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華
比現(xiàn)實性更高的是可能性。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
我知道我的到來,一不小心就會打斷老余的回憶,說得更嚴重一些,會給老余粗重的敘述里摻進來路不明的細砂子,但我要說,我不是故意的。2017年夏天,作為一名游客,我來到“水墨寧溪”,遇到一個叫作“啞木”的還俗和尚,一起游覽、閑談、吃酒肉,還和四娃娘在寧溪邊的游廊里攀談了一會兒,她聽見我和啞木在半懂不懂地談石頭,就落落大方地拿出手機,挑出一張圖片指給我們看,那是他們家建房子挖地基起出來的一塊石頭,神色很是得意。我仔細瞅了一會兒,覺得這石頭的造型有些像菩薩。當然我沒敢說,眼前這村婦,也有菩薩的豐韻。看著滿河畔的石頭,我忽然有些無語。多么樸素的石頭。是哪一塊,曾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壓在老余、四娃娘,以及其他人的生活中,一動也不動呢?
臨走的那天晚上,我在頂樓的陽臺上,一個人看群山之上的星星。它們像極了遙遠的、以恒河沙數(shù)來計算的無名石頭,在閃爍。
對了,余家垴的老余叫余子發(fā)。
余子發(fā)終于明白,他干不過石頭。一切正在變得毫無意義,連同他的身體,和身體里正在雜生著的疼痛。
山里天色暗得早,說黑就黑。一切如剛剛過去的昨日,春天靜悄悄已經(jīng)來了,雖然寒風還在撩撥著坡地上的枯草、樹梢上看起來孤零零亂作一團的鳥巢。余子發(fā)在家門口田大胖子家例行麻將,這是上午就約好了的,放平日里,晌午一過,村里幾個打麻將的就會吆喝著耍起來,但今天要和他打麻將的還有孝云,已經(jīng)提前和他說好了,不過要先去后山走親戚,他連襟家今天辦正經(jīng)事,傍晚才得抽身回余家垴,回來后,他說要陪叔好好打幾圈。
等到四個人坐了起來,孝云依然在噴酒氣,顯然中午在他連襟家喝多了。田大胖子咋咋呼呼地叫喚:“老魚頭,你啷個搞的?臉色不對啊,在哪里傷了身子啊?”邊說,邊兀自有些曖昧地“嘿嘿……”余子發(fā)不搭理,手里洗著牌,稀里嘩啦的。旁邊看熱鬧的田大胖子老婆快速脧了余子發(fā)一眼,又看看他對面的孝云,臉上泛開了笑。田大胖子有些猴急,大約是牌癮早上來了,“等了你一下午……都莫吵莫吵,安心碼牌,”又對他老婆說,“給大家添茶,你要看就坐著看,不想看就去屋里頭看電視去,不要在這里孬!”
田大胖子還真說對了,余子發(fā)今天確實感到肚子里錐刺一般隱痛,不舒坦,有些日子了。暫時不管它,他摸著牌,不緊不慢地打。鄉(xiāng)人打牌喜歡咋呼,往往看牌的比打牌的要多得多,圍成一圈。田大胖子顯然沒有喝住她老婆,她老婆就站在他身后,幾乎要指揮著他怎么打。這讓坐在他下手的余子發(fā)有些不快,因為田大胖子老婆時不時會探頭過來看看他的牌。
“一筒?!庇嘧影l(fā)略微遲疑了一下,把手上這張牌推了出去。田大胖子老婆眼疾,“快點對,”一邊指揮對過的田大胖子,一邊嚷了起來:“相公,相公,余書記這把牌做了相公!”
眾人的注意力立馬起了來。余子發(fā)意識到自己還沒有抓牌就打出了牌,懊惱不已。于是看牌的人包括田大胖子老婆都眉開眼笑地奚落起余子發(fā)來。
身上的鈍痛又漲了上來。
今天晚上的牌打得不夠爽快,人自然難盡興。才輸了約莫二三十塊錢,余子發(fā)竟很有些心疼,卻又無心再打,準確地說,是無力再打,肚子里痛得厲害。十一點光景,他推牌要回家,眾人除了孝云說了聲“叔,再玩兩把嘛”以外,也沒見怎么挽留。到了余子發(fā)真起了身,田大胖子渾濁的嗓音冒了聲:“怎么不玩了,不扳本就回家?”
這邊還在說,那邊已經(jīng)有人自告奮勇地一屁股坐了余子發(fā)的位子,吆喝著上場。
高高低低地走回家,胡亂洗了臉洗了腳,余子發(fā)一個人就躺到了床上,隨手摁開電視機的遙控器,看著屏幕上的眼花繚亂,肚子里頭猛然一陣錐痛,心里也花花亂亂的。余子發(fā)知道這是腎結(jié)石又犯了。余子發(fā)在省城住在他大兒子余順友家的時候,閑著沒事,曾經(jīng)和那時還在世上的孩子他娘就在小區(qū)樓下支了烤紅薯的爐子,生意還不錯,有天下午,忽然肚子就疼得厲害,勉強支撐著回到家,跟他兒子一說,慌得余順友立馬帶他去省立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常見病,結(jié)石,最好開刀取出來。本來已經(jīng)決定手術(shù)了,那一陣子卻又不怎么疼,余子發(fā)不知怎么想的,又不樂意開刀了,他要回家。氣得大兒子余順友、順友的娘和他大吵了一回,但最終沒能拗過余子發(fā),余子發(fā)回到鄉(xiāng)里。
躺在床上的余子發(fā)現(xiàn)在有些后悔,想要是當時動手術(shù),或者像大兒子說的,也可以不動手術(shù),只要把它震碎,然后排出來就好了,不至于現(xiàn)在又疼得這么厲害。這種疼很奇怪,硬硬地,沉甸甸地鉆著疼,肚子里面火辣辣的。余子發(fā)躺在床上,竟“哎喲”地叫喚了兩聲。屋子里空空蕩蕩,除了電視里在發(fā)出空洞而遙遠的聲音。余子發(fā)想起身掏出手機,給縣里的小兒子順來打個電話,竟動彈不得,痛又劇烈了。
誰叫余子發(fā)是半個秀才呢?秀才總有些自以為是。當初余子發(fā)認為不痛了就不礙事。余子發(fā)不想去醫(yī)院,一方面是說不上來的一種自信,覺得挺一挺就過去了;另一方面是他有著根深蒂固的宿命的想法,覺得還是順其自然好,要真攤上了什么兇癥,那也該在家里終了。幾年前,余子發(fā)就為自己備下了一塊壽方,每年都漆上一遍,烏紅烏紅的,余子發(fā)很歡喜,可是近些年來說殯葬改革,人死了都要送去燒掉,不許土葬。燒掉就燒掉吧,倒也干凈,余子發(fā)心想。雖然究竟讓他感覺失落。這樣想著,余子發(fā)無力地瞟了一眼厝在堂屋梁上的壽方。黑魆魆的,也像一塊大石頭,靜靜地鎮(zhèn)著他的生活,既讓他不安,又讓他踏實。想到這里,余子發(fā)心里瘆得慌,隱痛不覺又加深了些。就這樣黑咕隆咚的,也不知道余子發(fā)最后怎么睡著的。
溪河里的水,清冽冽地往上涌,無聲無息的。余子發(fā)的小兒子,余順來,今天也回了鄉(xiāng)下老屋,和歐孝云一起在他連襟家吃酒席,沒和他爹余子發(fā)招呼就回了縣城,此刻正在他自己的家里睡得正酣。他不善飲酒,但今天架不住起哄,搞得有點多。踉踉蹌蹌回得家,媳婦春英就沒給過他好眼色。
余子發(fā)家屋背后的院子里有一堆石頭,是他從河灘地里一塊一塊撿回來的,各種形狀,有的看起來也是說不出的好。余子發(fā)不懂石頭,但近些年來山里旅游的人漸漸多起來,他看有人撿,他就也撿。撿得多了,院子里漸漸也就滿了,甚至還有游人特意到他家來看,還有的人就使錢找他買,起先余子發(fā)爽快,說看中了就拿去,不用費錢,后來他小兒子余順來制止了,說不能讓人隨便拿走,城里值錢。余子發(fā)于是不再隨意給人拿了,下河灘里撿石頭的時候,也就更用心尋剔。
這些石頭是不錯,可以前怎么就不值錢咧?余子發(fā)有些想不明白。
自從孩子娘前些年走了,余子發(fā)就一直單獨生活。有些沒大沒小的村人,偶爾會和他開開半葷不素的玩笑,他也只笑笑。鄉(xiāng)野好熱鬧,但實際上這種熱鬧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時間久了,大家也就習以為常。余子發(fā)讀過高中,寫過《靈飛經(jīng)》,當年不知何故沒去考學,但在余家垴人的眼睛里,已經(jīng)算半個秀才。山區(qū)的鄉(xiāng),人口不很多,但地域不小,住得也分散。早先村里的公告啊、村部的墻壁布置啊什么的,都買好墨汁和紅紙,客客氣氣請他來寫。不像現(xiàn)在時興噴繪制作,村子里大小布置都是直接到鎮(zhèn)子里做好,牌子靠墻現(xiàn)成地一掛就妥帖了。
“老書記耶,河對面坂上的四娃她爹沒了,叫你趕緊過去幫襯著布置,急得很?!睔W孝云亂亂地奔了進來,“還躺在床上做甚夢哩!”
“哎呦,你不曉得,疼了一個晚上,我也快不中了……”余子發(fā)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一邊低聲叫喚,一邊看著孝云,神色里竟?jié)M是乞求。
“扯什么,昨晚還麻將打得好好的,輸了錢就做樣子?快點哈!”此刻歐孝云卻一改往日對他的溫馴,并不理會他的話,也絲毫不憐惜他正有氣無力地躺著,一把揭了他身上的被子。
“別鬧……”余子發(fā)暈暈乎乎的。他記得昨晚把門關(guān)得好好的,孝云這是怎么進來的?
不由他,歐孝云扯了他就走,全不管他身上疼得厲害,也不讓他把衣服穿齊整。
這死孝云!四娃家和歐孝云兩家本有著掛角親,早先,人都說四娃嫰秧秧的娘和孝云多般配……余子發(fā)又沒頭沒腦地胡亂想著,卻乖順地起了身子。忽然,他就和孝云一頭撞在了四娃家堂屋里,已經(jīng)哭聲震天了,——屋里頭,四娃娘的哭聲,細細的,竟好像有些接不上氣來的。余子發(fā)有些煩躁,可是又不得法,肚子好像疼得厲害,好像又不太疼。平日里看起來總是一副怯生生模樣的四娃此刻竟也不打招呼,筆直就遞上毛筆。余子發(fā)定睛一看,白紙已經(jīng)裁好,挽聯(lián)也擬好了,只要照著寫。余子發(fā)于是蘸飽了毛筆,抻了抻紙,提起筆,剛落下一個“慈”字,下面的“心”還沒有寫完,肚子里一陣劇痛,桌子上一碗墨汁呼啦啦帶翻了,滴滴答答……
余子發(fā)懵懵懂懂地睜開了眼睛。身上發(fā)了一陣虛汗,也不曉得是驚出來的,還是痛出來的。天已經(jīng)大亮,陽光從窗外靜靜地打到床前,無聲無息。窗子外面,胡亂碼放的石頭也都定著,無聲無息。余子發(fā)這才曉得是做了個噩夢,不過肚子里的痛,昨天晚上是那么溫潤、尖銳的痛,倒是好像輕松了些。山里的鳥凌亂地叫喚著。
余子發(fā)怔怔地,有些虛空。他有些奇怪自己昨晚為什么夢到四娃他爹沒了。按說,四娃他爹,余子昧,和他是本家,一個輩分,前幾日他還見過,身子結(jié)實著哩,做了一輩子的小學教師,退了休閑在家。有時會捏住一管毛筆寫幾個字的余子發(fā)也會搖頭晃腦地做幾首古詩詞,是鄉(xiāng)里詩詞協(xié)會順理成章的會員,四娃他爹當然也是,早幾年,兩人經(jīng)常會互相串門,偶爾彼此“賦詩一首”,還會咬文嚼詞地對報紙上發(fā)表的詩詞品評一番。村人都說兩人現(xiàn)在迂到一起去了。
不同的是,四娃他爹早先娶的是他往日村小的學生耿菊花,兩人年齡上差了二十來歲,為著這,村人經(jīng)常調(diào)笑著四處說道。對此,余子發(fā)基本不插嘴。
身子緩了些的余子發(fā)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昨晚上會做這樣一個夢。這不是咒也是咒,夢里的情境就是明證。想到這,余子發(fā)有些說不上來的失落。不過說真的,余子發(fā)覺得自己現(xiàn)在活得不值,至于到底為什么生出這感覺、到底怎樣活著才算值,卻又說不上來。反正余子發(fā)現(xiàn)在那些詩詞也早不怎么做了,主要就靠打打麻將、撿撿石頭打發(fā)日子,有時候得趣,有時候卻也無味。
鄉(xiāng)下的夜晚很靜,如今新農(nóng)村建設是好,村里蜿蜒而過的水泥路也安了路燈,明晃晃的,但孤零。就像以前大家都琢磨著怎樣生存下去一樣,如今大家琢磨的是怎樣把日子過好。余子發(fā)也不例外。不過,把日子過好,現(xiàn)在好像無非也就是吃喝用穿能夠大方了,玩牌打麻將有時間、也有底氣了。村人都這樣過著。要不然該干啥呢?
余子發(fā)早年歇了書回到余家垴,先是被安排進了村里的漁業(yè)隊,成天就在河邊混日子,后來等到日子久了,大家漸漸地就喊他老魚頭。這是有原因的,河邊的人,隨意慣了,余子發(fā)以前一到夏天,喜歡胡亂穿著一件長褲頭,裸著滑滑黑黑的大半個身子,烏魚一般樣子。再到后來,大約是看他年輕,有精氣神,人品周正,就推薦他入了黨,后來老書記退休,把他又推舉成了本村的支書。
余子發(fā)做村里的支書沒多久,上頭對計劃生育的要求漸漸就嚴了。那時,村里和他一般年齡的,多有兩三個孩子,且往往是頭生的閨女,后面再拖個姑娘和個小子。余子發(fā)后來也是,不同的是他是兩個,都是小子,顯然這是帶頭違反計劃生育政策,他為此同樣被鄉(xiāng)里罰過錢,這是輕的,他那個村支部書記本來眼瞅著當不成了,恰巧緊一陣松一陣的計劃生育工作在那一段時間開了個豁口,余子發(fā)超計劃生育,按此前鄉(xiāng)黨委書記的話來說是“性質(zhì)惡劣”,但不知為何最終又只以“黨內(nèi)嚴重警告”了事。
估計多少得益于余子發(fā)早年讀過高中,因此對孩子念書要比一般人家上心些。余子發(fā)兩個兒子,大的考學出去落在省城里,成了家,小的不愛讀書,但也讀了個大專,畢業(yè)和人學做生意,也很好,在縣里都買了兩套房子。兩兒子也都孝順,大的常叫他到城里去住,小的間隔一段時間也會開著車來看他。
余子發(fā)說他后來辭了村支書的職務、實際是后來在一次選舉中,他沒被選上。落選了的余子發(fā)老兩口去省城住過一段時間,住著住著,手癢,腿沒勁,看城里有人賣烤紅薯,生意看起來還不錯,就突發(fā)奇想地也在他兒子住的小區(qū)門口賣起了烤紅薯,收益竟然也不錯,讓他很有成就感。余子發(fā)兒子和媳婦看老兩口樂顛樂顛的,也就隨著他們。然而好景不長,一日,不知何故,幾個穿制服的先是看起來還和氣地圍住他的烤紅薯攤子,接著就繃著臉說再不許在這賣了,有規(guī)定。余子發(fā)原本就圖個樂子,忽地也就失了興趣。再過了一段時間,余子發(fā)身上又檢查出了腎結(jié)石,就執(zhí)意和孩子娘一起回到鄉(xiāng)下去住,說是鄉(xiāng)下水土好,這啥結(jié)石的,興許沖著沖著就會沒了。
鄉(xiāng)下多好,路都烙得腳掌心舒服,不像城里的路,軟綿綿的,余子發(fā)走著走著就沒了信心。
沒想到回了余家垴不久,孩子娘卻先他走了。余子發(fā)焉了一斷時間,漸漸精神起來后,就日里在溪河邊撿撿石頭,晚上在村里打打麻將,倒也自在,橫豎都是消遣。打麻將當然是小賭,半天工夫輸贏十來塊錢的那種。賭不是目的,但也是目的,一來享受驚驚乍乍的腦力快感,二來大半個閑天就過去了。村里現(xiàn)在剩下的人不多,能和他湊得起來一塊玩的只有下坡頭賣肉的老孫,村林場看場的團頭三,再就是村里的民兵營長田大胖子。除此之外就是幾個年齡偏大的婦人,不過她們更喜歡湊在一起抹葉子,癮還大,往往一吃過朝飯就咋咋呼呼地你約我、我約你。她們玩她們的,余子發(fā)他們玩他們的,各不相犯。平日在縣里住得多的歐孝云今天回了余家垴,竟主動約他打麻將,讓余子發(fā)很高興。
余子發(fā)忽然想,他和四娃他爹其實也是各不相犯。孝云和四娃娘肯定也該是各不相犯。讓那些該死的嚼蛆去!想著想著身子就軟了,覺得要熬一碗粥喝,于是他從床上起了身,摸到廚房里,抓了一把米放到電飯煲了,舀一勺水隨意淘了淘,撇凈,又添上水,蓋上蓋子,摁下開關(guān)。披了衣服,余子發(fā)摸到后院子里,七零八落的石頭堆在一起。小兒子說過些日子要叫個車,把這些石頭都拉到城里去。拉走就拉走吧,余子發(fā)心想。又覺得應該給省城里的大兒子也捎上幾塊,于是又湊近前,想撥弄出幾塊大一點的、自己覺得好看一些的,放到一邊去,不料試了試,他卻沒了力氣,根本搬不動。余子發(fā)嘆了口氣,又想,大兒子房子那么小,石頭占地方,就是給他,他又能放哪里呢?
余子發(fā)其實有些迷信,覺得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了。他掰開指頭算了算,今年他虛歲六十四。他父親六十三歲走的,爺爺六十才出頭就過了身。人啊,都有個命,孩子娘走了,自己也快了,誰人強得過命?他想。
余子發(fā)家的大兒子余順友、小兒子余順來,還有歐孝云,他們幾個和四娃娘也曾經(jīng)是一起爬過樹掏過鳥窩下過河捉過魚的。余子發(fā)如何能夠看得清娃兒們在溪河邊一起玩耍的細節(jié)?他眼中看到的,只是他們不停地鬧、無休止的吵。但有一件事,余子發(fā)記得歷歷分明,那就是轉(zhuǎn)眼工夫,小學一畢業(yè),還是小妮子的四娃娘說嫁就嫁了四娃他爹。那時四娃娘家是窮,娘是憨子,爹是逃荒來的蘇北佬。升了輩分,整個俊妮子瞅著瞅著就漸漸老相了。
余子發(fā)忽然就記起那一年,也是春天,滿山的苞芽都在爆裂,氣息和今天一樣讓他熟悉無比。順友在縣里讀中學,順來村小剛剛畢業(yè),正是貪玩得很。有一天他從山下唐家渡喝酒回來,走到村頭的埡口時,月亮已經(jīng)升上來了,四處里寂靜無聲。余子發(fā)忽然聽到嚶嚶的哭聲,循著聲音,余子發(fā)摸索著走進側(cè)坡的茅草地,隱隱約約就看到個人影。近前一看,是四娃她娘,坐在一塊石頭上,嫩生生的臉仰著,并不說話。他當時心頭一顫,手就伸了過去,定在四娃他娘圓圓的臉盤子上,既溫暖,又生著微微的涼意,不曉得是因為掛了露水,還是因為流了眼淚。
那么伶俐的一個女伢子,當初要是繼續(xù)念,往上考學,肯定能飛起來。余子發(fā)想。余子發(fā)又想到自己昨晚好生生做的那個怪夢,心里又暗中掰開指頭:四娃他爹比他大兩歲,屬龍,五二年的。說起來是奔七十的人了。
日子本來就這么過。誰人能強?廚房里,粥煮開了,電飯煲噗著氣。余子發(fā)把電飯煲的電源扯掉,端到堂屋中間的桌子上,桌子的正上方,厝在梁上的壽方安靜地臥著。
余子發(fā)決意吃完朝飯,就到后院里撿上幾塊小一點的石頭,然后趕到縣里,再搭上去省城的火車,他得把這幾塊石頭捎給大兒子順友,還要讓大兒子帶他到醫(yī)院去,把身子里讓他時而會疼痛不堪的結(jié)石去掉,無論做手術(shù),還是震碎。
溪河,如今叫“寧溪”,蜿蜿蜒蜒地從深山里竄出,時而平緩,時而又陡急。河兩岸都是山,山上主要是叢生的松樹,遠望過去,蒼翠一片。依著河的一條路修成了水泥路面,但還是窄,路邊到處是新修的農(nóng)家樂的飯店和旅館。這一帶本無甚名聲的山水,如今被起了個籠統(tǒng)的好名字,叫“水墨寧溪”,正如火如荼地開發(fā)著,不曉得哪里來的老板,投了不少錢,做了不少事,有的有創(chuàng)意,比如做漂流、依著水勢修了吊橋、建了“松風茶社”;有的就比較生硬,比如修些花花亂亂的水泥風景,這兒刻個“緣”字、那兒刻個“?!弊郑@著生糙。四娃娘覺得俗氣,盡管村里大多數(shù)的人并不這樣認為,大家只知道,自從搞了開發(fā),路子要活多了,要不,深山老林里的,誰來?靠著幾畝薄地出的茶葉和竹筍等山貨,究竟過不上好日子。
四娃他爹和四娃娘正在張羅著起屋。四娃娘年前從浙江打工的地方回來后,沒有再回去,為的就是家里造屋。以前疏疏落落的余家垴,如今路邊已經(jīng)讓各家新做的樓房擁擠得也像城里了。四娃說大就大了,不管他以后愿不愿在這鄉(xiāng)下待,先給他起一幢房子留著,心里安定,錢是越來越不值錢,蓋起房子心里踏實;再說,自家的宅基地,不抓緊做起來,政策一變,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是自己的了。現(xiàn)在發(fā)展快,政策變得也快,四娃娘心里急,年前一回來,就催促了四娃爹好幾次。四娃爹本是個沒什么用心的人,但這事,他和四娃娘意見一致。四娃家正在做的新房子就坐在余家垴新修的游廊左側(cè),依著山腳,已經(jīng)蓋好了一層。
上午八九點鐘的光景。石匠師傅們大清早就已經(jīng)趁著天涼忙碌好一陣子了,這時到了吃朝飯的時辰,匠人們正三三兩兩在她家門口或立或蹲地喝著稀飯,嚼著饅頭,夾雜著榨菜和磕蒜。她家在屋門口不遠的游廊里還擺了個供游人解饑的豆?jié){稀飯茶葉蛋攤子,四娃頭上的兩個姐姐——大妹和二妹——在照看。她想過去看看,沒走幾步,瞥見歐孝云遠遠走過來,心中竟是有些莫名的不悅,但轉(zhuǎn)瞬即逝,嘴里說的是孝云哪,不好好地在縣里做你的生意,到處游蕩個什么?對了,你看看我這塊石頭。邊說,邊掏出手機,點開里面的圖片,在手機上劃拉了一陣,找出一張圖來。是四娃娘自己拍的。
別說,還真有氣勢,像老鷹,哦,不對,側(cè)過來,看邊上更像一個仙人。
四娃娘拿回手機,端詳了一番,卻并不語。眼睛瞪了歐孝云一下,忽然又說,我也去縣里開一個石頭店子,你來教教我。
歐孝云在縣里開了一家叫作“石來運轉(zhuǎn)”的鋪子,不知道生意做得如何。本來平時不大回村子的,最近家里有點事,回來了,這不沒事了,被鄉(xiāng)人約著打麻將,這會兒無聊,正在河灘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
“就你打工賺回來的那點錢,做石頭生意?里頭水深得很哩!我勸你做些旁事,你以前在外邊不是做酒?現(xiàn)在可以在家釀酒啊,游客這么多,經(jīng)營好起來了,農(nóng)家小窖米酒又有特色,做得好,說不定就是品牌……”歐孝云說得認真。
“不說了,我還有事?!辈耪f畢,一陣風樣卷回了她家匠人正在施工的房子前面。四娃爹正在邊上立著,身材高高的他,精廋,頭發(fā)稀疏,上身穿一件咖啡色西服,有些皺,下身是也有些皺巴的牛仔褲,兩件衣服明顯不搭。
歐孝云有些失落。
孝云母親姓余,和四娃爹余子昧是沒出五服的遠房親,他因此要喊四娃爹也就是四娃娘的丈夫表叔。早年,歐孝云和四娃娘同過學,四娃爹,余子昧余老師,是他們共同的老師兼校長。那時候小。
“叔,做得真快啊,就要上梁了吧?”歐孝云隔了些距離,并未走過去,只遠遠地說。
“唔……快了,正在看日子?!彼耐薜鸬?。
四娃爹結(jié)婚遲,又是老來得子,如今四娃大了,他更是顯得衰老,加上四娃爹一貫以來就精瘦。歐孝云再定眼看看他身邊的四娃娘,不覺想她也老了,臉上已顯著蠟黃,不再見往日那般的鮮艷,不過身段子還在,裊裊娜娜的。站了會,見不再有什么話,歐孝云覺得有點無趣,就往上頭走了去。
歐孝云的眼睛里有一團火。雖然這么多年來,這團火已燃燒得漸漸沒有了熱力,但還在,四娃娘還是有感應。她有些羞赧,趕緊走開了。恰巧四娃爹也出來了。他看了看他的表侄兒孝云,又看了看四娃娘,眼神頓了頓,又轉(zhuǎn)眼對著匠人說:“累了吧?吃飽了好做生活??!”接著對四娃娘說,“我去一下坡下的來寶家,我叫他看的日子,看他演算的是哪一天。”
說畢,四娃爹步子緩緩地往下走。四娃娘看著四娃爹的背影,默默地,并沒有接話。昨晚上,余子昧又亂慌慌壓在她身上,摸索了半天,最終,她困得不要,幾乎都睡著了。待她一睜眼,只見四娃爹也跌趴在她邊上,已然毫無知覺。四娃爹睡眠細,沒聲音,這讓四娃娘恐慌,聽到微微的呼聲,才放下了心,身子一側(cè),靠里面睡著了?,F(xiàn)在四娃娘忽然腦子里無端浮起的是當年四娃爹第一次要她的情境。對,是“要”,她現(xiàn)在對“要”已經(jīng)看得平淡了,但仍然感到迷惘,不知道腦子里為何會突顯這一幅早已顯得遙遠的景象。這讓她慌亂,身子發(fā)軟。她覺得眼下更應該操心的是起的這幢屋,這已經(jīng)讓她夠煩心夠忙碌了。
那時候沒有撿“石頭”還可以賺錢一說,河床里,在水頭的沖擊下,石頭趄趄趔趔地順著、倒著、巔著,平白無故。日子如山后洇起的白霧,緩慢得分不出色彩。
四娃娘性子要強,但實際上也是空強。她實質(zhì)上是在還不滿十六歲上就稀里糊涂嫁給了她當年的老師余子昧。日子過得究竟咋樣,不得而知,能看到的是她接二連三就生了四個娃,直到男孩子四娃出世,算是給余家傳了后才收手。四娃當然就排行老四,頭上三個姐姐。四娃娘其實四十還沒到,養(yǎng)兒育女的事已經(jīng)把她拖得半萎了,早已不復是那個水靈靈、嫰秧秧,說起話來聲音脆生生的耿菊花。立在新房子門前的四娃娘,把目光從她男人往坡下去的佝僂背影收了回來,眼神左邊一脧,見歐孝云依然在河邊,心里不覺就又動了一下。
這時,余子發(fā)正從埂上面往下走,背著個蛇皮袋,顯然有些沉重。
四娃娘忙招呼:“子發(fā)叔,這么早就起身,要去哪里???”
“唔?!庇嘧影l(fā)含混地應了一聲。他想到昨晚無端做的那個夢,又定睛看了看四娃娘,嘴里便問,“子昧呢?家里起屋,這么忙的大事,他不會還在屋里頭困懶醒吧?”
“哪里啊,早起來了,這不,腳不粘灰去來寶叔家查日子了?!?/p>
“唔?!?,余子發(fā)又含混應著,“是,是,日子要看好,這個不得馬虎……”邊應著,邊有些無端地放下心。日子都在好生生地過著,并無一絲變化,除了他老余的肚子里還有些硬痛,不過比起昨晚,已經(jīng)要好多了。老余又在心里埋怨自己,“真是怪哉,昨晚這叫做的什么夢!”一抬眼,只見孝云在坡下的河灘里,蹲著身子,在搜尋什么。老余知道他在看石頭。他把肩上的蛇皮袋換到跟前放下,就喚歐孝云:
“孝云,你上來一下子,我跟你說個事?!?/p>
余子發(fā)當然不會知道,我此刻就在他們身邊。清晨,山里的空氣很好,光線亮絲絲的,正適于拍照。我正和一位同事,在溪河的窄橋上流連,取景,看水中的游魚。當然,此刻我對余子發(fā)、四娃娘以及歐孝云這些當?shù)剜l(xiāng)人的故事,他們?nèi)兆拥目嗫嗵鹛?,了解得還遠不透徹,他們尚在逐漸地、一寸一寸地往我的腦子中滲,就著這朝陽和暮春的風。我現(xiàn)在滿目所見,還只是山間的清涼、游客的熙攘,我知道它們在若干年后都會被稱為風情,而不再只是眼下的風景。孝云走了上來,眼睛還在河灘上四處逡巡。
“昨晚麻將桌上你怎么說來著?是講今天要回縣里?”
“嗯,打算吃了晌午飯就回?!?/p>
“那我坐你的車跟你一起去。”
“到順來那去?要得要得。”孝云一口應承。接著又說,“叔,袋子里沉甸甸的,裝的啥啊?”
“隨便撿了兩塊小石頭,大的太沉,背不動,帶給順來?!庇嘧影l(fā)回到。他本想說是帶到省城去,給大兒子余順友,話到嘴邊,變成了帶給順來。
“我來瞧瞧。”孝云來了興致,也不管余子發(fā)答應不答應,兀自解了袋口,順手摸了下去,拿出一塊,再拿出一塊。
“你那里石頭多,看看我這幾塊,我撿了好長一段時間……”余子發(fā)興致上來了,看著他一塊一塊地拿出來,氣力上似乎也好多了。
“唔,叔,這些都不過是一般的石頭,要有造型才好,還要料子好……”
余子發(fā)心里有些不悅,或者說是失落。期待聽到的好話,落了空。
這時四娃娘又走到她自家新屋的門口,見二人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便湊了近來。孝云見四娃娘過來了,接著又說,“倒是看見菊花淘了一樣好的,在她手機里,不信你看,造型大氣,有味道,就是不曉得石頭材質(zhì)怎樣,哎,菊花你那石頭放哪了?我們過去看看……”
四娃娘見是說她早上給孝云看的石頭,臉色上便有些得意,說就在屋背后,于是三人又不緊不慢地一邊搭著話一邊往屋背后走去。果然不錯,料子里紅褐色帶著些清白,尤其是仔細瞧起來,在像一個人面部的地方,豐腴得很。底子也敦厚,穩(wěn)實地架在地下,幾乎不需要再作什么處理。
“好好好!”余子發(fā)贊道。
孝云又說,菊花,子發(fā)叔等會要跟我的車去縣里,你一起去不?
四娃娘想到正要去縣里的建材市場上買些瓷磚回來,便說一起去。說著,四娃娘和家里匠人打了個招呼,又囑咐了在游廊里賣豆腐腦的兩個女兒,一邊不忘從口袋里取出手機,撥通余子昧的電話。余子昧顯然年紀大了,耳朵有些背,只見四娃娘握著手機,大聲地反復說了好幾次,也不曉得余子昧究竟聽明白了沒有。
孝云操起余子發(fā)的蛇皮袋,下到路邊,走到他自己的黑色尼桑車的后面,打開后備箱放進去,又打開前面的右車門,和四娃娘一起把余子發(fā)讓到副駕駛的位子上坐下來,四娃娘坐在孝云后面的座位上,他再繞過來,打開駕駛室的車門,坐了進去,發(fā)動了車子,車子緩緩地隨著山路蜿蜒而下。
若說四娃娘不曾有過愛情,顯然不是實情。但真的有過嗎?對此我目前尚不知曉。畢竟我只是一名游客,來到這里也才二十多個小時。菊花忽然跟大她二十多歲的余子昧余校長成家,已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她也就十六七歲的光景,她那個時候究竟懂不懂愛情,我更不知道。菊花在成親的第二年,就生了個丫頭,此后她一直踏踏實實地生活著,像山澗里的水,無聲無息;他年長他二十多歲的丈夫余子昧,也像山澗里的石頭,在清潤的水里頭沖撞個不停。
現(xiàn)在不說這些,一路上余子發(fā)都在打瞌睡,沒怎么說話,約莫個把鐘頭的時間三人就到了縣城??h城不大,兩面夾山,依河而筑,城中建筑物又大多數(shù)是新的,道路規(guī)劃得也不錯,整體上透著小巧和精致。
孝云把車直接開到余順來家,卻不料順來并不在家,打他電話,竟沒有接。余子發(fā)有些氣餒,心里想說把車直接就開到火車站去,又覺得有些不妥。再打,還是沒人接。三人糾結(jié)了一會,就合計說,先陪著四娃娘去建材市場轉(zhuǎn)轉(zhuǎn)。建材市場在南門,車子往右邊只一拐,就到了。四娃娘麻利,比比劃劃走了幾家,很快就選好了自家要買的瓷磚款式,孝云幫襯著講好價格,剩下的就是店家直接派車把她要的貨送到后山去,待貨到后再結(jié)賬付款,這些都不費什么事。
辦妥了,四娃娘推說要先走一步,說自己再到街上去逛逛,順帶買點鹵的肉食帶回去,家里有匠人。孝云攔住,說到街上了,好歹也該請吃個飯,況且子發(fā)叔也在。于是就同意了。
孝云撿了家看起來也還不錯的小飯店,三人坐了下來。點了幾個菜,招呼了酒。四娃娘執(zhí)意不喝酒,孝云就隨了她,只把他子發(fā)叔以及他自己的杯子給滿上。菜快要上來的時候,又給余順來打電話,這回電話通了,孝云說你趕緊過來啊,你老子正和我們在一起呢,我們一起吃個飯,吃畢你也正好把你老子接回去。不料余順來卻在電話里說他和他媳婦春花一起出了門,估計擦黑才得回來,說麻煩孝云哥替我照顧下。余子發(fā)忙叫把電話給他,有些不太利索地接過手機后,他大聲地說,不在家就算了,我去省城的順友那。電話那頭說不年不節(jié)的往哥那里跑什么?他工作也忙,再說鄉(xiāng)下空氣比城里好多了。余子發(fā)說肚子昨晚疼得厲害,想叫你哥帶著去醫(yī)院檢查一下。電話那頭怔了怔,聲音明顯輕柔些了,問現(xiàn)在感覺咋樣?余子發(fā)說現(xiàn)在還行,于是電話里說那就先不要急,等他下午回來再說。電話又轉(zhuǎn)給了孝云,里面說了些感謝麻煩等會就往回趕之類的話。孝云可著勁說不礙事,本來就是家里叔叔。
余子發(fā)因為肚子里的疼痛雖感覺上好了些,但整個人還是有點不自在,也推杯子說不喝,孝云也不敢勉強,于是招呼兩人吃菜,倒是他自個頻頻舉杯,一個人干。
“孝云你也少喝點?!彼耐弈镎f。
“不妨事,你們來了,我高興,尤其是子發(fā)叔,我都快大半年沒見著,要不是今次回村上吃我家連襟的酒席……”孝云說著余子發(fā),眼睛里的神情卻是對著四娃娘。
“四娃她娘,等房子落成了,還出去打工嗎?”余子發(fā)問。
四娃娘年前剛從紹興回來。四娃娘嫁給余子昧,余子昧是小學教師,有固定工資,起先日子過得比邊上的人要好,后來孩子多了,日用開支增加,漸漸也捉襟見肘,那時鄉(xiāng)村破落,村里漸漸興起了外出打工的風氣,四娃娘先是不相信外面的錢那么好掙,待年節(jié)的時候,往日的姊妹穿紅著綠、大包小包往家回,便也動了心。說給余子昧聽,自然不肯,一是覺得抹不下他這個做過校長當過先生的面子,二是家里事務多,不能缺了女人。但打工潮最終裹挾了四娃娘,有一年春節(jié)剛過,她決然跟著村里的姑娘媳婦走了出去。四娃娘做事恒長,人又誠實能干,在浙江那邊的一家酒廠里打工,一待竟有了十年的光景。這不,眼下給四娃蓋房子的錢,基本上就是她打工攢下的。
余子發(fā)想起以前,四娃娘還沒有出去打工,她家事雜、娃多,日子恓惶,用的又基本上是余子昧一個人的工資,那是死錢,緊巴著用,日??偸浅臭[。不曉得平日里見人總是笑瞇瞇的余子昧,在家里為什么總是要呵斥四娃娘。先前興許是因為接二連三生的女娃子,后來四娃落地,還是爭吵不休。余子發(fā)抬眼又看了一眼四娃娘,臉盤子還是原來的臉盤子,眼神里透著光亮,整個人究竟老相多了,神采也乏多了。余子發(fā)忽地暗暗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愧疚。
“再看哩……”四娃娘遲疑了一下,又補充說,“縱是不出去打工,那也要在家找到事做,要不然咋辦?錢用一個少一個?!?/p>
“我看就在家里算了,現(xiàn)在不比往日,家里也多得是機會,你看現(xiàn)在旅游那么熱火,城里人都往鄉(xiāng)下跑,等你新房子起來了,簡單裝修一下,開個農(nóng)家樂,我覺得就很好?!毙⒃普f。
四娃娘沒有接話。
“你上午不是還和我說,也想開一家石頭鋪子嗎,要不吃完飯,我?guī)闳タ纯次业匿佔??”孝云笑?/p>
四娃娘說那好啊。
這頓簡單的飯吃得時間有點長,拉拉雜雜也不知道究竟說了些什么。吃畢,孝云把車丟在飯店門口,領著他們一起走去自己在后街的店面,離這不遠。
菊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尋到了這里。她自己覺得這里隱蔽。心里毛躁躁的,說不出的慌,接著又委屈地哭出了悲聲來。余子發(fā)忽然聽得嚶嚶的哭聲,忙循著聲音,摸索著走進側(cè)坡的茅草地,隱隱約約看到個人影。近前一看,見菊花坐在一塊石頭上,嫩生生的臉仰著,好像在看天上,沒有注意到他過來。
余子發(fā)起先是去找鄉(xiāng)教育辦的馬干事,為著他家順來讀初中的事。沒想到馬干事一口一個“指標卡得很嚴”,就是不松口?;赜嗉役竦穆飞?,他轉(zhuǎn)到唐家渡一個叫劉海的朋友家,發(fā)了一通牢騷,喝了幾杯悶悶不樂的酒,待月亮上了屋頭跟,才往家趕,撞著了菊花在村頭的埡口里低低哭泣。
“菊花,咋了,還不回家?哭什么事?”
顯然嚇著了菊花。女孩子身子有些僵硬地緩緩把頭移到傳來聲音的一側(cè),見是余子發(fā),又垂下頭,并不說話。
“到底咋了?”酒氣在身的余子發(fā),聲音有些大:“你媽又在家亂摔東西了?”
菊花繼續(xù)不說話,忽然啜吸著說:“余書記,我要念書,我爹不讓,說女孩子書念多了也沒用,還不是要嫁人,還說這就把書歇了……”
山里的物事人情,那些瑣碎細節(jié),也像野生的蘑菇一樣,會忽然就悄無聲息頂開松軟的腐殖質(zhì),探出頭,生長,又會猛然止息,見不出一絲存在過的跡象,如果不受到擾動的話。但顯然擾動無處不在,比如余子發(fā)余書記正在擾動了當年的菊花、現(xiàn)在的四娃娘曾經(jīng)活潑潑地生長,也許無意,也許有意。但四娃娘肯定并不這樣看,她現(xiàn)在身子隨著余子發(fā)、孝云在城里轉(zhuǎn),心里裝著的除了四娃和四娃頭上的三個女兒,就是家里做屋這件大事,以及屋做好后,她還要不要回浙江的那家酒廠繼續(xù)去打工等等心思。平心而論,四娃娘為人好,心又善,那邊廠子里年前就放過話,過完年你一定要回來啊。廠子里叮囑其實還有另外一層原因,如今招工也不好招了,像四娃娘這樣靠得住的熟練工更不好招。
聽得這話,本來有很多他做長輩的要說、可說的話,忽然就“噓”地沒了。村人都知道菊花伶俐,余子發(fā)平日里也很喜歡,但她今天的事卻又正好戳中了自家心思?!澳顣?,當然要念書……我去找你老子,哪能不讓娃念書……你不要急……”余子發(fā)說。心里想的是自家的順友,不由煩心,也豪邁了起來,“現(xiàn)在是什么社會?早不分男娃子女娃子了,我明天去找鄉(xiāng)教育辦,你先回家……”說著,手就伸了過去,本意是拽她起來,卻掃在了菊花的臉上。菊花還在流著眼淚,但也順從地起了身,跟著余子發(fā)往家走。
說余子發(fā)擾動了四娃娘的生活,也許只是一個臆想。什么叫“擾動”?誰的生活不是在日日變動中緩慢遷轉(zhuǎn)?話說那年,余子發(fā)的村支書正做著上了路子,他家小兒子余順來,和四娃娘一起在村小畢業(yè)。畢業(yè)考試的成績,四娃娘,那時候應該叫耿菊花,考的第一名,歐孝云第五名,余順來第八名。鄉(xiāng)中學說,今年只從村小招六個學生。這樣算,余順來得歇學了。
先不說余順來念書的事,余子發(fā)把菊花送到家,一先一后推門進去,斜眼里可見菊花娘衣衫蓬松著身子靠在里屋床上,他大在堂屋里,蹲著,做蔑簍。見書記進了屋,慌不迭站起身,有些無措地想從兜里掏煙,但又沒掏出來。余子發(fā)板著臉說還沒休息???說菊花想繼續(xù)讀初中,你咋想的,真打算把她歇了書?
菊花爹嘿嘿地笑,張了張嘴,卻沒說話。這邊菊花已經(jīng)怏怏地閃回里面的厝屋去了。菊花姓耿,耿姓在這主要余姓的余家坡獨一無二,她爹耿富,聽他自己講是蘇北的,早年因為家鄉(xiāng)鬧饑荒,不知怎么就流落到了這里。耿富叫耿富,逃荒到了這兒,富不富也就可想而知了,好在他心細、手巧,編得一手好篾匠活,于是住下來,再不走了。有人就說了菊花娘做老婆,菊花娘有點憨,菊花爹也沒有介意。但現(xiàn)在,她憨子娘沒法去理論不說,做爹的也半天沒個聲響。余子發(fā)不由火起,說娃不容易,又伶俐,想上學,多好的事。
菊花爹訕訕地,沒接話,看不出意思。那邊菊花已經(jīng)泣不成聲,抽抽搭搭地走出來,說:“余書記,我爹說女孩子讀書沒用是借口,她要我畢業(yè)就歇了學,嫁給村頭埂的二娃……”
二娃是和菊花爹當年一起逃荒到這里的蘇北佬存學的兒子。聽到這,余子發(fā)勃然大怒,指著菊花爹罵道,好你的耿富,啊,娃的一生,你就這么草率?啊?我告訴你,啊,菊花是你的,也是余家垴的,??!不是你那不生卵子的荒涼得見不著人影的平原的,啊,存學,?。〈鎸W家討不到媳婦,打你家主意,你也就答應啦?。?/p>
菊花爹還是一副沒表情的樣子。余子發(fā)生氣。今晚喝了酒的他,又用手指頭指了指菊花爹,張開口想說什么,但又沒有說出,余子發(fā)搖搖晃晃著轉(zhuǎn)身走了。
四娃娘此刻正和余子發(fā)一起在孝云的“石來運轉(zhuǎn)”鋪子里轉(zhuǎn)悠。她自然無從觀察到余子發(fā)這些恍恍惚惚的回憶,相反,她對孝云介紹的這些石頭正在展開努力的想象?!斑@是錦繡河山,這是獨釣寒江雪,這是彌勒佛……”孝云在旁邊熱情地介紹著,余子發(fā)和四娃娘就這樣近前來一件件看,有的似乎是那么個回事,有的卻又茫然。鋪子并不大,孝云說樓上還有一間屋子,都擺放著石頭。
隔天,畢竟家里事要緊,余子發(fā)又去了鄉(xiāng)里。他見到了鄉(xiāng)里的黨委余委員,和他好歹還扯點親。畢竟有著那么一層關(guān)系,余子發(fā)把事情一擺,便問這該怎么辦,難道鄉(xiāng)中學就不能增加一些個名額?余委員說這難辦啊,擺不平,只有按各村小的實有學生數(shù)分名額,要不然會起更大的意見。余子發(fā)見這么著回他,頓時就失望,臉上都有些掛不住。
“除非……”
“除非啥?”
“除非有人家的娃不愿讀,名額可以往下替補的?!?/p>
余子發(fā)暗中算了一下,排在余順來前頭的還有兩個娃。誰家娃會自動不去念呢?
他先想的是第七名余淑娟,也是個女娃子。心里想嘴上就說出來了:“余大呆子家的淑娟,不知道會不會念。”
“那哪里知道。就這還得再去了一個,你家余順來才有資格?!卑珎€子、圓圓臉、頭發(fā)稀疏的余委員和藹地說。
余子發(fā)沒了主意。
四娃娘此刻也沒了主意,它不知道怎樣開口說她現(xiàn)在要回去,她跟著他們就這樣在孝云的鋪子里轉(zhuǎn)悠,扯些暈暈乎乎的話,現(xiàn)在孝云說是在等順來來接子發(fā)叔到他那兒去。那她實在該走了,天色再晚些就沒了班車,要回去除非包出租車。又想到了余家垴“大南坑”的佘老板,這些天老見到他們家的周圍跑個不得歇,四娃娘想打個電話問一問。
那天,余子發(fā)在溪河的石拱橋上遇上了余子昧。梅雨季節(jié)到了,橋下的溪水轟轟地流著。也不知道余子昧從哪里冒出來的,這余呆子!余子昧見著余子發(fā)余書記,倒是很客氣,還不忘替他擔憂起順來讀書的事。這讓余子發(fā)無端有了些好感,他正煩著,還在想不讀就不讀了,學門手藝,不都照樣是生活?他大兒子在縣中,成績還不錯,這樣一轉(zhuǎn)念,就又有了幾分寬慰。
余子發(fā)不吭聲。沒想到余子昧接下來忽然低下聲、帶著些許的磕盼,說,“余余書記,你幫我做……做下工作,把耿富家的……菊花說說給我,那個伢子好好,我喜歡哩,我總得討個媳婦哩……她終歸是要嫁人的是不是……這不你家順來就多多了些機會?”
余子發(fā)起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定睛一看,這話真是余子昧剛剛從口里說出來的。他心里頓時生出些輕蔑,“浪滴個浪,做老師的,沒個老師樣,兔子想吃窩邊草,哼!”
當然不樂意,雖然如今和他一樣蒼老的余子昧那時候也年輕過。余子昧在村小做校長,說是校長,其實連他一起,學校一共也就三個人,一個在學校打鈴兼會計兼其他雜活的臨時工,另一個是民師,不過運氣好像比余子昧更背,年齡比余子昧還要大上十幾歲,始終沒撈著轉(zhuǎn)正的機會,就這么懨懨地在學校待著,了無生趣的樣子,脾氣還不好,一口齙牙,煙熏得黃且黑。四娃娘,村里人那時正“菊花、菊花”地喚來喚去。菊花嫩生著,生得眉眼周正,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透著俊氣,雖然周身總沒見穿什么好衣裳。
不過菊花成績好,余子昧喜歡也是真的,那是老師的本分,后來,菊花的同學都說,余子昧余老師上課當中,時不時就愛插上一句,“菊花,聽懂了沒有?”或者“菊花,這個我一講你肯定就曉得”,弄得其他幾個孩子灰頭灰臉的,不服氣,有時候就故意使壞,比如放學的路上,菊花走過的時候,他們幾個會猛然一陣怪叫,菊花自然不理不睬,帶著快步子走過。怪叫聲便追著她持續(xù)著招搖。
但是,那喜歡,和余子昧現(xiàn)在和余子發(fā)說的喜歡,可是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人家菊花虛歲也才十五歲哩。余子發(fā)其實有些瞧不起余子昧,覺得他人笨。國字臉、矮個子、看起來性格憨憨的余子昧,縣中畢業(yè)后,先后考過四次大學,竟無一例外地以差幾分告終。輪到第五年復讀,一進教室,據(jù)說班上任課的語文老師竟然是他四年前的高中同學。短暫的尷尬過后,相反顯出的是同學的情意:余子昧大搖大擺地和他同學老師一起住進學校調(diào)配給他這同學老師的房間,再不用同以前一樣和十幾個人一起擠集體宿舍了。其次就是學習上的無形關(guān)照了,同學變成了老師,既有隔膜,又有別的同學無法去比的親近??上У氖牵悄旮呖?,余子昧還是沒考上。余子昧的爹沉不住氣了,自家這余子昧,念學堂也像中了蠱一般,說沒希望吧,好像還有那么點希望;說有希望吧,每次放榜,擠進城里看過榜后,他又總是灰頭灰臉悄無聲息地回家來,幾天說不上話。四娃爹的爹尋思該得給他尋個出路,這郎不郎秀不秀的,做莊稼不得適應,于是就找當時村里的來順書記商量,讓他頂個村小的缺。四娃爹,或者叫余子昧,雖說心里一千個不樂意,還是勉強著做了村小的先生,教語文算術(shù)連帶體育,漸漸地,教書教得順溜了,人也活絡開來,不再顯得拘謹沉悶。
其實余子昧當時還是想把村小的代課教師臨時先做一做,他一門心思在繼續(xù)考學上,考出去,今后起碼也要到縣上去工作、生活、娶和他女同學一樣漂亮又神采的老婆。他的同學都是走柏油馬路的,他覺得自己不能穿著腳下這雙球鞋,就這樣永遠在泥地里打轉(zhuǎn),可是,他又運氣總是不好,接連又考了兩次,還是沒考上。后來逢著民師轉(zhuǎn)正的機會,轉(zhuǎn)成了公辦教師,捧上了國家飯碗,漸漸也就認了命。不過,轉(zhuǎn)眼奔四十的余子昧,也因此至今還沒成上家。
余子昧有趣無趣地做村小的校長的日子里,村支書余子發(fā)和他常有些走動,但那都屬于一般和正常的走動,現(xiàn)在余子昧忽然待他當作心腹般地提出這個想法,讓他有些意外。
就在余子發(fā)的心思有些松動的時候,菊花的心思也松動了,原因很簡單,她爹說,家里太窮,供不起她上初中,你要么嫁人,要么在家做生活。沒得其他路選。
這樁婚事最終怎么成的,菊花怎么就從了余子昧,余子發(fā)并不是完全清楚,村子事務多,但單從鄉(xiāng)間的一樁婚事來說,身份上余子昧還是比二娃有競爭力,雖說二娃年輕,可年輕有時候又能算個啥?余子發(fā)到底還是居中做了工作,一日,他在溪河邊遇著菊花洗衣裳,便說,菊花啊,人哪,都有個命,你看,你媽是憨子,家里又那么個情況,人家余老師余校長,雖說年紀大一點,可人家是高中生哩,你又聰明,將來養(yǎng)個好娃,就翻了身……菊花眼淚汪汪地,不應答。說這些話時,余子發(fā)似乎也是出于真心,也似乎真忘了就是在上個月,他曾氣氣急急地領著菊花,兇她爹不讓娃繼續(xù)念書。
但我知道,我游蕩在這“水墨寧溪”,又隨著來到縣城,現(xiàn)在正陪著他們在孝云的鋪子里,聽他們各有心事地閑扯,知道當時根本的緣由是菊花骨子里敬重文化人,才應承下了這門親事。許多事情一說開來便平淡無奇。不過,后來順來如愿讀了初中,卻并不是因為菊花出缺的原因,那一年,村里好幾家都把娃歇了學,包括考了第七名的余淑娟家。我還知道,就在剛才,浙江那邊的酒廠老板還打來電話,問四娃娘什么時候能夠回到廠里,四娃娘跑到門外的街邊上接的電話,敷衍了一下,沒說回去,也沒說不回去。但現(xiàn)在四娃娘急著想回到溪河去,我還知道,孝云是出于真心的挽留。
菊花當時實在年輕,肯定沒辦法去想象,外表斯斯文文的教師余子昧,自那日起,會天一煞黑就關(guān)了門,一點都不夸張地,虎狼一般變著法子要她,連她身上來了月信都不愿放過。否則,她肯定真的就不會應承這門親事。但天下事,誰能預先曉得呢?菊花依稀還記得第一次,村小的一間房子給了他們做新房,二人被推進房,關(guān)了門,菊花羞羞地坐在床沿,余子昧先是像平日里做老師那樣操著手,不時又把手伸出來,搓來搓去,似乎比她還要慌張無措。但緊接著就把她嚇壞了,余子昧突然紅著眼,直挺挺就抱了過來,順勢碾到床上,卻忽然又一動不動。過了好一陣子,才爬起來摸摸索索地去除菊花的衣裳……菊花后來倦了,隨著他動來動去。精赤著身子的余子昧,卻又停了下來,軟軟地睡著了,直到天放亮,又窸窸窣窣地開始動作,這一次,菊花的身子算是給了他,余校長余子昧。
菊花偶爾也會在心里偷偷把余子昧和歐孝云、順友、順來作比較,時間久了就覺得沒意思。一門心思過自家日子,直到有一日,隨了村里的姐妹們外出打工去。不過我要說,菊花出去打工后,每年總只在年邊上匆匆回,過完正月初七又匆匆走,快六十歲的干癟老頭余子昧,一個人在家照顧三娃、四娃的念書和作息,也不易,好在他還可以和余子發(fā)等一干老相識,沒事做做古詩,打發(fā)日子。
“這是‘錦繡河山,這是‘獨釣寒江雪, 這是‘鷹……”孝云興致勃勃地一件一件介紹他鋪子里靠墻擺放的石頭,說,都是他辛辛苦苦多方尋覓來的。
余子發(fā)和四娃娘看了也直說好。余子發(fā)問,你這些石頭都是溪河里尋出的?我平日里在河畔怎么就沒見過這么出形的石頭?
孝云嘿嘿地笑,說有的是這溪河里撿來的,有的來歷可遠呢,又說:“叔,石頭吧,講的就是個緣分,要不然就在你跟前,你都看不見?!闭f著,四娃娘斜著身子正好橫到他跟前,湊近了去看那“鷹”。孝云剛說到“緣”,就見四娃娘側(cè)在跟前,他心中頓時一凜。
“孝云,你這鷹,我看就比不上我家門口前日挖出的那塊?!?/p>
“是是是,比不上,你那塊多好,紅褐色的身子,青白的頭臉,真的好。”
“要不賣給你,價錢隨你說。”四娃娘忽然回過頭來,臉上帶著笑意,半真半假地對著孝云。孝云一時語塞,他不知道四娃娘眼前這確切的意思是什么,便茫然地順著說,好啊,你說值多少就值多少……
“我說,那是無——價——之——寶——”四娃娘圓溜著眼睛,狡黠地看著孝云。這一瞬,孝云覺得四娃娘身上少女的輕盈似乎又回來了。
孝云收了心思,轉(zhuǎn)過話頭,對著余子發(fā)說樓上還有,要不要去看一看?三人于是咚咚咚上了樓。蹊蹺,余子發(fā)邊上樓邊想,就這么轉(zhuǎn)了小半天,肚子里的痛見好了。他的心情也好多了,一邊眼珠子在那些石頭上到處轉(zhuǎn),一邊說,孝云,你再給順友打個電話,看他什么時候到家。
正說著,就聽見門口有人在喊“孝云孝云”,歐孝云從樓上的窗子里探出頭,看到余順來和他媳婦春花正在往屋里走,他忙應了聲,說到樓上來。只見又是“咚咚咚咚”地,他夫妻二人,一前、一后,一個腳步聲急促、一個腳步聲平緩地走上了樓,后面跟著蹦蹦跳跳余順來的七歲的兒子書成。見到余子發(fā),二人忙問究竟咋了?氣色還好?。?/p>
余子發(fā)說:“是吧?一陣一陣的,這陣子見不到上陣子的形象,說不定哪天我一口氣不得上來,下一刻你也見不著我了哦!”
孝云和四娃娘以及順友媳婦一齊“呸呸”個不停,說,叔你說這喪氣話做甚?
氣氛有些無趣,但很快又轉(zhuǎn)回來了,順來說, “爹,你要提前打個電話說聲,我今天就不和春花去來旺家了?!眮硗谴夯ǖ谋砀?,有一臺挖掘機,做土石方生意的。
余子發(fā)嘿嘿地笑了下,算是緩和,也算為自己方才莫名其妙的氣話過個渡,只說其實主要是想孫子了,孝云正好有便車,就隨了車過來。他似乎已經(jīng)把原先要去省城的計劃給忘了。又說,現(xiàn)在肚子里一點都不痛了。說畢,順手在書成的頭上摸了一把,書成卻很不情愿地繞開,并不讓他爺爺摸。
但是我知道。我知道既然人的肚子里生了結(jié)石,那么不痛定然只是暫時的,痛又將是必然的。只不過人哪,誰會知道這疼痛什么時候會發(fā)作。好了傷疤就忘了痛,是每個人身上都有的毛病。但這些話我沒法告訴余子發(fā),動員他不要更改主意,最好還是去省城他大兒子余順友那里去,徹底把這個問題給解決了。這個時間點我還在“水墨寧溪”,正在房間里端詳著窗外的大好青山,和緊貼著窗玻璃外面的一只大黃蜂,不知道它為什么弓著身子,一動不動,它是不是也很難受?
“對了,順來,我給你帶了幾塊石頭?!痹居媱潕Ыo大兒子余順友的石頭,這會成了專程帶給余順來的,余子發(fā)笑瞇瞇地從蛇皮袋,一塊一塊地取了出來。平心而論,余子發(fā)帶來的石頭和鋪子里的石頭比較來看,也有特色,只是粗糙。孝云用水瓢舀了點水,瀝上去,眾人立馬覺得說不出的好看多了。
“就放孝云這吧,他懂,沒準還能賣個好價錢。”余順來笑嘻嘻地說。
余子發(fā)有些不悅,但沒說什么。心里又想,放這就放這兒吧,真要帶到順友那里,大媳婦會不會笑話、嫌它粗樸?這樣想,心里又平實了些,便順水推舟把幾塊石頭都推給了孝云。
孝云倒是不謙讓,說:“放我這就對了,你們不要急,等下次再來,這幾塊石頭看相會大為不同,石頭有講究哩,要拋光,要處理,曉得不……”
這時四娃爹打來電話,顛顛地問四娃娘甚時到家,四娃娘說還沒動身,要是趕不上車,興許今天就不回了。說歸說,四娃娘其實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回余家垴的車,就對著他們說,他叔,你在縣里順來哥家多住幾日啊,我等會車來了就先回去。
順友、順友媳婦齊聲跟著應道,不走不走,肯定不走,就在家里過兩日。順友媳婦春花轉(zhuǎn)臉又對四娃娘嚷嚷,四娃娘,要不你也莫走,今天也在我家歇夜,明天再回去,也不遲。
四娃娘還沒搭腔,余子發(fā)卻已開了口:不了,城里我過不習慣哩,來了,看了,還是回去吧,現(xiàn)在不像往日,交通發(fā)達,村里好多人家都有了車,想甚時來就甚時來,方便得很!
“總不能你今天來,今天又回?”余順友有些發(fā)急。
這會兒直嚷嚷中,四娃娘卻在走神。四娃娘暗中想定了,待余家垴的屋做起來,就還回紹興。她在那干順手了,收入也不賴,心里舒暢。轉(zhuǎn)念又想到四娃爹,一種復雜的情緒漫上來,她知道她現(xiàn)在對他更多的是憐憫,不像先前,是遠遠的敬仰,是膽怯,是忍受,是厭惡。眼光卻不覺就落在孝云身上,歐孝云側(cè)面看起來,還真有電視里那個叫郭子儀的明星的范,四娃娘一時記不得郭子儀演的那部叫《舊日情深》的電視劇里的主人公的名字了,只記得在紹興打工的有一段時日里,下班后無事,她老是追著那部《舊日情深》,津津有味地看,幾個臺聯(lián)著播還反反復復地看,看著看著,她就把自己看了進去,把里面主人公的“他”看了出來。那其實只是一部老掉牙的有關(guān)創(chuàng)業(yè)的情感劇,冗長無趣,四娃娘卻看得異常的投入。現(xiàn)在,“他”離她那么近,近的都可以聞得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聽得到他穩(wěn)重的呼吸。四娃娘忽然心里生出幾分慚怍和自卑來。
孝云這時抬起頭來說,真要回去的話,我送你們回去,車子跑得快,一會子功夫。四娃娘忙說不麻煩,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過會開到順友家樓下來接的。孝云問誰的車???四娃娘說是“大南坑”的?!按竽峡印笔峭獾厝嗽谟嗉役耖_的一家農(nóng)家樂,來縣里裝貨,晚上回去,恰好她和開車的師傅熟識。孝云說那樣的話也好,我就放心了。轉(zhuǎn)過身,又勸余子發(fā)不要急著回去。
想來滑稽,余子發(fā)當真又和四娃娘一起回余家垴了,連晚飯都沒吃,無論孝云、順來夫妻如何阻勸。
開車的“大南坑”的師傅是個小年輕,不熟識,一路上和他倆無甚話說,車內(nèi)便顯得過于安靜。四娃娘忽然開口說,“他叔,你和順來說什么來著,肚子痛?”
“是哦,老毛病,以前在他順友那里住的時候,犯過一次?!?/p>
“咦,那還是得治啊,現(xiàn)在就你一個人住,發(fā)了,痛個死去活來,又沒人照應,看你咋辦!”
“不妨事,不妨事,唉,人老了,哪能沒毛病呢?想開些就好。”余子發(fā)答。
車窗外,月亮升起來了,明晃晃的,沿路都響著蟲子的鳴叫聲。余子發(fā)忽然沒來由地對四娃娘說,“菊花,有些事,你可別怪你叔啊!”
“說甚哩?”四娃娘不解。
余子發(fā)欲言,又止。又說,孝云不錯,人實誠。
四娃娘撲哧一笑,“我說叔想說啥?不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不怕笑話,人家好是人家老婆的福氣?!甭曇舻拖聛?,又幽幽地說,“人都有個命。真心說來,四娃他爹子昧對我也好,他現(xiàn)在上了年紀了,我要把他照顧好。誰叫我和他是夫妻的命。”
余子發(fā)說,自打她嫁給了余子昧后,他在書記任上那些年,其實每年都傾斜著她娘家。那時要交農(nóng)業(yè)稅的?;始Z國差,不能馬虎,村里人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睛瞪得老大。耿富家每年一到年終交稅費的時候,總說沒錢,他也雖表面上威威赫赫,看起來一視同仁,其實最后往往都打馬虎眼,讓他家掛著賬。
耿富活得也不易,逃荒過來的,恓惶哩……要不然也不會輕易在菊花那么小的時候,就把她嫁出去。
四娃娘根本沒在意這些陳年爛谷子的事。相反,她看起來還有些興致勃勃,聽著余子發(fā)的絮叨。夜深了。偶爾還有山上下來的車,于是會車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的?,F(xiàn)在鄉(xiāng)村的路修得好是好,就是還是窄了點,小車會車還勉勉強強,大車可就要費周折。可見凡事都是預則立、不預則廢,不管你的出發(fā)點究竟有多好。小到修路、大到一個人的一生,難道不都是這樣嗎?
問題是誰又能長著后眼?四娃娘想問。
窗外,蟲聲滿上了,偶爾也有夜鳥的鳴叫聲,一掠而過。在這些鳴叫聲的深處里,還有多少生靈,無聲無息地自在活著呢?溪河嘩嘩地淌,路就是沿著溪河岸往山里修的。
四娃娘家的老屋就在路邊上,很快,車子先到了四娃娘家門口,四娃娘下了車,屋里頭透著光亮。該是三娃、四娃還沒睡吧?四娃娘想著,就窸窸窣窣地開了門。開門的瞬間,她朝著路上正往前走的車子望了望,然后進了去,里面悄然無聲。
余子發(fā)很快也到家了,兩家隔得不遠。打開門,一眼首先瞅見是的堂屋梁上厝著的壽方,紅漆隆冬的。窗子外,屋內(nèi)射出去的燈光,正落在他巴心巴意撿的那些石頭上。
余子發(fā)和四娃娘都不能知道的是,此刻我就住在“大南坑”的二樓上,明天早上,我將和我的朋友們一起離開。我在余家垴已整整待了兩天,看山水、撿石頭、聊閑天。也就是說,從余子發(fā)打麻將、腎結(jié)石復發(fā),到他預備去省城、又從縣里回轉(zhuǎn)來的這二十多個小時,我一直都吃住在余家垴。群山紋絲不動,一任山谷里的春氣蕩漾。
在這二十多個小時里,我看過云,捉過一只蜻蜓,戲弄過一只黃蜂,見證過山筍在黑乎乎的夜深時猛然越出泥土,也在溪河邊撿了幾塊石頭,其中一塊是硯形石,酒肉現(xiàn)在照吃不誤的前和尚啞木,現(xiàn)在正在我的房間里勘驗這塊石頭,他贊不絕口,竟直截了當?shù)匾覍⑺D(zhuǎn)讓給他,毫不客氣。啞木寫得一手好毛筆字。
“拿去吧?!蔽夜首鞔蠓健:鋈?,又神神秘秘地對啞木說,這石頭不是我的,是老余余子發(fā)的。
“余子發(fā)?哪個余子發(fā)?”這幾日來神神叨叨、讓眾人佩服無比的啞木,一時也被我僵住了。
責任編輯: 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