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瑩瑩[暨南大學文學院, 廣州 510000]
王碑多次敘及李德裕對王質(zhì)在仕途上的關(guān)照和寵愛:“方在虢略,贊皇入相,擢為左曹給事中。凡有大官缺,必寵薦”“其在宣州,李公再入相,議以第一官處之,牢讓不取”。⑦觀劉、李兩人交往,劉禹錫確實可能礙于李德裕人情而為王質(zhì)作碑文。然而,碑中有此段文字:
執(zhí)宗長書來請曰:“扶也早孤,蒙世父常侍之覆露。今其嗣幼,未任克家,始封琴書,司管鑰以俟其長。竊懼世父之德音不揚,思有以垂于后者,以誠告于從叔大司農(nóng),復命曰愈。謹?shù)a貞石以乞辭,無忽?!庇栉魹槔?,與常侍同列,已熟其行實。及讀墓志,即今丞相益州牧趙郡李公之文,自稱為忘形友。⑧
禹錫直言擔任禮部郎中兼集賢院學士時曾與質(zhì)有交情,“熟其行實”。此言雖為唐碑文撰寫的一貫“實錄”風氣,就時代風尚而言未必屬實。然《崔碑》并無一字言及己與崔家來往情況。視禹錫碑文他作,大多實事求是,有交情便直言,無則略。再者,從此段文字敘述順序頗能看出點意味。先言王家人來請文,再敘己與墓主交情,后才提及德裕曾為其作墓志。此番順序,是否可說明,禹錫與王質(zhì)熟識在先,于情理縱無德裕也會為其作文?并非因德裕已為其先作墓志,以兩人過往交情,著實不好推辭?另,以行文風格看,碑文兩處以反問語氣抒發(fā)對王質(zhì)行跡的贊賞:“三者具,求政之有秕曷由哉?”“是足以觀德,庸可勿銘焉?”反問可加強所述內(nèi)容的確定性、鮮明性,也是一種情感的表現(xiàn)。若非發(fā)自內(nèi)心認可或贊賞,以劉禹錫向來為人與他多數(shù)碑文之冷靜敘述來看,實為不可能。故王碑或有李德裕人情因素在,也緣于禹錫與王質(zhì)官場上的交情。
1.劉、李文字之交。新、舊《唐書》的《王質(zhì)傳》均據(jù)王碑撰寫。除碑文“余昔為郎,與常侍同列,已熟其行實”知兩人曾同朝為官,有過官場來往,大抵王質(zhì)在歷史上名位不甚高,與劉禹錫交集不算深,故正史、文集中無兩人過多交往的具體記載。筆者試從李、劉二人交游程度分析此問題。劉禹錫與李德裕相識大概緣于李吉甫。二人何年相見,未知其詳。筆者認為劉、李二人更多的是文學志趣上惺惺相惜的文字之交,未能算得上摯交。觀禹錫一生行跡,除其年老將歿,德裕專權(quán)時得其提拔,王碑撰寫之時(839)言“德裕所厚”,似乎“厚”字用得過深,具體原因如下:
從李德裕與元稹、白居易、劉禹錫四人唱和詩中可窺見,只有劉禹錫最懂李德裕的心,可謂志趣相投。例如,李德裕初鎮(zhèn)浙西有《霜夜對月聽小童薛陽陶吹篥歌》一詩,由所存殘句看,大抵抒發(fā)聽樂后的淪落感。時白居易出刺杭州,劉禹錫轉(zhuǎn)任和州,元稹自同州移浙東,各和此詩。元詩已佚,白詩主要鋪寫音樂。唯有禹錫的和詩與德裕產(chǎn)生共鳴,道出其心聲。瞿蛻園認為兩人唱和應當始于長慶末至大和初。但從瞿先生所注箋證的《劉禹錫集評傳》和《劉禹錫交游錄》附錄來看,劉禹錫與李德裕文字交往密切在寶歷(825)至大和中期。此時為劉禹錫將及兩年的和州任職以及四年的集賢院學士生涯。劉此時仕途較之過往確算得上平坦。為何恰在禹錫官途平穩(wěn)之時兩人唱和密切?不管是否為偶然因素,事實可見兩人文字交情之外,李德裕實在沒能給予貶謫困頓中的劉禹錫以實際幫助。
瞿蛻園曾言:“德裕宜能薦拔禹錫者,然自長慶至開成,德裕官雖已達,而始終為李逢吉、李宗閔、牛僧孺所。比會昌中德裕得君專政,則禹錫已老且死矣?!?牛黨對李德裕的排擠確實是無法提拔禹錫的一個重要因素。然較之裴度本與牛黨一派不和,仍薦李德裕相位而遭李宗閔怨恨,后被罷相來看,德裕為牛黨所而不能對禹錫施以援助,只能說明兩人交情不甚深。禹錫因作《游玄都觀看花君子》詩觸怒當權(quán),剛被召回長安旋即被貶往窮僻的播州,此時與其未有甚交集的裴度尚且能為其苦爭。后禹錫以主客郎中充集賢院學士也是裴度力之所出。再者,王碑中多次敘及李德裕對王質(zhì)官途的照顧,這一偏愛恰反襯李、劉交情不夠深。
劉禹錫于大和八年(834)七月由蘇州轉(zhuǎn)汝州。由《酬淮南牛相公述舊見貽》和《將赴汝州途中浚下留辭李相公》二詩可見,他轉(zhuǎn)任途中“自揚子江北渡,蓋會牛僧孺于揚州,會李程于開封”?。同年十月,李德裕第一次罷相出藩。時劉禹錫方在汝州刺史任上,于李德裕赴鎮(zhèn)途中親送其行至臨泉驛,有《奉送浙西李樸射相公赴鎮(zhèn)》一詩為證。李德裕此番罷相出鎮(zhèn),牛黨之排擠出了大力。李德裕本傳對此事有較具體敘述。面對水深火熱的黨派之爭,劉禹錫對兩黨要員均做了友誼的會面送行之舉。這是否緣于為避免卷入派系爭斗所做的左右逢源之舉?李德裕的出鎮(zhèn)全因牛黨所為,禹錫卻不避諱與牛僧孺會面。不管事實如何,此舉多少說明禹錫與德裕的交情實在不能算是深厚。其親送德裕至臨泉驛行為,更多緣于兩人文字交往下惺惺相惜之情。
綜上所述,劉、李二人為文字之友的交情傾向明顯,除開文學志趣的共鳴,似乎兩人交情尚未至深厚程度,故言王碑“緣德裕所厚而乞得禹錫之文”一說有待商榷。
永泰二年(766),分天下財賦、鑄錢、常平、轉(zhuǎn)運、鹽鐵,置二使,東都畿內(nèi)、河南、江東西、湖南、荊南、山南東道,以轉(zhuǎn)運使劉晏領(lǐng)之;京畿、關(guān)內(nèi),河東、劍南、山南西道,以京兆尹、判度支第五琦領(lǐng)之。及琦貶,以戶部侍郎、判度支韓與晏分治。?
總而言之,劉禹錫撰寫二碑,李德裕的人情只為部分可能因素,非全然。不論歷史真相如何,崔碑誠然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王碑則為文獻學做出了貢獻。
李璋《唐范陽盧氏夫人墓志銘》一文曾指出當時碑文撰寫的普遍浮夸虛飾現(xiàn)象:
大凡為文為志,紀述淑美,莫不盛揚平昔之事,以虞陵谷之變,俾后人睹之而瞻敬。其有不臻夫德稱者,亦必摹寫前規(guī),以圃遠大。至天下人視文而疑者過半,蓋不以實然故絕。?
片面歌功頌德、阿諛損實的諛墓風氣,一度致使撰者刻意在文中強調(diào)內(nèi)容的“實錄”。然此“實錄”非彼“實錄”也。故時人心知而默許,碑文“實錄”性質(zhì)也消損殆盡。
劉禹錫一生所撰碑文不多。《王質(zhì)碑》能秉著實錄精神,事跡為新、舊《唐書》所采用,具有較高的文獻學價值。首先,它提供了史料,豐富了后人對唐人物的認知。王質(zhì)其人影響不至穩(wěn)政局,政績不算惠天下,漫漫歷史長河對其忽略是正常。然而,碑文除勾勒王質(zhì)的生平事跡,卻道出了李固言、李德裕兩黨宰相對其官途上的偏愛。時黨派紛爭激烈,能讓兩黨特首寵幸,卒后使皇上下詔軫悼不視朝的人實在不是平庸、無能的泛泛之輩。這尤其突出王碑于史學、文獻學上的貢獻。再者,碑文語含微義,雖無直接道明時局真相,卻也點明一二。鑒于復雜政局,“宋申錫”案件實為政治敏感話題。碑文雖語含隱晦,“宋丞相坐狷直,為飛語所陷,抱不測之罪”暗地表達了劉禹錫對此事的看法:宋申錫確實冤枉,然無可奈何,結(jié)局難以預料。大抵劉禹錫明了真相,也同情申錫,礙于激烈黨爭,著實不愿陷入其中,故只能微言之。由此,碑文實為歷史真相提供了一二證明。
至德中,戎羯猾夏,王師出征。公少有奇志,思因時以自奮,乃作《伐鯨鯢賦》上獻。既聞爾矣,果器之?!?/p>
居無何,韓晉公為丞相,制國用,思公前績,乃傳召之。抵京師,授檢校戶部郎中兼侍御史。斡池鹽于蒲,修牢盆,謹衡石,煎和既精,飴散乃盈。商通而至,吏懼而循法,民不網(wǎng)而國用益饒。歲杪會其所入,贏羨什伯。詔下褒其能,轉(zhuǎn)吏部侍郎兼御史中丞,且加五等之爵。?
②③⑤⑥⑦⑧⑩??????瞿蛻園:《劉禹錫集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579頁,第1537頁,第90頁,第87頁,第91頁,第91頁,第91頁,第1638頁,第1580頁,第88頁,第1501頁,第81—82頁,第83頁。
?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宰相表》,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725頁。
??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食貨志》,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348頁,第5016頁。
? 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388頁。
? 〔清〕徐松:《登科記考》,中華書局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