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友國
1
那個黃昏的太陽很旺盛,如王劍老婆的奶水一樣。但,王劍鼻子一聳,嗅覺便馬上產(chǎn)生了異樣:這太陽光里散發(fā)著一股腥味,不淡,也不濃。
王劍這人很怪,好腥。
王劍慶幸自己沒患鼻炎。他有個謬論,就是男人如果怕腥,一定不是健壯的男人,充其量是個假男人。謬論歸謬論,王劍最瞧不起的男人就是怕腥的男人。
王劍有一張綠色的畫夾子。對他來說,是一種飾物,類似于女人的項鏈。王劍畫畫畫了四五年,沒一點長進。他也自嘲過,說他的畫一塌糊涂。但,他緊跟著還有一句話,說他這樣的畫才配叫藝術(shù)品。這時候,邈遠的天邊有幾只鴿子亂竄,讓王劍想起幼兒園的小朋友。王劍來了靈感,便捉筆畫遠天與鴿子。畫是畫了兩三幅,沒一只像鴿子,全像鴨子,鴨子游到白云間了。他覺得,這有點創(chuàng)意。
王劍很自得。
突然間,王劍的運氣與故事就順理成章地誕生了。王劍也猝不及防。
王劍站在船甲板上,與岸上一位姑娘相遇了,這是天意。當(dāng)然,隔著一條木跳板,只限于目光。目光里有沒有愛情,這一男一女都說不清。漸漸地,晚照淋透了岸上的姑娘。她有點土氣,體態(tài)卻雅。王劍便生了遺憾,這樣的姑娘站在安慶一帶的堤壩上,的確是浪費了。
姑娘見他畫畫,就想讓他給她畫一張像。姑娘也不知為什么會起這個念頭,便從堤壩上下來,輕盈地走過跳板,上了船,站到了王劍面前。這是王劍多次夢見的場景。但,他一見面前站著一位姑娘,就有點犯結(jié)巴了。好在一握畫筆,口齒便利索了,感覺不一樣了。王劍說:“你爸爸媽媽把你生在這種地方,是犯罪……”姑娘的思維跟不上來,只笑,咯咯咯地笑。又笑,嘻嘻嘻地笑。之后,她就懂了王劍說話的意思,心里頭一歡,又一歡,樂得心欲跳出嗓眼口了。
王劍就曉得這姑娘叫波兒了。
波兒請他畫像。
王劍說:“怎么謝我?”眼睛隨即在波兒身上乜。由于目斜,勘探得有力,波兒就緊張,就低頭,就羞澀,就不好意思了。王劍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說:“那就給我把被單洗了?!北銕Р▋哼M了船艙。王劍的床單不睡半年是不會洗的,看上去臟兮兮的。波兒扯過床單,洗。洗得徹底而綿長。
波兒一邊洗,一邊要王劍給她畫像。王劍一推辭再推辭,說他好好構(gòu)思再動筆。王劍自知給波兒畫像,一定會把這位美女畫丑,褻瀆了波兒,而波兒一旦知道他的斤兩后,就會立即從他身邊跑遠。
王劍的床單歷史性地干凈、潔白了。
王劍的心事全沒在畫畫上,而在波兒的身上。他有了一種異樣的激情,畫了好幾幅畫,沒一幅畫像波兒,全都像古代的潘金蓮,因為他只會畫潘金蓮,不會畫波兒。
王劍再也畫不下去了,只好取一幅給波兒。波兒咬了一下嘴唇,就像一把鎖鎖住了嘴唇,無語。王劍苦著臉,也鎖著偉岸的身體,坐如石。后來,波兒才開口,說:“你畫得像我,太像我了……”一驚,也一嘆。其實,她是言不由衷,只是怕?lián)p了王劍的自尊心。波兒的表情令王劍不再懷疑自己的藝術(shù)才能,于是,他拿醉眼堅定不移地看著波兒。這樣看著看著,王劍就覺得比吃海鮮還過癮。
波兒問:“你為什么畫畫?”
王劍的回答淡而無味:“因為船上太寂寞?!?/p>
王劍的口齒算不上伶俐,但愛隨即說謊,他說過的謊話,可載滿船艙。不過,他說的真話也不少,可與謊話對等,剛才一句“因為船上太寂寞”便是真話。
王劍不寂寞的時候就會說真話。
也有例外的時候。
之后,船便照例在安慶一帶停泊。波兒到船上跑勤了,與王劍混熟了,膽子就粗了起來。有一天,波兒與王劍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波兒突然問王劍:“嫂子一定很漂亮吧?”王劍舌頭上打了一個漩渦,說:“我還是單身呢?!闭f是這樣說,心卻有點戰(zhàn)栗,腿肚子有點發(fā)軟,后怕了。波兒看見了他的腿肚子在打顫,問:“你怎么啦?”王劍支吾了半天,說不上來。波兒的腿肚子也在戰(zhàn)栗,這就有點奇怪了。過了半晌,波兒說:“我早就嫁人了,還生過小孩。”說了,腿肚子就不打顫了。波兒也在說謊,她至今還沒有嫁人。此時,她沒別的選擇,只能說她嫁了男人。
說謊也是一種機智。
波兒悄悄地喜歡上了王劍。波兒完全沒辦法了。波兒說:“這世上的女人很難喜歡你,唯獨我例外。”王劍說:“這世上的女人都很難像你這樣說話?!辈▋簱Q了一個話題,說:“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船員寂寞的,怎么偏偏干這個?”王劍嘆了一口氣,看遠天的云,漫不經(jīng)心地說:“寂寞也是一種人生?!边@話有點詩意,也有點哲理,太煽動波兒的情緒了。王劍覺得,人呀,不一定非要什么博士畢業(yè)才能說出非凡的語言,語言只聽?wèi){當(dāng)時人的處境,比如,身旁的波兒就能誘發(fā)他的才思。于是,王劍有種當(dāng)過一回哲學(xué)家的自豪。
王劍是個不錯的男人。波兒驚喜自己的眼力。波兒憑感覺知道王劍是有婦之夫,但她就是想跟他多聊一會兒。波兒在一個雨天上船時,王劍對她說:“波兒,你愛上我了?!焙茏孕诺臉幼印2▋赫f:“你做夢吧。我要是真愛上了你,我就不會上你的船了。”
王劍說:“要是那樣,這世上又多了一個寂寞的女人?!?/p>
波兒就有點臉紅。
王劍說:“我的船開航后,你就寂寞了。要不,你抓緊時間嫁給我吧?!?/p>
波兒說:“你想得美?!?/p>
王劍說:“我也是一個孤男啊。”
波兒說:“那是你的事,我只想你的船泊在這,你不寂寞就夠了?!?/p>
2
故事發(fā)展至此,船長介入了,但不是第三者插足。這條船不大,但也有船長。船長灌了王劍五六兩烈性酒,便切入正題:“你是不是與她有點那個?”王劍喝了一口烈性酒,又喝了一口烈性酒,口吻也就烈了起來:“那倒是沒有。不過……哪個貓子……不想吃魚?你船長……陽痿嗎?”
船長被嗆得昏天黑地,拍響酒桌,說:“把你老婆借給我睡,保準(zhǔn)要‘人流?!?/p>
王劍這下惱了,也怒了,一掌拍響酒桌,說:“他媽的,你信不信老子會把你的狗膽挖出來,往你老婆嘴里塞?”
兩人一笑,又一笑,都吞了一口船艙外的圓月,把酒壓了下去。
王劍的眼眶潮濕了,說:“老婆跟我睡了那么多回,跑船寂寞是寂寞,但再怎么著,也要對得起她?!贝L聽了這句話,猛地喝了一口酒,說:“你小子滿口的屁話、臟話和謊話,就這一句才是人話?!?/p>
不知不覺間,太陽就蔫了,就癟了,就瘦下去了。
3
王劍如黑塔,很牛,他說他吃過豹子膽,什么都不怕。這話太絕對。
本來,在安慶一帶這座小鎮(zhèn)上卸貨的時間夠長的了。王劍卻覺得太短太短,一不小心,貨就卸完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船長告訴王劍,明天船要啟錨。王劍就把目光投向岸上的堤壩,巴望波兒再來,再來?;蛟S,今生今世不會再與她見面了。他開始對自己不滿意:一個大男人的魂怎么被波兒勾去了呢?
王劍沒有向波兒說出啟錨的準(zhǔn)確時間。他太需要向她隱瞞了。人與人之間還是要依托于某種隱瞞,才具有神秘色彩。王劍怕分別的場面過于悲劇。他推斷:波兒在分別時眼睛里一定流著淚水,一旦被船長看見了,說不定就會傳到他老婆耳朵里。其實,什么也沒發(fā)生,也沒啥,就是有點心虛。
關(guān)于啟錨的時間,船長卻給波兒透露了。他也很想再看波兒最后一眼,享享眼福,就這。很純。當(dāng)時,波兒一撇嘴唇,說:“你們什么時間開船,不關(guān)我的事?!?/p>
王劍是個大風(fēng)大浪沉船死人都見過,甚至還敢親自打撈死尸的人,自從行走江湖河海,從來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寫。這次也是。幾個自稱水上管理員的人一上船,不分青紅與皂白,就要強行收幾百元的管理費。船長說已交過了。對方不依不饒,硬要再交。王劍的眼睛容不進一粒沙子,便沖上去,與對方爭辯起來。對方霸氣,說,這是他們的地盤,再啰嗦,就把船扣下來。
王劍就火了,拳頭也攥得死硬。一個高個子水上管理員就從背后一腳把王劍鏟倒了……
波兒恰恰這時候出現(xiàn)了,這有點類似于金庸的構(gòu)思。波兒伏在王劍身旁,一滴淚水一半噙在眼眶內(nèi),另一半閃出眼眶外。自古以來,女人的淚就神奇。王劍一見她的淚水,就撐起身,站起來,站在了波兒的淚光之中,其姿勢一如船桅的巍峨。
一瞬間,幾個水上管理員溜走了。波兒化解了一場戰(zhàn)事,用的也是淚水。
王劍還沒站穩(wěn),就說:“沒事,沒事,我是打不垮的?!焙苡⑿酆罋獾臉幼?。波兒就放心了,就開始崇拜王劍了。在她眼里,男人就應(yīng)該是鋼鐵煉成的。
等到船即將啟航時,王劍就有點空落落了。王劍斜著一只眼,問波兒:“你會想我嗎?”波兒輕輕地答:“聚散如水嘛。你又不是我的男人,咱想你有什么用?!蓖鮿痛笫皖^不語。波兒見狀,連忙說:“跑船人走的是水路,別一天到晚胡思亂想。走神會有危險。記住我的話?!睕_這句話,王劍就咧嘴大笑,笑聲踏浪而遠去。
船長立于一旁,插嘴道:“咱跑船人也有血有肉,想女人不是什么丑事?!?/p>
船開了,把波兒與王劍撕開了。
波兒勸王劍忘記這次“萍水相逢”,事實上,她自己都無法忘記。波兒對王劍說的話也是謊言,她因王劍的出現(xiàn)而三天不知肉味了。波兒惦記著王劍的腿,不知他的腿康復(fù)沒有。牽腸掛肚的結(jié)果是,她在燒開水時不留神燙傷了一只手。波兒不覺得疼,還傻傻地笑。
對于王劍,恰恰是波兒的說謊構(gòu)成了波兒的可愛。王劍把紛繁復(fù)雜的航道弄得一清二楚。王劍說過,航道就是白菜煮豆腐,簡單。但,王劍就是弄不清波兒。王劍說,他生來就是跑船的料,成不了情種。
王劍還在研究波兒的時候,船長遞過來一句話:“我看你還是有艷福的,一定睡著了還會笑醒呢。你比我強。”說話間有那么一點羨慕,另有一點忌妒。王劍說:“船長,你愛喝酒,也愛吃醋啊?!贝L說:“吃醋祛寂寞呢?!蓖鮿φf:“媽的,女人怎么是個謎。想弄懂,怎么比放衛(wèi)星還難呢?”船長說:“那就別弄懂了,要是弄懂了,女人就沒多少意思了?!?/p>
4
王劍有家,也有女人。他的女人長得胖,卻有一個極“瘦”的名字,枝葦。據(jù)說,是一枝蘆葦?shù)囊馑?。起初,王劍叫這個名字時覺得饒舌,不順口。后來就省了“枝”,喊她“葦”。這只是簡稱,舌頭一動,就可以蹦出來了。但,這不是昵稱,王劍還沒這樣的浪漫意識。
葦一嫁給王劍,就注定了她一生必須擔(dān)心受怕。葦已經(jīng)習(xí)慣了。葦想得很穿,很透,日夜有男人廝守,未必就快樂,說不準(zhǔn)三天就有兩回吵鬧呢。再說,男女之間的那件事,隔時間長了,久了,做起來才有意思,才有回味。做多了,會麻木,像喝白開水。
葦雖大大咧咧,一身肉坨子,但,葦對王劍愛得很細(xì)膩。葦說過一句溫馨的話:“你放心,我一人在家,沒男人敢動我的邪念的。我就是擔(dān)心你跑船,總在祈禱你平安回家?!蓖鮿湍檬掷壢?,卻捆綁不住。葦長得豐滿,身體在王劍的臂彎里總會逸出一大截。葦問:“船在江面上像一片樹葉,碰上大風(fēng)怎么辦?船壞了怎么辦?你病了怎么辦?”王劍沒詞,捉住葦?shù)氖?,下死力捏。葦不曉得疼。葦只曉得哭。葦就想與王劍在床上打滾,浪打浪。
王劍也是。
葦喂給王劍一個吻,很漫長,卻沒起伏,一直辣著。后來,葦說:“你先去睡吧。”便把王劍晾到一邊。葦說:“我得收看電視上的天氣預(yù)報?!蓖鮿φf:“天氣預(yù)報有什么收看的,與夫妻生活不相干。”葦說:“不收看天氣預(yù)報,我干什么也沒心思。”葦這時顯得并不胖,很迷人,很動人。
對天氣預(yù)報中的臺風(fēng)、海潮之類的詞,葦聞之色變。葦?shù)男谋柔樇膺€細(xì)。葦?shù)男目傇谶h航,葦?shù)娜兆舆^得苦,不是因為寂寞,她天天惦記著王劍。就這樣,她的青春一滑就滑走了。葦沒見過長江,更沒見過海。但,她聽自己的男人說過,他的船順江而下,還會入海。她男人說,海博大精深,也驚心動魄。葦全憑對王劍的感受來感受大海,她說:“你就是海?!蓖鮿υ谒砩舷破鹁蘩酥H,葦把王劍喻之為海,說:“海濤撲去來了?!笔庐?,葦一邊掩住衣襟,一邊綿纏地說她又趕了一次海。
王劍頓覺自己偉大。
曾經(jīng),葦買過一陣子有關(guān)海的書,一邊讀,一邊想象,茶飯不思。有一次,葦對王劍說:“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留下我一個人,怎么辦?”王劍便哈哈大笑,回答她:“改嫁嘛。”葦就罵王劍的嘴太臭,不會說話。王劍改口道:“書上說這危險,那危險,你也信?那全是作家胡編亂造的。”
說是這樣說,王劍的心里卻不得不佩服作家,怎么寫得這么逼真?
第二天,一起床,王劍就把葦買的書一把火全燒了。王劍不敢當(dāng)著葦?shù)拿鏌龝潜持敻懔艘淮涡幼?。王劍歸航后,葦一個人沒事干,就找書看,她發(fā)現(xiàn)書不見了,便知道是自家男人“焚書坑妻”,又去購買了一堆,在孤燈下讀,通宵達旦。葦就這一癖好。葦熬夜,可就是減不了肥,生就了的?!芭忠灿信值奈??!边@話是王劍說的。于是,葦便掐指算著王劍的歸期。
5
圓月如故。
船員的老婆各有自己的活法。船長的老婆叫河西,河西笑話葦買臺歷,天天盯著看,數(shù)著日子過,有時候還看錯了月份,還笑話葦天天收看天氣預(yù)報,擔(dān)心跑船的男人遇上惡劣天氣。這是何苦呢?
河西不這樣。河西的男人與王劍在一條船上,只不過她男人是船長,葦?shù)哪腥耸撬?。河西做船長的女人,練就了一套真功夫。河西也是數(shù)著日子過,但,她不用日歷,她從窗臺上的太陽光照射的狀態(tài)就可以判斷哪一天是哪月哪日。別說河西沒有多少科學(xué)依據(jù),她看日月、掐時間還特準(zhǔn)。河西只憑女人的一種感覺。
河西與葦是近鄰,只有一墻之隔,拆了一堵墻,便是一家人了。男人都去跑船了,留下河西與葦。于是,兩個女人就經(jīng)常串門,說說話,淡的、咸的、俗的、野的,把半癟半餓的日子填充起來。這樣,時間就一截一截地溜走了。間或,兩個女人會打賭,不為別的,就為兩人男人把船是開到了荊州河段還是開到了監(jiān)利河段。其實,兩個河段相鄰接壤,但,她倆就是愛打賭,就是愛爭個輸贏。當(dāng)然,大多時候是河西贏,河西會作弊,因為船長到了某一航段,便會用手機給河西通報。有幾次,船長忘記了通報,河西急了,硬是要她男人開通了手機定位系統(tǒng)。至于葦,她是通過微信來了解了。船在水里漂浮,不拋錨時就沒個定所,微信聯(lián)絡(luò)便有了誤差。好在打賭沒下賭注,輸贏沒多大意義,只不過是圖嘴巴快活。
有一段時間,河西沒上葦?shù)拈T。河西病了。據(jù)醫(yī)生說,河西病得重,是癌,活不長了。葦聽后,就雙腿一跪,請醫(yī)生千萬要治好河西的病,很多人少不了她,比如,她男人,還有葦自己。沒親沒故的,一個女人少不了另一個女人,少見。但,醫(yī)生拿河西的病沒辦法。
葦去見河西,河西的面色蒼白如紙,病魔竊走了她臉上的光澤。河西握著筆,給她的男人寫信。河西的筆在信箋上走得很吃力,如年邁老人的雙腿爬樓。葦不想驚動河西,靜立于河西病房之外,看著河西艱難地寫著,寫著。葦感嘆:人啊,人。
過了一會兒,葦進了病房,她看見河西寫道:“我身體很好,沒病沒災(zāi)的,你放心跑你的船,別惦記我……”葦就捂嘴欲淚,但沒淚。
河西抬眼瞧病房窗臺上的太陽,仿佛對著遠方的男人自言自語道:“你當(dāng)船員這么多年了,我熬過來了。我對得起你,守住了多年的空房,我沒讓別的男人碰過。當(dāng)你的老婆沉重,我一個人在家,男人像蒼蠅一樣往我身邊撲。我挺過來了。我從來沒跟你說過這些,我是怕你分散精力。”
葦就泣了一聲。
河西把目光撤回來,看了看葦。
葦說:“你別傷心,過一段時間,你的病就會痊愈的?!焙游鳒I流,聲音也被浸啞了,河西說:“我知道我不行了,你在隱瞞我的病情?!比斁蛣恿烁星?,說:“我打電話叫船長回來,讓他見你一面吧。”河西說:“用不著,他心里有我,我知道的?!比斶€是堅持要打電話。河西不高興,說:“算了吧,別打電話了。他千里迢迢趕回來,路上慌出三長兩短來,我會死不瞑目的?!?/p>
葦就哭起來了,說:“總不能一直瞞下去吧?!?/p>
河西嚅了一句:“多瞞一天,他就少一天的悲痛。有時候,生活特需要說謊?!?/p>
葦就向河西承諾,不讓她男人“過早”知道她的病情。葦覺得,這種隱瞞近乎殘酷。但,葦又明白,河西對她男人太有情有義了,她才向她男人隱瞞。
那天,葦一個電話打給王劍。她聽到了船正在濤聲中顛簸,想象船像跳探戈。船長知道,電話是葦打過來的,便從王劍手里搶過電話,詢問河西的近況。葦心一沉,又一沉,話到了嘴邊,卻咽回去了,隨即便說:“河西挺好的?!?/p>
有時候說謊比說真話還流利,這是葦沒想到的。
船長放心了,把電話還給王劍。
王劍告訴葦,說:“船長已準(zhǔn)我的假了,跑完這個航次,就回家摟著你,哈哈?!比攩枺骸敖嫔巷L(fēng)大嗎?”王劍答:“屁的風(fēng)?!比攺碾娫捓锫牭搅私L(fēng)的呼嘯,還有浪濤的咆哮,但,王劍卻輕松地說:“半夜里又想我了吧?!边@是慣例,王劍和葦一通話,他就沒個正經(jīng),太正經(jīng)了,葦也覺得沒意思。前一段時間,王劍發(fā)高燒,病得如一攤泥,而此時他卻對葦說:“我又長了四五斤肉,腰又肥了一圈?!比敳恍?,江面上一遇風(fēng)浪,她男人就會頭發(fā)暈,嘔吐,吐得腸子快從嗓眼兒里掉出來,還會長肉?葦說:“你呀,說謊也是一套一套的了?!蓖鮿蛻蜓裕骸暗綍r我回家了,你試一試,你的肚子就是一把秤呢?!比斨?,王劍說起不正經(jīng)的話來,往往就收不回去。但,她就是愛聽。
王劍說謊也不臉紅,只要把葦逗樂就好。
6
這場臺風(fēng)醞釀了很長時間,來得猛,持續(xù)久,從海面上掠到了長江口。船被迫拋碇停航。停航,船員最怕,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船如一個小孤島。
船上的糧食、菜料絕盡了。
船長喂了一條狗,土貨,卻如牛。狗蹲在船長和王劍之間,搖著尾巴。狗也餓極了。狗面對臺風(fēng)吠了幾聲,聲音弱了又弱,了無生氣。船長就把一袋奶粉沖給狗喝。緊接著,他又改了主意,遞給王劍喝。王劍吭了一聲:“還是給它喝吧?!北惆雅D虜R到了狗的面前。這時,狗卻遲疑起來,沒動口喝。等它動口時,它卻叼住了船長的褲腳,淚汪汪地要船長喝。船長也沒動口喝,要狗喝。一來二去的,誰也沒喝,摟在一起,人與狗親了又親。之后,船長示意狗去王劍那里,狗便箭射過去,叼住王劍的衣袖,要王劍喝。王劍穩(wěn)不住神,急了,端起牛奶,抱起狗,捏住狗鼻子,把牛奶往狗的口里灌。狗嗆得直咳。狗咬住牙,不讓王劍往它口里灌。狗哭了。狗直往王劍的胸口鉆。
海風(fēng)厚重地拂搖著船。
一碗牛奶蕩來蕩去,潑了。
牛奶糊了狗的下胯。
臺風(fēng)止。船長、王劍與狗都瘦了一圈。
7
河西沒等船長歸來就走了。河西是含笑走的。河西走時,太陽光正臨近窗臺。據(jù)說,河西是數(shù)著太陽的光線走的,很安詳?shù)亻]上了雙眼。醫(yī)生說,從來沒見過病人這樣離開人間的。
這次,船長是在墓地與河西相會的。
船長疊了一艘紙船,在河西的墳頭燒了。船長覺得,河西辛苦地寂寞了一生,也該隨船與他遠航了。船長清點河西的一生,認(rèn)為河西千好萬好,就是犯了個最大的錯誤,對他隱瞞了她的病情。河西最需要他時,他卻在海上逍遙。船長想,河西孤單了一輩子,今夜就陪河西睡一晚。于是,船長便依靠在河西的墓碑上,整整過了一夜。打了一個嘶啞的噴嚏之后,天才開始亮起來。
船長痛苦。跑船再勞累,再孤獨,再清苦,一旦回到老婆身邊,就天高氣爽了,如船泊在了藍色的港灣,如今,河西睡在了里頭,他坐在了外頭。船長對著河西的墳頭說:“你跟著我受了多少罪啊?!?/p>
天亮?xí)r,雨下了起來。
一把雨傘撐在了船長的頭上。船長驚回首,看見葦悄悄地站在他的目光之中。船長咬了咬牙,欲言又止。葦?shù)哪抗鈴拇L的頭上掠過去,落在了河西的墓碑上。
葦擎著的是一把花傘,有幾朵淡淡的菊花在傘葉上顫動。雨似乎漫不經(jīng)心,但,傘沿卻淌著淚水。船長垂著頭,很悲慟的表情。
8
河西遠去的時候,葦張羅鄰居給河西料理后事。這種時候,鄰居不見船長的面,自然就有很多猜疑,比如,船長在外還有一個家。葦覺得,她有必要站出來給船長與河西澄清點什么,說:“別亂講,人家兩口子好著呢?!眴栴}是,河西病故,船長連送別亡妻最后一程也不在場,天底下哪有這等事!
葦說:“不讓通知船長回來,是河西的遺言?!编従右黄駠u,更是懷疑河西與船長的夫妻情分了。葦說:“河西病入膏肓了,還惦記著她男人,唯恐她男人日夜往回趕,才不讓任何人通知她男人的。”
接下來,鄰居的猜疑變線了,說:“如今,哪還有這樣的女人,天方夜譚?!闭f這話的女人沒嫁給船員,但她們知道,女人嫁給了船員,就跟尼姑沒兩樣了,對男人會心冷。又說,嫁給船員等于活守寡,寡婦門前是非多呀,說不準(zhǔn)河西有相好的了。
葦就厲聲道:“誰嘴巴這么刻薄?”
有人嘀咕:“又不是說你呢,惱成這樣!”
葦說:“也不許說河西?!?/p>
于是,安靜了一會兒。但,人長了嘴巴是用來吃飯、說話的。于是,鄰居禁不住,說,做船員的女人多不容易啊,就是自己把褲帶扎得緊了又緊,夜晚穿上長褲睡覺,總會有男人想歪心事,在窗前晃蕩吧?這話并不是說給河西聽的,河西死了,活著的人怎么說,她也聽不見,等于白說了?;钊苏f這話,當(dāng)然是說給葦聽的,葦還活著。葦譏諷道:“回家管緊你男人喲。”葦還真正遇到過這樣的男人。起初,她礙于情面,抹不下臉來,但,從沒讓王劍之外的男人野到她的床上來。后來,騷擾多了,葦就發(fā)狠了,對圖謀不軌的男人不搭腔,不留余地。葦還有一句口頭禪:“我男人今晚就要回來?!边@話用來嚇唬人的。
平心而論,葦覺得,男人都不是好貨色。
葦和河西就結(jié)成了同盟,互相保護,一致御外。葦說,她跟河西在一塊兒,才能甩掉淫光閃閃的男人。葦說:“我來生脫胎成男人?!焙游髡f:“讓我倆的男人來生脫胎成女人,再結(jié)為夫妻,看他倆守不守得住自己。” 葦也對王劍說過這樣的話,王劍說:“這有什么難的?!焙游饕矊λ腥苏f過這話,她男人說:“這難嗎?”
9
船長見葦半天沒說話,目光很散,就問葦:“你在想什么?”
葦一驚,把思維從遙遠的地方撤回來,擺了擺頭。船長把雨傘從葦?shù)氖种心眠^來,看著她的臉,說:“河西臨終前喊過我嗎?”葦答:“這還用問嗎?”其實,在河西病重時,船長與河西電話聯(lián)系過幾次,河西總在說謊,說她一切很好,而船長聽河西說話的聲音也沒異樣。時過境遷,船長懊惱了,當(dāng)時怎么粗心到這樣的地步,就沒考慮過河西是裝出來的!對這一點,他將后悔終生。
船長也責(zé)怪過葦,葦多次給王劍打電話,關(guān)于河西病重直至死亡的信息一點也沒透露,而且,船長還在電話里問過葦,葦也只字不說河西的病情,一直在說謊。船長明白,這是河西囑她“保密”,但,也不能這么呆板。船長責(zé)怪說:“你太沒人情味了。”葦沒與他爭辯,淡淡地說:“我也是船員的女人,我懂河西,比你要懂她?!?/p>
船長的雙腳鉚在泥土里,望著河西的墓,很久沒挪開眼睛。
葦說:“就算是告訴了你,你能挽救她的生命嗎?說謊,有時候是生活技巧,尤其是嫁給船員的女人。河西在說謊中死去,我也在說謊中看著她死去,你就看作她是回家吧?!贝L一屁股坐在了河西的墓前,說:“就因為我是跑船的?”頓了頓,又說:“下輩子,我還是娶你,河西,我欠你多少,一定償還給你多少?!?/p>
葦?shù)椭^,輕泣。葦?shù)碾p腳站在水窩里,透濕。葦說:“河西做你的女人,有了你這句話,她也值了,值了……”
時過大半年,船長仍然沒從悲痛中完全走出來。與河西夫妻一場,船長從沒說那個字,河西也沒說那個字,那個字掛在嘴邊,終有一天掛不住的。船長感覺到,自從河西走后,他有點像過季的茄子一樣蔫了。船長算了一筆賬,他跟河西關(guān)起門來相處的時間不過一年的一個零頭,但,他們心旌搖動過。之前,他總有一個盼頭,遠航后回家,有河西給他捶捶背、暖暖腳?,F(xiàn)在,沒這個盼頭了。船長試圖一心拴在船桅上、纜繩上、舵盤上,卻走神,腦子也不聽從心的召喚,河西總是在他的眼前晃,晃來晃去。船長從來不哭,但,王劍發(fā)現(xiàn)船長近來偷偷地哭。
王劍說:“船長,你長時間這樣,會傷身體的。你不能這樣,你得跳出來?!?/p>
船長說:“你懂得個屁。”
船停泊鎮(zhèn)江,天似乎掐頭去尾,說黑就黑了。王劍上岸忙乎了一陣,想給船長換個環(huán)境。船長快悶出病來了,他想替船長辦件實事。王劍返船時,船長正仰躺在床上,思念河西。王劍鬼精鬼精的,知道船長當(dāng)班還好打發(fā)時間,一閑下來,就回想河西。王劍就一把把船長拖出了船艙,說上岸去接接地氣。
王劍說的接地氣,實際上是一家歌舞廳。燈光昏暗,舞姿眼花繚亂,又俗不可耐,手臂勾勾搭搭,摩挲著天堂與地獄。船長說:“你說起謊來,居然面不改色了?!毙崔D(zhuǎn)身就走。王劍把他拉了回來,說:“這地方,也有良女,也有良女,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子?!焙镒硬簧蠘?,多打幾遍鑼。王劍又說:“我哪會害你呢。我給你找一位美女,面善的,陪你嗑嗑瓜子,說說話,想喝酒也行,又不是上床,緊張什么嘛。我埋單?!?/p>
船長沒喝酒,也沒讓王劍喝酒。后來喝了酒,那是回到船上的事。船長有點興奮了,話也多了。至于說了些什么,王劍沒興趣,也沒聽,但隔著一張餐桌,又坐在船長的對面,便有了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
王劍說:“見你高興,我也高興?!?/p>
船長說:“要是你當(dāng)時實話實說是歌舞廳,我是不會下船上岸的?!?/p>
王劍一笑:“有時候,還是要說謊?!?/p>
船長說:“河西跟我說謊,葦也跟我說謊,你也跟我說謊?!?/p>
王劍說:“就你不說謊?照樣,你跟河西也說謊。”
兩人皮笑,肉也笑。
10
又過了半年,船長剛剛五十歲,單位便動員他提前退休。此前,他想退休,回家與河西過日子,彌補一下河西,也彌補一下自己。他也申請過,就是沒批準(zhǔn)。眼下,他沒這份心情了,就想跑船,跑船,跑得越遠越好。要是退休回家了,空守著一個家,空對著河西的遺像,沒個人說話,倒不如跑船,與風(fēng)浪說說話。但,船長也明白,說是讓他退休,其實是讓他騰出船長的位置給王劍。這么多年,王劍鞍前馬后,對他還真不薄,當(dāng)然,眼睛也一直盯著船長這個位置,一直等著這一天。船長想了想,就是再蹲著茅坑,拉屎拉尿也香不起來了。
王劍卻勸慰他,說:“船長,你別松勁,也別退休。要是你退休回家,你會垮掉的。沒個女人,你的余生怎么辦?”
船長說:“那也不能耽誤你?!?/p>
王劍說:“我回家還可以睡葦,你呢?”
船長默然。
責(zé)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