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國民政府中央機關遷至九省通衢的武漢,大批難民也涌進武漢三鎮(zhèn)。這個曾經(jīng)以商業(yè)繁華著稱的中南重鎮(zhèn),一時間成為中國的政治中心。
武昌城外,東湖之濱的珞珈山上,國立武漢大學新建的校舍巍峨聳立。美國工程師凱爾斯的設計中西合璧,綠色的琉璃瓦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
1938年的春節(jié)比往年早一些。進入2月,校舍建設的第二期工程剛完工,新移栽的香樟、法國梧桐樹苗在寒風中傲然挺拔,武漢大學的校園有了完整的模樣。
學校放寒假了,偌大的校園顯得有些冷清,偶爾有幾位留校的學生和老師從校園里穿過,從他們略顯憂郁緊張的神色中可以知道,看似平靜的校園已不平靜。
遠在淪陷區(qū)北平的父親給陳嘉聲來信說,今年北平的冬天異常寒冷,他供職的報館被日本人查封了。時局混亂,他希望嘉聲利用寒假好好在學校讀書。嘉聲知道,要回去與父母團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雖然他很惦念打小就疼愛自己的祖母。1月17號,國民政府頒布了《修正軍事委員會組織大綱》。在正面戰(zhàn)場接連受挫,侵華日軍南下西進步步緊逼的形勢下,蔣委員長重新調(diào)整了戰(zhàn)區(qū)戰(zhàn)略部署,決心打一場“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戰(zhàn)爭的硝煙是不是很快要彌漫武漢三鎮(zhèn)?
嘉聲是去年9月入學的。他報考武漢大學歷史系,一方面是他喜愛歷史,“七七事變”后北大清華就開始動議南遷,父親建議他到相對穩(wěn)定的武大求學;另一方面是他對吳其昌(字子馨)先生的景仰。吳其昌教授是清華研究院第一期畢業(yè)生,梁啟超先生的得意弟子。1931年底,其昌先生率胞弟世昌、妻子諸湘“絕食哭陵”,公開請愿,敦促張學良、蔣介石抗日,轟動全國。嘉聲父親全程跟蹤,報道了事件經(jīng)過,回家給尚在中學念書的嘉聲說起其昌教授的種種經(jīng)歷,無不為之動容,給嘉聲留下了深刻印象。1932年,任職清華大學歷史系講師的吳其昌被校方解聘,于是舉家南下到武漢大學任教。
雖在后方,但師生們依然對時局高度關注。開學那天王星拱(字撫五)校長的演講就說道:“在過去五年中,我們把眼淚咽下去,往肚皮里流;今年我們的眼淚,是往外流!不但流淚,而且流血!敵人的壓迫,我們是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我們要出氣!”撫五校長還邀請了八路軍住武漢辦事處的董必武、周恩來來學校演講,鼓舞師生們的抗日救亡熱情。
2月18號,冬日的武漢出現(xiàn)了少有的晴朗天氣,風輕云淡,東湖水面波瀾不驚。嘉聲吃過午飯,來到新落成的圖書館,借了一本清華國學研究院編的《國學論叢》,在寬闊的閱覽室里研讀起來。
閱覽室里一排排的長條書桌類似斜屋頂,屋脊連接的兩邊就是桌面。學生們相向而坐,書放在傾斜的桌面上,頭不用埋得很低。椅子很敦實,椅背有弧度,坐在上面很舒服,看來學校在這些細節(jié)上的設計還是很下功夫的。簇新的陳設和裝飾散發(fā)出淡淡的桐油味道,嘉聲很喜歡這種味道。閱覽室自習的人不是很多,零零星星散坐在各處,偶爾翻書的聲音和沙沙的鋼筆書寫聲讓閱覽室顯得格外的安靜。這樣的景象,讓人暫時忘了幾十里外漢口街道上潮涌的難民,醫(yī)院里從前線撤退下來的受傷將士。
窗外隱隱傳來飛機的轟鳴聲,專注讀書的學子們并沒有注意到。國民政府遷都以來,飛機起降是很正常的事情。突然,一名校工沖進閱覽室對學生們大喊:“日本人的飛機來了,大家快進地下室!快!快!”校工的話音剛落,凄厲的防空警報在武漢上空拉響了。
同學們先是一愣,然后迅速收拾起桌上的書本,向圖書館的地下室跑去。
許靖媛的書比較多,慌亂之中,剛離開書桌,就散落一地。她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陳嘉聲聽到驚呼,回頭看見許靖媛狼狽地蹲在地上撿書,于是折回去幫她。嘉聲一邊撿書,一邊安慰靖媛:“別著急,別著急……”
兩人收拾好書,迅速進入圖書館的地下室。
這是日軍第一次大規(guī)??找u武漢,但中國空軍早有防備。當日軍38架飛機(26架戰(zhàn)斗機,12架轟炸機)進入安徽境內(nèi),駐守漢口的中國空軍即刻起飛29架戰(zhàn)機迎戰(zhàn)。這是一場機群對機群的大規(guī)??諔?zhàn),高度從5000米到幾百米,敵我雙方的飛機你追我趕,相互爭斗,轟鳴聲槍炮聲震耳欲聾。最終,日機被擊落11架,其余倉皇逃離。中國空軍損失5架戰(zhàn)機,5名飛行員為國捐軀,史稱“二一八”空戰(zhàn)。
這一切,躲避在地下室的陳嘉聲和許靖媛無緣目睹??找u警報解除后,兩人從圖書館出來。
留著齊耳短發(fā),有著一雙杏眼,性格率真的許靖媛首先向陳嘉聲道謝:“謝謝你??!”
陳嘉聲淡淡地笑著說:“小事兒,不必客氣?!?/p>
眼前的這位男同學,個子瘦削挺拔,臉龐輪廓分明,聲音帶著磁性,一聽就是北方人。
許靖媛忍不住道:“你是北方人?”
“北平的。”
“借讀生?”
“不是?!?/p>
“哪個系?”
“歷史,你呢?”
“外文,寒假沒回去?”
陳嘉聲嘆口氣:“回不去了。你府上哪里?”
許靖媛:“湖南。”
“離武漢這么近,也沒淪陷,干嘛也不回去?”
“我舅舅舅媽都在武大教書,我父母擔心路上不安全,不讓我回去?!?/p>
說到有家不能回,難免是個令人傷感的話題,嘉聲眼里流露出的一絲憂郁,讓靖媛覺察到了。
靖媛岔開話題:“你幾年級?”
嘉聲回答:“一年級?!?/p>
“我也一年級,我叫許靖媛。”靖媛說完,友好地伸出手。
嘉聲也伸手過去,輕輕地握了握:“歷史系陳嘉聲。”
2月21日,武漢大學舉行第322次校務會議。會議室里坐著10多位校務會議成員,均是各學院院長、系主任和教授代表。會場氣氛有些凝重。教務處長周鯁生(字蔭松)向在座的校務委員通報各大學遷移的情況:“去年11月,中央大學西遷至重慶,如今已恢復正常教學。在長沙的北大清華南開本月19日開始繼續(xù)南遷,預計3月在昆明開學。浙大上月20號剛在江西吉安安頓下來,因為日寇步步緊逼,本月18號遷至泰和,下一步情況怎樣,未為可知。故本人認為,遷校之事,宜早不宜遲?!?/p>
西遷之事,校長王星拱早有考量。去年12月間,撫五校長即安排各主管部門將重要但暫不用的圖書、機械設備、實驗儀器裝箱,運至漢口特二區(qū)蘭陵路一租賃庫房暫存,今年的一、二月份,又租兩艘拖輪,將這批多達一千三百余件的物資分批運至宜昌。
撫五校長接過周鯁生的話:“蔭松所言極是。二一八空戰(zhàn),日軍來勢洶洶,雖我軍頑強抵抗,消滅了敵人的進犯,但日寇大舉進犯之勢不可阻擋。今日校務會議主要之議案,就是呈商教育部同意本校遷校事宜。”
撫五校長說完,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大家的反應。剛完工不久的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大學校園,就這樣匆匆告別,在座的每一位教授心中肯定是不舍的。
遷校議案很快獲經(jīng)國民政府教育部批準,并得到四川省政府的支持,于是武大準備西遷樂山。學校成立以楊端六教授為委員長的遷校委員會,在宜昌、重慶設立遷校辦事處,即刻將重要的圖書、實驗設備、精密儀器通過長江水路運往樂山;大部分教職員工和一、二、三年級六百多名學生,采取自由組合形式,分批乘船入川,下學期即在樂山開學上課;少部分教職員工和四年級學生留守珞珈山,待到學生畢業(yè)離校后再前往樂山。
淫雨霏霏,三月的武漢春寒料峭。自七七事變以來,武大師生以各種方式支援抗戰(zhàn)的熱情從未消減。學生成立了“青年救國團”、“抗日救國會”等組織,深入工廠、農(nóng)村進行抗日宣傳活動,慰問受傷的抗日將士。教師積極捐款捐物,中文系蘇雪林教授將自己的全部積蓄拿出來,購買了50兩黃金捐獻出去,一時間傳為佳話。
嘉聲那天和抗戰(zhàn)問題研究會的同學們帶了一些水果、點心、信封信紙和一本中國地圖冊,一大早出發(fā)去軍政部陸軍第15醫(yī)院慰問負傷的抗日將士。醫(yī)院是一座老舊的會館改建而成,受傷的士兵們躺在一排排病床上,蓋著薄薄的灰色軍用毯,身上穿著印有紅十字的棉背心。嘉聲和同學把水果、點心分發(fā)給士兵們,然后代他們寫家信。
房間里陰冷潮濕,散發(fā)著霉味。嘉聲給一位山西籍的士兵寫完家信,按照地圖冊上的地名寫好地址。很多士兵不識字,說話又有口音,沒有地圖冊,嘉聲他們還真不一定能寫對地址。
有人拍了拍嘉聲的肩膀,嘉聲回頭,愣住了,原來是許靖媛。
嘉聲有些意外:“是你!”
許靖媛一點也不意外:“我早看見你了,剛才跟蘇先生、袁先生、凌先生去見高主任了。麻煩你叫兩位同學來幫忙搬東西。”
“在哪?”
“門口。”
原來這天是有“珞珈三女杰”之稱的外文系袁昌英教授,中文系蘇雪林教授,文學院院長陳源的夫人、著名才女作家凌淑華三人帶著武大教職員工捐贈的棉被和醫(yī)療用品來到醫(yī)院看望慰問抗日將士。靖媛和同學也一同過來幫忙。
天空中飄著小雨,門口的板車上堆滿了慰問品,兩名年輕的勤務兵和幾名女學生在往里搬東西。其中一位身材高挑、穿著學生裝的女同學正往車上取東西,她的衣服上半身有些浸濕,發(fā)梢上掛著雨珠。
嘉聲徑直來到板車旁,說道:“你們趕緊回屋吧,我們來?!?/p>
女同學回頭,輕輕說了一句:“沒事的,大家一起搬。”說完,她拿上一個裝滿醫(yī)療用品的布包,轉(zhuǎn)身走進屋內(nèi)。
女同學的臉色有些蒼白,雙唇顯得格外的紅艷。丹鳳眼中好像有一層淡淡的迷霧,讓人捉摸不透;神情高冷,仿佛有意拒人以千里。
嘉聲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兩眼。
物資快卸得差不多的時候,醫(yī)院高主任陪著袁昌英、蘇雪林、凌淑華從里面出來,大約是整個醫(yī)院她們都走了一圈。高主任對武大教職員工的慷慨捐獻表示感謝,袁昌英表示戰(zhàn)士們?yōu)閲鴳?zhàn),光榮負傷,她們的捐贈與戰(zhàn)士們慷慨赴死的精神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
傍晚回到珞珈山,嘉聲的同屋方漢平已經(jīng)在宿舍收拾整理行李。漢平亦為歷史系一年級學生,來自湖北巴東一個鄉(xiāng)村教師家庭。學校西遷的決定大家都不意外,但買船票成了目前最頭疼的事情。
有人敲宿舍的門,方漢平打開門,是一位陌生的女同學,還沒等方漢平反應過來,對方快人快語地問道:“陳嘉聲住這里嗎?”
方漢平點點頭:“是的?!?/p>
女同學:“我叫許靖媛,外文系的,我找陳嘉聲。”
方漢平側(cè)身讓開,許靖媛走進宿舍,陳嘉聲聽說來人找他,也迎過去。
“許小姐——”
“別叫我小姐,以后叫我靖媛吧?!?/p>
陳嘉聲有些尷尬,遂把方漢平介紹給許靖媛:“我的同寢,方漢平?!?/p>
許靖媛點點頭,直奔主題:“去樂山的船票你們買到了嗎?”
陳嘉聲和方漢平都搖頭。
“愿不愿意跟我們一起走?我的同寢李瓔珞能搞到船票?!?/p>
陳嘉聲和方漢平有些意外。
許靖媛進一步解釋道:“其實也不是瓔珞能搞到船票,是她的表哥,土木系的楊鎮(zhèn)安有能力,他能買到船票?!?/p>
戰(zhàn)爭期間,不僅是準備西遷的武大學生,還有國民政府的軍政要員、家屬、難民都要去重慶,船票當然是一票難求,但楊鎮(zhèn)安一下能搞到五張船票,難免不讓人懷疑。
陳嘉聲用遲疑的口氣問道:“五張船票?他能買到?”
“你不用管那么多,反正能買到。你們說吧,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
方漢平:“有船票就一起走?!?/p>
“說好了,你們得幫我們搬行李?!?/p>
陳嘉聲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p>
二
從3月開始,武大師生陸續(xù)開始了西遷之路。從武漢到古稱嘉定或嘉州的樂山,主要依靠長江水道,行程四千余里。因越往西走,河道越狹窄,故整個水路分為漢(口)宜(昌)、宜渝(重慶)、渝敘(敘州,即宜賓)、敘嘉(即樂山)四個航段。前三個航段,都可乘機械動力的江輪,最后一個航段只能是靠人力的木船了。不過,人到了宜賓,可以改乘汽車到達樂山。
4月2號,楊端六教授率領的遷校委員們齊聚樂山,開始校區(qū)的規(guī)劃、整改、修繕工作,準備迎接西遷的師生。
陳嘉聲和方漢平一直在等許靖媛的通知,看到有同學已經(jīng)買到船票離開珞珈山,嘉聲心里難免著急,但礙于情面,又不好意思去問。這期間,四年級的學長堅持上課,做畢業(yè)準備;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各部門借用武大校舍,開辦了各種抗戰(zhàn)訓練班,其中最著名的是直屬軍事委員會領導的“戰(zhàn)時將官研究班”。一時間,珞珈山上,除了年輕的學子,還多了些軍人的身影。3月29號到4月1號,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在圖書館的閱覽室秘密召開,為了避免日軍轟炸,會議都是在晚上悄悄舉行。
4月初的一天,陳嘉聲終于等來了許靖媛的好消息,船票搞到了!嘉聲和漢平趕緊收拾行李,搭乘一輛進城的卡車,趕到碼頭與許靖媛會合。
長江碼頭人頭攢動。此時是枯水季節(jié),江灘裸露,江輪的煙囪冒出濃濃的黑煙。
許靖媛跟嘉聲說好了,叫他和方漢平在碼頭等著,李瓔珞的表哥楊鎮(zhèn)安會去取票,然后一起上船。
其實,至今陳嘉聲和方漢平都沒有見過許靖媛這位同寢,更別說她的表哥楊鎮(zhèn)安。方漢平通過工學院的同鄉(xiāng)打聽到,土木系二年級確實有個楊鎮(zhèn)安,四川人,平時言語不多,功課一般。
一輛道奇小轎車開到碼頭,先下車的是許靖媛,她一下看到了陳嘉聲,向他們揮手。司機打開的后門下來一位小姐,應該就是李瓔珞,不過陳嘉聲愣住了:這不是在軍醫(yī)院偶遇的女同學嗎?
許靖媛給大家做了相互介紹。李瓔珞對嘉聲沒有表現(xiàn)出重逢的意外,仿佛對嘉聲已經(jīng)很了解,點頭示意,算是打過招呼了。楊鎮(zhèn)安看上去比較結(jié)實沉穩(wěn),對陳嘉聲和方漢平的態(tài)度也很平淡,他把船票交給陳嘉聲和方漢平,然后叫了腳夫,挑上李瓔珞和自己的行李。
陳嘉聲主動拿上許靖媛的行李,一行人隨著擁擠的人流開始上船。一群宋慶齡資助的孤兒院的孩子們,穿著統(tǒng)一的制服,在上船的人群中格外顯眼。
許靖媛和李瓔珞、楊鎮(zhèn)安購買的是兩人一間帶衛(wèi)生間的二等艙,陳嘉聲和方漢平買的是八人一間的三等艙。陳嘉聲把許靖媛的行李送到房間,正往回走,突然聽到有人喊救命,原來是擁擠的棧橋上孤兒院的一名小孩被擠掉進江中了。
陳嘉聲不假思索,從江輪船舷上飛身一躍,扎入滾滾長江中,奮力游向被江水卷走的小孩。許靖媛和李瓔珞跑到船舷邊,緊張地為陳嘉聲捏了一把汗。
四月的江水依然冰涼刺骨,船上的船員向陳嘉聲拋去救生圈,陳嘉聲借著救生圈,將落水的小孩救上岸。
回到艙房,許靖媛趕過來遞上干毛巾,邀請陳嘉聲去她的艙房洗澡換衣服,陳嘉聲婉拒了靖媛的好意,去了三等艙的公共浴室。
江輪緩緩啟動。逆水行舟,需要格外的動力,蒸汽機的轟鳴如咆哮一般。
陳嘉聲在甲板上晾曬換下來的濕衣服,一旁的方漢平說:“沒想到你水性這么好。”
“北平有個后海,離我家不遠,每年夏天,父親都會帶我去游泳。”
方漢平有些不好意思:“說來你不信,我在長江邊長大,是個旱鴨子。”
陳嘉聲也覺得有意思:“令尊不讓你游?”
“每年夏天我們那兒都有人游泳淹死,家母自小就把我看得死死的。”
“難怪?!?/p>
方漢平轉(zhuǎn)移了話題:“我看那個許靖媛,對你很有意思。”
“拉倒吧。我?guī)瓦^她,人家就是想謝謝我?!?/p>
“湖南妹子很厲害的。”
其實,從第一眼看到李瓔珞,陳嘉聲就被這位略帶憂郁的神秘女子吸引了。這次能同船前往樂山,也許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雖然現(xiàn)在還不方便接近她,但嘉聲相信總會有機會的。嘉聲忍不住問方漢平:“你對她那個同寢李瓔珞怎么看?”
“那個女子……不簡單,不是高官就是富豪家的子女?!?/p>
與此同時,在許靖媛和李瓔珞的艙房里,許靖媛也忍不住問躺在床上看書的李瓔珞:“你覺得陳嘉聲這個人怎么樣?”
李瓔珞淡淡地:“挺好的呀。”
許靖媛覺得李瓔珞是在敷衍她,有些嗔怪她:“我是跟你說認真的,我想我是喜歡上他了。”
李瓔珞坐起來:“你在老家不是已經(jīng)訂婚了嗎?”
“那是封建婚姻,父母包辦的,退了就是了?!?/p>
這時楊鎮(zhèn)安進來,說晚飯已經(jīng)安排好了,叫李瓔珞去餐廳吃飯,還問許靖媛要不要一起去吃,許靖媛說自己不餓,暫時不想吃。
三
經(jīng)過一個多禮拜的顛簸,一行人終于抵達樂山。
樂山是大渡河、青衣江、岷江三江匯聚之地,素有“天下山水之觀在蜀,蜀之勝曰嘉州”的美譽。樂山城的對岸,隔江相望的樂山大佛身高71米,聞名世界。樂山自古人文薈萃,物產(chǎn)豐饒,遠離成都、重慶等大都市,是一個讀書的好地方。
遷校委員會經(jīng)與地方政府商量,將文廟改造為校本部、圖書館和文法兩學院的教學辦公用房,將三育學校、李公祠改造為理工農(nóng)三學院教學辦公用房,男生宿舍則分散在月珥塘、龍神祠、叮咚街和露濟寺等各處。學校專門租用了位于白塔街的教會學校進德女校的一幢樓做女生宿舍——后來大家習慣性稱為“白宮”。
陳嘉聲和方漢平住進龍神祠的文法學院男生宿舍,龍神祠位于高北門一側(cè),原是一座香火冷清的廟宇。校方改造成武大第二學生宿舍,接納文法學院三百多名學生,還整修出一座可供二百人學習的自習樓。龍神祠旁,便是岷江,江上船只穿梭。下水船順流而下,上水船靠纖夫牽挽。大纜繩套小纜繩,一艘大船需要五六十人甚至更多的人牽挽。纜有纜頭,有時坐在纜繩上,揮舞長鞭,像趕馬車一樣催趕纖夫。
安頓下來,陳嘉聲和方漢平便上街閑逛,熟悉一下這里的環(huán)境。
此時的樂山,是一座僅四萬居民的小城。戰(zhàn)爭的氣息尚未波及這里,當?shù)厝艘廊簧钤陂e適之中,坐在茶館里議論這些突然出現(xiàn)的下江人——盡管武大師生來自天南海北,當?shù)鼐用穸冀y(tǒng)一稱之為“下江人”。
繁華的街市有幾條,分布著茶館、商鋪、飯館、雜貨店、小吃攤。如果是趕場的日子,鄉(xiāng)下人挑著自家的新鮮菜蔬、雞鴨魚鵝來市里賣,場面更是熱鬧了。
下課后,陳嘉聲和方漢平從教室出來,許靖媛叫住了他們。
“陳嘉聲,我們準備成立風潮歌詠社,你參不參加?”
陳嘉聲聽說參加歌詠社,頓時來了興趣:“參加啊。漢平,你也來?!?/p>
方漢平連忙搖頭:“我五音不全。”
嘉聲的母親畢業(yè)于京師女子師范學堂,對孩子的教育尤其重視。嘉聲五歲的時候,母親聘請教會學校的外國老師到家中教嘉聲鋼琴,后來嘉聲又學聲樂,進入西什庫教堂的唱詩班唱歌。
“李瓔珞呢?她參加嗎?”
“我還沒告訴她呢?!?/p>
“她最近怎么樣?”
“回了一趟成都,挺好的。說好了,周日我們集合排練?!?/p>
“沒問題?!?/p>
從文廟出來,便是叮咚街。街上有一家木器店,老板是一位30歲左右的木匠,姓宋,當?shù)厝肆晳T性地叫他宋木匠。店里銷售的各種木制竹制家具,都是宋木匠自己的手藝。宋木匠的妻子在木器店門口支了一個賣油酥豆腐腦的小吃攤,生意不錯。他們有一個3歲的女兒,漂亮可愛,眼睛大大的,名喚貞貞,喜歡坐在木器店的門口,玩爸爸做的竹制玩具。一家人生活辛勞穩(wěn)定。
宋嫂的油酥豆腐腦很快成了文法學院學生的最愛。武大剛遷入樂山時,當?shù)匚飪r比武漢便宜許多,師生過得還比較輕松。方漢平主動提出來請陳嘉聲和許靖媛吃宋嫂的油酥豆腐腦。
一碗白白嫩嫩的豆腐腦,撒上姜末、蒜泥、榨菜末、蔥花,再澆上醬油、香油、花椒油、辣椒油,味道鮮美,麻辣可口。不善吃辣的嘉聲被辣得不停地吸氣,惹得靖媛和方漢平開心大笑。一位四十多歲的先生拎著兩把竹椅從店里出來,對嘉聲說:
“不能吃辣的,就讓老板少放點辣椒嘛。”
方漢平認出來是工學院教授趙師梅,馬上恭敬地問候:“趙先生好!”
師梅先生點頭,微笑著離去。
嘉聲問方漢平:“誰呀?”
方漢平回答:“工學院的趙師梅教授。我們巴東老鄉(xiāng),參加過武昌起義的?!?/p>
吃過豆腐腦,三人分手。
靖媛回到白塔街的女生宿舍,李瓔珞有些責怪她。
“你下課跑哪里去了?”
“有位叫朱銘的師兄要組建歌詠社,找我商量去了?!?/p>
“你倒是說一聲啊,害得我在教室等你半天?!?/p>
“走得急,忘了。陳嘉聲也要加入歌詠社,你也來吧。”
“我唱不好,會拖你們的后腿?!?/p>
“沒事的,就是豐富一下大家的課余生活。”
李瓔珞不置可否。
周日,楊鎮(zhèn)安來找李瓔珞,把她約到楠木林一家環(huán)境不錯的茶館。
楊鎮(zhèn)安茫然中帶著痛苦的表情,欲言又止,還是李瓔珞先挑起話題。
“鎮(zhèn)安,你們宿舍的條件怎么樣?”
“還行吧,反正都差不多?!?/p>
“你父親說給咱倆準備個宅子,把張媽叫過來,我沒同意?!?/p>
“我聽你的?!?/p>
“聽說工學院的功課很難,每次考試都有很多人不及格。”
“瓔珞,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了……”
“你說吧……”
“咱們走吧,離開武大,離開四川……”
“去哪里?去西南聯(lián)大?”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不上大學了,我們在一起,自食其力。”
李瓔珞對楊鎮(zhèn)安的表白一點不意外。
“你覺得離開四川就能離開你父親嗎?除了淪陷區(qū),你到哪里,他都能找到你?!?/p>
“那就去淪陷區(qū)。”
瓔珞搖頭:“我死也不做亡國奴。鎮(zhèn)安,打小我就把你當親哥哥一樣,我們沒有這個緣分,現(xiàn)在還是先把書念好。你知道,你父親能讓我出來讀大學,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p>
楊鎮(zhèn)安痛苦地:“看著他跟你在一起,我就受不了,死的心都有了?!?/p>
李瓔珞和楊鎮(zhèn)安在高西門分手,本來可以直接回白塔街的女生宿舍,但鬼使神差,不知不覺走到了文廟,遠遠地聽見了從學生活動室飄來的歌聲:
來吧!親愛的五月,給樹林換上綠裝
讓我們在小河旁,看紫羅蘭開放
我們是多么愿意,重見那紫羅蘭
啊,來吧!親愛的五月,讓我們?nèi)ビ瓮?/p>
……
那聲音渾厚瓷實迷人,充滿了對春天向往的情感。瓔珞好像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美妙的樂音,情不自禁加快腳步,來到活動室的窗前。
活動室內(nèi),陳嘉聲正在忘情地唱著這首莫扎特的《渴望春天》。他一邊演唱,一邊彈著風琴為自己伴奏。坐在周圍的同學,都被他的歌聲吸引,許靖媛更是目不轉(zhuǎn)睛。
歌曲唱罷,歌詠社的負責人朱銘站起來帶頭鼓掌。
陳嘉聲有些不好意思,無意中瞟到窗戶,看見李瓔珞站在窗外,內(nèi)心一顫。瓔珞也感覺嘉聲看到了自己,不知為什么,下意識有些慌亂地離開了活動室。
許靖媛回到寢室,掩飾不住對陳嘉聲的贊許,一個勁夸陳嘉聲唱得好。李瓔珞直言不諱地說:“靖媛,你是愛屋及烏吧?”
許靖媛反駁:“人家就是唱得好嘛?!?/p>
同寢室外文系二年級四川籍同學鐘蘊青也是個心直口快的女孩,她對許靖媛說:“聽你天天說陳嘉聲這好那好,你既然喜歡人家,干嘛不跟他挑明?”
“時機還不成熟?!?/p>
“等時機成熟了,煮熟的鴨子就飛了?!?/p>
“你這個烏鴉嘴,不理你了?!?/p>
李瓔珞在一旁看狄更斯的小說《霧都孤兒》,對兩人的拌嘴似聽非聽。
這時傳來門房老姚黃陂腔的喊聲:“鐘蘊青先生有人會——”
鐘蘊青趕緊到門口回了一聲:“來了——”
鐘蘊青有一個男朋友小游,本來在內(nèi)江老家做事,因為武大西遷到樂山,索性跑到樂山附近五通橋的一家化工廠找了份工作,一有空就來“白宮”找鐘蘊青約會。鐘蘊青趕緊收拾一下,出門去了。
許靖媛站在寢室門口,目睹鐘蘊青挽著小游的胳膊,甜蜜地離開了,羨慕至極。
方漢平躺在床上裹著被子喊冷。樂山的住宿條件自然比不上珞珈山,八個人一間宿舍,木制的上下鋪,稍一翻身,就會嘎吱嘎吱地響。同宿舍中文系的蔣克群說,方漢平八成得了傷寒,趕緊去看醫(yī)生。嘉聲陪方漢平來到李公祠的校醫(yī)務室,好幾個像方漢平一樣的同學,裹著厚衣服等著看病。董校醫(yī)簡單地給方漢平做了檢查,冷冷地說了一句:“傷寒?!?/p>
陳嘉聲忙問:“要緊嗎?大夫?!?/p>
董校醫(yī):“說不好,先打一針?!?/p>
說完,董校醫(yī)再也不理他倆,取出一針針劑,在方漢平的胳膊上扎了一針。
回到宿舍,門房交給陳嘉聲一封信。淡藍色的信封上只有娟秀的五個字:陳嘉聲親啟。嘉聲撕開信封,里面是一張紙條,內(nèi)容是約他傍晚到大渡河邊的城墻上見面,沒有落款。
傍晚,陳嘉聲如約來到城墻上,遠遠地看見是許靖媛在等他,心中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夕陽余暉中的大渡河水泛著金光,沙灘上有小孩們在玩耍,草長鶯飛,非常美麗的一番景象,但嘉聲沒有心思欣賞,他在想如何應對許靖媛,不至于傷害她。
靖媛看見嘉聲,歡快地跑過去。
“聽說方漢平病了?”
“是的,得了傷寒?!?/p>
“很多同學都患了這個病?!?/p>
“沒辦法,可能是水土不服?!?/p>
靖媛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陳嘉聲,我想……我們可不可以做朋友?”
嘉聲假裝不明白:“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p>
“我說的不是普通的朋友,是那……種朋友?!?/p>
“朋友就是朋友嘛,還分這種那種?”
許靖媛急了:“我說的是男朋友,未婚夫——”
這下輪到嘉聲沉默了。他覺得許靖媛單純可愛,但不是他理想中的女朋友。嘉聲從見到李瓔珞的第一面,就對瓔珞的印象揮之不去。瓔珞的冷淡、孤傲,像謎一樣的眼神,對嘉聲充滿了吸引力。不過,他還沒有機會近距離接觸瓔珞,他希望尋找機會,走進這個神秘女子的心扉。許靖媛的表白,他既不感到意外,也沒想好如何回答不至于影響他和李瓔珞三人的關系。
“你說話呀!是我配不上你嗎?”
陳嘉聲趕緊否定:“不是不是,是我配不上你……”
“我都已經(jīng)跟我舅舅舅媽說了。”
陳嘉聲大吃一驚:“什么?你跟你舅舅舅媽說什么了?”
“我說我談戀愛了?!?/p>
“是跟我嗎?”
“沒說,我只是說我戀愛了?!?/p>
陳嘉聲舒了一口氣,低沉地說道:“靖媛,你是一個好姑娘,可是我……你知道我從淪陷區(qū)來,現(xiàn)在戰(zhàn)事也很糟糕。我不知道說不定哪一天就斷了跟家里的聯(lián)系,也不知道書還能不能念完,我沒有權(quán)利談戀愛?!?/p>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不喜歡就明說,不要編這樣那樣的理由?!?/p>
“喜歡是喜歡……但是,到不了那種程度。”
許靖媛明白自己的主動并沒有換來陳嘉聲的回應,有些氣惱:“行了,不要說了。我不要同情和憐憫?!?/p>
許靖媛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陳嘉聲孤零零地站在城墻上。
靖媛回到宿舍,倒在自己的床上嚶嚶地哭起來,李瓔珞、鐘蘊青和宿舍其他同學都很奇怪。李瓔珞問她,是不是什么人欺負你了?她搖頭。鐘蘊青打趣說,八成是被陳嘉聲拒絕了。許靖媛氣得站起來跺腳:“就是你這個烏鴉嘴,都怪你!”
鐘蘊青哈哈笑起來:“怎么?我猜著了?”
許靖媛過去追打鐘蘊青,鐘蘊青在寢室里一邊躲一邊繼續(xù)逗她:“來呀,來呀,你打我這個烏鴉嘴呀——”
窗外響起老姚的黃陂腔:“鐘蘊青先生有人會——”
鐘蘊青乘機跑了出去。
李瓔珞像大姐一樣抱住許靖媛,問她:“他拒絕你了?”
許靖媛點頭。
瓔珞安慰道:“你對人家了解多少?就去跟人家表白。”
靖媛有些賭氣:“在珞珈山躲飛機,慰問國軍將士,再一路到嘉定,都快半年了,還不夠了解嗎?”
瓔珞繼續(xù)安慰:“我說的是他這個人的內(nèi)心,你了解多少?不要著急,只要他沒跟別人好,你還是有機會的?!?/p>
鐘蘊青來到“白宮”的大門口,找他的人并不是男朋友小游,是一個油頭粉面的公子哥,身邊還帶幾個隨從。
公子哥嬉皮笑臉地迎過去:“鐘小姐你好,在下姓韓,韓文渠是我父親?!?/p>
韓文渠是樂山地區(qū)的保安司令。鐘蘊青并不認識韓公子,礙于情面,只好問他有什么事。
“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想請鐘小姐吃個飯,交個朋友?!?/p>
鐘蘊青有些厭惡:“對不起,我沒空?!闭f完轉(zhuǎn)身往宿舍里走。
韓公子沖鐘蘊青的背影喊道:“鐘小姐,你考慮考慮,我會再來的?!?/p>
韓公子是在大岷影院偶遇鐘蘊青的。那天鐘蘊青和小游去看電影,出來的時候韓公子一見傾心。韓公子多方打聽,弄清楚了鐘蘊青是武漢大學外文系二年級的學生。
五
瓔珞本來沒打算加入歌詠社,但那天陳嘉聲的歌聲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加上許靖媛對陳嘉聲的癡迷,她也對陳嘉聲產(chǎn)生了興趣,想看看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瓔珞參加排練的第一天,許靖媛聽說舅舅病了,就請了假去看舅舅了。瓔珞的到來令陳嘉聲很開心。這時的嘉聲,已經(jīng)是歌詠社的骨干,社長朱銘讓他輔導基礎弱的同學唱歌。
嘉聲讓瓔珞先隨便唱一首給大家聽聽,瓔珞唱了《教我如何不想她》。瓔珞唱完,嘉聲眼睛一亮。瓔珞的聲音純凈,聲線優(yōu)美,唱歌的感覺也不錯,就是缺少專業(yè)的訓練,于是嘉聲給了瓔珞一些練聲建議。
靖媛到舅舅家的時候,數(shù)學系教授蕭君絳先生正在給舅舅把脈問診。靖媛來到廚房幫舅媽做飯,舅媽問了她一些學業(yè)上的問題,自然就把話題扯到戀愛上了。
“你上次說的男朋友怎么樣了?”
“散了。”
舅媽有點意外:“不是剛談上嗎?”
靖媛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沒談。是我自己一廂情愿的?!?/p>
舅媽也被靖媛的可愛逗笑了。
蕭先生開好了藥方,過來給到舒君蔓,舒君蔓留他吃了飯再走,蕭先生說他還要去郭霖教授家。郭先生這些天身體也不適,請他過去看看。
蕭君絳剛走,法學院院長劉秉麟教授(字南賅)拿著報紙,一邊喊著“老胡——,老胡——”走進家門。
坐在躺椅上的胡湘巽盡力站起來迎接。
“南賅兄,怎么啦?”
劉秉麟把一份《中央日報》遞給胡湘巽:“日本人把黃河堤壩給炸了。”
胡湘巽吃了一驚,忙展開報紙,報紙上赫然寫著:《豫東戰(zhàn)場:敵因?qū)曳副蛔?,竟決黃河大堤》。
一種悲憤之情涌上胡湘巽的心頭。黃河決堤,自古就是災難。日軍在花園口炸毀堤壩,可以想見黃河水瞬間似脫韁的野馬,將沃野千里變成汪洋澤國,多少人葬身魚腹,又有多少人將流離失所!
胡湘巽喃喃道:“武漢怕是保不住了?!?/p>
劉秉麟嘆了口氣:“可惜我珞珈山的校舍,剛剛建成,恐怕也要毀于戰(zhàn)火?!?/p>
所謂日本人炸毀黃河堤壩,其實是蔣介石密令第一戰(zhàn)區(qū)第28集團軍的新8師所為,因為此時土肥原賢二的日軍機械化部隊已經(jīng)直逼開封,鄭州岌岌可危。如果不能有效阻止日軍南下,大武漢朝不保夕。國軍兩支嫡系部隊臨陣脫逃,完全喪失了戰(zhàn)斗力,走投無路之下,蔣介石決定斷臂求生。
但,蔣介石政府嚴密封鎖了花園口決堤的真相。事發(fā)后,國民黨新聞機構(gòu)中央社發(fā)出第一條電訊,報道了《日軍炸毀黃河大堤的情形》,接著國內(nèi)各主要報紙紛紛譴責日軍炸毀大堤致黃河決口泛濫的嚴重暴行。直到1967年,曾任國民黨宣傳部副部長的董顯光才撰文道出了真相。
六月底的一天晚飯后,陳嘉聲到吳其昌家,商請吳先生給學生做一次演講。吳先生在書房里走來走去,很煩躁的樣子。夫人諸湘將嘉聲帶到門口,輕聲說道:“子馨,陳同學來了?!?/p>
吳其昌看見陳嘉聲,嘆了一口氣,坐下來,示意陳嘉聲也坐下。吳其昌喃喃道:“馬垱失守,彭澤淪陷。武漢東線怕是不保了。當年東北淪陷,我去張學良官邸請愿,張將軍搪塞我。我去南京請愿,蔣先生當面答應一定抗日??墒堑搅私裉?,日本人步步緊逼,山河破碎,國將不國……”
說著說著,竟然泣不成聲。陳嘉聲也被感染,只能勸慰吳其昌:“先生憂國憂民,也不要太難過。前方將士浴血奮戰(zhàn),我們不會亡國的……”
吳其昌嘆了口氣:“我等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只能教好書,做好學問,培養(yǎng)棟梁之材報效國家?!?/p>
“我來就是想請先生為我們做一次額外的講座。我們在《大公報》上看到您發(fā)表的演講《歷史上國難的教訓》,就請您給我們講講這個題目?!?/p>
“好好,前車之覆,后車之鑒?!?/p>
從吳其昌先生家出來,時間還不算晚。陳嘉聲走在碎石鋪就的窄窄的街道上,兩旁人家透射出昏黃的燈光。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從街的一頭傳過來,嘉聲還沒看清是什么人,就聽見有人用四川話喊:“各回各家,都不許亂竄!”
待那群人走近才看清楚,原來是當兵的。陳嘉聲閃身,躲進旁邊一家還開著門的店鋪——正是宋木匠的木器店。
宋木匠一家正在吃晚飯,他認出嘉聲是武大的學生,很客氣地讓嘉聲進屋里坐。
“這是怎么啦?”嘉聲問。
“不清楚,兵荒馬亂的?!彼文窘郴卮稹?/p>
正在給貞貞喂飯的宋嫂接過話:“白天我聽說韓司令的人打了新兵訓練隊的人,怕是來報仇了?!?/p>
嘉聲好奇:“以前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嗎?”
宋木匠回答:“有的。以前韓司令手下一個副官,喝醉酒被人打了,韓司令就派人把一條街都封了,挨家搜查打他副官的人。”
“這得等多久?”
“要不你去試試,就說你是武大學生,讓他們放你過去?!?/p>
嘉聲只好抱著試試的心理,從宋木匠的木器店出來,荷槍實彈的士兵排在兩邊,一個軍官模樣的看見嘉聲,大聲呵斥:“你搞啥子???回去!”
嘉聲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是武漢大學的學生,我回宿舍?!?/p>
軍官哼了一聲:“中央人?!比缓蟪扉_一槍,喊道:“放行——”
嘉聲被槍聲嚇了一跳,一聽放行,趕緊快步離開。
方漢平的病時好時壞,有一陣還咳血??鼘庒槾蛄瞬簧?,幾乎產(chǎn)生抗藥性了。歌詠社的排練基本上是一周一次,一般安排在星期天,人員比較松散。人比較起齊的時候排練合唱歌曲,如《我所愛的大中華》《五月的鮮花》《歌八百壯士》等抗戰(zhàn)名曲,人少的時候則是相互切磋,練習獨唱歌曲,大多是抒情性的外國作品。李瓔珞像謎一樣繼續(xù)吸引著陳嘉聲,在一起練歌成了最合理的跟瓔珞見面的機會。
楊鎮(zhèn)安上課在三育學校,住在露濟寺男生宿舍,平時功課緊,很少到文法學院這邊,只有周日會過來看看李瓔珞。一天楊鎮(zhèn)安來“白宮”找李瓔珞,老姚說不在,出去了。楊鎮(zhèn)安估計她去文廟的圖書館看書去了,打算去圖書館找找看。大成殿改造的圖書館,閱覽室里坐滿低頭讀書的學生,只聽見沙沙的翻書聲。楊鎮(zhèn)安轉(zhuǎn)了一圈,沒看到李瓔珞,只好出來。當楊鎮(zhèn)安走出欞星門,準備回去時,隱隱聽見學生活動室傳來女聲演唱的《乘著歌聲的翅膀》,楊鎮(zhèn)安感覺有些像李瓔珞的聲音,于是循聲而去。楊鎮(zhèn)安來到學生活動室的窗口,里面正是李瓔珞在演唱,陳嘉聲在一旁認真地聽著,不時打斷,糾正她的演唱。楊鎮(zhèn)安看在眼里,心里有一種不安。
等到李瓔珞的排練結(jié)束,楊鎮(zhèn)安把李瓔珞約到了河邊的沙灘上。
楊鎮(zhèn)安直截了當?shù)貑柪瞽嬬螅骸八钦l?”
李瓔珞莫名其妙:“你說的是哪個他?”
“就是和你一起唱歌的那個,他叫什么?”
“他是我們歌詠社的隊員,他叫陳嘉聲。怎么啦?”
“你們是不是好上了?”
李瓔珞一聽這話有些生氣:“你瞎說什么?我們就是在一起排練。你胡思亂想什么!”
楊鎮(zhèn)安搖搖頭:“不對,我覺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對?!?/p>
“是你疑神疑鬼!我們就是同學,歌詠社的隊友,恰巧今天排練就我倆。就這么簡單?!?/p>
楊鎮(zhèn)安無奈而痛苦地:“瓔珞,你知道父親讓我照顧好你,也特別叮囑不要出什么事。你和那個陳嘉聲最好還是要保持距離,不要鬧出誤會。”
李瓔珞很果斷地:“我知道怎么做。”
兩人最后不歡而散。
許靖媛讓鐘蘊青陪她去買毛線,說準備學著織毛衣。兩人買好毛線出來,就被韓公子攔住了。
韓公子主動搭話:“鐘小姐,上次跟你說的事情,你考慮得如何了?”
鐘蘊青有些厭惡地回答道:“功課忙,沒時間?!?/p>
韓公子舔著臉繼續(xù)說:“功課忙也得吃飯不是?再說,吃頓飯也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p>
許靖媛不知道韓公子什么來歷,替鐘蘊青仗義執(zhí)言道:“你這個人好不識趣,人家不想理你,你還厚著臉皮纏人家。惡心!”
韓公子也不生氣:“這位妹子脾氣很大嘛,要不你跟我們一起去?”
“我沒那閑工夫?!闭f著拉起鐘蘊青的胳膊往前走。
大街上,韓公子也奈何他們不得,只得讓開路。
待轉(zhuǎn)過街角,許靖媛才問道:“剛才那公子是誰?”
“保安司令韓文渠的兒子?!?/p>
“保安司令怎么啦?光天化日下就可以堵人?。俊?/p>
說話間,兩人來到白塔街女生宿舍大門口,門口站著一個青年男子,帶著簡單的行李,有些焦急的樣子。鐘蘊青一看,是自己的哥哥鐘瀚青。
“哥——”鐘蘊青沖鐘瀚青喊道。
鐘瀚青看見鐘蘊青,也沖她招呼:“三妹?!?/p>
“你怎么來了?”
“有事情要跟你說?!?/p>
鐘瀚青看見旁邊的許靖媛,欲言又止。
鐘蘊青看出哥哥的顧慮,就說:“你還沒有吃飯吧?我陪你吃點東西去?!?/p>
許靖媛也很識趣,主動說:“你們?nèi)グ?,我回寢室?!闭f完,獨自走進宿舍大門。
鐘蘊青把哥哥帶到一家小吃店,隨便點了點吃的,飯菜還沒有上桌,鐘蘊青就著急問哥哥。
“啥子事情嘛?你還專門跑一趟?!?/p>
鐘瀚青嘆了口氣:“樂山保安隊韓司令派人去家里提親了,要你嫁給他二兒子韓西貴?!?/p>
鐘蘊青吃了一驚:“什么?”
“韓家在樂山是很有勢力的,爸媽讓我趕緊來告訴你,你要小心一點。”
“爸媽咋個說?”
“他們也……沒有一口回絕。畢竟韓司令手里有兵,橫起來不曉得會干出啥子事?!?/p>
“我已經(jīng)有未婚夫了。小游,你們見過的?!?/p>
“我們曉得。不過……小游他們家也沒來提親呢嘛!”
“你們到底是啥子意思嘛?是不是要我答應韓家?”
瀚青不置可否,鐘蘊青有些生氣,站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氐綄嬍?,蘊青仔細想了一下,覺得哥哥來是試探她的口風。畢竟蘊青家是小地方的小戶人家,不敢得罪韓司令,但蘊青是大學生,新女性,也不能硬逼著她嫁到韓家。想到韓公子大白天在街上攔自己,哥哥又親自來樂山告訴自己韓家提親的事情,蘊青認為事不宜遲,得趕緊告訴小游想辦法,于是蘊青簡單地收拾了一下,連夜乘船趕往五通橋。
見到小游,蘊青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小游沉默了一下,鄭重地問蘊青:“蘊青,你真的愿意一輩子跟我,不后悔嗎?”
蘊青耍起小脾氣:“人家半夜三更來找你,就是找你拿主意的。我要是真想嫁到韓家,還會來找你嗎?”
“蘊青,只要你不后悔,我們就離開這里。”
“離開這里?我還在上學?!?/p>
“如果不離開這里,我們就逃不脫韓家的控制,遲早你會被逼婚的。所以,你要是愿意一輩子跟我在一起,只能離開這里。”
“去哪里?”
“走得遠遠的。我打算去西安?!?/p>
蘊青沉默了。畢竟,離家出走,這需要勇氣,而且現(xiàn)在兵荒馬亂,出遠門是一件可想而知的艱苦旅程。
星期天,靖媛隨舅舅一家出去郊游。舅媽感嘆,武大遷到樂山不到半年,物價漲了不少。當?shù)乩习傩帐魑浯罄蠋煹墓べY高,有錢。確實之前樂山的物價水平偏低,一些教授買東西也不還價,還不斷夸贊樂山東西便宜,精明的樂山人就暗中提價。樂山人哪里知道,抗戰(zhàn)爆發(fā)以來,國民政府對大學教授的工資打七折發(fā)放,有的教授家人口多,一個人的工資要養(yǎng)活全家老小,也逐漸感到力有不逮,入不敷出。
靖媛把新買的毛線帶去了,讓舅媽教自己織毛衣。舅媽問是給誰織,靖媛支支吾吾說織著玩,打發(fā)課余時間。舅舅批評她課余不抓緊時間溫習功課,織毛衣消磨時光,玩物喪志。舅媽護著靖媛,說勞逸結(jié)合也是應該的,這事就這樣敷衍過去了。
及至傍晚,靖媛回到“白宮”,見宿舍門口圍了很多人,好像是在看什么熱鬧。靖媛走進大門,只見院子里站著一些當兵的,端著槍,韓公子站在靖媛寢室門口,氣急敗壞地嚷道:“給老子搜,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來?!?/p>
一個小頭目模樣地人低聲下氣地對韓公子說:“少爺,都找過了,沒有,人已經(jīng)跑了。我們還是趕緊撤吧,一會兒校方來人,麻煩就大了?!?/p>
各個寢室門口三三兩兩站著些武大的女學生,對韓公子和他帶來的人,有的是敢怒不敢言,有的是看熱鬧,有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態(tài)度各不相同。
韓公子確認找不到人了,手一揮:“走!”一群人跟著他走出了宿舍大院。
靖媛回到寢室,李瓔珞和同宿舍的另外兩個同學在。靖媛問發(fā)生了什么事,瓔珞告訴她,鐘蘊青走了!靖媛這才注意到,鐘蘊青的床板上已經(jīng)空空蕩蕩。
“她什么時候走的?”
“中午,小游來接的她。”
“說去哪里了嗎?”
“沒說,簡單跟大家道了個別,就匆匆走了?!?/p>
靖媛有些傷感。雖說跟鐘蘊青是到樂山后住一起才熟起來的,談不上有多好的關系,但突然就這么消失了,不知道這一生還能不能重逢。
李瓔珞悄悄地告訴靖媛:“昨晚蘊青跟我說,韓家去她家提親了,她父母的意思還是希望她畢業(yè)后嫁給韓公子。小游是她的青梅竹馬,她舍不得離開他?!?/p>
蘊青為了愛情私奔,舍棄了學業(yè),舍棄了父母。
緊張的期末大考之后,就要放暑假了。歌詠社成員齊聚街上的茶館,社長朱銘做了總結(jié)。朱銘說,因為這學期大家剛到樂山,歌詠社成立時間不長,大家都還在熟悉當中,沒有組織像樣的演出活動。等下學期國慶、校慶、圣誕、新年,節(jié)日很多,學校的活動也一定很多,一定會組織大家演出。以后除了排練,還會組織大家放唱片,聽優(yōu)秀的西洋音樂節(jié)目……
小結(jié)結(jié)束后,陳嘉聲主動約李瓔珞出去走走。許靖媛跟別的同學說了幾句話,轉(zhuǎn)身找瓔珞時,發(fā)現(xiàn)瓔珞和陳嘉聲一起離開了。
這是陳嘉聲第一次與瓔珞單獨在一起聊天,兩人都有些拘謹。對于嘉聲來說,這是他期待已久的時刻,之前很多次想象過跟瓔珞單獨在一起聊什么話題,但此時一個話題也想不起來。瓔珞覺得嘉聲開朗,歌唱得好,又是從北平來的,一定有很多新鮮的東西是她不知道的。
瓔珞先起了話頭:“北平的冬天是不是很冷?”
嘉聲幾乎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冷,很冷。差不多過了中秋節(jié),就得準備過冬的東西了?!?/p>
“都準備什么?”
“取暖用的煤球,還有白菜、蘿卜、凍豆腐……不像南方,一年四季都有新鮮蔬菜?!?/p>
“是不是冬天都窩在家里不出門?”
“也不是,我們經(jīng)常去后海溜冰?!?/p>
“你歌唱得那么好,是跟誰學的?”
瓔珞夸嘉聲歌唱得好,嘉聲一下有些羞澀了。
“教會老師教的。我在教堂的唱詩班唱過歌?!?/p>
“難怪?!?/p>
“你是成都人是吧?”
瓔珞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就算是吧?!?/p>
“你將來有什么打算?我說畢業(yè)以后?!?/p>
“現(xiàn)在還說不好,仗不知道打到什么時候。你呢?”
“先回北平看看家人。我奶奶、父母,還有一個妹妹。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不過我不會留在北平做事?!?/p>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準備出國,去英國留學?!?/p>
兩人就這么閑聊著,來到老霄頂。
學校在老霄頂?shù)牡烙^租了一排房子,專門安置那些久病不愈的學生。方漢平時不常咳血,加上隔三岔五患瘧疾,校醫(yī)擔心他是肺結(jié)核,也就讓他單獨住在這里,嘉聲有空來看看他。
從老霄頂,可以俯瞰整個樂山城,景致不錯。
見到陳嘉聲和李瓔珞,方漢平也很高興,不過他堅持讓兩人跟他保持距離說話。
嘉聲問了一下漢平的近況,問他還需要借什么書,方漢平讓他幫忙到圖書館借錢穆(字賓四)先生的《先秦諸子系年》。
1938年7月,留在珞珈山的四年級學生畢業(yè)離校后,除留下看管校產(chǎn)的8名教工外,撫五校長帶領最后一批教職員工揮淚告別珞珈山,來到嘉定?!皣⑽錆h大學嘉定分部”也易名為“國立武漢大學”。
六
秋季學期開學比較晚,原因是教育部命令全國大學生不分年級一律集中軍訓三個月。武大學生被安排到成都軍訓,回到樂山,已是深秋。
學校按部就班上課。學生的課余生活也很活躍豐富,文廟??偛砍霈F(xiàn)了各種壁報。暑期方漢平去成都看過一次病,做了X光照相,化驗了痰,確認不是肺結(jié)核。醫(yī)生還給了他一個偏方,用中藥白術(shù)煎水喝,一天兩次?;氐綐飞剑綕h平堅持服用白術(shù)煎水,咳血的毛病漸漸好了,就搬回寢室居住。
為了讓學生有一個強健的體魄,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電機系主任趙師梅教授每天早上帶領工學院的學生在三育學校操場跑步鍛煉,一邊跑步,一邊還帶領大家背誦英文名篇。
陳嘉聲徹底與家里失去了聯(lián)系,斷了經(jīng)濟來源,只得申請學生貸金,勉強維持生活。一天晚飯時分,學生們在宿舍食堂就著咸菜,吃著簡單的糙米飯,中文系的蔣克群三下兩下扒拉完米飯,準備去洗碗,剛站起來,突然感覺身體使不上勁,癱軟在地上。一群同學圍了上來,有同學馬上驚呼道:“完了,趴?。 ?/p>
陳嘉聲將癱軟的蔣克群背起來,對方漢平說:“你去叫董校醫(yī),我們?nèi)メt(yī)務室?!?/p>
方漢平來到街拐角董校醫(yī)家敲門,開門的是董校醫(yī)的太太。
方漢平著急地說:“董校醫(yī)呢?有同學好像得了趴病。”
董太太沒好氣地說:“都下班了,要看去醫(yī)院看?!?/p>
方漢平見董太太的態(tài)度惡劣,火氣一下沖了上來:“你什么意思?董校醫(yī)是武大的校醫(yī),就是給學生看病的。”
董太太也不示弱:“校醫(yī)也得上下班是吧?現(xiàn)在下班了?!闭f完,就要關門,方漢平強行抵著門,大聲喊道:“董校醫(yī),你出來,蔣克群要是死了,你要負責任!”
董校醫(yī)在下班之余,為了補貼家用,在家里開了一個小診所,這天傍晚正好被當?shù)厝苏埲コ鲈\了,不在家。
董太太的力氣沒有方漢平大,索性放開手,對方漢平說:“你喊也沒有用,董醫(yī)生不在家?!?/p>
方漢平聽說董校醫(yī)不在家,只好跑回校醫(yī)務室。蔣克群癱坐在醫(yī)務室門口的長椅上,幾名同學圍著他,陳嘉聲給他打氣:“克群,堅持住,一會兒醫(yī)生就來了?!?/p>
蔣克群的嘴一張一合,想說話,但已經(jīng)說不出來了。
方漢平趕回來,沖大家說道:“董校醫(yī)不在家?!?/p>
一名同學說:“我晚飯前在街上碰到他了,背著出診的藥箱,怕是出診還沒有回來。”
方漢平聽了,義憤填膺,在地上撿了一塊石頭,直接砸向醫(yī)務室的窗戶,嘴里還咆哮道:“拿著武大的薪水,不給學生看病,忙著賺外快?!?/p>
陳嘉聲出面制止方漢平的魯莽:“漢平,不要沖動,現(xiàn)在得趕緊找到董校醫(yī)。”
方漢平操起一根木棍:“誰跟我去他家?”
一名同學自告奮勇,跟著方漢平再次來到董校醫(yī)家。這次,方漢平敲門,里面完全沒了動靜,不知道屋里面是沒人還是故意不開。方漢平舉起木棍,把董校醫(yī)家門口的診所牌子一通亂砸,連窗玻璃也砸壞了,引來不少圍觀的當?shù)厝恕?/p>
蔣克群終究沒有逃脫趴病的厄運,當天晚上離開了人世。趴病是當時樂山地區(qū)常見的一種特有疾病,這個名字也是當?shù)厝私o起的。一般發(fā)病比較突然,沒有預感,輕者手腳無力,嚴重的會全身癱瘓,不能動彈,不能呼吸,很快殞命。趴病的發(fā)病原因一直不清楚,當?shù)蒯t(yī)院也沒有什么治療辦法。后來武大師生通過分析研究,發(fā)現(xiàn)是當?shù)禺a(chǎn)的井鹽中含有氯化鋇,趴病就是食用井鹽導致的氯化鋇中毒。董校醫(yī)知道發(fā)病原因后,嘗試用馬錢子治療趴病,取得了不錯的療效。此是后話。
蔣克群是基督徒,葬禮在樂山的一處天主教堂舉行。中文系老教授劉永濟(字弘度)、系主任劉賾(字博平)以及蘇雪林、徐天閔教授都來參加了葬禮。蔣克群來自河北,家鄉(xiāng)也是淪陷區(qū),葬禮沒有親人到場,學校請當?shù)厝税咽Y克群埋在郊外一座專門安葬武大師生員工的山上,后來武大人把這座墳山稱為“第八宿舍”。方漢平幫忙整理蔣克群的遺物時,看到一本美國人寫的書,叫《西行漫記》,于是留了下來。
校醫(yī)務室和診所招牌被砸,激怒了董校醫(yī),董校醫(yī)向王星拱校長表達了強烈的抗議,并提出辭呈。撫五校長苦口挽留,最后董校醫(yī)同意留下來,但學生必須賠償他的損失,給他道歉。
撫五校長把電機系主任趙師梅教授找來。
“師梅兄,你在學生中德高望重,此事又發(fā)生在李公祠,我委托你來處理,如何?”
趙師梅爽快地答應了。
師梅教授來到龍神祠,將學生召集到自修教室,開誠布公地說:“蔣君克群同學去世,我也很難過。那天晚上同學們情緒激動,我也能理解。但是,你們砸了學校醫(yī)務室的窗戶和董校醫(yī)的診所是不對的。學校醫(yī)療條件差,醫(yī)生僅有董校醫(yī)一人,眾多員工和學生看病都需要他?,F(xiàn)在,因為你們的粗暴行為,董校醫(yī)向校長提出辭職。為了大局,我希望肇事的同學能站出來,敢做敢當,賠償學校和董校醫(yī)的損失,向董校醫(yī)賠禮道歉?!?/p>
大家都沉默著,方漢平心里不服氣,不愿意道歉。
趙師梅見沒有學生站出來承擔責任,就說道:“我相信你們都是有血性的漢子,好漢做事好漢當。我給你們兩天時間想想,想好來辦公室找我?!?/p>
說完,師梅教授起身離開,就在他快走到門口時,陳嘉聲看了一眼方漢平,站了起來。
陳嘉聲喊道:“趙先生,那晚的事情我有責任,我愿意給董校醫(yī)道歉?!?/p>
方漢平見陳嘉聲站起來,也站起來:“不關他的事,校醫(yī)務室的窗玻璃,董校醫(yī)的診所,都是我砸的。我可以為這事道歉。但是,董校醫(yī)拿著武大的薪水,自己在外行醫(yī),耽誤了蔣克群的治療,是不是也該承擔責任?”
趙師梅轉(zhuǎn)回來,語重心長地對他倆說:“現(xiàn)在國難當頭,我華夏兒女能抵御外辱的武器只有團結(jié)。武大在樂山,當做國人團結(jié)的表率。董校醫(yī)沒能及時給蔣同學診治,留下遺憾,但他是下班時間行醫(yī),學校也沒有相關規(guī)章不允許。學校會在這件事中吸取教訓,完善課余時間員工學生的診療需求?!?/p>
師梅教授言辭懇切,跟方漢平一道去董校醫(yī)家砸牌子的同學也站了起來:“趙先生,砸招牌的也有我?!?/p>
歌詠社開始為1939年的新年聯(lián)歡會排練,社長朱銘讓陳嘉聲負責刻蠟板油印歌譜,安排李瓔珞和許靖媛去買印歌譜的紙張。吃過晚飯,李瓔珞要許靖媛跟她一起送紙去學生活動室,許靖媛忙著織毛衣的袖口,就讓瓔珞自己去。
瓔珞來到學生活動室,見陳嘉聲一個人在那里專心地刻著蠟紙。天氣寒冷,嘉聲穿得也單薄,不時哈氣暖手。瓔珞本想把紙放下后就離開,但看著嘉聲那樣專注,暖色的燈光下輪廓分明的臉龐,竟生出了一絲感動和憐愛。等嘉聲刻完一張,瓔珞忍不住叫了一聲:
“陳嘉聲——”
嘉聲回頭,發(fā)現(xiàn)瓔珞站在門口,趕緊招呼她。
“你來了?來來,坐坐。”
“我送紙過來?!?/p>
“正好,我刻完了,馬上開印,你幫我一下?”
此時拒絕顯然是不可能的,瓔珞只得挽起袖子,幫陳嘉聲油印。這是兩人如此近距離的相處,窗外吞噬在黑夜中,只有活動室昏黃的燈光陪伴著他倆,除了滾筒在絲網(wǎng)上吱吱的印刷聲,偶爾,遠遠的街道上會傳來打更的聲音:“天干河淺,火燭小心?!背铆嬬笳碛『玫淖V子的時候,嘉聲也會偷偷看她,白皙的皮膚,略帶神秘幽怨的眼神,加上幾絲飄散的頭發(fā),昏暗的燈光中如油畫般迷人。
歌譜快印完的時候,朱銘和歌詠社一名男同學來了。朱銘嚷嚷著餓了,請大家去吃湯圓。瓔珞推說自己有事,先走了。
那一夜,瓔珞久久不能入睡。自從被楊增強娶為姨太太,她就失去了戀愛的權(quán)利。除了楊鎮(zhèn)安,她本能地拒絕跟同齡的男子近距離接觸,更不用說單獨相處。她知道楊增的勢力有多大,知道楊增褫奪人的生命就像對著羽毛吹一口氣那樣簡單。她要保護自己,也不能傷害別人。她能隱隱感到陳嘉聲對自己的好感,但自己堅決不能給他任何希望。不過,今晚的一切,又好像是一股暖流,讓她堅冰一樣的內(nèi)心開始溶化,但她必須制止這樣的溶化。
同樣的一夜,也讓陳嘉聲仿佛做了一場夢。他知道,自己這樣一個來自淪陷區(qū)的窮學生,是不敢貿(mào)然追求女孩子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讓半個中國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大學畢業(yè)報效國家,救亡圖存,是很多大學生的理想抱負,嘉聲也不例外。但是,青春年少的熱血男兒,誰又不想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呢?特別是遇到了自己心儀的女子,誰又能抗拒戀愛的誘惑呢?
進入12月,文學院傳來令人興奮的消息。原來任教四川大學的朱光潛(字孟實)教授,因不滿教育部派程天放接任川大校長,辭職來到武大。
31號,新年的前一天,靖媛去嘉樂紙廠門市部買了一張淺藍色的大紙,把織好的毛衣包裹起來。
迎接新年的聯(lián)歡會在學校禮堂舉行,各院系、社團都出了節(jié)目。在晚會開始前,撫五校長發(fā)表了簡短的新年祝詞。
撫五校長說:“各位同學,各位先生:今天是1938年的最后一天。自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以來,多數(shù)大學,都受到敵人的直接或間接的摧殘,雖有臨時聯(lián)合大學之組織,然而因為種種不便,都不能履行經(jīng)常教學的軌范。所幸武大偏居比較安全的地方,圖書儀器,可以照常使用。我們更應當利用這個絕無僅有的機會,多求一些專門學識,以備國家之征用。這是我們的特別機會,同時也就是我們的特別責任?!?/p>
風潮歌詠社獻演的合唱曲目《我所愛的大中華》是由歌唱家李抱忱填詞的一首愛國歌曲,在大專院校中頗為流行傳唱。
聯(lián)歡會結(jié)束后,興奮的學子們意猶未盡,他們成群結(jié)隊地走在大街上,還不停地歌唱。嘉聲注意到,一貫矜持含蓄的瓔珞,也表現(xiàn)出少有的興奮和天真。朱銘招呼二十來名歌詠社的隊員到一家小飯館,聚餐守歲,迎接新年。
朱銘來自上海,姐姐在重慶的美國大使館任職,家境優(yōu)渥,喜歡熱鬧。菜還沒有上桌,朱銘先給大家出了一副對聯(lián)的上聯(lián),讓大家對下聯(lián)。上聯(lián)是:顧如顧友如。
顧如是外文系的講師,兼女生指導委員會委員,美國加州大學碩士畢業(yè),號友如。顧先生是位女士,曾是南開中學出名的?;?,可見她在男同學中的女神地位。
一名男生接過話:“這個不難,陳源陳祖源。”
文學院院長陳源教授,字通伯,筆名陳西瀅,早年留學英國,才女作家凌淑華的丈夫。北洋政府時期在北大任教授,已是名噪一時的專欄作家。據(jù)說因為擔任院長,為了不讓人說閑話,堅決不允許夫人凌淑華在武大任職。陳祖源是巴黎大學博士畢業(yè),歷史系教授。
嘉聲提出異議:“這個不好。顧如顧友如是同一個人。陳源陳祖源雖對上了,但是兩個人。”
朱銘接過話:“嘉聲說得對。上聯(lián)說的是一個人,下聯(lián)也應該是一個人為妙?!?/p>
嘉聲一拍腦袋,說道:“哲學系高翰先生字公翰。高翰高公翰,豈不是對上了?”
大家都覺得很妙。這時菜上桌了,朱銘招呼大家吃菜喝酒。
靖媛不勝酒力,但喝得比較主動,很快就把自己喝暈了。瓔珞提出來送靖媛回寢室,嘉聲說他也一起送送。
靖媛一路傻笑,說自己沒有喝多,就是開心,她不要瓔珞攙扶,證明自己沒喝多。到了“白宮”門口,靖媛讓嘉聲等一下,不要著急離開,嘉聲只好等在門口,看著瓔珞和靖媛往院子里走,大約是喝了酒的緣故,嘉聲鼓起勇氣喊了一聲:“李瓔珞——”
瓔珞回頭。
“你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p>
瓔珞折回來。
“我……我想,咱們可不可以做朋友?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
瓔珞明白嘉聲是什么意思,沉默了一小會,堅定地回答:
“不可以?!?/p>
瓔珞的拒絕讓嘉聲敏感的內(nèi)心一震。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追求女孩子,他并沒有應對女孩子拒絕的經(jīng)驗。
“為什么?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不為什么,就是不可以。”
“是不是因為我不夠先進?”
“不是,你……很先進。”
“你可以告訴我哪里不好,我可以進步?!?/p>
酒精的力量讓嘉聲情不自禁地拉起瓔珞的雙手,瓔珞想抽回來,可被嘉聲死死地拉住,抽不回去。
“嘉聲,你很優(yōu)秀,真的??墒?,跟我,不合適。”
“我們可以慢慢增加了解。不了解,怎么知道不合適呢?”
“這是我的問題,跟你沒關系。反正是不合適?!?/p>
瓔珞堅決地把手抽了回來。
靖媛到寢室拿上包裝好的毛衣準備送給嘉聲,回到門口,正好目睹了嘉聲握著瓔珞手不放的一幕。她呆住了,看著自己苦心為陳嘉聲編織的毛衣,眼淚奪眶而出。
瓔珞把手抽回來后,再次堅決地說:“以后你不要再找我,歌詠社我也不會去了?!闭f完,轉(zhuǎn)身向?qū)嬍易呷?。靖媛看見瓔珞走過來,閃身躲進暗處,待瓔珞消失在黑暗中,她略帶哭腔地沖呆站在門口的嘉聲喊道:
“陳嘉聲,你回去吧,沒事了?!?/p>
1938年的最后一夜,陳嘉聲、李瓔珞、許靖媛三人都失眠了。陳嘉聲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可救藥地愛上了李瓔珞。嘉聲希望走進瓔珞的生活,正如他說的,不了解,怎么知道不合適呢?
李瓔珞的失眠是因為她意識到自己可能愛上了陳嘉聲!本來,單獨相處印制歌單的那天晚上,她已有了這種朦朧的感覺,今天嘉聲的表白像一道閃電,擊穿了她防御的鎧甲。理智告訴她必須堅決地拒絕,但情感又如奔涌的洪流,無法阻攔。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無論如何,她都必須去阻攔這股洪流!她不能給陳嘉聲任何希望。
許靖媛感到很委屈。第一次表白被陳嘉聲拒絕后,她想用行動去打動他,偷偷給他織了毛衣。她知道嘉聲已經(jīng)斷了經(jīng)濟來源,靠學生貸金維持學業(yè),她覺得這件毛衣的溫暖,足以感動他的心。但是,她沒有想到的是,陳嘉聲的心里有了李瓔珞!她喜歡嘉聲,但不會讓他施舍感情;她是瓔珞的好友,她應該祝福她,但瓔珞卻拒絕了陳嘉聲。愛情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你愛的人不愛你,他愛的人又不愛他,就好像是在捉迷藏。遇到兩心相悅的人,真是很難的一件事。
七
期末大考結(jié)束,寒假開始了,能回家的同學自然回家了,來自戰(zhàn)區(qū)的同學只能留守樂山。經(jīng)人介紹,嘉聲去一個大戶人家給孩子補習功課,賺取一點生活費。楊鎮(zhèn)安照例和李瓔珞回成都。楊鎮(zhèn)安的心情不好,因為這次大考,俞忽教授的結(jié)構(gòu)學課程,全班只一人及格,張貼出來的成績榜,除及格的同學外,全是紅字(按當時武大的慣例,考試成績張榜公布,只寫學號,不寫名字。不及格者用紅色書寫)。靖媛住到了舅舅家,將毛衣送給了舅舅,也不再提戀愛的事情了。
短暫的分別,沒有擋住嘉聲對瓔珞的思念。每當他一人待在冷冷清清的寢室的時候,就用給瓔珞寫信來打發(fā)時間??墒沁@些信寫完,并不能寄出去,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該寄到哪里。
楊增忙于在前線指揮戰(zhàn)事,春節(jié)沒有回成都,偌大的宅院,顯得冷冷清清。瓔珞從學校圖書館借了英文版的《簡愛》回來看,但看著看著就走神了。簡愛寄人籬下的身世,對羅切斯特愛而不能,仿佛寫的就是自己。
除夕之夜,吳其昌特意叫了幾位來自淪陷區(qū)的學生到家中吃飯,其中包括陳嘉聲。師母諸湘準備了涮羊肉,以解學生們的思鄉(xiāng)之情。
吃飯的時候,嘉聲問起胡適、蔡元培、王云五三位先生倡議征文結(jié)集出版,為商務印書館董事長張元濟(字筱齋,號菊生)先生祝壽一事,吳先生介紹說,1947年是菊生先生七十大壽。菊生先生向來反對做壽,胡適之先生和蔡元培先生覺得無論如何,也得向這位好友、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業(yè)和教育事業(yè)的巨擘表示一下敬意,于是跟商務印書館總經(jīng)理王云五商量,向?qū)W界征集論文,編輯出版《張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紀念論文集》一書,作為獻給菊生先生的生日禮物。論文的范圍涉獵哲學、社會科學、藝術(shù)、文學、史學。吳其昌教授貢獻的論文是《甲骨金文中所見的殷代農(nóng)稼情況》。菊生先生親筆作信向其昌教授感謝,有此殊榮的僅蔡元培、胡適之、王云五、黃炎培和其昌教授。
嘉聲和同學們對其昌教授肅然起敬,嘉聲更是冒昧希望其昌教授能惠借此書給他拜讀。吳其昌爽快地答應了,讓夫人從書架上取出此書給了陳嘉聲。
抗戰(zhàn)進入第三個年頭,國軍依然處于日寇的進攻之中,雖殊死抵抗,粉碎了日寇“三個月占領中國”的叫囂,但已無反攻之力??箲?zhàn)進入相持階段。戰(zhàn)爭的長夜,何時是個盡頭,讓每一個中國人都感到哀傷。
伴隨春天的腳步,新的學期開始了。這一學期,已經(jīng)進入大二的外文系開設了朱光潛教授的《英詩選讀》課。朱先生早年留學英國、法國,獲歌德母校斯特拉斯堡大學博士學位。他給年輕讀者寫的通俗讀物《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暢銷全國,具有很大的影響,同時還出版了克羅齊的譯著《美學原理》和自己的專著《文藝心理學》。
朱光潛教授身材瘦小清癯,神采奕奕。他選定美國詩人帕爾格雷夫(Francis T. Palgrave)主編的《英詩金庫》(The Golden Treasure)作為教材,這是當時全世界的標準選本。
對于李瓔珞、許靖媛她們來說,能聆聽朱光潛這樣的名教授教誨,無疑是件幸福的事情。朱先生上課并不按照教材的編年史次序,而是以文學品位為主,教授學生什么樣的詩是好詩。他的講授不偏重技巧格律的分析,而是讓學生學會體驗感受詩中韻味,學會用眼去看詩人所見,用耳去聽詩人所聞。比如講到雪萊的《西風頌》,他說:“這最后的一句,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中國自有白話文以來,似乎人人都會朗誦:冬天已經(jīng)來臨,春天還會遠嗎?這是對雪萊這首詩的浮淺的理解。我們只有把五段十四行詩一氣讀完,才能感受到詩中天象四節(jié)的循環(huán),人心內(nèi)在的悸動,感受到詩人磅礴宏偉的力量。雪萊在《西風頌》中歌頌的是一種狂野的精神,一種摧枯拉朽的青春力量……”
朱先生用帶有安徽口音的英文,大聲地朗讀著《西風頌》,不停地揮舞手勢,仿佛他瘦小的身體里,蘊藏著無窮的力量。
寒假結(jié)束時朱銘從重慶她姐姐那里帶回來一臺唱機和一些唱片,歌詠社的活動中又多了一個節(jié)目——大家坐在一起聽唱片,主要是西洋歌曲和完整的歌劇錄音。但李瓔珞新學期開學后再沒有參加過歌詠社的活動,許靖媛倒是來聽唱片,對陳嘉聲愛答不理。陳嘉聲心灰意冷,只得埋頭苦讀。
春末夏初,青聯(lián)劇社來到樂山,演出曹禺的話劇《日出》,一時間,成為樂山城的一件文化盛事。陳嘉聲看到演出海報上導演的名字是鄭云蔚,就來到劇社住的旅館打聽,果然是那個當年的鄰居和小時候的玩伴。鄭云蔚畢業(yè)于國立北平大學藝術(shù)學院戲劇系,是一名職業(yè)戲劇人??箲?zhàn)爆發(fā)后,他帶領自己組建的青聯(lián)劇社,一路南下,駐扎在重慶。
鄭云蔚沒想到在樂山能遇到故交,很高興,還把飾演陳白露的女演員唐夢介紹給嘉聲。幾年不見,鄭云蔚身上多了一些江湖氣,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大許多。唐夢天生就是做演員的料,長相嫵媚妖艷,一看就是那種善于逢場作戲的女子。陳嘉聲找去的時候,兩人正在卿卿我我。
鄭云蔚熱情地請陳嘉聲看戲,把演出經(jīng)理叫來,當場給了嘉聲兩張票。
看著手里的兩張戲票,嘉聲似乎找到了重新接觸李瓔珞的理由。第二天在文廟上完課,他在水西門的拐角等著李瓔珞,當李瓔珞獨自從陜西街走過來時,嘉聲叫住了她。
“李瓔珞——”
瓔珞差不多半個學期沒見嘉聲了,聽到曾經(jīng)熟悉的瓷實的嗓音,先是一怔,然后像驚慌的兔子一樣有一種本能的逃避。
“你?你……有事嗎?”
“你好嗎?”
瓔珞很快恢復了鎮(zhèn)靜。
“我很好?!?/p>
陳嘉聲拿出兩張戲票:“我想請你看戲,《日出》。”
還沒等李瓔珞回答,許靖媛從后面躥出來,一把奪過嘉聲手中的戲票。
“好啊,有人請看戲,為什么不接受呢?”
靖媛在經(jīng)歷了兩次情感的踏空后,很快從失落中恢復過來。既然陳嘉聲心里沒有自己,自己也沒有必要像個怨婦一樣悲悲切切,緣分未到,不能強求,說不定哪天閉眼走路就碰上了白馬王子,所以,靖媛又變得活潑開朗,一幅沒心沒肺的樣子。
嘉聲的戲票被靖媛奪去,好像被人識破了心中的秘密,臉一下紅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靖媛把票還給嘉聲:“跟你鬧著玩兒的,你們?nèi)タ窗伞!?/p>
瓔珞給出了拒絕:“對不起,我沒時間?!?/p>
顯然,瓔珞是拒絕跟嘉聲一起去看戲,嘉聲也沒接票。
“要不你倆去吧,我還能搞到票,導演是我朋友?!?/p>
靖媛追問:“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p>
“那我就不客氣了。瓔珞,咱們走,早些吃晚飯?!?/p>
靖媛說著拽起瓔珞的胳膊往白塔街方向去了,剩下嘉聲一人站在路口。
作為曹禺的第二部戲劇作品,《日出》首演剛兩年,在戲劇界引起巨大反響。鄭云蔚作為北平人,對曹禺在劇本中表現(xiàn)的平津地域文化自然很熟悉,他執(zhí)導的版本在重慶演出時也獲得了不少好評。
《日出》在樂山連演了三場之后,武大的學生戲劇社搞了一次與劇組主創(chuàng)的交流活動,方重(號蘆浪,外文系主任)、蘇雪林、費鑒照等教授應邀參加,大家把《日出》與挪威劇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進行了比較,圍繞陳白露是應該跟方達生出走還是自殺展開了討論。在那次討論會上,鄭云蔚認識了許靖媛。
星期天,李瓔珞正在“白宮”的院子里晾曬剛洗好的衣服,許靖媛的表妹胡宜芯氣喘吁吁地跑來。
“瓔珞姐姐,我表姐呢?”
“出去玩了,有事嗎?”
“我奶奶病了,想見表姐?!?/p>
靖媛一早離開寢室,跟瓔珞說鄭云蔚邀請她游覽凌云寺,想來只能找陳嘉聲跑一趟凌云寺,喊回許靖媛。
陳嘉聲在自習室研讀《張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紀念論文集》,李瓔珞的出現(xiàn)讓他很意外,得知原委后,趕緊收拾好書本,乘船過江去往凌云寺。
凌云寺在與樂山城區(qū)隔江相望的凌云山上,凌云山又位于岷江和大渡河交匯處,因江邊坐擁樂山大佛而聞名。陳嘉聲按時辰估計鄭云蔚和許靖媛應該在看大佛,于是匆匆穿過寺內(nèi)寶殿后來到大佛像。遠遠地,嘉聲看見鄭云蔚和許靖媛并排坐在佛像的腳背上,鄭云蔚摟著許靖媛的腰,兩人很親密的樣子。
陳嘉聲在背后喊了一聲:“許靖媛——”
兩人回頭,見是嘉聲,鄭云蔚松開手,靖媛有些不自在。
鄭云蔚有些調(diào)侃地:“嘉聲,你不是在跟蹤我們吧?”
“沒那工夫。靖媛,你外婆病了,要不趕緊去你舅舅家?!?/p>
聽說外婆病了,靖媛抬腿就走。
顯然,鄭云蔚在追求許靖媛。雖說是發(fā)小,畢竟多年未見,嘉聲并不真正了解已經(jīng)成為知名戲劇導演的鄭云蔚。第一次見面能覺察到他與演員唐夢的關系不一般,現(xiàn)在又對許靖媛示好,看來鄭云蔚喜歡沾花惹草,用情不專。
轉(zhuǎn)天下課后,陳嘉聲在宋嫂的豆腐腦攤邊看見許靖媛和同學吃豆腐腦,于是過去跟她打招呼。
“靖媛——”
靖媛見是嘉聲,向他表示了謝意:
“謝謝你去大佛找我?!?/p>
“你外婆怎么樣了?”
“好了,沒事了?!?/p>
“你……一會兒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聊聊?!?/p>
“聊什么?”
“關于鄭云蔚,我們一起長大的,我了解他?!?/p>
靖媛想了一下:“好呀?!?/p>
靖媛吃完豆腐腦來到大渡河邊,河上是連成片的竹排,陳嘉聲已經(jīng)等候在那里。
“你說吧,鄭導演怎么啦?”
“他是不是在追求你?”
鄭云蔚有才華,靖媛是有點喜歡他。當他主動邀請靖媛同游凌云寺,靖媛就答應了。兩人在游覽中也聊得很開心,鄭云蔚很自然地攬住她的腰時,靖媛并沒有意識到拒絕。但當陳嘉聲把關系挑破后,許靖媛突然有一種報復的心理。
“是的,他在追求我。這關你的事嗎?”
“我……是想告訴你,鄭云蔚這個人未必靠得住?!?/p>
“謝謝你!鄭云蔚靠不靠得住,我知道,不需要你來告訴我。還有事嗎?沒事我走了。”
“靖媛,自由戀愛是你的權(quán)利,但我還是希望你慎重一些。鄭云蔚這個人……”嘉聲欲言又止。
“鄭云蔚這個人怎么啦?”
“我知道背后說人壞話不好,但我還是想告訴你,鄭云蔚比較花心,我怕他對你不負責。”
靖媛淡淡一笑:“你把我當小孩子是嗎?我就是喜歡他,他花心我也喜歡他?!?/p>
這句話顯然是氣陳嘉聲的。靖媛說完,有一種心理上的快意,頭也不會就走了。
嘉聲看著靖媛的背影,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對還是錯。
晚飯時分,陳嘉聲和方漢平就著咸菜吃米飯。兩人挑了一堆飯里的老鼠屎、砂子、稗子,剛準備開吃,鄭云蔚跑進來了。
“嘉聲,走,出去打牙祭,我請客。漢平也去?!?/p>
陳嘉聲回答:“我這剛弄完。”
鄭云蔚拉起嘉聲和方漢平:“你們這盡是老鼠屎、砂子的八寶飯有什么好吃的?!?/p>
方漢平婉拒了:“我還有作業(yè)要完成,就不去了?!?/p>
嘉聲拗不過鄭云蔚,隨他出去了。
兩人來到一家小館子,飾演方達生、張喬治、潘月亭、胡四的演員和負責演出的經(jīng)理都到了。原來《日出》在樂山場場爆滿,劇社收入不錯,今天慶賀慶賀。
鄭云蔚把陳嘉聲介紹給大家,說了一些他倆小時候的趣事,酒過三巡之后,就插科打諢了。
潘月亭說,鄭云蔚只做導演可惜了,胡四應該他來演。方達生說鄭導演不夠帥,不像面首。張喬治說,面首又不是刻在腦門上的,關鍵是鄭導演有經(jīng)驗。胡四開玩笑說,原來鄭導演經(jīng)常吃軟飯。鄭云蔚也不生氣,說吃軟飯也得靠本事??傊?,他們聊的話題,讓陳嘉聲格格不入,插不上嘴。潘月亭問唐夢是不是最近看得緊,有沒有發(fā)展新的陳白露?鄭云蔚神秘地說,有的,外文系的一個妞,湖南妹子。聽到這里,嘉聲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忍不住問道:
“蔚子,你說的是許靖媛吧?”
“是啊,那天我正跟她說戲呢,要不是你打斷,后面還有戲?!?/p>
鄭云蔚說這話時,有些不懷好意,陳嘉聲感到迷惑:
“許靖媛要演陳白露?”
大家都笑了。潘月亭告訴他:“小老弟,你對這位發(fā)小知其一不知其二。鄭導演每到一處公演,都會培養(yǎng)一名陳白露的。要不說他經(jīng)驗豐富,可以演胡四呢。”
胡四接過話:“鄭導演才是真正的潘月亭?!?/p>
陳嘉聲完全明白了,鄭云蔚是一個情場老手,許靖媛正是他的下一個獵艷目標。
也許是喝了酒,仗著酒勁,陳嘉聲突然提高了嗓門。
“你不能欺負許靖媛?!?/p>
“欺負?怎么能叫欺負呢?對了,你是不是對她有意思?如果你想追求,我讓給你。”
“我對她沒意思,但你不能碰她!”
鄭云蔚受到挑戰(zhàn),酒精的作用下也沒那么理性了。
“既然你沒意思,還不讓我碰,你什么邏輯?你以為你是誰?對了,你以為你是方達生,要做拯救陳白露的上帝?可惜啊,陳白露不領你的情,就是自殺也不會跟你走的?!?/p>
陳嘉聲說了一句:“齷齪!”然后站起來準備離席,鄭云蔚一拍桌子,指著陳嘉聲說:“你說誰齷齪?你說清楚了。”
陳嘉聲的血氣上來了,沖鄭云蔚:“說你怎么啦?你就是垃圾,齷齪!”
鄭云蔚沖過去要打陳嘉聲,陳嘉聲也不示弱,準備跟鄭云蔚過手,眾人趕緊過去拉架,推搡之中,陳嘉聲后退踩空臺階,捂著腳痛苦不已。
陳嘉聲因為腳背骨裂暫時住進了仁濟醫(yī)院的三等病房,方漢平告訴嘉聲,坊間都說,鄭云蔚追求武大女生起沖突,武大男生受傷住院,《日出》的后續(xù)演出取消,青聯(lián)劇社離開樂山。
李瓔珞帶著些水果來看陳嘉聲。瓔珞說,靖媛現(xiàn)在的情緒不是很好,她是替靖媛來看嘉聲的,對他表示感謝。
兩人坐在病房里,不知道從何說起,稍顯尷尬。李瓔珞突然說:
“靖媛喜歡你……”
“我知道……她跟我說過。”
“你不喜歡她?”
“有時候我覺得靖媛更像我妹妹。”
“所以你要保護她。”
“瓔珞,我心里已經(jīng)有一個人了,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再喜歡別人。”
瓔珞當然明白嘉聲的意思。情感與理智的較量,現(xiàn)在成了她心中的枷鎖,有時壓得她喘不過氣,甚至她也想過逃離,轉(zhuǎn)學去西南聯(lián)大。如果要離開武大,又怎么跟楊鎮(zhèn)安解釋呢?
瓔珞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緩緩地對嘉聲說道: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有一個女孩子,出生不久,父親得病去世了,母親帶著她去軍閥老爺家做奶媽。軍閥老爺?shù)亩藘鹤?。女孩子的母親后來又做了二太太身邊的貼身傭人,二太太也認女孩子做干女兒,與她的兒子兄妹相稱,兩人從小一起玩耍、讀書、長大。后來,女孩子的母親得病去世了。在女孩子17歲的時候,軍閥老爺強行娶她做了第六房姨太太……”
說到這里,瓔珞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是她第一次跟一名陌生人講述自己的身世。她的隱忍、屈辱,從來沒有這樣流露過。嘉聲明白了這是瓔珞自己的故事,他震驚了!
瓔珞繼續(xù)說:“軍閥老爺?shù)牡匚缓芨?,勢力很大,女孩子只能屈從。她的義兄哥哥喜歡她,也不敢反抗。女孩子明白,如果要解救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正當?shù)睦碛呻x開軍閥老爺,然后慢慢地,越走越遠……所以她選擇了上大學。老爺以前娶的太太都沒什么文化,他也認為女孩子讀了大學,陪他跟政治人物打交道會很有面子,所以就同意了……”
嘉聲愣愣地問了一句:“未來,女孩子怎么打算?”
瓔珞:“她必須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刻苦學習,大學畢業(yè)后出國留學,這樣,她就可以離開了……”
瓔珞說完,兩人都陷入沉默之中。瓔珞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給嘉聲說這些。她不需要嘉聲同情她,憐憫她,也不指望嘉聲能幫助她。嘉聲只是一名來自淪陷區(qū)的普通大學生,他沒有任何改變現(xiàn)實的能力。但就在剛才,自己有這樣的沖動,不能控制的沖動,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那樣說出了自己的身世。嘉聲聽完,除了震驚,腦中一片混亂。生逢亂世,什么樣不可思議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就在武大西遷樂山不久,有兩名教授也娶樂山女子為姨太太,激起了女教師們的反對。幾名女教師和一些教授夫人聯(lián)名致信王星拱校長,要求學校辭聘那兩名教授。學生來自五湖四海,家庭背景紛繁復雜,但自己喜歡的李瓔珞是這樣的身世,超出了嘉聲的想象!任何安慰勸解都是蒼白無力的。更重要的是,他還能愛她嗎?他能繼續(xù)追求她嗎?
瓔珞默默地走了。嘉聲想挽留,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瓔珞離開病房。
方漢平讀過蔣克群遺留下來的《西行漫記》后,開始關注有關紅色西北的消息。雖然“西安事變”后國共開始第二次合作,八路軍在國統(tǒng)區(qū)建立了辦事處,中共的《新華日報》公開出版,但有關延安的報道還是遭到了政府當局的封鎖。去年10月,曾經(jīng)中斷活動的“抗戰(zhàn)問題研究會”重新在李公祠的理學院恢復成立,經(jīng)常組織討論會和張貼壁報,引起了漢平的興趣。尤其是壁報,化學系學生孫順潮(即后來的著名漫畫家方成)畫的漫畫,圖文并茂,幽默犀利,更是得到大家的喜愛。漢平加入了“抗研會”,接受進步思想的熏陶。
三天之后,嘉聲拄著拐杖回到寢室修養(yǎng),大多數(shù)時間只能躺在床上看書,方漢平于是把那本《西行漫記》給了嘉聲。
當嘉聲可以拄拐走動后,就去教室上課了,歌詠社的活動也照常出席。一天在聽完歌劇《蝴蝶夫人》的唱片后,許靖媛主動來跟陳嘉聲說話。
“陳嘉聲,謝謝你啊!”
“沒什么,都過去了?!?/p>
靖媛天性就是一個樂觀的人,很快就從煩惱中解脫出來,變得無憂無慮。
“李瓔珞說,你在北平還有一個妹妹,跟我長得像,是嗎?”
“不是長得像,是性格,說話比較像?!?/p>
“我可不會說你們北平話,什么后面都加‘兒,《日出》那幫演員都是這么說?!?/p>
“曹禺先生是天津人,《日出》里的方言是天津話,跟北平話不一樣?!?/p>
“我們南方人聽都差不多。最近見瓔珞了嗎?”
陳嘉聲搖搖頭:“她不太愿意見我?!?/p>
“你既然喜歡人家,就主動一點嘛。是不是她拒絕過你,你傷自尊心了?”
陳嘉聲又搖搖頭,看來,靖媛并不知道瓔珞的身世。
“男人嘛,臉皮就要厚一點。女孩子拒絕你說不定是考驗你,你要堅持?!?/p>
“大家功課都比較忙,瓔珞說準備將來出國留學,估計是不太愿意在感情上浪費時間。”
“我也準備出國留學,我舅媽說念外國文學,還是應該出國留學的?!?/p>
兩人在大成殿門口分了手,靖媛進了圖書館。陳嘉聲決定再跟瓔珞見一面,《西行漫記》里寫到的紅色中國,是跟國統(tǒng)區(qū)完全不一樣的地方,如果瓔珞愿意,可以去那里,就可以徹底擺脫她的軍閥丈夫的控制。
這一次,陳嘉聲和李瓔珞是在岷江上的小船上見的面。江邊的小船,一方面用作擺渡船送人過江,另一方面也可租給客人當游船,在江上慢慢地劃,聊天談心——當然也可以作為戀人約會的場所。
嘉聲首先謝謝瓔珞去醫(yī)院看望他,瓔珞說是受靖媛的委托,主要是靖媛有些擔心,不知道傷勢如何。
“你的情況,學校里沒人知道吧?”
嘉聲突然說起這個話題,讓瓔珞感覺有些突然。
“楊鎮(zhèn)安就是跟你一起長大的那位少爺?”
瓔珞點點頭:“我也不知道……那天為什么會把這些告訴你。學校里沒人知道,除了楊鎮(zhèn)安,他也很苦惱。他要我跟他去淪陷區(qū),我不愿意,我不想過亡國奴的生活。”
“可以去陜北,那里國民政府管不了,也不用當亡國奴。那里有一所紅軍大學,北平上海有不少年輕人去那里上紅軍大學。”
瓔珞搖搖頭:“沒那么容易。只怕還沒出四川,就給攔住了。”
“我可以陪你去,提前做好計劃,絕對保密,就能做到萬無一失。”
“我想還是先在這里念完大學,念完大學就可以正正當當?shù)爻鰢魧W了?!?/p>
嘉聲悵然若失。他既不能幫助瓔珞擺脫困境,也無法將兩人的關系推進一步。人生總是充滿了曲折,好在自己還年輕,還可以等待瓔珞。這么想想,嘉聲也就釋然了。
八
嘉聲的腳傷完全恢復能行走自如的時候,春季學期就結(jié)束了。暑假來臨,陳嘉聲找了一份在嘉裕堿廠上班的苦力活,同時繼續(xù)兼職做家庭教師;方漢平回了巴東老家;楊鎮(zhèn)安參加工學院安排的工地實習;瓔珞決定留在樂山,利用假期時間看書學習。
樂山的夏天,歷來暑熱難擋。立秋以后,又遭遇民間說的“秋老虎”,連續(xù)十幾天紅日高照,天氣晴朗干燥。嘉聲前一天上夜班,上午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市區(qū)。他在宋嫂的小吃攤上要了一碗豆腐腦,掏出廠子里發(fā)的夜宵饅頭,吃飽后準備回寢室洗個澡,好好睡一覺。經(jīng)過玉堂街,正好碰到李瓔珞和許靖媛。
瓔珞和靖媛覺得寢室太熱,想到樂山公園找一處涼快的地方看書。三人簡單地寒暄了幾句,就分手了。
嘉聲拐上土橋街的時候,嗚嗚嗚和當當當?shù)姆揽站瘓舐曧懫饋砹?。嗚嗚聲來自嘉裕堿廠的蒸汽鍋爐,當當聲是樂山公園后山六角亭的大鐵鐘發(fā)出來的。大鐵鐘本來是樂山城中午的報時鐘,1938年以后,隨著日軍敵機的偶爾進犯,就成了跑警報的警報鐘。跑警報是樂山當?shù)厝说恼f法,每當防空警報響起,有人就會在街上喊“發(fā)警報了——”。市民們收拾金銀細軟往老霄頂、篦子街、大佛壩幾個方向跑,躲避敵機的轟炸。但是,早期防空警報很頻繁,日機轟炸的事情幾乎沒怎么發(fā)生過,大家對警報也就習以為常,放松了警惕。
天空傳來飛機的轟鳴聲,一架灰色的大飛機從南邊飛臨樂山上空,街上的老百姓慌成一團,習慣性地往跑警報的地方奔跑,嘉聲也加快了回寢室的步伐。大飛機盤旋一圈后就飛走了,慌亂的百姓放慢了腳步,以為又是虛驚一場。
大家的議論還沒結(jié)束,防空警報再次響起來。有人說,不用緊張,這是解除警報。話剛落音,只見烏壓壓的日本軍機群已經(jīng)飛抵樂山上空,投下一枚枚罪惡的炸彈,沒等樂山市民反應過來,巨大的爆炸聲在城區(qū)開始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嘉聲也被最初的爆炸聲和逃竄的人群嚇懵了,但是他的大腦很快從空白中恢復過來,第一時間想到是李瓔珞在哪里?她有沒有危險?
嘉聲掉頭往樂山公園的方向跑去。一路上不斷有飛機的呼嘯聲掠過,炸彈爆炸的火光沖天,燃燒的房屋轟然垮塌。樂山公園的人不多,人們都跑向那些看似可以遮擋的地方躲避轟炸。瓔珞和靖媛本來尋到一處涼亭看書,還沒坐下,日本人的飛機就來了。炸彈投下后,兩人慌亂中隨著人流尋找安全的地方。
嘉聲看到了瓔珞和靖媛,喊了她們的名字,向她們跑去。就在三人快跑到一個可以遮擋的地方的時候,眼見著一枚炸彈落到公園中的中山紀念堂,嘉聲將兩人往前一推,炸彈爆炸了,氣浪混雜著泥土將嘉聲掀倒在地。
短暫的寂靜之后,瓔珞和靖媛回頭,看見嘉聲被埋在泥土之中,于是過去拼命刨開泥土。
所幸嘉聲并未受傷,只是被炸彈的爆炸聲震暈,慢慢恢復了意識。三人再找了一處掩體,躲避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炸彈爆炸的聲音漸漸減少,飛機的轟鳴聲遠去,只見樂山城濃煙滾滾,烈焰飛騰,天空血紅,灼浪撲面。房屋建筑垮塌的聲音伴隨著痛苦的呼號,讓樂山城頃刻間變成了人間地獄。
三人從掩體中走出來,面對眼前悲慘的情景,一句話說不出來。一架敵機再次光顧樂山上空,進行超低空飛行。這是日軍專門派來拍攝轟炸后的樂山城景象的飛機。靖媛低聲說了一句“我去舅舅家看看”,匆匆離開了。
嘉聲加入了由消防隊、市民和大學生組成的搜救隊伍,從還在燃燒的房子中抬出受傷的市民,從瓦礫堆中救出奄奄一息的老人……
瓔珞幫忙做一些救護工作,給沿街就地躺坐的受傷市民包扎止血,幫助他們尋找家人。一個小孩的哭聲引起了瓔珞的注意。宋嫂的女兒貞貞站在已經(jīng)損毀的木器店前,不住地啼哭。旁邊,宋嫂的小吃攤也被炸散了架,透過殘煙敗火,隱約可以看到宋木匠和宋嫂的尸體。
瓔珞緊緊地抱著貞貞:“不哭,孩子不哭?!?/p>
靖媛趕到半璧街的舅舅家,一家人在被炸彈摧毀的房屋前,欲哭無淚。所幸一家人安然無恙,只是外婆受了驚嚇,由舅媽低聲安慰著。轟炸前一家人正準備吃午飯,飯菜都上了桌,聽到警報后舅舅背起外婆,舅媽招呼兩個孩子,躲到房后的一個簡易的防空洞中。待轟炸結(jié)束出來,房屋垮塌一大半,家具物件幾乎被燒毀,舅舅辛苦寫作一年多的書稿化為灰燼。
1939年8月19日中午12時左右,日本侵略者認為國民政府機關將從重慶遷往樂山,悍然出動36架飛機,對樂山城狂轟濫炸,試圖摧毀蔣介石的最后避難地。此次轟炸,樂山城中的繁華街市被夷為平地,死亡四千多人,重傷近千人,上萬人無家可歸。武大有5名學生、1名職員、2名工友和7名教工家屬遇難,周鯁生、楊端六、葉圣陶、劉秉麟、陶因等30余位教授的家當全部被毀,葉雅各、蔣思道、蕭君絳等20余位教授家產(chǎn)損失大半。
等陳嘉聲精疲力盡地回到龍神祠時,才知道宿舍也遭炸毀。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當嘉聲看到變?yōu)閺U墟的宿舍時,也忍不住掉下眼淚。他來到自己寢室的位置翻找,存放衣物的藤條箱只剩下殘骸,上面的衣物都燒成灰燼,倒塌的磚塊壓住了箱子,他存放在箱底寫給瓔珞的信除了燒了些邊角,居然完好無損。吳其昌教授惠借的《張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紀念論文集》也被過火,留存大半。
一位同學過來告訴嘉聲,學校安排他們?nèi)ヅ6鷺虻膰⒓妓噷?茖W校的宿舍暫住。
“白宮”逃脫了這場劫難。瓔珞帶著貞貞回到寢室。晚些時候靖媛回來,簡單地說了一下舅舅家的情況。一家五口今晚只能暫時借住到一位老師家,明天一大早舅舅舅媽去周邊的鄉(xiāng)下找房子。靖媛說,回來的路上,政府組織的人員打著火把向郊外運送尸體,情狀慘不忍睹。日本帝國主義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難書。
第二天,嘉聲依舊和武大學生參加救援,運送尸體,清理路障。靖媛去照顧外婆。瓔珞帶著貞貞來到嘉聲參加清理的現(xiàn)場,給嘉聲送來水和幾塊米花糖。
楊鎮(zhèn)安聽說樂山遭遇大轟炸,連夜從實習工地趕回樂山,他從白宮找到街頭廢墟,正好看見瓔珞給嘉聲送水和食物的一幕。瓔珞平安無事,讓他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但看到瓔珞與嘉聲在一起,又讓他嫉妒和擔心。
“我馬上跟父親聯(lián)系,請他安排一輛車送你回成都?!?/p>
“沒必要,現(xiàn)在大家都在忙自救,我在這里多少也可以搭把手?!?/p>
“不行,說不定日本人還會來炸樂山。”
確實,這次轟炸讓瓔珞和武大的學子們看到了日本人的兇殘與瘋狂。誰知道接下來他們又會干出什么呢?
“要不再等兩天?日本人不至于剛炸完又來吧?”
“誰知道呢?最安全的方式就是離開。”
“日本人也轟炸成都?!?/p>
楊鎮(zhèn)安急了,平時沉穩(wěn)寡言的人急躁起來有一種可怕的語氣。
“你必須離開樂山!我答應過父親,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如果有什么過失,父親是會懲罰我的。”
貞貞被鎮(zhèn)安的語氣嚇住了,緊緊地拽住瓔珞的衣角。瓔珞很少見鎮(zhèn)安急躁,這一次,只能是聽他的了。
“還有,那個陳嘉聲,你們發(fā)展到什么地步了?”
說這話的時候,楊鎮(zhèn)安的語氣低沉,有一種毋庸置疑的意味。
“你別胡亂猜測。你知道,上學期我就退出歌詠社了。昨天日本飛機轟炸的時候,他救了我和靖媛。龍神祠男生宿舍被炸平了,今天他又去幫忙救援,我去看看人家,有什么不對?”
“也許是我太敏感了。我們倆的處境,你心里是清楚的,我必須保護好你。我現(xiàn)在就去聯(lián)系父親?!闭f完,楊鎮(zhèn)安就走了。
暫時離開樂山是不可避免的了。瓔珞簡單收拾了行李,與靖媛討論貞貞的安排。貞貞的父母都是從鄉(xiāng)下來市區(qū)做小生意的農(nóng)民,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親戚可以托付,瓔珞不便帶回成都,只能讓靖媛先照看。
瓔珞沒來得及跟嘉聲說一聲,就在楊鎮(zhèn)安的看護下離開了樂山。靖媛帶著貞貞來到技專的宿舍找到陳嘉聲。
“瓔珞回成都了。她讓我給你說一聲。”
“哦——”
嘉聲沒有很意外。雖然嘉聲并不清楚瓔珞背后的丈夫到底是誰,但從瓔珞的講述中,權(quán)勢應該相當大,這個時候出于安全考慮要瓔珞離開樂山,也是可以理解的。
“貞貞怎么辦?”
“還沒有找到可以托付的人家,瓔珞讓我先照看著?!?/p>
嘉聲從身上掏出5塊錢給靖媛:“這錢你拿著,給貞貞買點吃的和衣服?!?/p>
靖媛沒接:“不用,瓔珞走的時候留了錢。再說你的東西都炸沒了,你留著自己用?!?/p>
“學校給我們救濟了50塊國幣,暫時夠用了?!?/p>
靖媛還是沒有接,而是轉(zhuǎn)過頭說了一句:“我覺得瓔珞是喜歡你的?!?/p>
嘉聲能感覺到瓔珞對自己的感情,不然不會在仁濟醫(yī)院的病房里告訴他自己的身世?,F(xiàn)在,阻擋在他們面前的不是感情,而是瓔珞身后那個指揮千軍萬馬擁有巨大權(quán)力的軍人。面對靖媛的這句話,嘉聲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應。他想了想,最后說:“也許吧。不過現(xiàn)在不是談感情的時候?!?/p>
“只要兩人相愛,有什么不可以做的?鐘蘊青就是榜樣?!?/p>
“李瓔珞不是鐘蘊青,也許他們的情況不一樣?!?/p>
“要是方達生堅持把陳白露帶走,陳白露也不會自殺?!?/p>
“那是文藝作品,現(xiàn)實可能比文藝作品還復雜些?!?/p>
“我就是隨便說說,我愿意祝福你們。”
靖媛說完,帶著貞貞走了。
嘉聲何嘗不想跟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天天在一起,談一次刻骨銘心的戀愛呢?天時地利人和,每一樣都不具備。大轟炸讓自己一貧如洗,未來生計都是問題,算了吧,跟瓔珞的緣分先到此為止。
晚些時候,嘉聲來到吳其昌教授家。雖說吳先生在城里的房屋只挨了一塊彈片,但為了安全起見,他們一家還是到鄉(xiāng)下租了間房子躲警報。嘉聲是來還吳先生那本《張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紀念論文集》的,但書經(jīng)過戰(zhàn)火的洗禮,面目全非。
“這就是日本強盜侵略中國,涂炭生靈的證據(jù)。嘉聲,這本書就留給你,做一個永久的紀念??吹剿隳芟氲浇袢諛飞降霓Z炸,你能想到多少中國人慘死在日本人的炮火中。中國人要有雪恥的決心,一定要把日本人趕出中國去?!逼洳淌诳吹綍鴷r,忍不住情緒激動地給嘉聲說了這番話。
嘉聲連連點頭,向吳先生道謝,并請吳先生簽名。其昌教授在殘破的書上寫下了“吳其昌”三個大字。
瓔珞回到成都不久,楊增也抽時間回了一趟成都。楊增的部隊正在進行新的調(diào)動部署,準備參加長沙會戰(zhàn)。他對瓔珞還是掛念的。楊鎮(zhèn)安跟他聯(lián)系上后,他第一時間聯(lián)系韓文渠,讓他想辦法安排車輛送瓔珞回成都。吃過晚飯,楊增把鎮(zhèn)安和瓔珞都留了下來。
楊增先是痛罵一通日本人,表達與日本人的不共戴天之仇,并表示抗戰(zhàn)到底,戰(zhàn)死沙場不足惜,然后問了一下樂山被轟炸的情況,武大是否安恙,秋天可否按時開學等等。最后,他讓瓔珞先回房休息,他跟鎮(zhèn)安再說點別的。
那一晚,楊增沒有來瓔珞的房間過夜。第二天一早,楊增就匆匆離開了。
九
9月,武大如期開學,瓔珞回到樂山,暑期外出實習的、旅行的、回家的同學陸續(xù)回到學校。靖媛沒有找到貞貞親人的線索,瓔珞回來,靖媛跟她商量把貞貞送到孤兒院,到了孤兒院的門口,貞貞一雙大大的眼睛含著淚水眼巴巴地看著瓔珞,讓瓔珞的心里瞬間難以承受,于是決定收留貞貞。
瓔珞來到女生指導老師顧如(號友如)的辦公室,懇請她同意貞貞暫時住在女生宿舍,適當?shù)臅r候把她送往成都。顧先生是上海人,年輕漂亮,雍容優(yōu)雅,人非常開通。她先是強調(diào)了宿舍管理的紀律要求,同意貞貞暫時住在瓔珞的寢室。
方漢平也回來了,他走進寢室的時候,嘉聲差點沒認出來。原來方漢平在敘州(宜賓)下船等候換船的時候,晚上被土匪打劫,身上的財物被洗劫一空不說,連外衣也被扒了,沿路乞討,步行四五天才回到嘉州。漢平的全部家當也毀于轟炸,嘉聲已經(jīng)幫他把學校發(fā)的救濟金先領回來了。兩人上街購買了衣服被褥和日用品,吃了碗面條,回到寢室的時候,室友說外文系的李瓔珞來過,留下一包東西給陳嘉聲。嘉聲打開紙包,是一包豬肝粉。
嘉聲約瓔珞來到大渡河邊,瓔珞帶上了貞貞。兩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心照不宣,小心翼翼,不再去觸碰那個敏感的話題。
“謝謝你給的豬肝粉?!?/p>
“我自己做的,拌在飯里吃,可以補充營養(yǎng)。”
“你還會做這個?”
“跟傭人張媽學的,不難?!?/p>
貞貞自己在一邊玩,有了瓔珞和靖媛的照料,孩子暫時從失去雙親的悲傷中解脫出來,畢竟小孩對死亡的概念還不那么清晰。
“你讓貞貞一直住寢室?”
“過些時候送到成都,請張媽照顧?!?/p>
“那你的……家里人會同意嗎?”
“打仗那么緊張,他很少回來。家里幾十口人,多一個也不算多?!?/p>
“我畢業(yè)以后也準備考官費留學?!?/p>
嘉聲的這一決定讓瓔珞既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動,她只是點點頭表示認可。
“楊鎮(zhèn)安喜歡你,對吧?”
“我們一塊兒長大的。我一直把他當親哥哥一樣?!?/p>
“我想我們以后還是少見面。我從現(xiàn)在起開始好好學習英文,歌詠社的活動我也不參加了,明年我就去考官費留學生?!?/p>
“嘉聲,謝謝你!你一定能考上的?!?/p>
大轟炸帶來的直接后果是物價的飛漲,武大教授們的生活一下變得拮據(jù)起來。胡湘巽不得不把他從英國帶回來的手表送進當鋪,胡母也感覺年紀大了,不愿拖累兒子,堅決要回湖南老家。胡湘巽只好寫信給老家的弟弟來樂山,將母親接回去。在母親上船起航的那一刻,胡湘巽感覺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母親,也許就是永別,竟在碼頭長跪不起,令人潸然淚下。
突如其來的抓捕發(fā)生在9月底的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天氣涼爽,武大學生都已洗漱準備休息,樂山駐軍憲兵隊、保安隊出動數(shù)百人,將“抗研會”的負責人、骨干分子和其他追求進步的學生20余人抓了起來,陳嘉聲也被他們帶走。
當晚,王星拱校長得到消息后,與趙師梅教授連夜趕到保安司令部與韓文渠見面,質(zhì)問為什么抓捕學生。
韓文渠解釋說:“卑職也是接到上面的命令。最近武大學生很活躍,共產(chǎn)黨的秘密分子在學生中策劃要推翻黨國?!?/p>
王星拱不同意韓文渠的解釋:“現(xiàn)在是國共合作時期,共產(chǎn)黨怎么可能去做推翻黨國的事情,完全是子虛烏有。請韓司令盡快查清事實真相,早日釋放學生,不能耽誤學生的學業(yè)。還有,拘捕期間,不得對學生動用刑罰,如果學生受到虐待,我會呈報教育部,請教育部報告政府當局。”
第二天,方漢平帶著一批學生涌到校長室,敦請學校保護同學,讓樂山當局釋放學生。
撫五校長耐心給學生做工作:“同學們請放心,我昨晚已經(jīng)見過保安司令韓文渠,請他盡快查實情況,釋放學生。韓司令也是執(zhí)行上級指令,這里可能有誤會的地方,不過我會盡快督促他們搞清楚。我已經(jīng)給韓司令明確了,不得對學生動用刑罰。今天下午我還會去保安司令部,我會親自跟同學們見面的,保證武大學生毫發(fā)不損?!?/p>
撫五校長的苦口婆心也得到了同學們的理解,方漢平提出來,可不可以派兩名學生代表與校長一同看望被羈押的學生,撫五校長同意了。
李瓔珞特意去了一趟三育學校,在工學院的實驗室里找到了楊鎮(zhèn)安。他問楊鎮(zhèn)安:“昨晚有同學被抓了你知道嗎?”
“聽說了,抓的是共黨積極分子。”
“陳嘉聲也被抓了,他不是共黨積極分子。”
“哦?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李瓔珞確實有點疑惑了。她對陳嘉聲的了解并沒有那么深入,他的信仰,他的追求是什么?瓔珞真的不知道。他跟瓔珞提到過紅色西北,難道他跟共產(chǎn)黨真的有聯(lián)系?
“不管怎么樣,大轟炸的時候他救過我,如果可能,你還是找找你父親,讓他給韓司令打個招呼,把嘉聲放了?!?/p>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別管這事。如果陳嘉聲沒事,自然會放的?!?/p>
瓔珞覺得再跟楊鎮(zhèn)安討論下去沒必要了,就回“白宮”了。
當天下午,王星拱校長、趙師梅先生和方漢平以及抗研會的另一名成員顧謙之一道去了保安司令部,再次面見了韓文渠。韓司令很客氣,表示盡快甄別,將結(jié)果報到上面,如果沒什么大問題,就放人。師梅先生說,撫五校長要見見學生,韓司令答應了。
撫五校長、師梅教授和方漢平、顧謙之來到羈押監(jiān)牢,20多名學生分住幾個監(jiān)室,他們都一一看望,給予學生安慰。撫五校長告訴學生們,只要沒有做違反法紀的事情,僅僅發(fā)表個人的政治觀點,都不是犯罪,當局沒有權(quán)力關押你們,學校會保護大家,盡最大努力讓當局盡快放人。方漢平見到陳嘉聲,嘉聲小聲對他說:“回去給瓔珞捎個信,我在里面沒事的,應該很快會出去。”
李瓔珞怎么也沒有想到,楊增突然來到了樂山,沒有驚動當?shù)卣獑T,直接住進了韓文渠的府上,韓文渠派車將鎮(zhèn)安和瓔珞接到韓府。
“你怎么來了?”瓔珞對楊增的到來有些吃驚。
“我來看看你們讀書的地方,有何不妥?”
“你不是在前線很忙嗎?”
“抗戰(zhàn)的事重要,家中的事也很重要。我聽鎮(zhèn)安說,這次韓司令的行動抓了你的救命恩人。他真的是不是共黨不好說,要不你當面勸勸他。如果是的話,就寫一份悔過書,我讓韓司令把他放了?!?/p>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p>
“不是當然最好。你明天去見見他,當面問清楚,然后給我一個回話,我給韓司令也有一個交代?!?/p>
第二天,瓔珞第一次走進監(jiān)牢,那里陰森恐怖,一個正常的人在那種地方待的時間長了,也會不正常。
嘉聲被獄警提前帶進了審訊室,他坐在審訊的椅子上,琢磨保安隊都會問他什么問題。
審訊室的門開了,走進來的是李瓔珞,讓嘉聲大感意外。瓔珞見到嘉聲,一幅憔悴的模樣,情不自已,奔過來把他抱住了,嘉聲也緊緊地抱住了瓔珞。
待情緒平穩(wěn)后,嘉聲說:
“你怎么來了?”
“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共產(chǎn)黨?”
嘉聲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醋ノ???/p>
“不是就好,我出去就跟他們說,讓他們把你放了?!?/p>
“你說管用嗎?”
瓔珞意識到自己的說法不妥,就改口:“只要不是,他們就會放了你?!?/p>
“貞貞還好嗎?”
“挺好的,靖媛幫著照看。他們還說了,如果你是共產(chǎn)黨,寫份悔過書,也可以把你給放了?!?/p>
“我就不明白了,現(xiàn)在國共合作,共產(chǎn)黨的地位是合法的,為什么國民政府還要搞這樣的白色恐怖?”
“嘉聲,政治的事情我們不懂,只要平平安安就好。你答應我,出去以后好好讀外語,你只有考取官費留學,咱們才有可能真正在一起?!?/p>
嘉聲有些感動,向瓔珞點點頭。
審訊室外獄警喊道:“會面的時間到了?!?/p>
瓔珞深情地看了嘉聲一眼,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嘉聲忍不住叫了一聲“瓔珞”,兩人又擁抱在一起。
獄警在外催促,瓔珞不舍地離開了審訊室。
透過一個隱秘的小窗戶,瓔珞與嘉聲會面的全過程,都被楊增看在眼里。
楊增來到韓文渠的辦公室,楊鎮(zhèn)安還在那里等著。楊增簡單地說了一句:“陳嘉聲不是共產(chǎn)黨,今晚就可以放他了。你跟他一起回學校吧?!?/p>
“六姨娘呢?”
“她說明天要上課,已經(jīng)先回去了?!?/p>
天黑以后,獄警來到嘉聲的監(jiān)室:“陳嘉聲,你可以回去了。”
嘉聲以為,也許瓔珞的話是對的,她可以影響保安隊的韓司令,所以他們連夜就把他給放了。
從監(jiān)牢里出來,有一輛小車等著嘉聲。嘉聲上了車,楊鎮(zhèn)安從副駕駛的位置轉(zhuǎn)身對嘉聲說:“我也要回學校,韓司令派車送我們?!?/p>
車上除了楊鎮(zhèn)安外,還有兩名陌生人,拉著臉,也不說話,嘉聲不便開口問。
小汽車沿著坑洼不平的土路駛向樂山市區(qū),四周一片漆黑,隱隱能聽見河水急流的嘩嘩聲。
連著兩天都沒怎么睡覺,嘉聲上車不久,困意襲來,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嘉聲感覺車停了,旁邊坐著的陌生人拍拍嘉聲,叫了一聲:“喂,到了,下車?!?/p>
嘉聲睜開眼,還沒看明白是什么地方,陌生人用力把他拉下車,另一名陌生人從一邊沖過來,用繩子一下勒住嘉聲的脖子。嘉聲竭力掙扎,拉扯的聲音把在副駕駛睡著的楊鎮(zhèn)安驚醒了,楊鎮(zhèn)安想下車,被司機死死拉?。骸皸钌贍?,不關你的事,你別下車!”
嘉聲的脖子不僅被勒住了,還被繩子死死地捆住了上身。兩名陌生男子將嘉聲抬至大渡河邊,扔進了大渡河。
等鎮(zhèn)安掙脫司機的糾纏,跑到大渡河邊的時候,洶涌咆哮的大渡河水已經(jīng)淹沒了嘉聲的身體……
第二天天剛亮,楊鎮(zhèn)安就出現(xiàn)在“白宮”的門口,他敲開門房老姚的門,請他把李瓔珞叫出來,老姚老大不情愿地站在瓔珞的宿舍門口喊道:“李瓔珞先生有人會——”
正準備起床的瓔珞聽見老姚喊有人會,覺得很奇怪,趕緊披件外套就出來了。瓔珞來到大門口,見是鎮(zhèn)安,臉色鐵青,很奇怪。
“家里出什么事了?”
“趕緊收拾東西,能帶的都帶上,一會兒我來接你,離開樂山?!?/p>
“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你什么都不要問,對誰也不要說。我現(xiàn)在去聯(lián)系船,中午之前必須走?!?/p>
楊鎮(zhèn)安說完,轉(zhuǎn)身匆匆離開了。
瓔珞意識到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不然鎮(zhèn)安不會用這樣的口氣對自己說話。
楊鎮(zhèn)安又匆匆趕到技專陳嘉聲的寢室,同學們正在吃早飯,就著咸菜喝稀粥。楊鎮(zhèn)安找到方漢平,直截了當?shù)卣f:“陳嘉聲的事情比較復雜,暫時還回不來。他在寢室里有什么東西,幫忙收拾一下,我轉(zhuǎn)給他?!?/p>
方漢平有些吃驚:“陳嘉聲犯了什么事?”
“三言兩語說不清,時間緊急,你趕緊收拾好給我。”
方漢平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又不便過多打聽,放下碗筷,將陳嘉聲的衣物書籍收拾好放進一只小箱子中,交給了楊鎮(zhèn)安。
當天中午,楊鎮(zhèn)安和李瓔珞帶著貞貞乘船離開了樂山,順江而下。他們先到宜賓,馬上換客輪到重慶,在重慶換汽車,經(jīng)過遵義、貴陽到昆明,再乘火車從昆明到越南河內(nèi),在越南買了到香港的船票,差不多經(jīng)過一個月的顛簸,終于在香港停留下來。
剛上路的時候,瓔珞問鎮(zhèn)安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鎮(zhèn)安始終不回答,只告訴她到香港后會跟她說的。瓔珞自幼生活在楊增這樣的軍閥家庭,大到軍事政變,小到妻妾爭風吃醋,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所以,無論發(fā)生了什么大事,瓔珞都不會覺得意外。既然鎮(zhèn)安不告訴她,她后來也就懶得問了,好在有貞貞為伴,兩人相依為命,猶如母女一般。
被韓文渠抓捕的武大學生陸續(xù)都放回來了,唯獨少了陳嘉聲。方漢平聯(lián)想到楊鎮(zhèn)安取走了陳嘉聲的衣物,意識到嘉聲的處境可能不好,于是和顧謙之以及其他幾位“抗研會”的同學,再次來到校長室,向校長詢問嘉聲的下落,而撫五校長居然也不知情,于是撫五校長給韓文渠撥了電話。
韓文渠在電話那頭支支吾吾地說:“王校長,陳嘉聲涉案重大,已經(jīng)被成都的人帶走了?!?/p>
“成都哪方面的人?警察廳還是憲兵隊?”
“我不好說,總之來人勢頭很大,兄弟我說了要掉腦袋的?!?/p>
“陳嘉聲犯了什么罪?總得有個說法?!?/p>
“他暑期在嘉裕堿廠策動罷工,破壞抗日物資的生產(chǎn)。”
撫五校長吃了一驚。
“有證據(jù)嗎?這種事情你們應該提前跟校方溝通的?!?/p>
“王校長,再多的細節(jié)卑職無可奉告。以后還是希望貴校加強學生的管理,出了這樣的事情,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還有要務,恕不奉陪了?!?/p>
韓文渠說完,把電話掛了。
撫五校長很無奈地對方漢平他們說:“陳嘉聲同學是被成都方面的人帶走的,具體什么人,也不知情。我再打聽一下,有消息告訴諸位?!?/p>
方漢平和同學們向校長道謝后離開了。
楊鎮(zhèn)安給瓔珞和貞貞租了間很小的公寓,待一切安定下來,楊鎮(zhèn)安把陳嘉聲的行李箱拿出來。
“瓔珞,有件事情一直瞞著你……”
看著一只陌生的行李箱,瓔珞很奇怪。
“什么事?”
“陳嘉聲已經(jīng)……沒了,這是他的箱子?!?/p>
這個消息猶如一道閃電穿過瓔珞的大腦,瞬間將她擊倒,但從小就習慣承受生活打擊的瓔珞還是鎮(zhèn)定住自己,艱難地問道:“嘉聲沒了,為什么?”
一種悲憤之情從鎮(zhèn)安的心中涌起,他不敢正視瓔珞,只能低頭喃喃地說:“我沒想到父親會這樣。我只是說陳嘉聲跟你走得很近,如果有必要,讓他施加影響,讓武大把陳嘉聲除名,或者我們轉(zhuǎn)學去西南聯(lián)大……”
瓔珞明白了。從8月19號樂山遭遇大轟炸,到今天流落香港,短短一個多月,這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似乎一切都是偶然,又是必然。此時此刻,她不想再看到楊鎮(zhèn)安。
“你走吧,趕緊走吧?!?/p>
楊鎮(zhèn)安起身,邁著緩慢沉重的腳步,離開了李瓔珞的房間。瓔珞用顫抖的雙手打開陳嘉聲的行李箱,里面是幾件簡單的衣物和幾本書籍,其中最顯眼的是那本被炮火部分燒毀的《張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紀念論文集》。打開文集,還有幾封沒有寄出的信件,上面沒有地址,只寫著“李瓔珞小姐親啟”。
一個月后,學校收到成都警備司令部發(fā)來的公函,稱國立武漢大學文學院歷史系學生陳嘉聲企圖破壞抗日,收押期間畏罪自殺,因親屬在淪陷區(qū)不能前往認領尸首,已由政府代為處理,云云。
趙師梅先生將公函轉(zhuǎn)給撫五校長,撫五校長看了只得唉聲嘆氣,囑咐教務處注銷陳嘉聲的學籍。趙師梅先生還稟告,查工學院土木工程系1936級學生楊鎮(zhèn)安、文學院外文系1937級學生李瓔珞,一個月前不辭而別,至今杳無音訊,是否也需注銷學籍。撫五校長說,兵荒馬亂的,再等等吧。
得知陳嘉聲畏罪自殺的消息,方漢平說什么也不相信。他去找靖媛吐露自己的懷疑,靖媛告訴她,瓔珞在陳嘉聲被抓捕后的第三天帶著貞貞不辭而別,至今沒有消息。說不定他們像鐘蘊青和小游那樣,為了愛情,私奔了。
蒲劍,中國傳媒大學教授,著名編劇,影視代表作有《生生長流》《燕趙秋歌》《左小馬》等。曾獲第14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jié)教育題材特別獎、第30屆中國廣播影視大獎優(yōu)秀電視劇“飛天獎”提名榮譽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