天后被執(zhí)行死刑。
行刑這天早晨,杜律師準時趕了過來。
已經(jīng)是秋天了,從公路到看守所的水泥路兩邊,大朵的月季花還開得正熱鬧。凌晨時分下了一場雨,雨珠落在花瓣上,映襯得那些花格外嬌艷。杜律師趕到時,行刑的依維柯已經(jīng)停在了看守所大門口。據(jù)說,這輛經(jīng)過改裝的車價值八十萬元。負責警戒的法警背著手,面朝外站在車周圍。行刑結(jié)束后,董小桃的遺體將會被直接拉到西郊的殯儀館。杜律師看到了陳院長的車,本市第一例注射死刑,他到現(xiàn)場坐鎮(zhèn)也很正常,但他應該不會親口下達執(zhí)行命令。各路媒體嗅到了新熱點,架起長槍短炮等著進行采訪。
杜律師害怕被他們纏住,遠遠地站在墻邊的一棵松樹下。
樹干上用紅筆寫著“35”,不知道用意何在。杜律師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一口。時間是八點整。這個時候,董小桃應該已經(jīng)吃過早飯,卸掉了手銬和腳鐐,正在管教的注視下梳洗換衣。市中院來提人的法警大概已經(jīng)等在了院子里,稍后會對她宣讀判決書和復核書,只是不知道,董小桃會不會留下遺言或者遺物。
一支煙抽完后,杜律師又點上了第二支。有兩只鳥不知從哪飛過來,落在他頭上的樹枝間,一唱一和地叫,抬頭去找,卻又找不到。煙霧沿著斑駁的樹干升上去,消散在枝丫間。鳥大概嗅到了煙味,突地一聲,突地又一聲,都飛走了。煙抽到一半時,杜律師看到依維柯的后廂門打開了,人群一陣騷動,向看守所大門靠攏。應該是董小桃被帶了出來。但他只能看到一只只后腦勺,向前走幾步,仍然只能看到后腦勺。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杜律師又向前走幾步,站到墻邊一個花壇上?;▔锓N的是郁金香,紅的、黃的、白的,竟然還有黑的,但他沒有聞到花香味。這時候,他看到了董小桃,她上身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下面套著一條牛仔褲,正由兩名女法警攙扶著走進依維柯。杜律師看不到她的臉,只能看到她腦后梳的是一條麻花辮。他在心里想著,她會不會回過頭來?董小桃的身影一閃,車門隨之關(guān)上了。
杜律師又回到那棵松樹下,身體靠在樹干上,閉起眼睛想象董小桃在一張?zhí)刂频拇采咸上聛怼?/p>
杜律師睜開眼睛時,人群都已經(jīng)散去。那輛依維柯開走了,看守所外又恢復了正常,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這個時候,董小桃的二姨應該已經(jīng)趕到殯儀館,等著接收董小桃的遺體。前天他又去了一次她家,送去了兩萬元錢,但杜律師知道,她未必會像答應的那樣買像樣的墓地和骨灰盒。
杜律師向公路的方向走了幾步,撥打了陳院長的電話。
“你怎么沒到場?”電話接通后,陳院長搶先問道。
“我到場了,看見了你的車?!倍怕蓭熣f。
“一切順利,效果很好?!?/p>
“董小桃有沒有留下遺言?”
“沒有。她什么都沒有說?!?/p>
“有沒有留下遺物?”
“沒有?!?/p>
“臨死前,她是什么反應?”
“她流下了兩行眼淚?!?/p>
“謝謝?!倍怕蓭煉鞌嗔穗娫?。
雖然搞不清董小桃的眼淚意味著什么,但卻可以證明在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并非無動于衷,這也許就是他得到的最大安慰吧!他的努力并沒有完全白費。
一周后,杜律師接到了水岸陽光那個保安的電話。
“杜老師,您能不能過來一趟?”對方的語氣顯得猶疑不定,就好像打不打這個電話,讓不讓杜律師過去,他自己心里也不確定,“我們好像找到了點點?!?/p>
發(fā)現(xiàn)點點的地方在二十層樓頂。
“點點應該是跑進樓道,隨后爬了步行梯,所以監(jiān)控才沒有拍到……但鐵梯子很陡,我們也搞不清楚,它是怎么上去的?!?/p>
杜律師和那個保安走進電梯,對方伸出一根手指先按下20,又飛快地按了關(guān)門鍵。轎廂上行的瞬間,杜律師突然一陣恍惚,以為保安按下的是“注射鍵”。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橫了過來,某種液體緩緩流進血管里,就像是在接受注射死刑。他使勁搖搖頭,定了定神,看到那個保安眉頭緊皺,似乎正在思考一個天大的難題。
鐵梯子在步行梯的盡頭,修在墻壁上,又陡又窄,差不多有三米高。從下面向上望去,是一塊方形的天空。杜律師手腳并用向上攀爬,想象著點點把身體貼在梯子上,一級一級前進的情景。他也在想象點點此刻會是什么樣子——他知道它已經(jīng)死了,但腦海里出現(xiàn)的還是它活著時的模樣。
樓頂上的視野非常開闊,向南面看,新城區(qū)的樓盤一直連接到南山腳下。轉(zhuǎn)過身去,大半個老城區(qū)映入眼簾。杜律師沒看到點點。那個保安帶他繞過一架架太陽能熱水器,一直向樓邊走,在豎立的一道鐵柵欄前面停下來。鐵柵欄有半人高,大概起到的是防護作用。杜律師仍然沒有看到點點。
“您看那里?!?/p>
保安向旁邊指了指。杜律師這才注意到,左手邊的兩根鐵柵欄之間,掛著一塊棕黃色的抹布。仔細再看,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抹布,而是一塊動物毛皮。
“你是說,這就是點點?”
“我們本來也不敢肯定,看到這個,才給您打了電話。”保安說著話,用一根樹棍從毛皮中挑出了一條紅繩。杜律師看到紅繩上系著一只圓形的銅鈴鐺,一陣風吹來,鈴鐺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不知道點點為什么要到這里來,但很顯然,它是被卡住了,進退不得才……這大半年,不止一個人上過樓頂,但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直到今天上午,幾個師傅上來燙瀝青,做樓頂防水……”
杜律師緩緩點點頭,就像是在認可保安的分析。
他知道點點到這里來只能有一個目的,就是追隨女主人,從樓頂上跳下去。點點每次站在十二樓陽臺上時,他都會有這種預感。他覺得它一直都在尋找這樣的機會。家里陽臺的窗子封上了,它就想到了爬上樓頂。它幾乎就已經(jīng)成功了,鐵柵欄距離樓邊不過半米遠,但卻成了擋住它的最后一道障礙。
杜律師用塑料袋把點點收起來。他發(fā)現(xiàn)點點輕得像一張紙,肌肉、筋腱甚至連骨頭都已經(jīng)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張毛皮。杜律師借了一把鐵鍬,在小區(qū)后面的大堤邊挖了一個坑,把點點和那只銅鈴鐺一起埋了進去。他選的是陽面,就在一棵紫丁香旁邊,那是他妻子喜歡的植物。他用一支黑色的記號筆在丁香樹根上寫了四個字:點點之墓。
杜律師做完這些事,蹲在地上吸了一支煙。站起身來,他做出了一個決定,明天就去事務所辦理退休手續(xù),然后給兒子打個電話,告訴兒子,自己要坐火車去他那里,沒準還會住上幾天。走下大堤時,《藍蓮花》的旋律又一次在耳邊響起。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無牽掛
……
責任編輯 林東涵
安勇,男,1971年生,畢業(yè)于地質(zhì)學校,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錦州。近年來有小說發(fā)表在《山花》《天涯》《福建文學》《芙蓉》《上海文學》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zhuǎn)載。曾獲第八屆、第九屆遼寧文學獎,《黃河文學》雙年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