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南方
作者有話說:寫這個故事之前,我正在跟朋友進行激烈地討論:有沒有一種愛情,即使不在一起,依然濃烈地互相愛著。討論未果后,我寫了這樣一個故事。隔著二十八年的時光,他依然愛著她,最后走到了她的身邊,將那份未完成的美好延續(xù)下去。
“你曾經問個不休,我何時跟你走——”
現(xiàn)在呀。
走嗎?
00
“你好,請問月牙街24號怎么走?”
“一直往前走,右轉?!敝嘎返氖莻€十七八歲的姑娘,一身普通的校服,戴白色棒球帽,臉上帶著好奇,“你找誰???”
“我找……”顧止將手中的字條疊好放在口袋里,頓了頓,才重新開口,“江月序。”
他薄唇微啟,這三個字頓時從他小小的心眼里溜出來,墜落在空氣中,像是一個個跳躍的音符。他禮貌地道了謝,便往前走去。
“哎?!迸⒔凶∷?,“你確定找的是江阿姨?”
顧止頷首,女孩看著他,讓他略微有些緊張地摸了摸被熨燙得齊整的西服。西服是八十年代的款式,陳舊卻好看。見女孩一直不說話,顧止心底一沉:“怎么了?”
女孩回過神,“啊”了一聲,說:“江阿姨她……很不好。”
“很不好……是什么意思?”
在跟著女孩去往月牙街24號的路上,顧止想過種種很不好,卻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場景。
江月序坐在門檻上,穿著一襲淡綠色的長裙,手上捧著一本書。書很舊,沒有打開,封面上的字早已模糊,她的手指不停地摩挲著封面。他的胸腔涌出一股激動,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她似乎聽到了腳步聲,抬起頭來。
是了,是那張臉,那張溫柔微笑的臉,老了些,眼角生了皺紋,長長的鬈發(fā)披在肩頭,露出了些許銀光??墒锹湓谒难壑校瑓s是這樣那樣的美好。
不——顧止猛地收回了腳步,驚詫地看著她——不是她,她的眼神不該那么陌生。
“江阿姨這個病是去年得的,她兒子請了個保姆看著她,她每天都會在門口坐上一天?!?/p>
這就是她的不好。
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會吃飯,不會洗澡,她就像個孩童一樣懵懂,比他認識她那年還要年幼。
“月序,”顧止蹲到了她的面前,想要握住她的手。她卻防備地往后一縮,他的手落在書上。他的喉嚨一緊,眼眶卻先紅了,然后艱難地開了口,“還記得我嗎?”
她小心翼翼地遞來眼神,很奇怪,明明他是西裝革履,落在她的眼中,卻是那么落拓,仿佛是穿越了沼澤和荊棘才走到了她的身邊,她往后退了退。
他的神色一黯,又緩慢地揚起一抹亮色。他伸出手:“那好,我們重新認識一下?!?/p>
年過半百的他,和已至四十七的她,在分別了二十八年后,在月牙街24號重新認識了。
“我叫顧止。你呢?”
01
顧止第一次對江月序說出這句話,是在1988年的北京。
那年,北京天安門城樓首次開放景點。十一長假過去,人更是多了起來。那邊升旗儀式結束,這邊的隊伍便排了起來。顧止睡眼惺忪地被同學拽著,他少年心性,見隊伍一眼望不到頭,干脆說了一句去那邊等他們。
這一等沒把同學等來,倒是等來了江月序。
她捧著一束花,遞給他。他閑來無事,起了戲弄的心思,繃住臉:“誰允許你在天安門廣場上賣花了?會被抓起來的。”
十八歲的江月序看起來乖乖巧巧,聽到這話卻沒有任何慌亂的神色。她的眼珠子轉了轉,鎮(zhèn)定地回答:“大家都很忙?!?/p>
顧止四下看了看,的確,大家都很忙,整個廣場就他看起來最閑。他抱著手臂審視她,她又往前一伸手,眼中閃過一抹促狹:“女孩送你花你不收?”
他的臉上這才浮現(xiàn)起訝異來。在這個年代,關于愛情都是晦澀難以出口的,她卻亭亭地站在他的面前?;疑馓准优W醒潱谌顺睕坝恐羞f給他一束花,不是為了賣給他,而是為了……送給他?
“你有什么企圖?”他脫口而出。
“帶我去城樓上看日出?!?/p>
“如果我不帶你去呢?”
似乎沒料到他還能這么回答,她明顯慌了一下。見他眼中含笑,她咳了咳,面色微紅,放低了聲音,軟軟糯糯:“你不會的對不對?”
顧止啞然失笑,到底還是沒能逃得過排長隊買票,擠在人山人海里一睹紫禁城數(shù)百年不變的風采。跟設想中不同的是,身邊多了一個嘰嘰喳喳的姑娘,顧止捧著花跟在她后面,越發(fā)覺得好笑。
兩人正走著,迎面撞上同學幾人,走在最前面的同學擠眉弄眼:“我就說吧,你能找到他。”
顧止微怔,便聽見有笑聲傳來:“把校服穿得最好看的男生,一眼就看見啦?!?/p>
“喂——”顧止腦子活,前后一想就明白了經過,不由得無奈。江月序回過頭,笑眼彎彎。果然,是同學嫌他太不合群,正好碰到認識的江月序,便請她幫了個忙。江月序見他一臉無奈,手叉腰:“這花可真的是我買的呢?!?/p>
顧止小小地翻了個白眼,遞過去:“諾,還給你?!?/p>
江月序看著眼前的花,又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彼時旭日正緩緩地隔著人群,隔著他升起。她忽地笑了,和煦而溫柔,她搖搖頭:“不不不,我是真的要送給你的?!?/p>
他正要說話,身旁的人群傳來騷動,似乎有人正在進行詩詞接龍。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兩人被人群猛地擠開,情急之下,顧止抓住了江月序的手腕。
霎時間,他的心跳也跟著亂了幾拍。他慌忙地回過頭去看朝陽,費盡心思想找些詩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無論他怎么搜索,在腦海里翻滾的卻是那句——
英雄難過美人關。
02
坦白來說,英雄這個稱呼不是顧止自封的。他剛上高一那會兒,學校進來一個持刀搶劫犯,正好撞到他面前。他學過幾年的跆拳道,三兩下便制服了那人,英雄的名聲便這樣傳開了。
本來顧止不覺得有什么,但一想到江月序也會聽說,就越發(fā)覺得別扭,讓同學們不準再喊。同學打趣:“你不知道女孩最喜歡英雄嗎?”
顧止訕然,沒有接話,反倒小聲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她不一樣嘛?!?/p>
江月序真的不一樣。她是從南方小城來的,因為成績優(yōu)異,隨老師一起來參觀北京各大名校,還被分到了顧止所在的高中。她可以整天不上課,在走廊里晃悠,從這個教室看到另一個教室。
“嘿,顧止?!?/p>
故意壓低的輕快的聲音從窗戶外面?zhèn)鱽頃r,顧止正在專心致志地做著眼保健操。聽到聲音,他放在鼻梁上的手微微一頓,睜開眼,長長的睫毛撩過手心。隔著手指縫,他看見女孩正托著下巴眨著眼看自己,看得他的心猛地一跳,又匆忙地別過臉:“你干什么?”
江月序慣是大大咧咧:“看看我們的英雄啊?!?/p>
還是被她知道了……顧止在心里懊惱。周圍的同學都閉著眼睛乖乖地做著眼保健操,他干脆放下了手,直視她:“看吧?!?/p>
她倒是真不客氣,就真的認真地看了起來。
“第四節(jié),按太陽穴,輪刮眼眶?!?/p>
“1234,5678……”
“你怎么那么好看?”
顧止無奈失笑:“江月序,你們老師派你來就是為了讓你看人的?”
江月序像是終于知道害羞了,臉上漾起紅暈。她訕訕地擺了擺手,在音樂停止的那一秒落荒而逃。
顧止本以為她會不好意思再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沒想到第二天她又來了,且大搖大擺毫不避嫌。她的聲音很輕,夾雜在音樂聲中,恰好只夠落在他的耳邊。如此幾天后,他也放棄了做眼保健操,羨慕地問她:“江月序,你真的沒事做嗎?”
然而他的羨慕沒有持續(xù)一秒就被打破了。江月序的帶隊老師發(fā)現(xiàn)了她的無所事事,更是發(fā)現(xiàn)她還“騷擾”學校的男學生,十分生氣,限她三天內交上來一幅畫,不然就不要跟校走。
江月序萬般委屈地跟顧止提起這件事,他有些哭笑不得,挑了眉眼:“那你還敢來‘騷擾我?”
“誰騷擾你了!”江月序瞪眼叉腰,“你們這學校這么大,我一時半會兒哪里畫得完?”
江月序這才知道他們是帶了任務來的——畫一幅所在學校的人物景色。江月序每天晃來晃去只是為了尋找素材構圖,無奈每次一碰到他總免不了卡殼。顧止對她徹底沒了脾氣,攤手:“這能怪我嗎?”
“嗯!”江月序理直氣壯。
面前的女孩慣是那副表情,驕傲中又帶著歡喜。鬼使神差地,他聽見自己開了口:“那我來幫你畫吧?!?/p>
03
于是這一年,顧止第一次當英雄,是重新拿起了畫筆,在長桌上鋪開紙,提筆蘸墨,為江月序畫一幅畫。江月序眼神晶亮地看著他:“沒想到你還會畫畫。”
顧止咳了咳:“小時候跟爺爺學了點?!?/p>
“學了一點就可以畫得這么好啊?!苯滦蛞娝值角軄硇性屏魉?,感慨道。
顧止微訕。其實不是學了一點,他畫畫天分好,爺爺又是大師級別的,才不過學了兩年就已經出師了。但他的父母覺得畫畫影響成績,再加上爺爺離世,這才漸漸放棄了畫畫。好在他的手沒有生,畫得還算流暢。
江月序一反往日的浮躁,竟每天放學后按下性子來幫他磨墨,一連推了好幾個朋友喊她去逛北京城的約。顧止在一側畫上荷花朵朵,說:“你去吧,好不容易來一次北京?!?/p>
江月序聽了他的話,覺得也是,招呼了一聲就跑去玩了,顧止的心里卻變得空蕩蕩的。
“她早晚會走的,小心點啊,顧止。”好友漫不經心的話語驀地出現(xiàn)在他的耳邊。他微嘆,看著面前的畫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左右不對勁。他忽然靈感一閃,在紙上飛快地畫了起來。
這一畫就畫了兩個小時,等他抬起頭時已經是九點了。他收拾好畫卷,走了出去。寂靜的校園里只有路燈發(fā)出朦朧昏黃的光,他打了個哈欠,背著書包默默地往外走。腳步卻在這時頓住——前面路燈下有人。
是江月序。
十月的北京夜風涼得透徹,她罕見地穿了條淡藍色的裙子,沒穿外套,就站在路燈下瑟瑟發(fā)抖地看著天空。她神色認真,讓顧止也忍不住抬頭看去。
“沒有星星?!苯滦虻穆曇衾洳欢〉仨懫稹?/p>
顧止低下頭:“那你看什么呢?”
江月序露齒一笑,然后搓了搓手:“等人總要找點事情做嘛,沒有星星數(shù),就只能找了?!?/p>
她說著往前走去,顧止跟在她身邊,問她去哪里玩了。江月序掰著手指數(shù),越說越離譜。他打斷她:“你不是才走了兩個小時嗎?”
“是這樣沒錯?!苯滦蛎掳停霸诘貓D上十分鐘就逛完了。”
“那剩下的一百一十分鐘呢?”
“等你啊?!?/p>
她的聲音漫不經心,讓顧止的心一跳,深覺自己像是個被調戲了的良家少男。剛想說兩句話拿回主權,江月序忽地頓住腳步,從口袋里掏出兩張票遞給他:“Beyond的演唱會,要不要一起去聽?”
“所以你們的第一次約會,是江阿姨提出來的?”
月牙街24號,那天指路的姑娘已經不止一次跑來了,顧止有事沒事便會跟她講一些曾經的事。彼時江月序正靠著葡萄架翻著書,側臉安然,仍是那副讓他心動的模樣。
他笑了笑:“是啊,她那么大膽,不怕天不怕地的。”
“我知道她怕什么!”姑娘說。
“什么?”
“她怕你不同意。你……”姑娘小心翼翼地開了口,“最后去了嗎?”
04
顧止最后差點沒有去成。
演唱會是在10月15日,早些時候同學給了他一張央美畫展的門票,恰好也是那天晚上。畫展他心心念念了很久,里面收錄了不少名家的畫作。那個下午,他坐在家里的書桌前,面前擺著兩張票,兀自糾結著。
“丁零零——”客廳里的電話響了起來,像是知道電話是打給自己的一樣,顧止飛快地出了房門,搶在媽媽前面接起了電話:“喂?”
“我準備好啦?!蹦穷^傳來江月序歡快的聲音,“在學校門口等你?!?/p>
幾乎只用了一秒,顧止就把畫展的門票放到了口袋里。掛斷電話后,他飛快地穿上外套就往外跑去。學校離家并不是很遠,不到十分鐘,他就氣喘吁吁地站在了江月序的面前。江月序訝異地看著他:“顧止……”
“走吧?!鳖欀咕徚丝跉?,拉著女孩的手腕就往路邊走。他的手指微顫,“坐幾路車?”
14路公交車搖搖晃晃地開往首都體育館,江月序坐在唯一空著的座位上,顧止就站在她的面前,手扶著她身后的椅背。在顛簸中,他的呼吸忽遠忽近,帶著清冷與炙熱,落在她的周圍。江月序微微側臉看向窗外,顧止雙眸微垂,唇畔漾起了一抹笑。
這是Beyond第一次在內地開演唱會,兩萬人的體育館座無虛席,而樂隊翻唱的《一無所有》更是點燃了全場。黃家駒的普通話生澀,卻沒有絲毫違和感。顧止向來對這些不怎么感興趣,只是在那么多聲音中,他聽見江月序也在唱——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p>
唱完后,似乎是覺得自己唱的聲音太大了,江月序不好意思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說:“我是不是唱得太難聽了?”
顧止搖搖頭,音量提高:“好聽?!?/p>
江月序的眼睛霎時間亮了起來,她又說了句什么,他沒有聽清,皺了皺眉,遞過去疑問的目光。她反倒不回答,又投身熱烈的演唱會中去了。顧止急了,往那邊靠了靠,在她回頭的時候,畫展的門票卻冷不丁從口袋里掉了出來。
顧止的心一跳,江月序卻搶在他之前將門票撿了起來。她左右看了看,抬起頭:“今晚?”
“嗯,不想去?!鳖欀拱验T票搶了過來。
江月序卻扯住了他的手:“哪里是不想去,明明有你最喜歡的畫家。”
顧止微微一頓:“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歡誰?”
江月序被他噎了一下,她瞪了他一眼,顧止卻趁機將手抽出來,裝模作樣地揮舞著手,唱著聽得懵懵懂懂的歌。
演唱會散場后,顧止提出要送江月序回去。江月序卻搖了搖頭,站在原地不愿意走。顧止往前走了兩步,見她沒有跟上來,無奈地回過頭,笑道:“你不會是在琢磨著要帶我去畫展吧?”
江月序點點頭,她有個鄰居哥哥恰好在央美上學,說不定可以通融一下。
說做就做,江月序跑到電話亭給哥哥打電話。顧止靠在電話亭外,看著她往里面投著硬幣,然后隔著霧蒙蒙的玻璃窗看著自己,臉上帶著笑。顧止的心一軟,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演唱會上自己沒聽清楚的那句話。
“我唱得是不是太難聽了?”
“好聽。”
“那你,何時跟我走呀?”
05
顧止最后還是跟江月序去了畫展,聽說是鄰居哥哥托了負責畫展的學長幫忙。一進展廳,顧止立刻像是找到了天堂,一幅幅畫看得仔細。學長打著哈欠靠在墻上,將江月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點了點頭,說:“還不錯?!?/p>
江月序大大咧咧地揚了揚手:“我在學校可是有過演出經歷的?!?/p>
學長輕笑出聲,沒有再說話,倒是顧止聽到了聲音,回頭問:“什么還不錯?”
江月序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后來顧止才知道,原來去看畫展不是免費的,那位學長提出的要求則是讓江月序幫自己出演舞臺劇中的女二號。顧止落下一筆,埋怨江月序應該早點告訴自己。江月序卻笑了笑:“沒事啦,反正畫都讓你畫了,我也沒事情可做。”
她來北京名校參觀,也就布置了這一項作業(yè),接了這個活后倒是忙了起來,不再三天兩頭在他面前晃,反倒讓他的心亂了起來。風呼呼地吹過,他一個不小心就畫錯了一筆,顧止來了氣,將畫筆往地上一扔。
“吧嗒?!?/p>
畫筆落在地上的聲音清脆,把剛剛進門的江月序嚇了一跳,同時發(fā)出驚呼。顧止的神色微頓,他側過臉,女孩穿著黑色的大衣,微張著嘴,脖子上圍著一條米色的圍巾。許是見他這副樣子,她的神情又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院子里變得寂靜,他將畫筆撿起來,率先開了口,聲音輕輕的,有些沙?。骸拔疫@畫筆,到底是不能拿太久?!?/p>
顧止偏過臉去,自從前幾天他在教室畫畫被班主任抓到,班主任揚言要告訴他爸媽后,他就把畫畫的地點搬到了后海的四合院里,心里卻有著濃濃的失落感。
他閉上眼睛,聽到江月序腳步輕輕地走過來,一會兒后開口:“顧止,其實我早就認識你?!?/p>
那是一個很簡短,甚至連他這個當事人都不知道的一場相遇。
“我四年前來過一次北京,恰好逛到潘家園,看到了兩幅畫。一幅是少年圖,圖中的少年是你,坐在這樣的院子里磨墨。另一幅構圖堪稱完美,畫的是學校。聽賣畫的人說,學校是少年畫的,少年是爺爺畫的,我喜歡這個少年,也喜歡那個學校。
“后來我把兩幅畫都買回了家,掛在房間里,左看是歡喜,右看也是歡喜。我本以為會就這么看著這兩幅畫過去了,直到學校說要派遣優(yōu)秀學生到北京參觀,于是我就報名了。比對著你畫上的學校,沒想到還真的找到了。在天安門碰見,與其說是受人之邀,不如說是我故意的?!?/p>
“我就是想看看,這個畫中的少年是怎樣生活在這樣的學校里。我如愿以償了,是多好的少年啊,只是不再畫畫了而已,所以……”江月序的聲音微頓,她側過臉,呼出的熱氣在微弱的燈光的照射下彌漫在空氣中,“所以你說要幫我畫畫的時候,我可開心了。不管是能拿多久的畫筆,既然拿起來了,就先畫好這一幅畫吧?!?/p>
顧止的眉頭微皺,他匆忙別過臉去看向別處,眼眶卻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也許生命中有比畫畫更有意思的,更讓自己朝思暮想的事情。
06
后來,顧止和江月序又去了一次潘家園,一個個地攤尋找,終于將顧止曾經的畫找了出來。除了已經賣出去的,共計二十三幅。顧止大手一揮,全部買下送給了江月序。江月序拿到后仿若瑰寶,笑瞇瞇地照單全收。
顧止被她逗笑:“那幅畫馬上就畫好了,二十四幅都是你的?!?/p>
“二十四幅,我家的門牌號也是24號,真巧?!彼秊檎业搅藘扇说墓餐c而沾沾自喜,又補充,“你可以來我家,月牙街24號。”
顧止應下。自那天后,時間仿佛也過得飛快,轉眼江月序留在北京的時間便只剩下一個星期的時間。為了讓學生感受名校文化,來學習的學生被分到各個班上課。江月序被分到顧止的班上,和他做同桌。她笑嘻嘻地將筆擺在桌子上:“沒想到還有跟你做同桌的一天?!?/p>
顧止的心微微跳快,江月序沒有課本,兩人便共看一本書。因為挨得比較近,他隱隱能聞到女孩身上若有似無的淡淡香味,像是雨后的梔子花,被雨打去了八分的俗,只留下兩分的雅。
江月序住的地方離顧止家很近,每天放學,他會騎著自行車送她回去后再折回四合院畫畫。
“顧止——”他剛把自行車掉轉了頭,江月序忽然開口叫住了他。
顧止回頭,遞過去一個疑惑的目光。女孩站在路燈下,明眸皓齒。她伸出手揮了揮:“路上小心?!?/p>
顧止挑了挑眉,跳上自行車,往四合院騎去,唇畔卻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笑意。剛到四合院,旁邊電話亭里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喂?”
“顧止,你進去了嗎?”
顧止抬眼看了看四合院門口懸掛的紅燈籠,隱約能聽見里面似乎有人在說話。他眉頭微皺,這四合院是爺爺?shù)淖√?,爺爺去世后,除了他偶爾會來,幾乎沒有人來過。他說:“還沒有。怎么了?”
江月序“啊”了一聲:“沒什么。我就是……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p>
顧止笑了,他沒有聽出女孩語氣中的不對勁,只覺得她這樣可愛極了。他又在意院里的喧鬧聲,便低聲哄著她:“明天我們有兩節(jié)自習課,你過來,我說兩節(jié)課給你聽。”
江月序低下頭,手指不停地在落滿塵埃的電話機上劃來劃去。彼時,兩人在相隔不到五百米的電話亭內,各自裝著心事。她張了張口,剛要說話,顧止忽然說:“月序,家里好像來人了,我去看看,你等我一會兒……”
他丟下電話就跑了出去,打開門,登時愣在了門口。
門里燈火通明,院子里兩棵大樹之間懸掛著二十三幅畫。人群擁擠,都在爭相看他的畫。似乎聽到了門口的響動,大家紛紛看過來。
“顧止,是咱們的大畫家回來了?!?/p>
“小小年紀就有這等功力,前途不可限量啊。”
“這畫展沒白來,本來我看到畫展的門票,還以為是哪個小畫家,沒想到居然能看到顧俊澤和他孫子的畫作?!?/p>
顧止的大腦里一片空白,被人推搡著進入人群,贊揚的話不絕于耳?;秀遍g,有人將畫展的門票塞到了他的手里,問是不是他親自畫的。他低下頭,門票不大,右側畫著一個正在院子里研磨的少年,正中用毛筆寫著一排小字:天才少年顧止個人畫展。下面是時間和地址。
那是江月序的字跡。
他忽然知道了在那些自己獨自畫畫的夜晚,江月序正預謀著為他開一場自己的畫展。這么多門票,都是她一張張畫好去送給央美的學生的。她才來北京幾天,就為他小小的虛榮心上下奔波。
顧止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下向外跑去。他跑到電話亭,拿起垂在半空中的電話:“喂?月序?江月序?”
“嘟嘟嘟——”
顧止手忙腳亂地掏出硬幣往里面投去,手指近乎顫抖地撥打電話,那頭回答他的卻只有冰冷的回聲。
那天顧止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江月序都沒有接電話,后來他又被人拉進了人群中。
顧止本想第二天在班上好好謝謝江月序的,可是他身邊的座位空了,怎么等也沒有等來江月序。他這才知道,來北京參觀的學生今天已經回去了,是早上的火車,一路向南。顧止愣怔地站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
在他們那個年代,電話尚不普及,她踏上這趟列車,離開的不僅僅是北京城,還有他。
顧止到底沒有追上那列火車,也沒有追上江月序。
在那之后,他將畫筆收了起來,也將煩亂的心思收起,專心學習??忌洗髮W的那個暑假,他輾轉多處,卻始終沒有得知半點關于江月序的消息,只知道她來自嶺南小城。至于她那年為什么走得那么匆忙,竟然是因為老師找到了江月序,讓她不要再攛掇他畫畫。江月序答應了,但要求是讓顧止辦一次畫展。
知道真相后,顧止更加迫切地想找到江月序,卻始終沒有她的消息。
他沒有放棄,這么多年來一直在找她。
“一直找到現(xiàn)在才找到她的嗎?”指路的姑娘淚眼汪汪地問顧止。
顧止搖了搖頭:“不,是我們分開后的第十年,1998年,我終于知道了她的地址,于是我立刻出發(fā),飛來了這里?!?/p>
那次他看到了什么呢?
她結婚了,長長的頭發(fā)披散下來,穿著灰色的呢子大衣,褪去了年少時的青澀,舉手投足間已有了成熟的味道,身后還跟著兩個孩子。他站在街頭久久地注視著她,望了有十年那么久??伤齾s幸福得讓他不敢打擾,終于,他步履蹣跚地離開了。
直到二十八年后,他重新來到了月牙街。
07
顧止把月牙街25號的房子租了下來,但他每天去得最多的還是24號。江月序對他熟悉了點,偶爾也愿意跟他說說話,天真地問他一些問題,他都耐心地一一作答。
再后來,關系好一點了,每逢晴好的天氣,江月序會跟他一起去走一走。他在草坪上鋪上畫紙,她坐著無聊,研了幾下墨就丟在一旁,指路的小姑娘就把化妝包拿出來給她描眉。
她畫得慢條斯理,畫完后轉過來給顧止看。江月序的眉毛本來就秀氣,又加了點尾,讓整張臉都生動了起來。她坐在草坪上,身后是遠山,越發(fā)顯得山清水秀,把顧止一時看呆了。半晌,他才放下畫筆,輕聲說:“月序,那天天氣也是這么好吧?”
江月序側了側頭,沒有說話,倒是小姑娘“啊”了一聲,很好奇:“哪天,哪天?”
那天是舞臺劇演出的日子,顧止把畫好的畫卷好放在畫筒里去央美看江月序的表演。她出演的女二是個戲子,穿著大紅的戲服。明明是最庸俗的濃妝艷抹,落在他眼里卻是說不出的好看。
演出罷,他瞅了個空當跑到了化妝間。江月序正對著鏡子在描眉,見是他來,她揚眉一笑:“好看嗎?”
顧止微怔,走到她的身邊,避開她的問題,勾起一抹笑:“畫眉深淺入時無。”
江月序拿著眉筆的手一頓,面前的顧止背靠著窗戶,窗外是煙雨長橋,他就像是這墨一般景色里唯一的明亮。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臉悄悄地紅了。
“她臉紅什么?”女孩納悶,抱著手臂,瞪著一雙求知的眼睛。
“妝……”一旁默不作聲的江月序忽然開口,兩人抬眼看去,只見她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態(tài),卻不斷有淚珠落下,滴落在書上。她的聲音微微哽咽,“妝罷低頭問夫婿?!?/p>
顧止的心微微一窒。是了是了,是那句詩的前一句。
“妝罷低頭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尾聲
后來有一天,月牙街落了雪。
雪從早上飄到晚上,江月序不能搬著板凳出去,便坐在窗前望著外面發(fā)呆。顧止拿著一本書在她旁邊看,她歪了歪頭:“在看什么?”
“《廊橋遺夢》?!鳖欀购仙蠒o她看,“我們以前在一起看過,你還說你特別羨慕這樣的愛情?!?/p>
江月序的眼中一片茫然,她靜靜地看著他,他則微笑回望。半晌,她又側過臉看向窗外。顧止眼神一黯,將屋里的暖氣開起來。她呼出的氣凝在玻璃上,霧蒙蒙的,讓人看不清外面。顧止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打開門走了出去。他走到窗外,隔著霧蒙蒙的玻璃看著她。
“嗨,月序!”他走得匆忙,身上只穿著單薄的灰藍色毛衣,落在她的眼里,卻是那么明媚且動人。
江月序的眸子動了動,回憶一點一點地從腦海深處漸漸復蘇。
她忽然想起,在1988年10月15日的北京城的某個電話亭里,隔著電話亭的玻璃,也有這么一個少年,這樣笑容燦爛地看著自己。
不知道看了多久,總之她的目光望過去的時候,他就在看了??戳硕四赀@么久,終于將他的目光看進了她的心里。
大雪紛飛里,她看見他輕聲開口,似乎是在唱歌。她學他,嘴巴張張合合。
驀地,滾燙的淚水自眼眶掉落。
“你曾經問個不休,我何時跟你走——”
現(xiàn)在呀。
走嗎?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