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曉琳
2017年10月,我在羅馬學習期間,收到廣州大劇院的邀請,希望我參與原創(chuàng)歌劇《馬可·波羅》的演出。我通過相關人員了解到主創(chuàng)團隊以及部分演員的情況之后,對其產(chǎn)生了極大的好奇與期待。一方面,好奇于這是一部講述中國與意大利相關故事的作品,音樂卻是由德國作曲家施耐德創(chuàng)作完成的,他不會說中文,但要在中文語境下寫一部歌劇;四位外國歌唱家還要突破性地用中文完成全劇的所有唱段和臺詞,首演這部原創(chuàng)歌劇。同時我也期待著英國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前歌劇總監(jiān)卡斯帕·霍爾滕的執(zhí)導——他將如何從一個歐洲人的視角講述13世紀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在游記中所記錄的中國故事?而我在劇中所飾演的女一號傳云,作曲家筆下的她會使用哪些音樂元素?音樂語匯是什么樣子?音樂是有旋律性、歌唱性,還是非常先鋒?感謝這個時代給予我們這代人機會和舞臺,有幸能夠在中國原創(chuàng)歌劇高速發(fā)展繁榮的時期,一直在舞臺上學習、實踐。我想從一個參演者的視角,簡單談談我對這部戲的感受,以及我對中國原創(chuàng)歌劇在唱腔和表演形式上的思考。
剛收到《馬可·波羅》全劇聲樂鋼琴譜電子版,我就迫不及待地在平板電腦上打開,視唱了其中幾個段落。傳云的第一個唱段的旋律就把我吸引住了:很有歌唱性,其中滲透著中國民間音樂元素,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然而多看了幾段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竟然是一部無調(diào)性的作品。
一部歌劇的靈魂在音樂中,戲劇以音樂來承載,人物的塑造脫離不了譜子。傳云在第一幕中介紹自己時,音樂運用了中國民間音樂元素中的江南小調(diào),配器上也加入了二胡、揚琴和竹笛。音樂的地域性、形象性栩栩如生,刻畫出一位西子湖畔的江南女子。我在演唱這部分時,音色上盡量靠前、明亮。當隨著劇情的發(fā)展人物的情感越來越復雜、糾結時,我在音色和技術上做出更多調(diào)整。排練和演出的進行過程中,我始終在不斷深入體會作曲家的意圖。到最后一場演出時(5月19日晚),在第三幕馬可·波羅的痛苦回憶中,最難的一段是兩遍完全相同的華彩式旋律,雖然只有一個“Ah”,卻真實地表達了人物內(nèi)心那種“杜鵑啼血”般的強烈感受。茶館中傳云自殺前的幾小節(jié)到High C高弱的華彩,“Ah”也唱出了人物對生命的留戀與不舍。
作曲家發(fā)揮音樂想象力來創(chuàng)作作品,但具體需要什么聲音類型的歌唱演員,在作曲家的心目中有時并非完全明確。我近年來參演的原創(chuàng)歌劇劇目都曾有過這樣的做法,用不同“號”的女高音飾演同一個角色,有的劇目甚至出現(xiàn)一組用美聲唱法演員,一組用民族唱法演員,以求找到更適合角色的聲音。在《馬可·波羅》這部劇中,傳云的音域跨度為兩個半八度,從中央C到High E,配器上女高音唱的旋律經(jīng)常和圓號在一起,甚至在一些段落中銅管組跟人聲使用了同樣的旋律。如何讓聲音穿透樂隊,且不被樂隊遮蓋?這在演繹上又增加了一層難度。在華彩段落中,七度向上向下的大跳;在high E上保持8拍并做處理。兩遍同樣的旋律如何處理出不同效果,才能更加符合人物內(nèi)心的表達呢?在第一遍High E,我以弱聲進入,從漸強到漸弱至無聲的處理,來表現(xiàn)人物的悲慟之情;而在第二遍則以一步到位強起的High E,表現(xiàn)人物目睹家國破裂時內(nèi)心迸發(fā)出的吶喊。
在表現(xiàn)人物戲劇性張力的部分,需要有很好的中低聲區(qū);在人物內(nèi)心類似于詠嘆調(diào)的抒情部分,音區(qū)比較高,但同時需要在高聲區(qū)咬字,這對演員的技術又提出了考驗,如何能夠處理好聲音與咬字兩者間的平衡呢?熟悉我的師長們問我,為什么不更多地用高弱來歌唱?是啊,這一直是我的強項。但我認為所有的演唱技術都是為情感、為人物而服務的,脫離了這些,再華麗的聲音又算得了什么呢?
歌劇作為西方的“舶來品”,用音樂承載戲劇,通過聲音來塑造人物。在這幾年的原創(chuàng)歌劇排演中,我切身感受到,相對于西方經(jīng)典歌劇而言,我們的原創(chuàng)歌劇在表演形式上更具挑戰(zhàn)性。
《馬可·波羅》中的南宋女子傳云這一角色完全是虛構的,她在劇中是南宋朝廷派往中亞離間蒙古汗國以牽制忽必烈南侵,試圖色誘馬可·波羅并阻止其與蒙元合作的神秘女子。她是美貌與智慧并存、外表強大內(nèi)心脆弱的女子。排練廳里沒有代用景,傳云這個角色也沒有道具,沒有了這些可以幫忙的“支點”,演員只能借助想象力來豐富自己的內(nèi)心,走進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相信人物的存在。導演希望在傳云這個人物的塑造上,要有對馬可·波羅的溫柔、對下屬柳娘的強硬、對大宋的愛和對大都的恨。很多的調(diào)度在臺唇,離觀眾更近,除了在舞臺上真聽、真看、真感覺之外,細節(jié)的刻畫與放大變得尤為重要?!笆帧痹谶@部戲中非常關鍵,在色誘時,在向馬可·波羅提出邀請時,在傳云愛上馬可·波羅時,在傳云放走愛人時,以及在南宋滅亡十載之后與馬可·波羅再度相見時,“手”的細節(jié)刻畫對劇情的發(fā)展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在色誘馬可·波羅的部分中,我在表演中加入了戲曲元素“蘭花指”,以表現(xiàn)東方女子的柔美、含蓄和嬌羞。在我和馬可·波羅的飾演者、丹麥男高音彼得·洛達爾第一次排練時,他迅速領會了我的意圖,并做出反應。
中國歌劇演員在演外國劇目時,會學習很多西方人的肢體語言,在美國還有教授歌劇表演的老師專門按角色分類加以訓練。但是什么樣的肢體語言是適合我們中國原創(chuàng)歌劇的呢?在這幾年的舞臺實踐中,戲曲元素備受中國導演青睞,有時也運用得很巧妙。例如歌劇《駱駝祥子》中,從父女反目到結婚出嫁的一氣呵成,簡單地用戲曲中“一桌二椅”的手法,巧妙地把場景由室外切換成室內(nèi)。在虎妞說服祥子去找四爺提親這段戲中,也運用了戲曲的身段,表演與歌唱巧妙結合,為此劇增彩。在真聽、真看、真感覺的同時,融入戲曲表演元素,是不是也會讓我們在歌劇舞臺上塑造的中國人物更有說服力呢?16世紀我們的昆曲已經(jīng)有了一套完整的音樂和戲劇形式,與歐洲的歌劇幾乎同步誕生。在中國歌劇快速發(fā)展的階段,與西方歌劇在中國生根的同時,讓中國經(jīng)典藝術形式得以傳承、互學互鑒,也不失為一個良策。
我的一位朋友在看了《馬可·波羅》的公開彩排之后,看著劇照問我:為什么傳云自刎時會面帶微笑而又眼含淚水?這涉及我對所飾演角色內(nèi)心的理解。傳云因為內(nèi)心的愛,一次又一次地放過了馬可·波羅,她也為南宋的滅亡和無力回天而內(nèi)疚自責。在對愛人的思念和目睹國破家亡的雙重煎熬中,傳云走過了十年光陰,而茶館這一幕讓她對家國情仇做了一個了結,她自己也得到了解脫,此刻她含淚的笑容正是她內(nèi)心復雜情感的真實寫照。正如劇作家韋錦老師所說:傳云的“死”即是“生”。
藝術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個“自圓其說”的過程,而角色內(nèi)心的建立源于演員對劇本的認真學習和研讀。我反復吟誦文天祥的《過零丁洋》,體會詞句中慷慨激昂的愛國熱情和視死如歸的高風亮節(jié),以及舍生取義的人生觀,這極大地幫助我更加深切理解傳云的亡國之痛。在一次次的排練和演出中,人物形象越來越清晰豐滿,每一次的排練和演出都是新的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如前文
所提及的“杜鵑啼血”唱段,起初我覺得這不是華麗的炫技,而是在表現(xiàn)一種悲傷的情緒。直到最后一晚演出進行到第三幕,聽著馬可·波羅的內(nèi)心獨白,我感覺終于找到了更準確的理解。當我看到紗幕上的血,由上而下慢慢滲透下來,剎那間我明白了——這不僅僅是悲傷,而是絕望。從悲傷到絕望代表著希望的徹底破滅,此時的傳云已“死”,也讓十年后傳云自刎的壯舉以及一切都變得合乎情理,合乎戲劇發(fā)展邏輯。對角色內(nèi)心理解的轉(zhuǎn)變,需要在一次又一次的排演和演出中用心感悟才能得到。
關于人物內(nèi)心刻畫,我認為表演中的三個體系均有其獨特價值。斯坦尼體系,要求演員完全生活在角色當中,不是表演而是生活。布萊希特體系,強調(diào)演員和角色之間保持距離,既是劇中人,又不是。而我們中國戲曲表演體系,則是通過突破時間空間的限制,以虛擬的動作和布景,營造出一個與真實生活相去甚遠、卻飽含意境之美的舞臺藝術世界。
《馬可·波羅》是我主演的第23部歌劇,也是我主演的第11部中國原創(chuàng)歌劇。近些年來,中國歌劇在國家的支持下得以蓬勃發(fā)展,業(yè)界對中國歌劇創(chuàng)新也展開了廣泛的研討與實踐。任何一部新的原創(chuàng)歌劇,對于演員、聽眾、從業(yè)者、評論家都是一個新的挑戰(zhàn)?!逗蛉恕芬话俣嗄昵霸诿滋m斯卡拉歌劇院首演時并未被認可,但如今它卻是最受歡迎的經(jīng)典劇目之一。在中國,原創(chuàng)歌劇的探索和發(fā)展也需要呵護和包容,更要有開放的心態(tài),來傾聽不同的聲音。作為實踐者,我對我們這個美好的時代心懷感激,同時也備感自己作為一位歌劇從業(yè)者所肩負的重任。如何能讓中國歌劇更好地成長與創(chuàng)新,能夠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在世界歌劇舞臺上自成體系發(fā)揚光大?我相信:道阻且長,行則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