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笙
他一不鬧騰,整個人就十分沉靜,碎發(fā)軟踏踏地搭著前額,眼睛像一片湖泊,透著靜謐的柔和。
作者有話說:前段時間同事采拍了一個日本小姐姐,她在東京歌舞伎町開了一家只在深夜?fàn)I業(yè)的蛋糕店,營業(yè)時間從晚上7點到凌晨3點。我覺得好有意思,就在猜想,這樣一個蛋糕店,搭配熱鬧的歌舞伎町,會發(fā)生什么故事呢?
1、要是傅周忘記她的生日……
單意的蛋糕店開在九街。每晚9點,穿過燈火通明的街道,繞過第一棵老洋槐,準(zhǔn)能看到一幢紅色小屋亮起的燈光。乳白的門把掛著小黑板,寫著營業(yè)時間“晚9點至凌晨4點”,更上方是一塊銅綠色木牌,上面用花體字寫著“單子深夜蛋糕店”。
那一天其實沒什么不同。單意照例在9點來到蛋糕店,在摁亮吊燈,把一口袋花花綠綠的水果倒進大竹筐后,給傅周發(fā)了條短信:晚上好啊,阿傅。
5秒后,屏幕亮起來——晚上好,單子。
單意笑,收好手機,端起竹筐繞到玻璃柜臺后面,洗水果、拌奶油、接訂單。幾個預(yù)備通宵聚會的大學(xué)生,先后訂了蛋糕和果盤;加班晚歸的徐叔,也在11點后拿走了為他太太預(yù)定的生日蛋糕。然后單意閑下來,倚著柜臺慢悠悠的剝獼猴桃。
余光就是在這時忽的閃過一抹明黃,她抬起頭,看到了一只高一米八的“皮卡丘”。
他是沖進來的,長腿甩得老快,閃電形尾巴隨著步伐滑稽的晃動。外頭還在下雨,“皮卡丘”沒打傘,當(dāng)那顆濕透的黃腦袋被摘下來,露出一張格外干凈清俊的臉,單意這種好幾年不花癡的人,都暗暗吸了口氣。
她心想,要不是這張臉,這種半夜三更穿一身皮卡丘睡衣闖進店里的男人,她鐵定直接當(dāng)變態(tài)處理、抬手一個消防栓了。
此刻,這個沒了頭的“皮卡丘”雙手撐在柜臺上,胸脯劇烈喘息著,模樣相當(dāng)著急:“能不能在12點前做好一個蛋糕?”
單意抬頭看了看時鐘,神色有些犯難:存貨已經(jīng)賣完了,新做一個少說也要半小時,而現(xiàn)在離零點只有25分鐘了。
于是她說:“我盡量吧,尺寸小一些沒關(guān)系嗎?”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他忙不迭點頭,伸出細(xì)長的手指比劃道,“一定要拼一個草莓愛心,寫上‘happy birthday和sorry?!?/p>
單意立刻心領(lǐng)神會,笑著比了個OK,開始忙碌起來。柜臺那邊的“皮卡丘”一直不安的走來走去,其間還接了個電話:“對不起……我真睡著了!馬上做好帶回來!你消消氣,消消氣……”
看樣子是個忘記女孩生日的粗心鬼啊。單意想著,嘴角翹起一點弧度,要是傅周忘記她的生日,依她以前的性子,會不會把他罵個狗血淋頭?她把蛋糕送進烤箱,從圍裙里掏出手機,界面還留在那條“晚上好,單子”的短信上。她默默看了兩秒,摁滅了屏幕。
11點50,蛋糕總算出箱,單意這邊忙著拼草莓,那邊再次打來電話,“皮卡丘”接起來,一臉喜慶地告訴對方“草莓愛心馬上就……”,語調(diào)卻猛地一轉(zhuǎn)“什么?”
單意奇怪的回過頭,對上男生絕望的目光:“完了完了,我記錯了,不是草莓是藍莓!”他放下電話,腦門上明明白白貼著“我死定了”,“小阮她不喜歡草莓……趕緊換??!”
最后,兩個人手忙腳亂的撤下了草莓,又因為沒有藍莓而將就用了香蕉片,當(dāng)男孩捧著一個類似月球表面的蛋糕狂奔而去,單意只能祈禱他能順利過關(guān)。
2、少女的胃都是星辰大海。
20分鐘不到,男孩又回來了。皮卡丘睡衣?lián)Q成套頭衫和九分褲,輪廓顯得更修長挺拔,就是整個人有氣無力的,像只打蔫兒的茄子。
單意一臉同情:“她生氣了?”
他點頭,嘆氣:“氣到直接跟我室友提分手。”
單意困惑的“咦?”了一聲,男生無力的解釋:“小阮,就是我室友的女友,她今天生日,室友在外地比賽,托我買蛋糕送過去,但我一整天忙編程,后來莫名其妙睡著了,一覺醒來就……”
單意若有所思,感情那些奪命連環(huán)電話全是他室友打的。
“小阮沒吃到滿意的生日蛋糕,室友現(xiàn)在也淪落成了單身狗?!闭f著,他又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到吧臺椅上,掏出那個皺巴巴的蛋糕:“趕在小阮扔出去前搶回來的,我不吃甜,就帶回來了?!?/p>
單意聳肩:“扔就扔唄,蛋糕有的是,再說這個的確做得很失敗。”
“這可是你做的,我哪兒舍得扔啊?!?/p>
單意詫異,面前男生的眼睛很圓很清澈,眼梢微上揚,看起來很純粹,又有些狡黠。
她不想和人開曖昧的玩笑,所以沒有將這句含義不明的話接下去。她轉(zhuǎn)身取了把小勺子,捧起蛋糕,一口一口吃起來。
似乎沒吃過癮,又把新做的兩個草莓塔吃了,在對方微微愕然的神情里,單意舔掉唇角的草莓汁:“不知道了吧,少女的胃都是星辰大海?!?/p>
男生倚著柜臺,一直注視著她舀完最后一勺蛋糕,緩緩開口:“那你知道有個住在九街、學(xué)計算機的、叫聞柏奚的家伙嗎?”面對女生疑惑的神色,他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眼睛彎起來:“就是我這個家伙咯,我想認(rèn)識你,可以嗎?”
夜風(fēng)灌進窗口,女生的裙擺輕輕晃悠了一下。
單意并不否認(rèn)那一刻內(nèi)心微微的波瀾,但她覺得只是因為聽到了“學(xué)計算機的”而已。
她起身,把蛋糕包裝紙丟進垃圾桶,抹了抹嘴巴。
“不可以?!?/p>
3、我讓你拍店,你拍我隱私?
單意顯然高估了這三個字的打擊力。
聞柏奚第二天又來了,帶著相機和腳架,說新聞系學(xué)生要自主選題做一個3分鐘短視頻,他準(zhǔn)備的選題是“美女和深夜蛋糕店”。
“可我為什么要配合你呢。”單意無語,“還有,你不是學(xué)計算機的嗎?”
“專業(yè)是計算機,輔修新聞學(xué),文理兼?zhèn)涮找鼻椴俾?。”聞柏奚蹲下去支三腳架,看對方依舊無動于衷,又仰著臉,顯得可憐兮兮的,“我實在沒辦法了,你知道,自從室友失戀,屋里氣壓低得不行,我實在待不下去了……你就收留我兩天,行嗎?”
以俯視的視角,聞柏奚的眼睛明明閃閃,像只抬著前腿討零食的貓。
單意愣了一會兒,忍不住別開視線:“……那你快點,別影響我做生意。”
他立刻眉開眼笑:“絕對不影響,你忙你的,回答問題就好。”說著,架相機開麥克風(fēng),動作一氣呵成,“請問單子小姐,你開這家店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p>
“主要賣?”
“水果蛋糕和果盤?!?/p>
“為什么選擇深夜?fàn)I業(yè)?”
“從供求考慮,九街這一片區(qū)域靠近大學(xué)城,年輕人居多,對蛋糕和果盤需求量大,也常有加班晚歸的丈夫給家人買生日蛋糕什么的,而這一帶沒有其他深夜蛋糕店。”
“那么。”聞柏奚拉近焦距,“有個人原因嗎?”
鏡頭里的女生忽然停頓片刻,視線微微垂落,嘴唇無意識抿了起來?!拔彝砩纤恢彼痤^,沖鏡頭扯出一個無奈的笑,“我還有深夜暴食癥。”
他們相識不過兩天,不見得多熟,能輕易對著鏡頭說出“暴食癥”的,若非聞柏奚本人的親和力讓人不設(shè)防,那么就是病征伴隨太久,她早就習(xí)以為常到?jīng)]必要掩飾了。
聞柏奚忽然想起前一天晚上,她蹲在地板上大口吃蛋糕還滿不在乎的樣子,心頭晃過一陣悵然。
但女生已經(jīng)恢復(fù)稀松平常的表情,在對方小心問出“有去治療嗎?為什么會得暴食癥呢”時,淡定的切著水果:“與蛋糕店無關(guān)的提問,拒答?!?/p>
聞柏奚不拋棄不放棄,在單意的店里整整耗了10個晚上。
從營業(yè)到關(guān)門,她做蛋糕的樣子、和顧客交談的模樣、店里每一處裝潢,他一處不落的拍下,卻依然在第11天跑來說“素材不夠”。單意忍無可忍,拎起滅火器把他轟了出去:“你拍連續(xù)劇呢吧!”
加完班的徐叔正巧路過,看到這摔摔打打的一幕,樂了:“單子的店從來沒這么熱鬧過,小伙子可算回來了?!?/p>
聞柏奚一面躲避著半空揮舞的紅色圓柱體,一面?zhèn)冗^頭說“叔叔誤會了,我不是傅周”。
單意一愣,不自覺停了動作:“你知道傅周?”
“拜托,你以為我這10天在這兒拍空氣呢?!甭劙剞梢荒槺梢?,“你每天進店第一件事,不都是給他發(fā)短信嗎?!?/p>
單意嘴角抽抽:“我讓你拍店,你拍我隱私?”
“是相機拍的,不是我啊。”聞柏奚嬉笑著攤開雙手,無辜又無賴,“而且只是問好嘛,也沒什么的吧?”
單意瞪他一眼,懶得聽他狡辯,回店里擦起烤箱。聞柏奚尾隨進來,看單意不搭理他,便懶懶的趴在玻璃柜臺上,一只胳膊枕著腦袋,斜著身子看向她。
他一不鬧騰,整個人就十分沉靜,碎發(fā)軟踏踏的搭著前額,眼睛像一片湖泊,透著靜謐的柔和。
就像傅周。
忽然而來的念頭讓單意的心猛然跳動了一下,她定了定神,手機在衣兜里響起來,她盯著手機,臉色一點點沉下去。
“我出去送趟蛋糕?!?/p>
4、我做了很過分的事,傷害了阿傅。
九街最里面那排新修的小客棧,因其環(huán)境好、娛樂設(shè)施齊全,已逐漸成為年輕人首選的聚會勝地。單意依照地址走上客棧頂樓,當(dāng)她推開花雕鐵門,一眼便看到吊椅上妝容精致的女孩。
那女孩也看到她,二郎腿一晃一晃,一臉玩味:“還真是你啊?!?/p>
十來個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單意身上。她深吸一口氣,踩著一地碎光,把蛋糕放在林雪姣面前。
“你點的蛋糕?!?/p>
林雪姣嗤笑出聲:“我得感謝學(xué)校那個熱門視頻,不然我還真不信咱們輟學(xué)的單大小姐竟然在九街賣蛋糕。”說著,她湊近了些,棕色的眼睛微微瞇起,“為什么?懺悔?”
單意控制著情緒,聲音冰冷:“與你無關(guān)”。
“是嘛?!绷盅╂еp臂,看著單意扭頭離開,她突然拿起麥克風(fēng)喊出來:“單意你記住了,不管你做什么傅周都不會原諒你,他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你!”
單意覺得胸口像被擂了一拳,悶痛如蜘蛛網(wǎng)般慢慢的擴張,她難受的弓下身子,樓頂鐵門突然嘩一聲被推開。
立在門口的人逆著光影,身形頎長,看不清神情,只有聲音異常冷峻:“他要不要原諒、要不要見面,都是他的事,你又有什么資格在這里替傅周做評判?”
林雪姣頓住,整個空間霎時陷入詭異的沉寂。單意深呼吸,沒有看一眼來人,徑直跑出門去。
聞柏奚立刻跟了上去。
“你來找我做什么?”
在凌晨的冷風(fēng)中,一路沉默著的單意忽然出聲。
他小心的跟在她后面:“我看你出去時臉色不大好,所以……”
“我不是說這個?!彼O履_步,回過頭,“那個深夜蛋糕店的視頻,你早就做完了發(fā)布了,在你們學(xué)校都傳開了不是嗎,你室友也該走出失戀陰影了吧,那么你還來找我做什么呢?”
聞柏奚有些窘迫的垂下頭,像個做錯事被大人發(fā)現(xiàn)的孩子,嗡嗡的憋出一個“我”,卻怎么也接不下去。單意望著他不知所措的樣子,原本一直僵著的面色,忽然松下了一些。
“聞柏奚。”她難得溫柔的喊他名字,在對方略微詫異的目光里淡淡笑開:“你也聽到了,我做了很過分的事,傷害了阿傅,得不到原諒。我這人很自私的,不值得你這么慷慨的浪費時間?!?/p>
5、跟我說說你和傅周的故事?
單意在凌晨5點回到單身公寓。睡得不好,夢境破碎,全是傅周的臉。
她夢到高三,地理老師在講太陽高度角,她百無聊賴,從后門溜到走廊盡頭的理科實驗班,偷偷坐在傅周的身后。
“阿傅,我好困哦?!?/p>
男生的背脊便弓下一點兒,一只手托著腮,微微轉(zhuǎn)頭,目光穿過胳膊上方的空隙看向她:“睡吧,我?guī)湍銚踔蠋??!?/p>
林雪姣坐在他旁邊,小聲的嘟囔:“我覺得單意配不上你。”
傅周寫著方程式,慢慢開口:“我不這么覺得?!?/p>
那時快到夏天了,午后風(fēng)裹著微溫,把少年前額的碎發(fā)輕輕吹動起來。他的側(cè)臉、眉眼、唇角,那么柔和而真實,以至醒來的單意獨自坐在床頭,呆呆的恍惚了好久。
手機還握在手里,界面是她從客棧離開后發(fā)給傅周的短信“對不起”,以及他迅速回復(fù)過來的“單子,你永遠不需要向我道歉。”
單意將手機貼在胸口,垂著頭坐了一會兒,窗外喊她名字的聲音不間斷鼓動耳膜,她終于忍無可忍的跳起來、拉開窗,沖樓底下的身影怒吼:“你有完沒完?。。俊?/p>
“你終于醒了?!甭劙剞煞畔卤仍诖竭叺碾p手,笑瞇瞇的:“天氣這么好,睡覺多浪費呀,出來,帶你去個好地方?!?/p>
“不去!我要睡覺!”
“這樣啊……”聞柏奚聳聳肩,歪著頭,顯得很無奈,“那我只好一直喊到你出來了?!?/p>
“無賴!”單意咬牙切齒,砰一聲關(guān)上窗。
20分鐘后,她面無表情地坐上了副駕駛。
聞柏奚握著方向盤,一路喜氣洋洋的吹口哨,被單意瞪了一眼后識趣的閉嘴,卻怎么也壓不住嘴角的笑意。
算了算了。單意安慰自己,就當(dāng)是昨天在客棧欠他的,她到底不是那么沒心沒肺。她轉(zhuǎn)過頭,讓初春的微風(fēng)輕輕拂過臉頰。她總是過得晝夜顛倒,幾乎快忘記春天的樣子了。
他帶她去的是一個位于城郊的生態(tài)園。站在高處往下看,花花綠綠的水果像童年的積木,一個個緩坡像綠色的海,單意深深呼吸,新鮮的空氣灌滿整個胸腔,然后她張開雙臂,迎著風(fēng)跑了下去。
“單子你知道嗎,你站在陽光下的時候,整個人白得透明,我老擔(dān)心你下一秒就消失不見了,每半分鐘就要回頭找你……煩都煩死了?!?/p>
聞柏奚講這句話時,他和單意一人一邊仰臥在一只木船上。夕陽西下,余暉把遠空染成溫暖的橘紅色,單意的手枕著后腦勺,望著天上的云彩,老半天才慢悠悠的回:“真謝謝你瞎操心啊?!?/p>
聞柏奚立刻得寸進尺:“那作為報答,跟我說說你和傅周的故事?”
話一出口他就就后悔了。雖然不得不承認(rèn),昨天到今天,傅周的名字就像飛蛾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撞擊他的意識,他太想知道傅周、太想知道傅周和單意以及蛋糕店的故事??伤髅髦肋@是隱傷般的存在,為什么偏要選她興致最好的時候?
云彩的顏色越來越深了,聞柏奚伸手去舀落在水中的云朵的倒影,舀了一把又一把,那端人始終靜悄悄的,他沉不住氣,用腳尖戳她:“喂?”
“阿傅是我高一時的同桌,后來文理分科,他去了理科實驗班,同桌變成林雪姣,就是那個在客棧跟我對峙的女生。我們都喜歡阿傅,所以互相討厭對方,但我比她快樂,因為阿傅喜歡我?!?/p>
這段話說得太快太流暢,像擰開水龍頭那一刻噴涌的水柱,帶著蓄積的爆發(fā)。聞柏奚聽著,沒出聲。
“可林雪姣有優(yōu)勢。她和傅周學(xué)習(xí)好,兩人高三就拿到保送大學(xué)的資格。他們還自學(xué)編程,他們聊的我一個字也聽不懂。高三畢業(yè)那年夏天,阿傅突然說他要和林雪姣參加一個國際軟件設(shè)計比賽,冠軍獎金豐厚,還可以得到德國什么大學(xué)的推薦名額。我很氣,我家交了很高的擇校費、跑了很多的關(guān)系,我才能去傅周原本保送的學(xué)校念書,他怎么能說變就變?況且,我們明明說好要去畢業(yè)旅行的?!?/p>
聞柏奚聽見單意的嘆息,落在半空中,比羽毛還輕:“我為了阻止阿傅參賽,鬧情緒、掛電話,在他編程時關(guān)掉電腦讓他一整天心血付諸東流。可阿傅多溫柔啊,他總是無條件容忍我的一切。當(dāng)軟件依舊如期完成的時候,我做了一件事。”
那端停了很久,聞柏奚默默等待,等待她的聲音像風(fēng)一樣飄過來。
“比賽前夜,我找人黑進傅周的電腦,瓦解了軟件程序,迫使他們棄賽?!?/p>
6、她在等一份草莓塔。
其實,現(xiàn)在的單意,她能夠理解當(dāng)時不能理解的許多事情。譬如設(shè)計一個“看上去沒什么大不了”的軟件,到底要付出多少心血;譬如傅周為什么一定堅持參賽。
18歲家境清貧的少年,需要獎金、需要證書、需要offer,需要一切證明自己能走得更遠的機遇。他想在面對自己心愛的、飛揚跋扈的女孩時,心里更有底氣一些,他也想送她漂亮的裙子和項鏈。
而現(xiàn)在的單意也能理解當(dāng)時的自己,理解她的無知和無畏,理解她情緒下的委屈和惶恐,理解在林雪姣說出“我要是和傅周出國念書,你想來跟著來就好了,反正你爸有錢嘛”時,自己內(nèi)心的嫉妒與羞憤。
傅周查出真相,深夜十一點敲開單意的家門,望著她的眼睛帶著痛和黯淡。“單子?!彼麊枺盀槭裁??”
單意絞著手指,望著滂沱的夜雨,不做聲。
“單子,可能真的,我們之間很多東西無法融合……”他啞著嗓子,“我覺得我們……”
“你不要說!”單意突然尖叫,“我想吃草莓塔,你去買來,買來草莓塔再說!”
傅周皺眉:“現(xiàn)在?”
“他沒有再回來?!眴我庑Γ犉饋硐裆P的八音盒,“他離開了,沒告訴任何人他去了哪里,他說在彼此變得更好、更獨立以前,他都不會回來?!?/p>
許久許久都沒有人再講話。單意大概是說了太多,累了,沉沉的閉上眼睛。聞柏奚靜默著盯著漆黑的湖面?,F(xiàn)在,他終于明白她之所以開深夜蛋糕店,總是在凌晨吃很多很多蛋糕的原因了。
她在等一份草莓塔,一份除了傅周誰也帶不回來的草莓塔。
7、我陪你玩夠了哦。
聞柏奚開始強制調(diào)整單意的生物鐘。
他明白傅周于她的不可撼動,也不打算去爭奪什么,只希望有一天傅周回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健康的快樂的單意,這就足夠了。
那以后,每天白天,他硬生生把她從床上拽起來,拉她看話劇、看畫展、爬山、晨跑,日日暴走兩萬步,搞得她筋疲力盡,還沒到晚上就想睡覺。蛋糕店的關(guān)門時間從“凌晨4點”變成“凌晨2點”,后來又變成“零點”。單意懊惱:“沒熬過凌晨的蛋糕店還算哪門子深夜蛋糕店??!”
不過說真的,在經(jīng)常照射陽光與步行后,她能感到長期困于夜色的身體在一點點改善,況且每晚睡足7小時,正好避開了暴食時間。
聞柏奚趴在玻璃柜臺,一面吃荔枝,一面眉開眼笑地說:“你現(xiàn)在氣色好多了,至少像個荔枝,下階段是水蜜桃,一定會越來越好的?!?/p>
單意笑了笑,柜臺上的手彎起拇指和食指,將新收的訂單撕成碎片。
自從知道“單子深夜蛋糕店”的存在后,林雪姣每天都要訂蛋糕,故意說錯誤的地址,或者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斥責(zé)她的蛋糕有問題。單意把她的電話屏蔽,她就用別人的電話打,單意屏蔽掉的電話逼近三位數(shù),卻依舊無法阻擋來勢洶洶的惡意。
林雪姣自然不會放過每一個挖苦她、使她難堪的機會,單意早就疲于應(yīng)付。只是那一天,在看到聞柏奚帶著那樣的笑容,說著“一定會越來越好的”的時候,單意原本麻木的意識,忽然濺開一朵名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的水花。
當(dāng)晚,在客棧頂樓,當(dāng)林雪姣不出意外的從單意送去的果盤里拈出一根頭發(fā)、尖著嗓子問怎么回事時,單意終于開口:“你到底要怎樣才肯罷手?”
林雪姣深深看了她一眼,往桌上一指:“都吃完怎么樣?”
單意順著看過去,面前的長餐桌上擺滿了花花綠綠的零食、宵夜,還有兩扎半米高、呈圓柱形的西瓜汁。她沉默了一刻,說好。
聞柏奚一家一家找過來時,單意早就撐得不行了。這一長段時間以來,她在他的帶動下,很久沒再深夜亂吃東西,而眼下冰的、辣的、油的食物一齊堆在胃里,她胃病發(fā)作,倒在地毯上,在聞柏奚試圖帶走她、而她嘟嘟囔囔堅持要喝完最后一扎西瓜汁時,他劈手奪過了杯子。
“我替她。”
單意醉眼朦朧,看著面前男生不斷抬起低下的頭,脖子的曲線,隨光影明滅的側(cè)臉。所有人默默注視著他們,林雪姣咬著下唇,沉寂得像一座雕塑。
最后,單意是被聞柏奚扶著,經(jīng)過一桌狼藉,走到林雪姣面前。單意一字一頓:“我陪你玩夠了哦?!?/p>
8、傅周到底在哪里?
隔天單意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
白與灰的主色調(diào),寬大的白色實木桌幾乎占據(jù)了房間的一半,兩臺電腦、機械鍵盤、立體音響碼成一排,不難想到是誰的房間。
胃部仍然隱隱作痛,單意動了一下脖子,立刻咳嗽起來,聲音驚醒了沙發(fā)上的男孩,他立刻跳起來:“你還好嗎?”
單意望著聞柏奚的臉,腦子像個生銹的掛鐘,吭哧吭哧費力轉(zhuǎn)動。能模糊記得凌晨時,胃疼得太厲害,聞柏奚就近把她帶回家里。她被一雙溫厚的手放到床上,那雙手幫她蓋好被子、擦拭臉頰,指尖不小心劃過嘴唇,像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她想起高考結(jié)束那天,也是犯了胃病,被傅周扛回去。她伏在他的背上,雖然難受卻仍然興致盎然的計劃著要去哪里旅游,不停問他“好不好,好不好”,傅周永遠都是微笑著回答“好,好”。
單意心里愧疚,她總是在看著聞柏奚時想起傅周。她一直默許他闖進她的生活,原因分明再清楚不過了,只是都不想承認(rèn)而已。
聞柏奚端來一碗小米粥,一面看著她喝下去,一面低聲說:“以后再也不要做這種傻事了。”
單意的胸口升起一股暖流,她怪難為情的別過頭,看到房門被推開,一個留平頭的男生探身進來:“嘿,嫂子醒了?”
單意第一個念頭是“這是那個失戀的室友”,她還未開口,聞柏奚已經(jīng)沉著嗓子沖室友說:“不是嫂子,別亂喊。”
她這才發(fā)覺聞柏奚今天似乎不大對勁。不是平時那種熱情飽滿的樣子,不說話時低著頭,神色里充滿她讀不懂的情緒。
接下來幾天,聞柏奚仍舊督促單意調(diào)整作息,但她明顯感覺出他狀態(tài)的不同。她想問,又閉了嘴,已經(jīng)白白領(lǐng)受了他那么多的好意,她哪有資格要求他什么呢。
那段日子,林雪姣依言沒再出現(xiàn),聞柏奚也不大講話,單意的世界忽然前所未有的清凈。
那一天的下午,大雨將至未至,空氣悶熱難耐。單意躺在床上玩手機,玩了一陣心浮氣躁,給傅周發(fā)短信:“你在做什么呢?”
她沒想到短信鈴聲會在一分鐘后響起,當(dāng)她顫栗著打開手機,看到屏幕上的“我在你蛋糕店門口”時,她狠狠掐了一把小臂,確信不是做夢。
只花半秒從床上跳到地板上,連睡衣都沒換,踩著板鞋就往九街狂奔。暴雨在中途落下,她披散著頭發(fā),腳邊都是水花,身上布滿火花。
遠遠的,她看見蛋糕店的屋檐下立著一個人,在漫天雨霧里似一道修長的影子。她劇烈喘息,啞著嗓子喊了一聲“阿傅”。
他慢慢回頭來,雨簾背后的眼睛藏著某種灰燼,單意呆若木雞:“聞柏奚?”
他向她走去,碎發(fā)被雨水粘在額頭上,又憔悴又冰涼。他開口:“你犯胃病那天,我把你安頓好,心里一直不是滋味,用了你的手機給傅周發(fā)短信,我寫的是‘很抱歉這么晚打擾,我是單子的朋友,她生病了,你明天多關(guān)心她一下好嗎?”
單意退了一小步,心臟劇烈撞擊肋骨,她知道自己即將聽到什么。
“他回得很快,回的是——單子,你永遠不需要向我道歉?!?/p>
聞柏奚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神色恍惚,像一只困獸:“所以,只要發(fā)過去的短信含有‘抱歉或‘對不起,那邊就會自動回復(fù)這句“單子,你永遠不需要向我道歉”,傅周的所有信息都是根據(jù)關(guān)鍵字自動回復(fù)的是不是?這么長時間以來,你一直把一個程序當(dāng)做傅周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單意的體內(nèi)有什么在極速陷落、崩塌,她痛苦的捂住眼睛,聞柏奚用力掰開她的手,狠狠盯著她的眼睛:“告訴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傅周到底在哪里?”
單意的喉嚨發(fā)出一聲哀鳴。
“傅周死了,他死了!”
9、我到底哪里好,哪里值得你對我好?
那天回去,單意開始發(fā)高燒,破碎的夢境帶著滾燙的溫度,灼燒她的知覺。
她看到傅周趕在零點拿到了她最喜歡的那家草莓塔,急匆匆往她家跑。從路口到她家接連著一段長長的階梯,他揣著草莓塔、冒著夜雨,奔跑時不小心踏空了兩級,仰面滾下去,后腦撞到凸起的石塊,被發(fā)現(xiàn)時早已昏死過去,搶救無效。
她又看到,自己分明和他走在放學(xué)路上,他笑著說他寫了一組小程序,只要發(fā)給他的短信使用一些關(guān)鍵字,他就能自動回復(fù)她。“你不是老嫌我回信息慢嘛。”他笑,單意噘著嘴:“可這也太敷衍了吧!”
然后,他的笑臉消退,變成病房。她看到他父母、看到林雪姣悲慟的臉,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咒語般反復(fù)回響的只有聞柏奚的低吼:“這算什么?贖罪嗎,心安嗎?你不肯正視他的死,把自己困在死穴里,自我麻痹,你以為這樣就能改變什么嗎?”
單意大汗淋漓,睜開眼睛,看到林雪姣。
她坐在病床旁,仔細(xì)削著一只蘋果。
“那天,他給你買草莓塔的路上,我去找他了?!彼_口,側(cè)臉被頭發(fā)擋著,看不到表情,“我跟他說,單意這個人自私又囂張,她到底哪里好呢,我也喜歡著你,為什么從來不給我機會?”林雪姣說著,側(cè)過臉,面對著單意,“你猜他怎么說?”
單意打吊瓶的那只手捏緊了被單,林雪姣站起身。
“傅周說,他想過了,比賽這件事是他失約在先,是他陪伴你的時間太少,他不怪你?!?/p>
“比賽還有很多,錯過一次沒關(guān)系,但喜歡的人只有你一個,是不能失去的哦?!彼翘欤沁@這樣說的。
“為什么現(xiàn)在告訴我?”單意聲音顫抖。
“這兩年,我跟你較勁,就是跟我自己較勁;跟你纏斗,就是跟過去纏斗,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绷盅╂严骱玫奶O果放到桌板上,沒有再看單意,“我們都放下吧,雖然到現(xiàn)在我仍然不知道你哪里好,但這一次,請你好好珍惜吧?!?/p>
她走出病房,單意一眼看到站在門邊的熟悉的身影。
“是你找她來的吧?!?/p>
“是……”聞柏奚端著八寶粥,垂著頭,像個小孩。
單意靜靜的看著他,忽然眼淚如泉涌。
我到底哪里好,哪里值得你對我好?
10、柏奚,對不起。
傅周的墓地,方方正正一小塊,兩年過去依舊如新。
墓碑上的少年有著一雙干凈柔和的眼睛,眼底蓄著笑意,比聞柏奚想象中還要溫柔。
單意站在前側(cè),肩膀輕輕的顫動。“以前啊,很長一段時間,日子過得像做夢。我不敢去墓地,我不能相信,阿傅那么溫和、善良的男孩,他還有好長好長的人生,他的生命怎么可以就這樣終止呢?!?/p>
“我用他設(shè)計的程序,每天跟他發(fā)短信,相信阿傅只是離開了這里,他還好好的活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我不是故意要騙你,因為我真的就是這樣日復(fù)一日的,日復(fù)一日的,努力相信著。”
她轉(zhuǎn)過身來,眼淚順著面龐一串又一串的滑落。
“現(xiàn)在,真的應(yīng)該告別了吧。”
聞柏奚抹去她的眼淚,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開口:“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代替他,永遠照顧你,愛你?!?/p>
單意淚眼朦朧,看著聞柏奚,腦海掠過一連串畫面:皮卡丘睡衣,晨跑的陽光,湖面的木船,空空的酒瓶,病榻的照料。原來不知不覺那么多回憶。
她說:“阿傅是月光,淡淡的籠罩,溫和的陪伴。柏奚你是風(fēng),清朗舒適的風(fēng),我后來的日子到處都是你的痕跡?!?/p>
“那么你呢?!甭劙剞烧f,“你是什么?”
“我?”單意歪著頭,輕輕笑了,“我大概是那一天,阿傅手里那盒摔壞的草莓塔吧?!?/p>
“柏奚,我曾潛意識里把你當(dāng)做他,這樣不公平。我已經(jīng)決定關(guān)掉蛋糕店,離開一段時間,重新上學(xué),或者做別的什么事。在沒有徹底放下以前,我不能、也不可以接受任何男孩。柏奚,對不起。”
聞柏奚笑,笑容爽朗又落寞。
“沒有關(guān)系,我等你?!?/p>
11、店主很帥哦。
三年后。
窗外是擋不住的暑氣,層層樹葉纏繞著陽光,貼在窗戶上,是屬于夏天的窗花。
聞柏奚正伏在玻璃柜臺,仔細(xì)往塔皮上疊著草莓,忽然指尖籠上淡淡陰影,緊接著,耳邊響起一個清脆如風(fēng)鈴的聲音:“淡奶油沒有打出紋路,而且,塔皮搟厚了,0.3厘米是最合適的?!?/p>
聞柏奚沒有抬頭,拿草莓的手卻輕輕發(fā)著顫?!澳愫孟穸煤芏嗯丁!彼f,聲音和手一樣發(fā)著顫。
“是的。”那聲音說,“畢竟在意大利學(xué)了三年烘焙?!?/p>
“那么,有興趣來店里幫忙嗎,店主很帥哦?!?/p>
那聲音“噗嗤”一聲,壓著笑:“我記得這家店以前叫‘單子深夜蛋糕店。”
“是的?,F(xiàn)在叫‘單子明日蛋糕店。”
聲音里的笑意更明顯了,好像貝殼風(fēng)鈴相互碰撞著,叮鈴鈴,叮鈴鈴。
“我有興趣?!?/p>
聞柏奚終于抬起頭。他朝思暮想的女孩就站在他的對面,皮膚白得透明,笑容甜甜,像他手里那顆掛著水珠的草莓。
他向她張開雙臂:“單子,歡迎回來。”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