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忘川
作者有話:誰規(guī)定一生只能喜歡一個人?我們會遇見很多人,有些人教你成長,有些人教會你愛,還有些人,教你的,是遺憾和放手。
“喜歡你的,是那個叫付真真的小姑娘。”
“現(xiàn)在,那個小姑娘長大了?!?/p>
——“喜歡你的,是那個叫付真真的小姑娘?!?/p>
——“現(xiàn)在,那個小姑娘長大了?!?/p>
壹
付真真倚著公交車扶手立桿,腦袋隨著車身的晃蕩有節(jié)奏地點一下,又點一下。旁邊座椅上的小學(xué)生緊張地倒數(shù)著:“三,二,一……”
公交車一個急轉(zhuǎn)彎,虛靠著立桿昏昏欲睡的付真真本就站立不穩(wěn),整個身子被甩到側(cè)后方,好在清晨的公交車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付真真又被推回原地。
方才倒數(shù)的小學(xué)生得意地沖一旁的同伴說:“看吧,我就說這個姐姐在這個彎道會摔倒?!?/p>
正說著,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滴溜溜滾到腳邊。小學(xué)生彎腰撿起來,皺了皺眉頭,一只短胖的小手高高舉起,稚嫩的童音響徹車廂:“誰的蘋果?”
“我的我的我的!”付真真下意識地摸了摸印著夸張卡通圖案的帆布包,果然沒摸到出門前媽媽塞進來的蘋果,立刻舉起手回應(yīng)。
十分鐘后,付真真站在公司門口,握著鮮紅爽脆的蘋果,臉上卻是一副萬念俱灰的表情。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松松垮垮的帆布包側(cè)邊被劃開的大口子,像是一張豁著牙哈哈大笑的嘴,在嘲笑付真真的缺心眼兒。
十分鐘前,付真真拿回蘋果,還好好夸了一番拾蘋果不昧的小學(xué)生,卻全然忽略了那個足有她半張臉大的蘋果是怎么從帆布包里滾出來的。待到下車急匆匆跑到公司門口,掏門禁卡時,才發(fā)現(xiàn)那個足以塞下兩個拳頭的大口子。
錢包、鑰匙、門禁卡,都不見了。
只剩下一個蘋果。
被人資部的姐姐領(lǐng)進門時,付真真耷拉著頭,試圖用可憐來掩飾此刻的窘迫,卻冷不防被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炸醒:“實習(xí)兩個月送錯三次資料,兩次認錯總經(jīng)理,現(xiàn)在還弄丟了門禁卡,你可以啊,付真真。”
回頭的時候,付真真能聽到脖子因為僵硬而發(fā)出的咔嚓聲。
“宋……宋老師?!备墩嬲鏀[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說了就職以后不用叫我宋老師。”宋知行雙臂交疊抱在胸前,一副看熱鬧的表情盯著付真真,“更何況,教出這樣丟三落四的學(xué)生,我臉上也沒光啊?!?/p>
說完他自顧自朝辦公室去了,留下付真真杵在原地,臉上的笑容僵硬得仿佛隨時可以碎掉。
付真真人生的前二十二年順風(fēng)順水,無波無瀾,家住重點高中門口,父母皆是高級知識分子。在她受到的教育中,考重點大學(xué),在知名企業(yè)就職,是人生路線中自然而然的規(guī)劃。
她是這么規(guī)劃的,也是這么實踐的。人生順利至此,原本沒什么可不滿的。
除了,宋知行。
貳
“你是不知道他那張嘴有多毒,我做錯事了,好好說不行嗎?非要冷嘲熱諷?作為一個前輩,一點度量都沒有!”晚飯的時候,付真真邊往嘴里塞紅燒肉,邊含混不清地吐槽宋知行。而坐在她對面的媽媽只是微笑著聆聽,間或幫她盛上一碗熱湯。
“可是之前培訓(xùn)的時候,你不是挺欣賞這位宋老師的嗎?”
付真真被媽媽的問話噎住,許久才嘟囔了一句:“我現(xiàn)在也沒有不欣賞他啊?!?/p>
新員工實習(xí)培訓(xùn)的時候,宋知行是付真真的跟班導(dǎo)師。一個班里三十余人,偏偏各路唱跳俱佳開朗活潑的仙女鮮肉齊聚,付真真窩在角落里,沉默得像一株行將枯萎的草。
拓展訓(xùn)練時的才藝展示環(huán)節(jié),付真真眼睜睜看著大家在聚光燈下大放異彩,暗暗嘆息自己的貧乏。哪怕當初學(xué)一下拉二胡也好啊,她這樣想。
猝不及防地,宋知行坐到了她身邊。
不是刻意的,只是她身邊正好空了一個位子而已。她嚇了一跳,又偷偷抬眼看他。頭發(fā)是精心打理的,皮膚不說光潔如玉,也是護理得當,英挺的眉眼神采奕奕,無端端讓人腦補出他在工作中揮斥方遒的樣子。
一早聽聞他的事跡,短短三年,從分公司基層員工躍升總部部門經(jīng)理,在眾多新員工心里,不可謂不是一個傳奇。只是這樣的人生軌跡,一定有很多付真真意想不到的波瀾起伏吧?
正想著,主持人的聲音響起,大概是在問誰還沒有上過臺。一派嘈雜的指認和否認間,宋知行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盯著她:“這位同學(xué),你還沒上過臺吧?”
于是被他推到眾人前,臉頰緋紅,站姿扭捏,一再推拒主持人遞過來的話筒:“不不不,我什么都不會,我不行的?!?/p>
“校招筆試第一名就是這種水平嗎?”此起彼伏的起哄聲中,宋知行的聲音不冷不熱地響起,“看來今年的校招員工招聘水平不怎么樣啊?!?/p>
付真真漲紅了臉,聽出了他話語中的嘲諷之意,心中憤恨,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把抄起主持人手中的話筒,氣憤之下竟然也不覺得緊張,話筒湊到嘴邊:“大家好,我叫付真真。今天,我給大家?guī)淼墓?jié)目是……”思維突然斷線一般,是什么呢?腦中響起悠悠揚揚的旋律,是媽媽常常哼唱的那首歌曲,“是一首歌——津輕海峽冬景色?!?/p>
那是一首年代久遠的日語歌。付真真常聽媽媽哼唱,有時也跟著哼兩句,但從未完整地唱過一整首。她閉上眼,心想,死就死吧,嘴唇翕動,一個個音節(jié)回蕩在小小的禮堂,空靈悠揚。
那是自己的聲音嗎?
如雷的掌聲中,付真真長吁了一口氣。
是自己的聲音。四平八穩(wěn)地活了二十二年,在宋知行的激將法的作用下,她第一次鼓起勇氣站上舞臺,在大學(xué)的尾聲。
后來她想,不只是第一次鼓起勇氣站在眾人面前。宋知行甚至讓她第一次認識了自己,包括那些隱忍不發(fā)的叛逆,那些張牙舞爪的欲望,還有甚囂塵上的不甘。
叁
宋知行幫她拍了張照片,身材嬌小的姑娘,雙手緊握話筒,雙眸微閉,燈光效果在她的周身鍍上一層微光。他說:“加我微信,發(fā)給你?!?/p>
之前嫌培訓(xùn)時間太長,半軍事化的管理,不得自由。那之后,卻憂心培訓(xùn)時間過短,不足以讓她和宋知行熟稔。她有些后悔自己的怯弱,看到有姑娘圍在宋知行身旁和他相談甚歡,心里隱隱嫉妒。
她無疑是欣賞甚至崇拜他的,就跟大多數(shù)欣賞崇拜他的姑娘一樣。
唯一的不同是,大多數(shù)人在培訓(xùn)結(jié)束后,被分配到了各地分公司。而她因著入職筆試成績優(yōu)異的關(guān)系,直接留在了總部。
相當于是留在他身邊了。
她竊喜,卻不曾想,噩夢由此開始——
“付真真,明天把這份資料翻譯好給我?!?/p>
“付真真,上次視頻會議的資料裝訂好分發(fā)各部門?!?/p>
“付真真,這份報表重新改一下明天上班之前放到我辦公桌上。”
“有沒有搞錯!這是業(yè)務(wù)部的報表,我怎么會改?!”付真真驚呼。
“身為綜合辦公室的職員,這么簡單的報表都不會,干脆去前臺做收發(fā)算了?!?/p>
一想起宋知行那鄙視的眼神,付真真就恨得牙癢癢。墻上的時鐘指向十二點,她卻不得不起身去客廳再沖一杯咖啡。
閨蜜抱怨她自從上班后就沒聚過了,她只能發(fā)過去一張五加二白加黑的工作表,感嘆生活不易。
客廳的燈還開著,媽媽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付真真躡手躡腳走過去,想為她蓋上薄毯,動作盡量小心,卻還是驚醒了媽媽。
“去床上睡吧?!彼崧晞竦馈?/p>
“沒關(guān)系,在床上反而睡不著。”
“對了,”付真真突然想起來,“爸爸這次出差,有兩個月了吧?”
媽媽有一瞬的失神,隨口應(yīng)和道:“嗯,嗯,是吧?!?/p>
付真真捧著咖啡回臥室,嘴里嘟囔著“出什么差要這么久”。許是連日加班精神高度緊張,她沒有注意到,媽媽那聲輕輕的嘆息。
肆
饒是挑剔如宋知行,終于也舍得給付真真的工作一個肯定。他握著鼠標,盯著電腦上的報表,眉梢微挑,嘴角帶著輕飄飄的笑,對她說:“還不錯。”
付真真心里的得意快要滿溢出來,想起他一向不喜歡喜形于色,趕緊收斂了行將蔓延的笑意,只輕聲回應(yīng):“謝謝宋總?!?/p>
“嗯,”宋知行合上電腦,從抽屜里拎出一串鑰匙,“收拾一下,跟我去開發(fā)區(qū)開會。會開車吧?”說著將鑰匙當空拋過來,付真真手忙腳亂地接住了,這才回過神來。
“???開車?我剛拿到的駕照啊?!?/p>
“所以?”宋知行望著她,“我昨晚應(yīng)酬,現(xiàn)在還頭昏腦漲,讓我開?”
哪里看出頭昏腦漲的樣子了?付真真嘀咕:“那你早上是怎么把車開到公司的?”
“付真真,”宋知行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九點二十準時出發(fā),你還有三分鐘時間準備資料?!?/p>
“收到!”付真真抓起鑰匙奪門而逃。
車輛行駛在外環(huán)路上,付真真握著方向盤緊張得不行。原本以為宋知行會指導(dǎo)一下自己這個新手女司機,卻不曾想,他自上車起,就斜靠在副駕駛座上睡著了。
一定是很累了。
付真真有些慶幸,平時被他那樣百般挑剔的自己,還是有一點點用處的。至少這一個小時的車程,她穩(wěn)穩(wěn)掌握方向盤,能讓他安心地睡上一覺。
加了微信后,她翻閱過他的朋友圈無數(shù)次??吹剿钜谷c加班結(jié)束在路邊攤吃過一碗面;看到他早上六點起床跑步聽單詞的打卡記錄;看到他用半年時間,每天只睡五個小時,考下了很難很難的專業(yè)資格證書。
所以說成功不是偶然呢,那些欣賞他、崇拜他,視他為傳奇的人,有沒有見過他這樣努力的一面呢?又有沒有見過,他這樣疲憊脆弱的一刻呢?
付真真希望開發(fā)區(qū)最好再遠一點,希望這條路綿延天際,永遠到不了頭。
那時她已然察覺自己對宋知行微妙的情愫,她不想騙自己,她知道,那大概,就是心動了。
一整天的會議議程結(jié)束后,付真真早已累得如喪家之犬。拖著步子走出大樓,天空陰云密布,卻并不如意料之中那樣冷。有風(fēng)自西南來,付真真望著天空,喃喃說道:“呀,要下雪了?!?/p>
“你怎么知道?”宋知行問她。
“早上看了天氣預(yù)報。”付真真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沒想到他卻勾起嘴角笑了。
“那么,一起吃了飯再回去吧?!?/p>
伍
回去的時候,果然有小小的雪花飄落,付真真扒著車窗看得目不轉(zhuǎn)睛,恨不得按下車窗伸手出去接一片雪花。宋知行疑惑地問她:“年年都下,有什么好看的?”
“飯也是天天都吃,有什么好吃的?”頓了頓,她又說道,“四季更迭,會開花,會下雪,生活要有這樣的景色才不至于單調(diào)啊。”
宋知行冷著臉說:“我的生活就是工作?!?/p>
付真真撇撇嘴,不再搭理他。
一路無話,宋知行卻在她下車時叫住了她:“喂,付真真,以后一起上班吧?!?/p>
她愣了愣:“什么意思?”
“我就住在前面那個小區(qū),跟你順路。這條線的公交車都挺擠的,以后我載你上班?!?/p>
有竊喜自心底鉆出來,還沒來得及叫囂,又被宋知行澆下一盆冷水:“不過我走得早,六點半準時在這兒等你,只等兩分鐘?!?/p>
付真真嘀咕著干嗎那么早,第二天卻準時候在了原地。同宋知行一起上下班的日子,大概是她最開心的時光。因為狹小的空間里只有兩個人,此時可以聊工作,也可以聊天南海北。每每付真真說出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宋知行就贊嘆一句“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有趣”。
她以為,這些有趣疊加起來,自己在他心里就必然不同了。
和宋知行同進同出這件事很快就在同樓層的部門之間傳開,人資部的姐姐拉著她說:“我就知道宋經(jīng)理對你不一樣,當初可是他點名要你留在總部的呢?!?/p>
付真真心頭“咯噔”一聲。當初還有些奇怪,自己雖然入職筆試第一,其他方面卻表現(xiàn)平平,想不到竟然成為留在總部的寥寥幾人之一,原來是他點了名。她有些小得意,卻也忐忑,第一次喜歡一個人,進退都不得章法。
轉(zhuǎn)眼就到了年關(guān)。宋知行要回老家過年,不便開車,就干脆把鑰匙交給了她,說什么反正停著也是停著。付真真送他去機場,一路上都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的甜蜜。她囑咐他到了一定給她發(fā)短信,回到家惶恐不安地等了五個小時,終于等來了他的短信。
這里也下雪了。
這里也下雪了,盡管分隔千里,仍共看一片天,共享一種天氣。付真真突然覺得,院子里的積雪中,實實在在地開出了花來。
陸
那個春節(jié),付真真跟著媽媽回了外婆家。
開著宋知行的車,由內(nèi)而外都是藏不住的雀躍。然而這份雀躍,卻在除夕當晚冷卻下來。
外婆家人丁興旺,過年過節(jié)都是滿滿一屋子的人。今年卻有些異樣,晚飯設(shè)在單獨的小屋里,圓桌邊只有外公外婆、兩個舅舅和小姨。表姐妹們都被安排到另一間屋子去了。
付真真感知到氣氛的凝重,預(yù)感將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發(fā)生。果然,大舅率先開口,聲稱要告訴她一件事情。
“我和你爸爸離婚了?!本谷皇菋寢屓滩蛔÷氏乳_口。
握著筷子的手瞬間僵硬,還沒來得及詫異,一道驚雷又劈下來:“已經(jīng)四年了,怕影響你,一直沒說?!?/p>
四年?付真真在腦子里快速搜索這四年的剪影,一切不是沒有跡象的。爸爸很少在家,偶爾回來,也是住在書房。但他們怎么能瞞她四年呢?就算是大學(xué)課業(yè)繁重很少歸家,到底是怎么做到在她面前的時候表現(xiàn)得一團和氣、相敬如賓的呢?
然而這并不是最后那根稻草,舅舅說,爸爸一年前已經(jīng)再婚,并且上個月喜獲麟兒。
付真真看著他們翕動的嘴,感覺自己像是身在戲園,個個都懷揣劇本,只有她是唯一的觀眾。
他們說,不告訴她是為了保護她。她是被保護得太好了,從小到大,像是從未褪去襁褓的嬰孩,未曾見識過生活的任何波折。
甫一遭遇,便是這般處心積慮的隱瞞。
舅舅說,別怪他們。那該怪誰呢?怪自己在家人眼中向來不堪一擊,連承受真相的勇氣都沒有嗎?
那時付真真想起宋知行在課堂上講的一句話——市場競爭中,信息不對等,是致命傷。
她覺得受到了致命的傷害,但連個競爭者都沒有,她不知道該去怪誰。
七天的假期,她窩在外婆家日日酣睡,第六天才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一半逃避,一半是覺得無處可去。
她給宋知行發(fā)長長的信息,所有的疑惑、不忿和焦慮都對他傾訴。他難得耐心地開導(dǎo)她,告訴她:“你是成年人?!?/p>
你是成年人,就應(yīng)該諒解,就應(yīng)該承擔(dān)。
但她還是覺得意難平?;氐郊液螅莶菹词?,半夜醒來去客廳喝水,路過書房時陡然發(fā)現(xiàn),其實屬于爸爸的東西早已寥寥無幾。
她終于明白胸中那股難以平息的氣來自何處了,爸爸曾是她所有安全感的來源。而現(xiàn)在,他成了另一個新生命的爸爸。她后知后覺,天已塌了一半,房間里所有熟悉的擺設(shè)都在攻擊她脆弱的回憶。不忍吵醒媽媽,她輕輕關(guān)了門,裹著大衣游蕩在空無一人的街巷里。
能去哪兒呢?
柒
宋知行半夜接到電話,那端是女孩壓抑的啜泣。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回來了,今晚要是沒地方去,就來我家吧?!?/p>
她第一次去他家,鼻子凍得發(fā)紅,臉上滿是淚痕,狼狽得不行。他叮囑她去洗個熱水澡,遞給她干凈的浴巾,又找出自己的睡衣給她換上。他比她要高很多,一件平常的上衣足以將她罩住,只露出兩條光滑的腿。她是第一次穿男生的衣服,驚奇地說:“我可以把你的衣服當裙子穿呢?!?/p>
后來回想起那一幕,付真真總會扼腕嘆息。到底是太天真,那時她不懂男人,更不懂宋知行,只知道他一味攆自己回房,像是恨不得她立刻從他面前消失一樣。第二天看見他眼窩烏青,還以為他是跟自己一樣,被心事折磨得不能入睡。
可折磨他的哪是心事呢?明明是她。
只是那時她不懂,他不愿承認罷了。
那段時間,付真真常常找借口不愿回家。媽媽自從全盤托出后,似乎松了一口氣,開始積極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有時忙工作,有時和朋友出國旅游,總之不再把所有目光放在她身上。沒人再往她的包里塞蘋果了,一切都在催促著她趕緊長大。
可是哪兒有那么容易呢?
父親曾表示想見她,她干脆不接電話。裹著被子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睡了許多個夜晚后,宋知行把她拖上車,送到了父親新居的樓下。
“你父母為你活了二十多年,你總該允許他們有自己的人生?!彼滔乱痪湓挶汩_車走了,留她一人在原地躊躇。
然后,她便遇見了買菜歸家的父親。
后來的付真真提到那段日子,總是感謝宋知行的。他推她直面問題的尖銳,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那次會面后,她與父親不說重歸于好,至少不再心懷芥蒂了。
卻也不是原諒。
感情這種東西,一旦有了裂縫,不是針線或是水泥就能修補的。那裂縫蔓延四周,不管繞道什么方向,都橫亙在兩人面前,從此只能遙遙相望。
而付真真以為,在自己這邊,只剩下宋知行與之同行。
二十二歲的付真真總以為交付了心事和脆弱后,和宋知行的關(guān)系理所當然就能更近一步。對一個人的喜歡是藏不住的,那些小心思總會從看他的眼神,和他的對話中不自覺地流淌出來。日子久了,身邊的人也就看了個了然。
同事問她打算什么時候表白。
是啊,所有人都以為,兩人之間只欠一個表白了。
付真真自有思量。
捌
次年的新員工入職培訓(xùn),例行的晚會上,付真真表白了。
那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也是最突兀的轉(zhuǎn)折。
她握著話筒,緊張得手心冒汗,眼神卻是堅定的。她說:“宋知行,我喜歡你,你覺得怎么樣?”
滿心以為他會毒舌地說一句“我早就看出來了”,或者皺著眉責(zé)怪她不分場合。她不奢望能夠立刻得到擁抱,只要他稍微流露出些許感動,她就有一往無前的勇氣。
可是他說:“我覺得不好,因為我不喜歡你?!?/p>
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像是在否定一個日常的工作計劃,隨手拈起,隨意放下。
付真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場的,恍惚中聽見主持人打圓場,說這是一個游戲。游戲?有誰見過玩游戲玩到淚雨滂沱的玩家呢?
同住的姐姐安慰她:“別難過了,多少吃點東西吧?!?/p>
吃東西?她想起那次會議結(jié)束,和宋知行一起吃飯。隔壁桌在喝一種清酒,用精致的玻璃瓶盛放,看起來十分誘人。她想嘗一嘗,宋知行卻說一會兒要開車,還是喝果汁吧。
她多想嘗一嘗,最好借著酒勁問一問他什么叫不喜歡?每天等她一起上班是不喜歡?半夜收留她是不喜歡?帶她去看想看的電影、吃好吃的料理是不喜歡?開解她、指引她、陪伴她是不喜歡?
那什么才是喜歡呢?
培訓(xùn)點周邊買不到那種酒,所以那些問題,她一個也沒能問出口。
付真真表白失敗的事情不脛而走,走在公司里,仿佛隨時都能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事后回想,大家都忙,誰有空去關(guān)心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小事呢??墒悄莻€時候的付真真總以為這是天大的事。
與此相對應(yīng)的,是宋知行對她越發(fā)冷淡了。
她執(zhí)拗地站在小區(qū)門口等他,卻再也沒能等到。工作上的事情,非必要宋知行也不再親自和她對接。她給他發(fā)“晚安”,他回一個淡淡的“嗯”字。
那年秋天,媽媽決定去另一個城市開展新工作,起步很難,卻是她一生的愿望。她叮囑付真真照顧好自己,末了又說:“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媽媽相信你?!?/p>
媽媽走的那天,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熱鬧城市,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
付真真似孤魂野鬼般游蕩在街巷,不知不覺走到宋知行家樓下。抬頭想看清楚那盞曾為自己點亮過的燈在何處,卻始終看不清楚,原來是淚水模糊了眼睛。
那天她正好站在一家新開張的餐廳門口,她流了很多淚,直到餐廳的門從里面被拉開,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遞上紙巾,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帶著些許無奈:“你這樣在我店門口哭,很影響生意的。”
玖
那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事了。
兩年前,公司選派員工前往新成立的分公司,付真真第一個報了名。她終究是脆弱的,不懂得獨自一人如何面對這座看似熟悉,如今卻已然空寂的城市。
這兩年里,她見過宋知行兩次,一次是總部例行督查,宋知行隨行。她作為業(yè)務(wù)骨干,捧著筆記本向督查隊匯報工作進展。她剪了短發(fā),許是因為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沒有按時吃飯,清瘦了幾許,但是看起來干練多了。
宋知行離開的時候,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外派一年時,也有機會被召回,但付真真總覺得,在那個陌生的地方,一切才剛剛開始。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長著,有了解內(nèi)情的人說,她幾乎快要變成另一個宋知行。那次回總公司參加業(yè)務(wù)培訓(xùn),人資部的姐姐將這話講給她聽,她只是笑笑:“什么另一個宋知行,我只是盡力在做自己罷了。”
她不再是那個內(nèi)向、迷糊、一驚一乍的小姑娘了。宋知行遠遠地看著她,已經(jīng)不能把當初那個掛著淚痕的付真真與眼前這個沉穩(wěn)自信的女人聯(lián)系起來。他深知是什么讓她改變,原本這改變也是他想看到的,但他卻心有余悸。
參訓(xùn)結(jié)束時有例行晚宴,宋知行換到了付真真同桌,隔著一整張桌子遙遙舉杯,慶祝她升職為分公司業(yè)務(wù)經(jīng)理。
她卻并不承情:“原先我想嘗一嘗酒的味道,后來你不讓,我就不想喝了?!?/p>
宋知行尷尬地咽下一整杯酒。
她叫他宋經(jīng)理,客氣有禮,好像兩人間有且僅有疏遠的同事關(guān)系。他目送著她走出酒店,或許是高跟鞋太磨腳,她干脆脫掉提在手里,赤著雙足站在路邊打車。宋知行心里沒來由一喜,至少這細枝末節(jié)的舉動里尚且還殘留那個小姑娘的影子。他想送她回家,卻想起剛才喝了酒,懊惱不已。
然后,就真的目送著她離去。
他想,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他習(xí)慣了等待,他不著急。
拾
付真真當然會回來。
原本一年的外派期延長到兩年,說什么也不該再拒絕召回了。更何況,她已有了回去的理由和底氣。
送別時,分公司總經(jīng)理不無感慨地說:“當初看你是個小姑娘,本來只想讓你做些輕松的活兒,沒想到宋經(jīng)理幾次三番打來電話,讓我好好栽培你?!?/p>
付真真的笑容僵在臉上。
宋知行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這兩年,付真真過得并不安生。她曾循著宋知行朋友圈里的足跡,去了很多他曾到過的地方。也漸漸了解他的過去,他有一個交往多年的女友,兩人一度談婚論嫁,后來女生為了事業(yè)遠走他鄉(xiāng),放棄了這段感情。而宋知行能做的,除了更努力,便是等。
想來自己表白的時候,他也還沒放棄吧。
宋知行教過付真真很多東西,她也曾一度將他視為目標,視為方向,可是走過那么多地方,度過幾百日真正孤獨無依的日子后,她終于找到了自己。
兩年的自我放逐結(jié)束,她終于肯回來了?;氐皆?jīng)熟悉的辦公室,就在宋知行隔壁。
那是個陰天,黑云沉沉,有風(fēng)自西南來,大概是要下雪了。臨下班前,宋知行問她:“要下雪了,不如我請你喝一杯?”
她茫然地看著他。
“我家對面那家餐廳還不錯,有你曾經(jīng)想喝的那種酒。”他幾乎是有些慌亂了。
“這么巧?”付真真皺了眉。
“你也去過?”宋知行眼前一亮。
當然去過。這兩年來她數(shù)次回來,受不了家里的冷清,便游蕩到那家餐廳,找一個靠窗的位子,偷偷看他房間的燈。去的次數(shù)多了,那家餐廳的一事一物,便刻在了她的心里。
但她不會告訴他。
那些輾轉(zhuǎn)難眠的日子,對他的思念和眷念,早該在那一句“我不喜歡你”里結(jié)束了。
她點點頭,說:“好。”
拾壹
后來宋知行總是說,付真真是個記仇的人。
他永遠不會忘記,他將她引進餐廳,準備好千言萬語,卻被服務(wù)員一聲熟稔的招呼扼殺在肚子里。
他清晰地聽見服務(wù)員說:“喲,老板娘,下班了。”
他詫異地看著她,卻見她好整以暇地抱著雙臂,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餐廳老板聽見聲響,從吧臺下鉆出來,是個年輕男子,握著玻璃杯的手骨節(jié)分明。他笑著說:“帶朋友來吃飯也不說一聲。”
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些許無奈。
那一刻悲從中來,宋知行只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他想起,那年她站在眾人之前向自己表白,而自己卻冷漠地回絕了她。
女孩不解,這份感情里,明明先出手的人是他,為什么倉皇放手的人也是他?
其實啊,他哪里是不喜歡呢,只是做不了決定罷了。那時的他,對這個新來的女孩動了心,卻說服不了自己把心里所有的位置都給她。因為他尚且處于的旋渦世界里,還有未放下的另一份感情。
他承認是自己錯了,所以他放棄了。
沉默許久,他終于扯出一個勉強的笑:“付真真,你還真是長大了?!?/p>
她微笑著,不承認,也不否認。
宋知行想起去付真真當時所在的分公司督查工作時,看到她那樣瘦小的一個人,孤獨無依地站在那里,他其實是后悔過的。他年輕時候的私心將她推向漂泊,他很后悔,但誰都知道,這一生之中,絕大多數(shù)的失去,都是永恒的失去。
“你還喜歡我嗎?”趁著餐廳老板去后廚的間隙,他還是問了她。
“喜歡你的,是那個叫付真真的小姑娘?!?/p>
“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她長大了?!?/p>
誰規(guī)定人這一輩子只能喜歡一個人呢?
她為他流的眼淚,早就被另一個人遞過來的紙巾擦干了。
從今往后,她大概是不再需要他的“對不起”,抑或是喜歡他了。天黑了,片片雪花自空中飄落,未及觸地,便化為水汽,再也尋不到了。
宋知行舉起酒盅,自斟自飲:“那,恭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