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看逡巡

4、

夢澤之北。月上林梢，濃霧傾霄。

大澤有靈，神鬼異志上總少不了它的影子。

《其諧》上更是直言：明月初生，大澤西南。月神誕于此間。

這月神，據(jù)說是這世間少有的可以確認(rèn)是仙神的存在。不過已經(jīng)是記不清多少年月的事情了，現(xiàn)在人們對于仙神之說，早已經(jīng)沒了初時的敬畏?；蛟S是太久沒有仙跡臨塵，澤被世間。但仙神，曾經(jīng)是的的確確存在的。只因《其諧》上說有，那便是有的。

江莘尹一席寬松紅衣紅褲，慵懶的斜倚在一株楊柳之下，誘人的曲線若隱若現(xiàn)。她咬著唇角，一顰一笑似乎都有萬千風(fēng)情掩映其中。她并沒有穿鞋，一對晶瑩的腳脖子上掛著兩個輕巧的鈴鐺。每走一步，都會有輕盈的聲響。

她掃了一眼水波蕩漾的夢澤，難免也想起了一些關(guān)于它的傳說，只不過對于那月神，她覺得，自己大抵是見過這傳說中仙神的。她搖了搖頭，將自己的思緒拉了回來。

此時晚風(fēng)漸起，霧色也變得稀薄起來。待到風(fēng)聲將息，在那大澤岸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了一道灰色人影出來。

看來人的年齡應(yīng)該是一青年的，生的倒是好看的緊。青年長發(fā)披散，只在發(fā)尾扎一根有些泛白的發(fā)帶。只是身形略微有些瘦削，像是久病初愈的瘦荷。

此刻，那葉尋望著眼前波光粼粼的水澤，眉頭微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驀地，他轉(zhuǎn)身，沿著河岸一步步的丈量過去。對，就是丈量。他每一步跨出，都是一米的距離，絲毫不差。若是仔細(xì)觀看，可以發(fā)現(xiàn)，他在河岸上留下的腳印，竟然泛著淡綠色的光暈。

葉尋向著湖岸東邊走了一百步，停下來，閉上雙眼，不知道是在感應(yīng)著什么。然后也不睜開眼睛，腳步回旋，又是繞著來時的方向行了兩百步。

而這次葉尋卻不再停頓，轉(zhuǎn)身，竟然是直接一步跨進(jìn)了那夢澤之中！此刻就連一旁的江莘尹也是詫異，只道是那葉尋閉著雙目，弄錯了方位。

可是并沒有想象之中的噗通聲響，葉尋站在水紋蕩漾的湖面上，竟然是如履平地。下一刻，他向著湖心，淺淺的邁了一小步。只是那一步所引發(fā)的后果，遠(yuǎn)遠(yuǎn)不稱他這一步跨出時候來的那般小家碧玉。

整個夢澤都喧囂起來。驚濤駭浪，層層垛堞。似是要把那高天上的月色，都要給席卷下來。

場景怪異。

葉尋閑庭漫步一般，行走在波濤洶涌之間。那巨浪，像是為他準(zhǔn)備的階梯，一浪浪匍匐在他的腳下，將葉尋一點(diǎn)點(diǎn)推向高天。他的腳印依舊是刻在身后的水紋里，泛著淡綠色的光暈，那樣清晰。

恰好是一百層巨浪。葉尋也恰好走了一百步。身后的浪梯沉了下去，又恢復(fù)為平靜的水面。惟有最后那一層浪花，依舊高聳。

然后，葉尋緩緩地伸出了左手。那一刻，他好似觸碰到了月緣。

“呵。月神?！比~尋張了張口，忽的發(fā)出沉沉一嘆。

那一刻，江莘尹只覺得眼前一陣恍惚，就連那月色都是為之一滯。

隨后佇立著的巨浪頃刻之間煙消云散。天空里烏云翻滾，明月不見。不知名的鳥兒被這動靜驚起，撲棱著翅膀飛上天際?？墒遣怕舆^孟澤的范圍，卻是在頃刻間化作了一灘枯骨！

葉尋蹙了蹙眉，似乎有些不忍。他揮了揮手，只見那還沒落下去的枯骨竟然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出了血肉。那鳥兒墜落到一半身體又是恢復(fù)了回來，猛的扇了幾下翅膀穩(wěn)住身形，疑惑得看了眼葉尋，才是飛走。

真真的是生死人肉白骨。

“江南舍，葉尋?！苯芬堄信d致的拍了拍手，眼前的畫面仿若天方夜談，她卻是古井無波。夢澤之中聲勢再是如何浩大，一時也無法將其掩蓋。

葉尋不知何時已經(jīng)是坐在那夢澤岸邊的一處亭子里，石桌上的清酒剛剛煮好，酒香四溢。他伸手向兩個空杯子中各斟了一杯酒，然后側(cè)著臉，向紅裙女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江莘尹小姐可是準(zhǔn)時?！边@是葉尋第一次開口說話，是和他身形一樣單薄的聲音。

“方才葉先生在夢澤之上遺留下的腳印里，可是孕了傳說中可以執(zhí)掌生死的三次律·生死不息？”那江莘尹在灰衣青年對面坐了下來，也不待對面之人回話，又繼續(xù)道：“也對，除了‘生死不息，我還真想不出這世間還有什么可以執(zhí)掌這些生命的生與死。傳言‘生死不息可以將時間生靈劃為生境與死境，在生境里便可永生，在死境里便是早夭。”

“這次特意煮了江莘尹小姐最喜歡的酒，想必是再不會讓小姐失望了的?！?葉尋卻只是輕輕點(diǎn)頭，回了句答非所問的話。

“呵?！苯芬蛄丝诰疲恢每煞竦男α艘宦暎骸敖袢談佑萌绱私芍?，雖確實能在短時間內(nèi)調(diào)用方園百里之內(nèi)的靈元，將所有前來的修士都劃在死境。但于你自己也會有極大的反噬，如今你已經(jīng)是氣海枯竭，與凡人一般無異。到時候若是葉先生在護(hù)送河洛途中生了什么變故，若是強(qiáng)行出手，小心早夭。”

葉尋卻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夢澤，低頭蹙眉，半晌，終是開口道：“人各有命，順其自然而已?！?/p>

“葉舍主看得倒是挺開?！苯芬质切α寺?，伸手自懷中取出那根泛白的發(fā)帶，“舍主那小妹雖然身有隱疾，卻是精明的很，即使有此信物作憑，卻依舊是不肯完全相信于我，此時怕是往桃江去了?！?/p>

“桃江？”葉尋接過發(fā)帶，微不可聞的蹙了蹙眉。

“皆言葉尋先生劍術(shù)驚仙，但世人最是忌憚的，卻還是葉先生的心計。薄情寡情，智慧近妖。自古以來能被如此盛贊之人，怕是不會超過一手之?dāng)?shù)?！?/p>

提起桃江，自然會想起了十年前生于桃江內(nèi)的血腥，以及葉尋的薄情寡信。

“是么？”葉尋依舊是低著頭，輕輕搖晃著手中的酒杯：“江莘尹小姐可是想問十年之前關(guān)于桃江的舊事？”

“果然還是逃不過葉先生的眼睛。十年之前先生的所作所為，是非好壞，我一介外人無意評價。只是我真的是好奇，那日于桃江，先生果真狠心刺死了那般喜歡你的秦素凝？”

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一時間落針可聞。

良久，葉尋終于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緊接著又是搖了搖頭。然后他略微抬了抬眼：“往事已矣，來者可追。”

“哈哈，好一個往事已矣，來者可追?！?/p>

葉尋伸手撫了撫自己扎起的發(fā)尾，莫名嘆了口氣：“人生在世，總有取舍。你想得到什么，必將舍去一些。若是那日換做是江莘尹小姐你，又會是作何抉擇？是殺，亦或是不殺？”

江莘尹思索了良久，卻只是給出了一個更加沉默的回應(yīng)。這是個魅惑眾生的女子，她就連沉思的時候，那發(fā)自骨子里的魅意，也是洗不干凈的。

“如此便是了。”他頓了頓，又道：“黎明之前，總會有血污。要來了?！?/p>

“葉舍主是？”江莘尹不解，還欲說話，抬頭卻是發(fā)現(xiàn)，東方已經(jīng)是泛起了魚肚白，對岸的喧囂也是慢慢擠了過來。

江莘尹神色一凜，良久終是嘆了一聲：“為了不引起懷疑，你連自己舍下的幾位好友，都不放過的么？是了，夢澤位于江南，如今河洛出世，江南舍怎能沒有人前來?！?/p>

5、

夢澤之南，萬人空巷，眾聲喧嘩。

想這世間，好久都是未曾出現(xiàn)如此盛況了。巡夜三人趕到夢澤的時候，望著眼前旌旗漫天的壯觀景象，也不禁是由衷一嘆。

忽的，方才還喧囂異常的夢澤，整個的安靜下來。氣氛一時間顯得頗為古怪。試想若是在炎熱異常的夏日，忽的下起了一場飛雪，是個什么感覺，現(xiàn)在便是了。

天際紅云鋪展，托著一群身姿曼妙的女修，姍姍而來。

“先生一心癡迷劍術(shù)，怕是對于中州的時勢不太了解?！币娧惨顾坪醪蛔R得來人，寧缺忙是解釋道：“自妖族入侵，前朝大夏傾塌之后，中州被一劃為三，分別為江南舍，柸中舍以及淮北舍，天下勢力也大致分為這三股。江南舍其下又細(xì)分為江南五樓，不過目前為止，江南舍也只不過有三位樓主，其余兩樓至今仍是空缺。分別為永樂樓、麓雪樓以及落雁樓。柸中舍自古以來都是與世無爭，頗為低調(diào)?；幢鄙崞湎掳吹赜蛴旨?xì)分為淮北四驛，分別是霧囡軒、華音閣、桃江易家以及岐山。”

寧缺略停頓了下，看巡夜差不多是消化了這些信息，才是繼續(xù)道：“而這名作霧囝軒的，軒中只收女流，且無不是沉魚落雁之輩。雖然實力只能在淮北四驛中墊底，但是其在天下間的名氣，卻也是一時無兩的。如今天際乘云而來，款款若仙子臨塵的，便是這霧囝軒了。霧囝，無男。為首薄紗蒙面之人，便是那名傳天下的中州十大美人兒之一的霧囝仙子了?！?/p>

“這夢澤位于江南，便屬于江南。奉勸諸位盡早離開。免得到時候動起刀劍，傷了金貴之軀?！蹦茄惨共虐涯抗鈴哪羌净匮┠樕吓查_，緊接著便是傳來一道冷冽的聲音來。未見說話之人，劍卻先至。巡夜眼中不禁閃過一道精光。

那劍光雪白，高貴之中自有一股傲氣。此刻便如隕石一般砸入人群之中，就像是投入大湖的巨石，頃刻之間掀起了軒然大波。修為低微的修士，只感覺自己像是水中浮萍一般上下起伏，一股無力之感便是席上心頭。

“若是那江南舍之主葉尋親至，無論他說什么，我們自當(dāng)心服口服。若是僅你麓雪樓白傾雪一人，哼，怕是有些大言不慚了吧?！比巳褐杏行奘坎粷M道。

“這縱劍而來的青年，便是那江南五樓之一的麓雪樓主白傾雪?！睂幦别堄信d致的看了巡夜一眼， 怕是不用自己介紹，巡夜已經(jīng)是對此人起了些許興趣。

“再加上永樂樓林安，如何？”聲音是自人群之中傳出來的，人多口雜，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聲音是自何方而來。

“原來永樂樓主早就到了，又何須藏頭藏尾，故弄玄虛，當(dāng)著這天下人的面，豈不是讓人看了笑話？”在場眾人本為奪劍而來，方才聽見白傾雪之言，本就心中郁結(jié)，如今哪里還有心思陪那林安玩躲貓貓的游戲？

“林安哪里敢在天下英雄面前故弄玄虛，在下一直在這樹梢之上未曾動過分毫，是諸位自己靈覺不足，怎么能夠怨得別人？”話音剛落，果然，見南岸桑樹枝頭，一男子斜岔在樹丫之中，渾身像是沒有骨頭一般酥軟，見眾人看來，又是不慌不忙向口中遞了一粒桑子，完完全全一世家公子模樣。

“不學(xué)無術(shù)?！崩渎暲湔Z，卻是出自白傾雪之口。

在場的人都是微微瞇了下眼睛，心里皆是一個念頭：想那江南五樓，雖同氣連枝，卻也沒有想象之中那樣打成一片。心下的戒備不由減了幾分。

“江南舍，葉尋，可是在此？”巡夜終于是再沉不住氣，沖著樹上的林安道，仍舊是尖刺一般的聲音，沒有生氣。

林安尋著聲音看了一眼巡夜三人，在這人山人海的湖岸邊地域本就有些捉襟見肘，那三人周圍半徑一丈方圓的地方竟然是沒有一個人敢于落足。即使是距離他們最近的人也是一臉的惶恐，這就顯得有些詭異起來。

林安早就自那桑樹上跳了下來，他看了眼不遠(yuǎn)處的白傾雪，發(fā)現(xiàn)對方也是在看自己，連忙是嘻嘻一笑，后者卻是毫不留情，冷冷的撇開了目光。林安也不怎么介意，轉(zhuǎn)頭望向方才兩人，吐氣開聲：“老大今日有要事無法抽身，先生如果有事，同我林安說說也是無妨，畢竟江南五樓同氣連枝……”

“你，不行。我家先生此行只為試劍，并非為那河洛而來。這天下間若論劍術(shù)，怕只有那葉尋才勉強(qiáng)夠格，與我家先生論道一二，但也僅僅只是夠格罷了?！闭f話的又變作巡夜身邊的抱劍小斯。

“能被你家先生這樣看重，卻是老大他的榮幸了。今日未能與先生一見，十足是我家老大的遺憾?！绷职惨琅f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好像方才那五短小廝所說的，話里沒有一絲不屑，全是奉承一般。

一邊的白傾雪哪里肯依，望著林安的目光能夠烤熟一枚雞蛋了。對于周圍人群異樣的目光，林安卻并不以為意，繼續(xù)道：“先生若是有時間，不妨去江南舍一敘，到時候我家老大，一定將先生奉若上賓?！?/p>

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要想試劍，自己上門，休得在這里無理取鬧。

“呵，我家先生何等金貴，還要跑去拜見他葉尋？呵呵，林安樓主怕是有些托大了?！?/p>

回答的依舊是那小廝的娃娃音。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葉尋是何等的人物，當(dāng)年劍挑桃江都沒有眨一下眼睛，后來更是敗盡各方豪杰。今日無端蹦出來一對主仆，竟然是將他扁的一文不值，不知道是真的實力斐然，還是無知無畏。

“豎子放肆?！卑變A雪早已經(jīng)是黑了一張臉，他生性孤高，唯獨(dú)對于葉尋，卻是歆佩的緊，此時哪里見得有人這樣說他。白傾雪作勢便要拔劍出手，還好一邊的林安手疾眼快，一把將他牢牢按住，在河洛還未出世之前，還是少惹些是非的好。

白傾雪狠狠的瞪了一眼林安，不過卻也聽勸，就此安靜下來。

周遭季回雪一眾人等，則是盡皆瞇著眼睛，興趣盎然的等著即將上演的好戲。而那霧囝仙子，自開始說了幾句話之后，便再沒有開口，靜靜立在云頭。 一雙掩映在薄紗之下的眸子，此時卻是饒有興趣的盯著遠(yuǎn)處的林安，她到想要看看，這永樂樓主，究竟會如何應(yīng)付眼前的爭端。

“我林安自然是不能和我家老大相提并論的，但也不是什么抱著把長劍的阿貓阿狗，可以隨意評斷的?！?林安向前踏了一步，終于是收起了先前的嬉皮笑臉，便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此時他以退為進(jìn)，語氣也是跟著強(qiáng)硬了幾分。“林安雖然不才，但自認(rèn)為也比那隨意跳出來的阿貓阿狗要強(qiáng)許多的，今日幸好老大不在，否則豈不是要污了那名劍韻洄？”

“你？”那抱劍小斯被林安給嗆了個夠嗆，還欲說話，卻是被那巡夜一把給拉回來了，抱劍小斯一臉不解，卻是見巡夜伸手，指了指天空。

也是在此時，夢澤之北，涼亭內(nèi)的葉尋輕輕站了起來。他略有些神色黯然的遙遙望了一眼對面，江莘尹知道，那是林安和白傾雪的方向。忽的他舉起了手，那根泛白的發(fā)帶被他緊緊攥在手心，此時正迎著晨風(fēng)，微微飄揚(yáng)。

整個夢澤忽然暗淡了下來。‘生死不息依然開始運(yùn)轉(zhuǎn)，所有前來的生靈，皆是被葉尋，劃在了死境界。

6、

夢澤南岸。眾人此時才是發(fā)現(xiàn)，天空不知道什么時候昏暗下來，夢澤好像是被這沉重的戾氣驚醒，頃刻間泛起了滔天巨浪。

林安和巡夜都是不約而同的止住了身形，看著那突起的巨浪，心下猛的升起一股強(qiáng)烈的不安來。忽的，林安臉色倏的一變，身影一閃已經(jīng)是來到了霧囝近前。

霧囝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以為林安是要偷襲自己，剛要出手，腰上卻是一緊，下一刻已經(jīng)是被林安攬入懷中，跳出了方才的立身之地。待到腳步安穩(wěn)，霧囝一下子掙脫了林安的懷抱，就算霧囝再如何是非分明，也是受不得林安這樣輕慢的，她皺著眉，想要呵斥幾句，卻是見林安笑嘻嘻的指了指天空。

此時她才是發(fā)現(xiàn)，自己方才立身之地，竟然已經(jīng)是化作一片虛無。而那始作俑者，便是那夢澤。此時在那夢澤的水波里，竟然是清晰的浮現(xiàn)出一行淡綠色的腳印來。此刻刻在夢澤的水紋里，盡皆泛著淡綠色的光華。霧囡只是略略看了一眼，便已經(jīng)是被那滔天的殺伐意念給震驚得無以復(fù)加。方才他靜立半空，更是首當(dāng)其沖，若不是林安來得及時，恐怕那霧囝頃刻間便會香消玉殞。

“這究竟是何人遺留下來的腳印，怎么會有如此兇險的氣機(jī)？”霧囡此時仍是心有余悸。

林安像是沒有聽見霧囡的話，確實在那里數(shù)著腳印，一百步，恰好是一百步。當(dāng)數(shù)到一百的時候，他的臉色剎時變得一片煞白。“還有三百步?！?/p>

“什么？什么三百步？”

“還有三百步，在岸上。在我們腳下?！绷职惨呀?jīng)是來不及解釋，拉著霧囡就往外沖去，一邊還沖白傾雪大吼了一聲：“小白臉，腳下有危險，快跑啊。”

眾人聽到此話皆是一愣，回過神來看向自己腳下，才發(fā)現(xiàn)他們自己已經(jīng)是被一片淡綠色的腳印給包圍了。此刻一齊泛著淡綠色的光華，似乎要將這天際都給照得塌陷下來。

白傾雪哪里還不明白此時的境遇，那岸上遺留下的更多地腳印，光是看一眼便是讓人頭皮發(fā)麻。他只是稍一愣神，便是跟著林安往外沖去。

再看那夢澤，所有的腳印泛著的光芒越來越強(qiáng)烈，最后是跟那夢澤的水勢融合在一起。頃刻間化作無數(shù)墨綠色的浪花，氣勢洶洶的撲了過來。

那墨綠色的巨浪太過密集，眾人幾乎都沒有立腳之處，根本就來不及閃躲，便是被好幾米高的浪花給淹了個通透。下一刻竟然都來不及發(fā)出一聲慘叫，就被那墨綠色的水花給洗掉了血肉，頃刻之間化作了一具具枯骨。

林安看著周圍如同褪色一般褪去的枯骨，頭皮是一陣陣的發(fā)麻，哪里還敢多看一眼，緊緊牽著霧囝，撒丫子跑得更起勁了，期間還不忘沖身后白傾雪扔下一句提醒：“小白臉快跑，我就不等你啦！”

待得兩人逃出了夢澤的范圍，已經(jīng)是再沒有一個活人了。

無邊的浪花遮天蔽日，頃刻間便是吞下了無數(shù)修士的性命，只留下無盡慘白的枯骨。

白傾雪拖著快變成一個血葫蘆的林安，好不容易是逃出了夢澤的范圍。此時他步履蹣跚，好像每邁出一步，都要耗盡他渾身氣力一般。他并不像林安那樣狼狽，渾身竟然是纖塵不染。他被夢澤那磅礴的水華傷了內(nèi)臟。

“我說，小，小白，臉，可以放下我了。咱們休息一下，你傷的也不輕吧，就不怕還沒走出這片樹林，自己先累死了。”

林安無論什么時候，嘴巴都是不肯閑著的。剛才積蓄了一些氣力，終于勉強(qiáng)能夠說一些話來。雖然每說一個字，都要疼的渾身打顫。

“你要是有這份心思，就把懷里的那個姑娘扔掉，省的我多費(fèi)力氣。”

“誒，此言差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們總不能毀了江南舍的良好聲譽(yù)吧?！?/p>

“哼。”白傾雪冷冷哼了一聲。終于是將林安扔在了一邊，也不管后者疼的齜牙咧嘴，自己找了個位置閉上眼睛運(yùn)功療傷起來。

“我說小白臉，你若不是總擺出一副欠揍的表情，其實也是個美男子呢?！绷职部人猿鲆粸┭膊还苌硐戮尢?，揶揄白傾雪道。

白傾雪睜開雙眼，瞳孔里的幽光足以將林安冰封起來?！澳菈魸衫镉楷F(xiàn)出來的水華里蘊(yùn)含的氣機(jī)，我怎么覺得分外的熟悉？”剛踏進(jìn)孟澤的那一刻起白傾雪便已經(jīng)是有所察覺，現(xiàn)在安靜下來，終于是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一向都是話嘮的林安，卻是忽的閉上了嘴巴，面上的表情也是帶著十足的疑惑。

“到底是怎么回事？”白傾雪以為他想賣關(guān)子掉自己胃口，語氣都是冷了幾分?！霸缰绖偛挪痪饶懔??！?/p>

“你說剛才明明我跑在你的前面，為什么最后還是你把我救起來的？”原來林安一直在納悶這個問題。

“別岔開話題?！卑變A雪有些不耐。

“你真想知道？”林安忽的變得認(rèn)真起來，盯著白傾雪的眸子。

“廢話?！?/p>

“老大在這里做了些手腳?！绷职侧嵵仄涫碌恼f著。

“呵，想不到老大這么厲害，竟然連那夢澤……”白傾雪話還沒有說完，自己先愣住了，似乎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他語氣略微有些僵硬：“此話當(dāng)真？”

“我發(fā)現(xiàn)了老大殘留在夢澤的靈元。他的靈元與我們相親，雖然如今已經(jīng)很淡了，但我仍舊是能夠第一時間便識別了出來。那樣醇厚的生命之能，哼，我不相信，這天底下還有第二個人能夠凝練出來。不過?！绷职差D了頓，不知道是因為身上的傷勢，還是腦子里面的混亂?！拔蚁嘈爬洗螅粫ξ覀?。”

白傾雪不說話了，他再次閉上了眼睛，開始療傷。

忽的，一直躺在林安懷中的霧囝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四周的寧靜。

“這姑娘你打算怎么辦？”白傾雪也不睜眼，仍舊是那漠不關(guān)心的神情。

林安翻了個白眼?！斑€能怎么辦，我又不能吃了她，不過我倒要看看，這薄紗之下，究竟藏著怎樣一張俊俏的小臉。”林安嘿嘿笑著，作勢就欲掀開霧囝的薄紗?？删驮诩磳⒂|碰的時候，手又是無聲的停了下來。

“嘿，我林安才不是那樣卑劣的人呢?！彼χ變A雪解釋，卻發(fā)現(xiàn)后者依舊沒有睜開眼睛，根本就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心下不禁又有些后悔起來，早知道小白臉不管，自己就掀開了……

林間兩人傷的確實有些重，此時又是剛剛脫離了危險范圍，難得喘一口氣，是以兩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藏在林間不遠(yuǎn)處的寧缺的。

同樣是自夢澤里的死境里逃脫出來，雖是和巡夜兩人走散了，但寧缺渾身卻是纖塵不染，一點(diǎn)也不像林間二人那樣的狼狽。此時兩人的對話盡皆被他聽了去，他伸手撫了撫自己臉上仍在詭異微笑的面皮，也是疑惑的緊：“這葉尋，倒真的如傳言一般的薄情寡信啊。不過既然葉尋之前在夢澤做了些手腳，最后肯定還是會前來夢澤收尾。我倒真想看看，這傳言里皆說的智慧近妖，到底是如何個妖法?！毙南抡遄昧艘环瑢幦北闶谴蚨酥饕?，隨即悄悄退了出去，卻并不打算就此離開，而是又循著原路，往夢澤折返了回去。

才走近夢澤，寧缺渾身都是一滯。此時已經(jīng)是臨近黃昏，夢澤之上一片朦朧。似乎籠了一層霧，整個夢澤看起來灰蒙蒙的，神秘萬分。

自自己出世以來，還從未有他看不透的事情。如今如夢澤這般的情景，還是第一次。

寧缺知道，那是葉尋來了。只是寧缺沒想到的是，同葉尋一起前來的，還有一紅衣紅褲腳懸風(fēng)鈴的女子。

7、

夢澤上那濃稠的血腥氣息還沒有完全散開。只見他微不可聞的皺了皺眉，似乎還是有些不太適應(yīng)這血腥氣味。隨后他伸手，虛空一晃，江南第一的名劍韻洄，便已經(jīng)是浮現(xiàn)在他的身前。

韻洄雖是江南第一名劍，卻是一柄兇劍，常年嗜血。此時的韻洄卻并么有多少戾氣，貼著葉尋的臉頰歡快的搖曳了起來，就像是喝醉了酒的小狗崽。

葉尋伸手，輕輕觸摸了韻洄冰涼的劍身：“我氣海枯竭，這次需要麻煩你一下，幫我把這夢澤劃開?！?/p>

韻洄仍舊是貼著葉尋面頰，劍身輕顫，似乎是在撒著嬌，想要討要什么好處一般。

“好好，都依你?！比~尋頗有些無奈的撫了撫額頭。

韻洄這才是發(fā)出一聲歡快的劍鳴，心滿意足的騰空而起，略有些秀氣的在夢澤上劃了一筆。緊接著夢澤便真的被一分為二，自中間硬生生劃出一條通路來。

葉尋也不猶豫，收了韻洄，徑直踏上了那條通路。

湖心靜靜懸浮著一圈泡沫，其間靜靜躺著一渾身染血的男子。這是一個美得令人心顫的男子，只是落魄久了，他眸子里黯淡無光，沒了一絲生氣，倒是更像一個精致的提線木偶。

“妖君河洛。”葉尋輕輕喊了一聲。

泡沫之中的男子坐起身來，一雙眸子顯得十分灰敗，染不進(jìn)分毫的色彩。他略略掃了一眼葉尋，聲音像是漏掉的風(fēng)聲：“多久了？”

“七千年?！?/p>

“行如此血腥之事，只為救我一個廢人，為了什么？”

“皆言妖族靈根可以洞開人妖兩屆，實則不然。這妖界的入口，只有妖君才能打開。”

“你想我打開妖界？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修為盡失，一介廢物而已?！闭f道自己如今的境遇，河洛卻像是在說著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

“可是依著妖族的規(guī)矩，誰若是得到了妖君之心，誰就是下一任妖界的主人。”

河洛仍是一臉?biāo)郎骸澳萌ケ闶?，但我想回去看妖界最后一眼。?/p>

“妖心我可以不取，想回妖界也不是不行，只需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p>

“我沒有精力再活下去了，所以可能做不了你說的事情?！焙勇鍏s是仰首望天，說了這樣一句話。

“可回妖界看一眼你終究是放不下心的，這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了?！比~尋湊到河洛近前，盯著他的眼睛?！澳闳舨淮饝?yīng)我說的事情，我便不會讓你回妖界。”

“我說過若是想要我的妖心，拿去便是，只要你送我去最后看一眼妖界?！?/p>

“妖君怕是弄錯了。我葉尋從來不平白無故受人好處。因此，我也不做虧本的事情。今日于夢澤下救你出來，這妖心是我應(yīng)得的。至于送妖君回妖界，則又是另外一件買賣?！?/p>

“什么事情？”河洛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此時才是認(rèn)真大量了一眼葉尋。

“帶我去仙陵尋蘇洄?！?/p>

“不可能?！焙勇鍝u了搖頭，時隔數(shù)千年，再聽到這個名字，他卻已經(jīng)是再沒了情緒。

葉尋沉默了半晌：“我們打個賭如何？”

“說?！?/p>

“西出函谷，便是妖界。若你死于途中，我取你妖心，將你的尸身葬于妖界，也算是完成你的遺愿。若你順利抵達(dá)，便隨我去尋蘇洄。你知道的，這一路上有多少人想要?dú)⒛?。?/p>

“有別的選擇嗎？”

葉尋搖了搖頭。

河洛盯著葉尋看了良久，最終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他起身，一路向著函谷走了去。

葉尋卻仍舊是佇立原地，他低頭，看著自己現(xiàn)在仍在微微顫抖的手，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靈元耗盡，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護(hù)佑河洛一路安全，但他必須這樣做。他蹙著眉，才發(fā)現(xiàn)河洛已經(jīng)是走出去很遠(yuǎn)了。

江莘尹上前，輕輕捏了捏葉尋仍在顫抖的手?！拔乙呀?jīng)是讓明月樓盡量封鎖河洛出世的消息了，但人性貪婪，欲望終究是填不滿的，就如今日這些死于夢澤之下的人。畢竟河洛只有一個，想必得知消息的人也會嚴(yán)加封鎖，不想再讓其他人也分一杯羹。此去函谷，我已為葉舍主規(guī)劃好了路線，雖然饒了些路，但路線隱秘，知者甚少，倒也安全不少?！?/p>

“那便先謝過江莘尹小姐了?！比~尋伸手接過江莘尹遞過來的地圖，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路線里有被篡改過的痕跡。

“謝便不必了。若不是小女子一直有要事脫不開身，護(hù)送河洛的事情怕也不必勞煩舍主了。但愿先生能夠一切順利，平安抵達(dá)?！?/p>

“江莘尹小姐，你所說的脫不開身的要事，不管是于你還是于我，都是同樣重要，就算葉尋身死，也不希望最后功虧一簣。”葉尋將披散的長發(fā)重新扎好，又是十分認(rèn)真看了一眼江莘尹，才是跟了上去。

江莘尹看著葉尋離開的背影，眸子里無悲無喜，只是腳下掛著的風(fēng)鈴，卻越發(fā)的清脆聲急了。

待得葉尋離開，寧缺才是自藏匿之處走了出來，方才的一切他都是看在眼底，對于今日夢澤上的事情，他也大概有了些眉目。他搖了搖頭：“葉尋啊葉尋，現(xiàn)在的你，我可有一千種方法可以之你于死地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