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毛

你應該知道，丘吉爾的貓之愛是何等熾烈。你也應該知道，愛貓者不僅僅丘吉爾一人。

貓是自由的象征。古羅馬的自由女神像腳下，原本有一只熱愛自由的貓，只是后來被人遺忘了。不管怎樣，自九千五百年前的埃及人將家貓請進門以來，貓一直在我們身邊，俯視我們，就像丘吉爾所說。

所以，古往今來的自由追求者和藝術家往往更愛貓，正如美國恐怖小說家H.P.洛夫克拉夫特在散文《貓與狗》中剖析的那樣：

“狗與貓相比，誰更可愛？這是個大問題，以前我卻從未想過。我不是特別討厭狗，……對于貓，我卻懷有特別的敬意與深情，自兒時起便是如此。在貓的完美無瑕和傲世自信之中，我看到了理想美的象征，以及經(jīng)過客觀思考的宇宙本身表現(xiàn)的超然自逸。在貓的寂然莫測的神態(tài)之中，蘊藏著一切有待我探索的奇跡與魅力。狗可以煽動廉價淺薄的情感，貓卻可以激發(fā)最深邃的想像力源泉，以及人類內(nèi)心的宇宙感知力。善于冥想的埃及人，連同坡、戈蒂耶、波德萊爾、斯溫伯恩等富有想象力的后來者，全都由衷地崇拜柔韌的貓，這可不是偶然的事?！狈ο胂罅Φ某青l(xiāng)氓庶皆以狗為貴，感覺敏銳的詩人、君子與哲學家卻皆為貓折腰——只要我們對世俗觀念加以思考，很快就會明白個中緣故。普通人凡事講求實用，只會根據(jù)驪黃牝牡判斷事物好壞，智者卻更注重驪黃牝牡之外。君子與思想家更加關注貓與狗的家世，而無法忽視的是，狗與骯臟的狼、狐、豺、郊狼、澳洲犬和非洲獵犬同屬一路貨色，貓則可以自豪地與叢林之主并轡而行，高傲的獅子、靈敏的花豹、王者無敵的老虎、體態(tài)優(yōu)美的金錢豹與美洲豹，都是貓的近親。……狗是農(nóng)人及農(nóng)人之寵，貓乃君子及君子之寵?！垶槊乐b賞者而生，美則是勘不破猜不透的宇宙之中的生命原力，唯有美之鑒賞者才能喜愛各種形式的美，對當前的虛偽情感與觀念嗤之以鼻?！埐粸樽悦环睬覈@使命打轉(zhuǎn)的勞力者而生，而是為頓悟人生、富于想象的詩人而生，而詩人明白，萬事皆浮云，一貓解千愁。盡管如此，在更寬容的時代，業(yè)余愛好者、藝術鑒賞家或者頹廢派藝術家這類人卻可以有用武之地，因而成為繽紛燦爛的異教徒時代的規(guī)劃師與急先鋒。貓為追逐自主、快樂、榮耀、戀情與冒險的人而不是循規(guī)蹈矩者而生，貓為夜間在古沙場獨唱的豎琴師而生，或者為出手捍衛(wèi)美好與榮譽的勇士而生……。貓為懂得生命在于游戲而非做工者而生，貓為懂得生命在于悠閑而非忙碌者而生，……這就是貓，文雅、莊嚴、精明、高貴，宛如沐浴著輝光的神像，端坐在黃金與象牙打造的穹頂之下，絲綢與黃金制成的理想寶座之上，顯得純潔而又美麗，永遠散發(fā)著懵懂的凡夫俗子難以體會理解的優(yōu)雅，看起來桀驁不馴、不可征服、神秘莫測、窮奢極欲、冷若冰霜，卻堪稱藝術家的永恒伴侶、完美的典范、詩歌的兄弟?！?/p>

不錯，也有人憎恨貓，正如其憎恨自由。更有人對貓愛恨交加，因為他不配得到貓之愛，比如那個叫布封的法國人。他在《自然史》第六卷中說：

“貓乃不忠家獸也，養(yǎng)貓只為對抗另一種令吾等不勝其擾卻無力驅(qū)除之家獸，眾獸皆愛者卻與吾等持不同觀點，因其純以養(yǎng)貓為樂也。此種動物雖則溫和，少而活潑，但生性狡詐，一意孤行，年齒愈長，意志愈堅，教化愈久，心思愈隱。彼等天生喜竊，縱教化有力，亦不改盜賊之性，僅可令其貌似恭馴，媚態(tài)萬千，實則與盜賊同樣機詐百出，以胡鬧或劫掠為樂。捕獵時，貓恰似一切無賴，懂得將意圖深藏不露，觀時待變，伺機而動，旋即兔脫懲罰，遠離干系，直至風聲已過，可以安然而返?！堧m與我等同居一室，卻不能認為其已徹底馴服。貓通常不會屈從威武，只會享受充分自由，因其全憑心意行事，如其欲別覓新居，縱九牛之力，亦不可留?！?/p>

英國科幻小說家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在《隱形人》中說，天才科學家發(fā)明了一種隱身藥水，首先給他的貓試用。試驗成功以后，那只貓被驅(qū)趕到大街上，人們聽得見貓叫，卻什么也看不見，除了貓的腳爪與神秘的明眸。為什么貓的明眸不會隱失？因為那是永恒的智慧之光。在睿智的古埃及人看來，貓乃智慧象征，可愛但更可敬。希臘史學家普魯塔克寫過一篇《歐西里斯與伊西斯》，其中有這樣的敘述：

“叉鈴（西絲塔搖鈴）亦可表明生命在于運動，但似乎亦有喚起昏昏欲睡者并激發(fā)其活力之功效。據(jù)云怪物堤豐可被叉鈴驅(qū)逐，這表明可以借助運動釋放并激發(fā)遭受死亡抑制之生命力。叉鈴上部為環(huán)形，其間裝有四根可搖動之物，此部分表示生死皆為月球掌控，但一切皆可借助火、土、水、風四要素加以運動與轉(zhuǎn)變。叉鈴之環(huán)形頂部塑有人面貓像，叉鈴底部（即四根可搖動之物下方）塑有雙面頭像（此面為伊西斯，彼面為奈芙蒂斯）；雙面象征生與死即四要素之運動與轉(zhuǎn)變，而貓乃月之象征，因其毛色斑駁，善于夜行，多子多孫。傳說貓初胎產(chǎn)子一，二胎產(chǎn)子二，三胎產(chǎn)子三，余皆類推，直至一胎七子，凡二十八，而此數(shù)恰與月相變化天數(shù)吻合。此說或不可盡信，然貓之瞳孔似可隨月之盈虧而增減大小或粗細，故人面貓之面部乃智慧象征，亦為推斷月相盈虧之依據(jù)。”

米蘭·昆德拉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上帝思考的時候呢？發(fā)笑的應該是貓。其實，不是人類馴化了貓，而是貓馴化了人類。美國小說家?？思{在《掠奪者》第六章中說：

“地球上有一段時間占統(tǒng)治地位的生物是貓。為了設法克服饑荒、瘟疫、戰(zhàn)爭、不義、蠢行、貪婪——總之是文明政體造成的種種致命痛苦，他們枉費了多年時間，然后把那些最聰明的貓哲學家召集起來，商討對策。大家經(jīng)過長時間商討，一致認為，困境和問題本身是無法解決的，唯一可行的方案就是撒爪不管，脫袍讓位，從劣等生物中選出一種來，這種生物既要樂觀得相信世間困境可以解決，又要愚蠢得永遠也不會吸取教訓。正是由于這個緣故，所以貓才跟你生活在一起，吃住全靠你，卻不為你效舉爪之勞，對你也不懷愛戴之情；總之，你的貓之所以那樣看待你，原因就在于此?！?/p>

不要自以為貓的主人，不，貓只是允許被愛而已，假如我們值得他去愛。更不要以為貓只會養(yǎng)尊處優(yōu)，關鍵時刻，貓也會挺身而出，幫助我們，甚至為愛而戰(zhàn)。納粹對英國發(fā)動閃電戰(zhàn)期間，英國某村有寡婦與幼子同住，家有一貓，其名曰貓。因家無余糧，寡婦本擬殺貓，貓卻于當日清晨出獵，拖回野兔一只，全家同享。自此，貓每周皆帶回幾只野兔，直至戰(zhàn)爭結(jié)束。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皆有戰(zhàn)士貓，如英國政府曾于一戰(zhàn)時選派五百貓勇士，送入戰(zhàn)壕，用以預報毒氣。1944年，納粹以V1導彈空襲。英國薩里郡有貓曰比利，可聽出V1導彈與普通飛機區(qū)別，前者飛越房屋四分鐘之前，比利即匿于壁爐后，為家人示警。所以英國人更愛貓，盧邵瀞容等著《貓的故事》則總結(jié)說：

“貓類對于人生，確有極大的益處。秉農(nóng)山先生有一次在中國科學社演講動物學與人生的關系，說到英國人之所以能成為活潑有為的民族，因為常常有好牛肉吃的緣故，英國遍地皆有紫云英，好做牛的飼料；紫云英所以遍地皆是，由于傳粉的蜜蜂多；蜂多，由于鼠少；鼠少，由于貓多。英國人有養(yǎng)貓的習慣，幾乎沒有一家不養(yǎng)貓的。因為養(yǎng)貓竟造成了一個偉大的民族，恐怕你想不到有這樣的關聯(lián)吧！”

英國朝臣亨利·懷亞特爵士（1460～1537）因支持亨利·都鐸而被理查三世關入倫敦塔，忍饑挨餓，骨瘦如柴，直至一只貓走進地牢，與其相親相愛，為其捕殺鴿子，請獄卒褪毛并燒烤。1485年，亨利·都鐸（亨利七世）即位后不久，亨利·懷亞特爵士出獄，那只救命貓卻悄然隱居，但他從此善待生命中所遇每只貓，無論行至何處，身邊皆有貓為伴。時至今日，英國梅德斯通市圣瑪麗與萬圣教堂內(nèi)仍有為他所立紀念碑，全文曰：“理查三世在位期間，他淪入倫敦塔地牢，飽受折磨，卻為一只貓養(yǎng)活，幸免于難?！?/p>

百余年后，同樣感人的事件，再次發(fā)生于另一個亨利身上。1601年，英國貴族亨利·里奧謝思利（1573～1624），南安普頓伯爵三世，莎士比亞知音與資助人，因支持埃塞克斯伯爵推翻伊麗莎白女王一世，被判處死刑，不久轉(zhuǎn)為終身監(jiān)禁，服刑地為倫敦塔。亨利有黑白花貓，名曰特麗克西，獨居豪宅，愀然不樂。亨利不在，生又何歡？特麗克西輾轉(zhuǎn)難安，遂飄然離家，獨行街巷，躥房越脊，穿過煙囪，進入牢房，重會亨利，與之相伴。光陰荏苒，兩載已過，伊麗莎白女王駕崩，詹姆斯一世登基，亨利獲釋，攜特麗克西同返豪宅。不久以后，亨利約請畫家約翰·克里茨（1551～1642）為他與愛貓創(chuàng)作肖像畫，從畫中可見，亨利身著華服，毅然而立；特麗克西蹲坐其后，黑衣如鐵，頸爪欺雪，面露怒容，宛絲金剛。人生如電，轉(zhuǎn)瞬即逝。有貓若此，夫復何求？倘若無貓，生又何歡？

貓眼蘊藏著波德萊爾為之驚嘆的時間秘密，貓的心中則蘊藏著人類缺少的一切美德，所以總有人愛貓，只要我們追求自由，只要我們心中有愛。我相信，人性起初是黑暗的。在黑暗中，我們渴求光，而貓乃人性之光，時刻將我們的內(nèi)心照亮。

人之初，性本惡，惟有貓會令我們向善、勇敢、堅強。所以請不要傷害貓，這是我永遠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