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
美君是我的母親,她今年93歲了。她還活著,可是失智,已經(jīng)不認(rèn)得我,不記得我,不能和我說話了。事實上,她已經(jīng)“離開”我了。
說不清楚她的病癥是從哪一年開始。因為失智癥是那樣一個逐漸的過程,就像一顆方糖進入咖啡,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就融化了。
我想和美君說話,可是她沒法跟你說話。在我完全沒有準(zhǔn)備的時候,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堵墻,而這堵墻是這輩子對你恩情最深的人,是你最愛的人,最尊敬的人。
我真的覺得蠻傷心的。
她比我愛美,比我講究,出門一定要穿旗袍。她那黑色的緞質(zhì)旗袍,開襟里頭要塞一條小小的白色的手絹,而且一定要灑香水。
她是大小姐,我的父親是窮小子,還是外鄉(xiāng)人。1947年,他們在杭州天香樓結(jié)的婚。美君會下嫁給他的原因……我想是因為他帥。
1949年,24歲的美君,跟著自己的湖南丈夫,在隆隆戰(zhàn)火中,背井離鄉(xiāng),一路顛沛流離,最后落腳到了臺灣。
我14歲時看到的美君,是一個織漁網(wǎng)的婦人。那時候美君42歲,還算年輕,正在掙扎著要讓四個孩子同時上初中、高中、大學(xué),每一個孩子都需要學(xué)費。她跟漁村的婦女們一起,手里拿著梭,從早到晚織著漁網(wǎng)。她那么愛美的一個女人,脫下了她的旗袍,赤著腳,坐在骯臟的水泥地上。
一張漁網(wǎng)大概是一個客廳的大小,要織半個月,手上織出了繭,可以換回來80塊臺幣。她也去養(yǎng)豬,做很粗重的勞動,穿著套鞋,踏進小河里去割草。她的丈夫認(rèn)為女孩子讀書干嘛,讀師專最好,將來做小學(xué)老師,18歲就可以嫁人。她替她女兒去跟丈夫說:“女兒要上大學(xué)——她如果不讀大學(xué),以后就會跟我一樣。”
我終于受足了教育,而且受的教育越高,我走得越遠(yuǎn)。她歡歡喜喜,目送我遠(yuǎn)行的背影。
然后她就老了。眼皮垂下來,蓋住了半只眼睛;語言堵住了,有疼痛說不出來;肌肉萎縮了,坐下就無法站起。曾經(jīng)充滿彈性的肌膚,像枯萎的絲瓜垂墜下來。曾經(jīng)活潑明亮的眼神,像死魚的灰白眼珠。
辭官之后的三年里,我心里一直不安定,每天早上醒來,問自己,為什么在這里?這世界上此時最需要你的人,不在臺北,在南方,在鄉(xiāng)下。我在城里過自己的日子,而她在人生的最后一里路,孤獨地走著。這對嗎?
2017年4月1日,我在香港參加生平第一次禁語禪修。禪修的時候,就在那一剎那,我決定了:搬家,搬回屏東,照顧美君。
從此以后,每天早上我都可以大聲對媽媽說話:“應(yīng)美君你在嗎?應(yīng)美君你今天好嗎?睡得怎么樣?風(fēng)太大了是不是?等下我?guī)湍隳脳l圍巾好了?!?/p>
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天長地久。你必須把片刻當(dāng)做天長地久,才是唯一的天長地久。
(摘自《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 湖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