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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耳朵的夏天

        2018-07-10 05:01:10陳安偉
        陽光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七爺小燕光頭

        左水村的人背地都喊我娘李寡婦,當著我娘的面卻喊耳朵娘。大多數(shù)人見到我會說,這是李寡婦家的娃,可憐呦,這么小的娃,卻死了爹。七嬸拿蒲扇拍一下我身上的灰塵和草屑,順便還會把手伸進我的褲襠捏一下。七嬸捏的時候一點兒都不害臊,我都替她臉紅,我已經(jīng)十歲了,她還拿我當小孩,親他男人的時候也不回避我,那天我就站在她跟前,她踮著腳尖,“吧唧吧唧”就把他男人的臉給親了。她男人都不好意思,怒著臉罵她騷狐貍。七嬸還嘴說不騷你能把村里的女人都日翻天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勾引西鳳多少回了,你能說沒動過她一手指頭,沒親過她嘴巴子?七嬸雙手叉腰,一臉的不屑。

        滾,胡說八道的騷女人,再胡說撕爛你嘴巴。光頭七爺氣得臉都紫了。

        七嬸不介意男人的罵,仿佛還很得意,覺得男人罵她才是重視她,依舊嘴巴不停地把西鳳和他男人無中生有的事形容得好像真的一樣,讓村里幾個年輕的媳婦臉紅到耳朵根子,最后聽不下去了,大家“轟”地散去。

        我不睬他們的打情罵俏,照樣和村里的二憨,小龍、四哥專心致志地抓蟬。太陽熱辣辣的,可仍然阻擋不了蟬扯著嗓子在大柳樹上號叫,這些蟬和我們幾個野小子一樣野。大柳樹是左水村最大的樹,在左水村的村東,有幾十年的樹齡了,村里年紀最大的人都說不出大柳樹到底多少年了,反正打記事就有了。據(jù)說這棵樹還被雷劈開過,可后來又很神奇地長出了葉子,劈開的部分也神奇地合攏了。老老太說,這棵樹是神樹,住過狐貍精哩。老老太說住過狐貍精就住過,左水村里的人們照樣和往常一樣沒事就聚攏到大柳樹下東家長西家短的說閑話。

        夏天,樹下乘涼的人也最多,光頭七爺常常是光著膀子躺在大柳樹下,等他睡熟了,我會把一只蟬或者蜻蜓放進他褲襠里,然后我們就躲在大樹后面看熱鬧了,等他跳著腳罵的時候。小龍說蟬咬那個光頭了,四哥說該咬,誰叫他色瞇瞇的盯著女人胸脯看,小龍說他喜歡女人的奶子,我嚴肅地糾正說那叫乳房。這個詞是從小燕姐姐那里聽到的,左水村的人都把女人的乳房叫奶子,就像把媽喊作娘,把爸喊成爹一樣,人家小燕姐姐才不這樣呢。說話文明得像城里人,盡管她不算城里人,可左水村都把她當作城里人看待。那天,在小燕家看電視,一個雕塑師在給一個雕塑雕刻奶子,小龍、四哥就嘿嘿大笑說,瞧,那女人光著屁股還露出兩個奶子。小燕立馬站起來說,那叫乳房,不叫奶子,你們真下流。說完眼中露出鄙視。乳房是比奶子文明,我附和小燕姐姐的話。后來,小龍和四哥還是改不過來把“乳房”叫“奶子”。盡管我嚴厲地糾正過很多次,可他們依舊我行我素地把“乳房”叫作“奶子”。從那以后,小燕姐姐就比較喜歡我了,認為我比其他孩子聰明,或者文明。

        光頭七爺罵聲漸小,我們才從樹后面出來,我們才不怕他罵呢,四哥說七爺罵人的話全被大風刮走了,說完,我們“呸呸”的吐著口水,拍打著身上的塵土,然后“咯咯”笑著分頭朝河邊跑去。

        淮河水一浪一浪的閃耀著粼粼波光,似乎有誘人的香味在周圍彌漫。波浪頑皮得像個孩子,太陽在里面碎得稀里嘩啦的,看不出一個完整的太陽來。這時候的淮河像一個大蒸籠,水面上似乎冒著熱氣,天太熱了,小龍邊走便脫去了衣服,接著四哥、二憨也脫光了衣服。下水吧,水里涼快。他們沖岸上的我喊。我遲疑著,要不要下去,假如我不下去,他們一定會說我膽小鬼,我才不是呢,我敢把蟬放進光頭七爺?shù)难澮d,水怕什么?

        “咕咚”,我一個猛子扎了下去。

        在綠得炫眼的玉米地邊,娘出現(xiàn)了,娘跑步的時候甩著大辮子,胸脯的兩個奶子劇烈地跳躍,仿佛要離開她的身體。娘的腳步聲淹沒了我們稀里嘩啦玩水的聲音。由于生氣和急促的奔跑娘的臉色通紅,臉頰上掛著汗珠,她顧不得擦一把汗,她只想著快速到達河邊然后抓住我。等四哥、二憨、小龍一聲驚叫,耳朵,你娘來了,快跑。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我光溜溜的身子被我娘從水里揪了出來。她揪著我的耳朵。

        你把娘的話又忘了?娘的手掐進了我的肉里。

        我,我不敢了,不敢了,娘,你饒了我吧。我掙扎著,用力護住襠下的東西,我已經(jīng)知道害羞了,娘是女人,我的那玩意兒是不能給女人看到的,盡管她是我娘。水里的四哥、小龍、二憨全跑了,娘讓我套上褲衩,我像一只拴著的羊被娘扭著耳朵牽回了家。

        晚飯自然是吃不上了,娘治我的時候絕不手軟,特別是對于我違反她的規(guī)定,而且是最嚴厲的規(guī)定,挨打是必須的,而且我娘絕不允許我哭。

        我跪在娘洗衣服的搓衣板上,我通常不哭,娘卻坐在堂屋抹眼淚,娘一邊哭一邊教訓我,她說左耳朵你把娘的話當作耳旁風一樣,娘給你說了幾百遍了,你怎么就是記不住?你耳朵給驢毛塞了,給耳屎堵上了?你爹咋死的?你不長記性,河里有水鬼你不信,是吧,你爹就是被水鬼拖水里淹死的。告訴你渡口那地方千萬不能去,那地方陰氣重,不光淹死了你的爹,還淹死過兔子,兔子娘就是在那河邊小葉柳樹上吊死的,你咋不聽娘的話?你耳朵聽不見還是不想聽?娘哭著說著,她哭的樣子很丑,鼻涕眼淚流到嘴巴邊,嘴巴張開,兩只手捂著胸口,似乎要把我吞下去。我感覺到了害怕,娘生氣的時候是那么的無助,娘就只有我一個人了,爹死了,我干嘛要惹娘生氣?娘生氣的時候我就開始后悔,后悔聽了小龍他們的話去河里游泳,要是不去游泳我娘從來不對我這么兇。

        我跪著,膝蓋開始火辣辣地疼起來,我可憐巴巴地說娘我不敢了,我再也不去河里游泳了,你放心,再去游泳我也叫水鬼給淹死。我賭了咒,發(fā)了誓。

        娘停住了哭泣,趕緊“呸”了一口,說你個混賬東西,快說剛才你說的話被大風刮走了,被烏鴉叼去了,以后再也不能說這樣的破話了,呸呸,不吉利。娘一口一口的吐著唾沫,娘最迷信了。我知道娘懲罰我的決心動搖了,趕緊接著對娘可憐巴巴地說,娘,我餓了。

        娘給我端來一大碗水餃,娘做的豬肉韭菜餡水餃可好吃了,我從搓板上爬起來,狼吞虎咽的把一碗水餃吃下了肚。娘用指頭戳了一下我的肚子,說你看呀像不像皮球。

        不對,像西瓜!我使勁挺起肚子,伸出舌頭扮著鬼臉,娘呵呵地笑起來。

        娘不哭的時候挺好看的,娘的辮子烏黑油亮,左水村的女人沒有人比娘的辮子更好看了。我不記得爹的樣子了,照片上看過,爹是肉乎乎的四方臉、大眼睛,和我奶奶挺像的,我爺爺?shù)难劬π?,鼻子也小。娘說我就是長了雙和爺爺一樣的小眼睛,我不知道我的小眼睛怎么和爺爺扯上關(guān)系,爹是多俊的一個男人,左水村的女人夸爹好看男人也夸爹好看,最喜歡我爹的據(jù)說是兔子娘,可惜兔子娘死了好多年了,我不知道兔子娘是怎么樣一個女人,但脾氣拗是一定的,要不也不會舍下兔子去上吊。后來說到我,有的人不相信我是左春秋的兒子,臉膛子不像,眉眼也不像,光頭七爺背地捏著我的臉說,你個死耳朵,長得像左春秋一半就來勁了,瞧你,一副化不開的牛屎樣,光是顏色和氣味就把村里人熏死。這句話后來就成為我報復他的動機,他光著膀子在大柳樹下睡覺也罷,脫光了衣服下淮河摸魚也罷,我總找機會報復他,褲襠里塞蟬是二憨想的招,給他脫在河邊的衣服里揉麥糠是小龍想的,我只負責報復他,讓他日爹罵娘的跳腳罵人。光頭七爺罵人的時候,我就很快活,一點兒不覺得他是在罵我,就算是罵我,我也不生氣,因為我娘說罵人只能自己累,無論罵人的話如何歹毒,都順著淮河水淌走了,都被大風刮云彩眼兒里去了,圖啥,圖個嘴皮子快活,自己卻氣得吐血。誰叫他敢說我長得不像左春秋的?左春秋可是我的親爹。我不像左春秋像誰?盡管我也沒見過我親爹左春秋。像他光頭七爺那么猥褻,見了女人眼睛盯著人家胸脯不放的賊樣令我惡心。我親眼見他抓過四哥娘的胸脯,還在玉米地里用嘴吸過小龍娘的奶子,像什么樣,都多大人了,吃奶的事也肯做。我就是不喜歡他那賊樣,見了女人就偷偷摸一下。有的女人喜歡給他摸,比如小龍娘,摸她的時候還很享受的樣子,要是換了我娘保不準劈臉就是一巴掌。光頭七爺準會縮著脖子乖乖溜走。我娘可是個正經(jīng)女人,從不跟男人瞎扯,連一句帶臟字的話都不說。

        左水村只有我娘不罵人,但我娘會打我。我娘打我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只要我挨到河水邊,我娘就會毫不手軟打到我保準長記性。娘的說法是爹就是給水淹沒有的,不但淹死還淹沒了尸體。

        娘說爹是個獸醫(yī),專給牛羊家畜看病,不但給左水村的牛羊家畜看也給淮河對岸的下渡口村里的牛羊家畜看病。既然是獸醫(yī)就得給動物看病,爹的獸醫(yī)是祖?zhèn)鞯?,爹的爺就是獸醫(yī),爹初中畢業(yè)就跟著他爺走村過莊的給動物治病,爹的爺從沒有失過手,他經(jīng)常告誡我爹,農(nóng)村人不容易,一頭牲口就是一家人的命,哪家不是靠一頭兩頭牛來耕種莊稼的?所以給牛治病的原理和人一個樣,把牛當成人來醫(yī)治,你就會心生敬畏,保準不會失手。爹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并且一直引以為戒。不過,你爹的技術(shù)好著呢!娘說起來總是一臉幸福的樣子。娘說有一次鄉(xiāng)里獸醫(yī)站的王站長把一頭牛醫(yī)得奄奄一息,就快死了,牛主人最后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找到我爹,我爹一針下去,兩個小時之后牛就吃草了,半天之后牛就活蹦亂跳了。不但王站長驚奇,牛的主人更驚奇,他給我爹磕了三個響頭說,左春秋,整個馬里鄉(xiāng)我只服你,不管啥時候,你到馬里來我好酒好菜招待你,你救了這頭牛就是救了我全家,我們家二十畝地全指望這頭牛呢!說著號啕大哭起來。從那以后,你爹的名聲就傳開了。

        我不管娘怎么說爹都勾不起我的好奇心,我心里就沒有這個人,要不是娘在說我是有個爹的,我才不稀罕聽呢!爹有啥用???還不是給水鬼淹死了。我甚至鄙夷我的爹怎么會被水鬼淹死,一個人打不過一個鬼?我好奇地問光頭七爺?shù)臅r候,光頭七爺神秘地說,耳朵,你不知道水鬼的厲害,你爹死的時候連個尸首都沒撈到,八成被水鬼吃了,只剩一件衣服飄在水上。水鬼可厲害了,要不你爹那么壯實的一個男人,咋就不見了。要是水鬼不厲害,那總該有打斗的痕跡和聲音吧,都沒有人聽到,也沒有人看到,你爹沒有了,就剩一件衣服,唉,可憐呦!

        哦,哦,水鬼還吃人?我嚇得吐出了舌頭。在腦子里想著水鬼的模樣,是不是村里小燕姐姐給我看的那本連環(huán)畫冊里的那個披頭散發(fā)的水鬼?小燕姐姐的那本畫冊叫《聊齋》,我不認得那幾個字,小燕姐姐教我讀,說讀聊齋,里面都是鬼故事,什么狐貍精、花貓精、蛇精、水怪精,反正都是和鬼有關(guān)的。第一次小燕姐姐讀故事給我聽,我聽得津津有味的,比和二憨他們一起偷西瓜爬樹上捉蟬有意思多了。小燕姐姐說耳朵你都十歲了還不讀書?你爹還是個獸醫(yī)呢,你不讀書啥也當不上。給動物看病也要認識字,不識字啥也干不成,只能和你娘一樣種地。種地有啥不好?我覺得很奇怪。小燕姐姐說,種地都是沒有讀過書的人,你瞧瞧左水村里有哪個種地的人是有學問的?我撓了撓頭覺得小燕姐姐說的也對,村里讀書識字的都出去了,比如,那個叫有順的,讀了大學,在省城有好工作,還娶了城里的媳婦,過年的時候,開著汽車回左水村,要多風光有多風光。還有人說有順人雖然聰明,書讀的多,讀到省城把做人最起碼的東西讀沒有了。說他不該忘恩負義把以前村里供他讀書的明芳給忘記了,害得明芳到現(xiàn)在都沒結(jié)婚。我才不稀罕這樣讀書的人呢!有順過年回來見人就抓大把的糖果,可我從來不接,我替明芳恨他。有順有一次抓了一把上好的大白兔奶糖,奶糖像他城里的媳婦臉蛋那么白,有順斯斯文文的喊我過去吃糖。他喊,耳朵,你過來。可我就是不過去,不但不過去,反而撒腿跑了。有順捧著奶糖很尷尬,他不知道我是替明芳報復他的,聽說明芳等了他八年,真不值得。小燕點著我的腦袋說,你真傻呀,多好的奶糖你不要,有順要不是可憐你是死了爹的人咋會給你奶糖吃。小燕說得對,盡管我不要,有順還是把奶糖送到我家里,娘很客氣也很感動的收下了有順送到家里的奶糖,娘說有順每次回來都送東西來,還不是為了感謝你爹在他讀書的時候偷偷資助過他錢?人啊,都是有良心的。我氣呼呼地頂了我娘一句,有順的良心叫狗吃了。娘打了我一巴掌,不能胡說,明芳和有順的事是有原因的,你咋怪有順呢?一個農(nóng)民一個大學生,日子咋過到一起去?

        我嘴里咕噥著說收了人家的奶糖就替他說理。我娘呵斥我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摻和。好吧,不摻和就不摻和,我找小燕姐姐聽故事去。

        小燕姐姐家書可多了,是左水村藏書最多的人家,左水村雖然有幾百口人,但真正有書的也就小燕姐姐家,她家堂屋里有個一人多高的五斗櫥,五斗櫥上面擺了一排顏色各異的書,有比面盆還大的,有磚頭一樣厚的,還有很小的巴掌大的連環(huán)畫冊。我在五斗櫥前來來回回的走動著,我瞄著一本厚厚的燙金的書殼,那是多么漂亮的一本書,可是沒有小燕姐姐允許我也不好意思拿下來,再說我也不認識字,只是喜歡看那本書的外殼。小燕照舊給我講故事,無非就是連環(huán)畫冊聊齋之類的,等聽完故事,她就教我折紙飛機、疊紙船玩。

        夏天很快就要過去了,一天,我在村口的小路上晃蕩,我看見小燕姐姐背著一個紅色蘭花的書包去學校上學,那個書包在小燕姐姐的胸前來回搖晃著,和她的兩個小辮子一樣可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要去上學。于是,我丟下二憨、小龍在樹上抓蟬,一個人往家跑,小龍和二憨扯著嗓子喊,左耳朵,你中邪了,那么多蟬你不抓,你跑哪兒去?跑哪兒去?

        我腳步不停,依舊飛奔回家。

        娘正在廚屋里燒飯,煙熏得她眼睛瞇縫著,我走進去扯著嗓子對娘說,娘,我要讀書。

        娘愣了一會兒,好像還反應(yīng)不過來是怎么回事。隨后,娘一把扔了手里的柴火,把我抱在懷里。

        耳朵你開竅了?娘幾乎是欣喜若狂地對我說。

        我重重地重復了一句,我要讀書!

        在那一刻,娘用圍裙不停地擦著流下的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要知道,娘逼我去學校讀書已經(jīng)逼了三年,可是我就是不去,我說我才不要被學校老師管呢。娘前腳揪著耳朵把我送進村頭破廟的學校里,我后腳就溜了,趁老師不注意,我“噌噌”幾下就爬上破廟臺階上的大椿樹,椿樹上有一窩喜鵲,公喜鵲不停地繞著我的頭頂飛,母喜鵲“嘎嘎”的沖我叫,似乎是對我示威。我攀在椿樹的枝丫上,瞅著窩里的小喜鵲張開淡黃色的嘴巴,我心里想著怎么把喜鵲窩給端下來,這窩喜鵲我已經(jīng)瞄上好長時間了,小龍還和我打過賭,說窩里沒有小喜鵲,我要是把喜鵲窩端下來,小龍一定得輸十個玻璃球給我。這時候,公喜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在盤旋了幾圈兒示威無效的情況下,噗哧噗哧往我的頭上拉了一坨稀屎,稀屎順著我的臉滾入我的脖子,腥臭和臊味讓我本能的一松手,“撲通”一聲,我從樹上掉下來。學校的老師嚇壞了,趕緊七手八腳的把我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還好,我只是胳膊和腿腳蹭破了一點兒皮,沒啥大礙,衛(wèi)生院的女醫(yī)生給我涂了紅藥水,學校的吳校長騎著哐當哐當作響的自行車把我還給娘說,你家左耳朵還是不要去學校了,老老實實待在家放心些,要是萬一有個閃失,學校負不起責任不說,我們咋對得起死去的左春秋!看著吳校長離開的身影,我娘嘆口氣,再也說不出話來,后來就任由我在村里瘋野,不提上學的事了。

        現(xiàn)在,我突然自己提出要去讀書,我娘哪能不激動呢,娘都不知怎么疼我了,娘一晚上都淚光閃閃的。

        我說娘,我要識字和爹一樣有出息。其實我并不知道我爹算不算有出息的人,但我不會說和有順一樣。有順雖然算有出息了,可忘了恩情,這一點咋說我都不喜歡他。我每次見到明芳都很同情她,跟在她后面喊姑姑,明芳把辮子繞在頭頂上,她辮子很長很長,我娘說她自從和有順斷了就一只不肯剪頭發(fā)了,她常常一個人坐在淮河邊上看什么,在我們看來那地方什么也看不見。我娘說,有順回來都要經(jīng)過那地方,明芳是看有順呢??墒?,有順一年也就回來一次。明芳后來就不坐在河邊看了,她把盤在頭上的辮子散開在河水里洗,長長的黑頭發(fā)像黑色的綢緞一樣,她洗了又洗,直到太陽落到淮河里才罷休。

        娘很高興,娘一聽我說爹當然高興了。娘那晚給我做了我最愛吃的雞蛋煎餅和紅燒肉,娘說我長大了,懂事了!

        吃過飯之后,娘去了小燕家,我知道娘是去找小燕姐姐的媽媽給我縫書包。小燕姐姐的媽是城里下放的,后來沒有回城嫁給了小燕的爸。小燕的媽在鄉(xiāng)里供銷社站柜臺賣東西,小燕爸在左水村種地,日子比左水村的普通人家都好,左水村只有小燕和她媽是吃糧票的,算半個城里人吧,論穿衣服吃飯都比其他人家講究些。左水村只有小燕喊娘喊作媽,我們都喊娘,小燕姐姐說書上普通話就是喊“媽” 。但我不習慣,我一直都喊娘。也沒覺得不好聽,小燕說城里人都叫“媽媽”,小龍就反駁她說,我們又不是城里人,干嘛要學城里人的破玩意兒?小龍還嘲笑過小燕喊媽喊得肉麻。小燕一跺腳說,跟你們不讀書的說不清楚。然后就說不跟我們玩兒了,可過幾天,大家就忘記了,照樣在一起玩兒。一想到過幾天我就要背著書包和小燕姐姐一起去學校了,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小燕的媽很熱情的給我娘找了塊天藍色的卡其布料,照著小燕姐姐的書包畫樣,娘在一邊張望,一副很感激的模樣。我賴在小燕姐姐的五斗櫥前,看那本燙金的書殼,小燕姐似乎也很高興,她又給我說聊齋的故事,正合我意,我坐在矮凳子上津津有味的聽。

        等娘把書包縫好,已經(jīng)很晚了,讀三年級的小燕姐姐主動要求以后輔導我的功課,還在娘面前夸我聰明。娘很高興,我也很高興,踩著一地銀白的月光我和娘回了家。

        別提我有多興奮了,那晚上我摟著書包睡著了,睡著睡著不知怎的,夜里我夢到了死去的爹。

        爹,一頭白發(fā)、白胡子,像個鬼怪。爹說耳朵,你都長這么大了?我驚慌失措,說你這個妖怪,誰是你兒子?說著我就開始跑,爹卻跟在后面追,我一邊跑一邊喊救命,救命!有鬼,鬼。

        娘搖醒了我,她說耳朵,你做噩夢了?

        我說,有個白頭發(fā)的鬼追我,說是我的爹。

        娘嚇得臉色發(fā)白,摸了我的頭,說沒事嘛,沒事嘛,這個死鬼怎么能嚇唬小孩子呢?走,快起來,我們?nèi)フ依侠咸平庖幌拢鲞@樣的夢不吉利。

        娘說著就拉我到了老老太家,老老太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子,住在一處低矮的茅屋里,她總是一臉神秘,平時好弄神招鬼的,村里人身體不舒服了先找的不是醫(yī)生而是老老太。老老太自有一套破解的法子,驅(qū)鬼下神作法事,折騰一番,如若還不好,家人最后送醫(yī)院。我見過老老太用黃表紙燒水給二憨的娘喝過,那是二憨娘一次發(fā)燒老不退,老老太說二憨娘被鬼附了身,就把黃表紙貼在二憨娘的臉上,念了一通咒語,過后,用剪刀剪碎黃表紙,燒了開水叫二憨娘喝下去。至于二憨娘后來好沒好,我也不知道。老老太拿起木梳子,細細碎碎的白頭發(fā)從黑漆的梳子里流出來,有幾根落到她土黃色斜襟衣服上,娘說,老老太,耳朵昨晚做夢夢見他爹追他 您說這是不是不好的兆頭?老老太不搭話,她伸出枯瘦的手把我的手拿過去,搭了會兒脈,說中邪了,鬼纏上他了。

        啥?我娘一臉的驚慌。

        不礙事,不礙事。一會兒我就讓鬼現(xiàn)原形,看看是誰在作怪。老老太鎮(zhèn)定自如地對我娘說。老老太在她面前的黑油漆木的桌子上擺上鏡子,鏡子上立了雞蛋。緊接著,老老太嘴里念念有詞,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只是感覺很恐怖。隨著她聲音的大小,她的身子也不停地抖動著,兩只枯瘦的手摩挲著雞蛋在平放的鏡面不停的滾動,立起來,立起來,何方的鬼怪,快現(xiàn)原形!老老太不停地念叨著一些村里死亡人的名字,有上輩子的也有剛?cè)ナ赖模侠咸畹轿业謺r,雞蛋跌倒在鏡子上。

        不是他爹。老老太舒了口氣。

        是誰?娘依舊緊張得臉上發(fā)白。

        老老太說還沒現(xiàn)原形呢!

        說著老老太又念叨著一些死亡人的名字,在念到一個已經(jīng)死去很多年的女人名字時,老老太手里的雞蛋卻在光滑的鏡子上筆直的立正了。

        娘傻了眼!

        兔子娘在作怪呢!走了這么多年還回來鬧騰啥呦。老老太一臉輕松的放下雞蛋對娘說,你趕緊帶耳朵去村西斜尖嘴的十字路口,多燒幾道紙錢給她,估計日子不好過,還好才上身,要是時間長了,趕都趕不走了。娘連連點頭答應(yīng),把帶來的一籃子新鮮雞蛋擺在老老太的桌子上。老老太說,耳朵娘你客氣啥,這么多雞蛋要攢多少天呦。娘說,咱家雞多,糧食喂得勤,下蛋也快,這個是孝敬您老人家的。說著娘不管老老太收不收就牽著我的手去村西的斜尖嘴燒紙錢。

        我娘對于我上學的事很是高興,不但給我做了新衣服還帶我去馬里鄉(xiāng)的理發(fā)店理了頭發(fā)。要知道娘以前從不舍得帶我去理發(fā)店的。我的頭發(fā)都是下渡口的剃頭匠夏胖子給理的。夏胖子原先也不給我理發(fā),給我爹理發(fā)。我爹被淹死了之后,我們家沒有了男人,理發(fā)的事情基本不用了??墒牵呐肿佑幸惶靺s找上門來,他提著已經(jīng)磨出黑森森亮光的裝理發(fā)工具的木頭箱子。我娘正在為我被吳校長送回來的事而生氣,夏胖子推開院門喊我娘,左春秋家的可在嗎?我娘聽見有人喊出門探頭朝外看,見夏胖子提著木頭箱子站在院外。

        夏胖子對我娘說,左春秋家的,你家耳朵都長成半大的漢子了,我想著欠你們家半年的理發(fā)錢,你看都多少年了,我可沒忘,單等著耳朵長大了來給耳朵理發(fā)。

        娘這才想起,爹突然去世的時候還有預付半年的理發(fā)錢沒用完,按規(guī)矩左水村的爺們兒頭發(fā)都是夏胖子理的,一年收一次錢,有時候是提前把一整年的錢給了,有的是到一年再結(jié)賬。也有給糧食的,反正人都熟悉,商量著給,沒有誰家因為這事鬧出矛盾的。以前,我爹活著經(jīng)濟寬裕,早早就把一年的理發(fā)錢預付給夏胖子。

        娘把這事早給忘了。娘一拍腦袋說,夏師傅,都啥時候的事了,你還惦記著?

        夏胖子弓著腰,說以前孩子小我沒上門,昨兒個我在二憨家給二憨爹理發(fā),在大柳樹底下,別人給我說這是你家的孩子,我才想起來耳朵可以理發(fā)了。

        夏胖子后來干脆喊我娘嫂子了,他說嫂子還是那么好看,一年年的不見變樣,和你同歲數(shù)的臉皮子都起了褶子,你看你,臉還是原來模樣。這話倒不是夏胖子巴結(jié)我娘才說的,我娘的確比村里同齡的女人年輕。

        我娘不好意思地說,夏師傅你進來吧,我給耳朵洗洗頭,你給他剃個光頭涼快,這孩子就知道瘋,渾身沒有干凈的地方。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就在屋里,我死活不干,剃光頭那不就成了光頭七爺那熊樣。娘說,剃光頭過了夏天再長回來,又不是你光頭七爺那樣是禿子頭,長不了頭發(fā),你怕啥?夏胖子拿著剃頭的刀子在一張牛皮紙上“霍霍”地磨來磨去,不一會兒刀口就閃著白光了,那刀要多鋒利有多鋒利,夏胖子把手指肚擱在刀刃上試了試,我聽見了刀刃劃過肉的“咯吱,咯吱”聲。

        我被娘摁在板凳上,夏胖子手起刀落一刀下去,只聽見“滋啦”一聲響,我的頭發(fā)就輕飄飄的落在了娘的圍裙上。

        盡管我一直“嗷嗷”地號叫著,但在娘和夏胖子的統(tǒng)一協(xié)作下,我還是被剃光了頭發(fā)??粗氒浀拿l(fā)落地,我竟然想到在小燕姐姐家看的連環(huán)畫冊里的少林寺小和尚。

        事后,我怎么也不愿意出屋,我娘倒很開心,說早知道這樣早給你剃光頭了,省的我滿村滿湖里找你。

        剃完光頭的第四天,我實在憋不住就硬著頭皮到小燕家,叫小燕姐姐給我講少林寺和尚的故事。小燕姐姐看著我的光頭忍不住笑著說,你怎么像日本的一休和尚啊?說著還用手在我頭上摸了一把。

        一休和尚?我摸著光頭不知所措,更不知道日本是什么。

        小燕姐姐找出一本連環(huán)畫冊,指著一個光頭小和尚告訴我,這就是那個一休和尚,日本是一個國家。

        我想起來了,我的瘋癲大爹曾經(jīng)給我說過日本人,說日本人殺人不眨眼,他見過日本人還和日本人干過仗呢!大爹是當過兵上過戰(zhàn)場的,他說下渡口以前來過日本鬼子,他帶著十幾個人把一個排的日本鬼子引到蘆葦蕩里。日本鬼子在蘆葦蕩里東繞西繞就是鉆不出來,最后被趕來的八路軍全部俘虜了。

        大爹說的時候很自豪,還嘿嘿哈哈的比畫給我看,說日本鬼子頭子留一撮小胡子,戴的帽子帶兩個耳朵,衣服顏色是土黃色的。后來大爹因為這件事立了功勞,可是大奶奶在家生了急病,大爹接到報信猶豫再三,最后大爹只好當了逃兵回家?;丶抑蟠竽棠踢€是不治身亡,大爹承受不了打擊就落下個瘋癲癥,有時候清醒,有時候糊涂,清醒的時候就給人說打仗的事,糊涂的時候就罵人、摔東西。有時看見女的還冷不防抱著不放,喊大奶奶的名字,村里女人家都怕他。見著他躲得遠遠的。

        你才是日本的一休呢。我氣憤地對小燕嚷嚷,并把連環(huán)畫冊合上扔給她,以示我的氣憤和對日本鬼子的憎恨,從小我就聽大爹罵日本鬼子壞,難道小燕姐姐不知道嗎?

        哈哈,看不出來你還挺愛國呢!其實日本人可不都是壞人,你看一休就是個可愛的樂于助人的好和尚,還聰明機智。小燕姐姐一笑臉上就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和虎牙。

        真的?

        那還有假,中國人也有壞蛋嗎,你看戴笠是不是個大漢奸,專門幫日本人害中國人。

        轉(zhuǎn)念一想可不是嗎,上次村里放電影《小英雄雨來》,村里面就有漢奸??茨莻€漢奸我都恨不得上去揍他幾巴掌。

        我又把連環(huán)畫從小燕姐姐的懷里拿回來打開,一頁頁的翻看,看著看著我竟然入了迷,覺得剃光頭也挺好的,做一休和尚更好。日本也不是大爹嘴里罵的全部都是日本鬼子,比如一休就不是鬼子。

        后來,我又去看過幾次一休的連環(huán)畫冊,直到一集不拉的全部看完。小燕的媽媽會從鄉(xiāng)里的書店重新買回新的連環(huán)畫冊,于是,我又有了新故事聽。

        老老太說的兔子娘讓我娘驚恐萬分,雖然老老太一再強調(diào)沒事,可娘帶我去斜尖嘴燒紙錢的時候還是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幾個響頭。娘說,兔子娘,你好歹看在左春秋的面子上不要對付耳朵,他就一個兒。你要是恨我就只管纏我,今兒給你賠罪了,你把錢收了去吧。我記住你一輩子的好。

        娘說的話,我似懂非懂的,兔子娘我不認識,兔子是三年前下河摸魚淹死的,淹死的時候,河里沒有一個人,有人說是我爹纏住了兔子,因為兔子淹死的地方正是我爹淹死的地方。但兔子是有尸體的,漂浮在下渡口的渡口里,四周浮著數(shù)不清的浮萍草。兔子娘是上吊自殺的,就掛在淮河邊的小葉柳樹枝上,也是大早上被光頭七爺發(fā)現(xiàn)的。不知道光頭七爺這輩子和死人怎么會有干系,每一次發(fā)現(xiàn)死人他都第一個在現(xiàn)場。光頭七爺解下兔子娘脖子上的布條帶,兔子娘的舌頭已經(jīng)縮不回去了。據(jù)說,兔子娘最喜歡我爹,年輕的時候要和我爹成親,不知為什么我爹偏喜歡我娘,于是兔子娘帶著怨恨嫁給了兔子爹?;楹?,兩個人日子過得別別扭扭的,一直到兔子出世,后來應(yīng)該是和兔子爹拌嘴就上吊自殺了。兔子娘的娘家人就是這么說的,兔子爹家的人可不承認兔子娘死是因為吵架拌嘴。兔子娘死后,我爹一直很不快活,對于兔子娘的死一直感覺心里愧疚,假如兔子娘真嫁給我爹或許就不會死了。但這世上沒有假如,兔子娘吊死的第三個年頭,我爹無緣無故的不見了,據(jù)說是淹死的,水面上只漂浮著一件衣服。當時,村里的老老太就說過,我爹是被兔子娘的鬼魂害死的,因為我爹死的地方離兔子娘上吊的小葉柳樹只幾步路遠。大家都是這么猜測的,事情的真相不一定是,其實按照我的想法,如果兔子娘真要害我爹也不一定非要淹死他,真淹死了我爹干嘛沒有尸體?后來兔子又怎么也死了呢?兔子娘總不會害死她自己的兒子。

        兔子娘是為了報復我爹來索我的命,這是我娘的想法,也是老老太的想法。所以我娘一聽老老太說兔子娘就嚇得臉色蒼白,至于兔子是怎么淹死的誰也不知道,只曉得他身上背著一個篾簍,篾簍里還有幾條小魚。

        我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磕頭,我一點兒都不害怕,我不信我娘說的什么兔子娘鬼魂,我只是做夢夢到了我爹,我想有個爹。

        一陣風刮來,燒過的紙灰打著旋兒飛走了,娘似乎卸下了重擔,她自言自語地說,兔子娘你來了,我看見你了。

        我說娘,我們回家吧!娘拍打著身上的土,起身又鞠了一躬。四周黑漆漆的,我有些害怕,心里“咚咚”的跳,村里的燈火零星的散落在遠處,斜尖嘴是村里大人們常說的鬼魂聚集的地方,晚上是沒有人敢一個人來的,如果不是送紙錢我娘肯定也不敢來,我捏著娘出汗的手心逃也似的離開斜尖嘴。娘邊走邊吐唾沫,她說這樣臟東西不敢近身,娘說的臟東西就是鬼,說著又讓我也吐唾沫。淮河岸邊的人一直都有這樣的風俗,唾沫可以淹死鬼。不管真假,一輩一輩傳下來的風俗讓我和娘吐著唾沫離開了斜尖嘴。

        雖然我不喜歡光頭七爺,可是他撈過我死去的爹,按照他說的我爹被水鬼吃了,只留下一件衣服飄在水里。光頭七爺是最先看見我爹的,他當時在河里洗澡還是摸魚不得而知,燥熱的天氣總是讓很多左水村的爺們兒泡在河水里,淮河這條從左水村門前流過的河給村民們提供了方便的同時也帶來了隱患。左水村的人們大多都是識水性的,可是,有時候又說不清是怎么回事。比如我爹,人人都說他是游泳的好手,誰知道他怎么會被淹死呢?光頭七爺一定知道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不像我娘從不提我爹的事。我想問光頭七爺?shù)退赖氖乱呀?jīng)不是一年兩年了,可他們都把我當作小孩子,他們才懶得理我呢。

        那天,太陽半陰著,云層疊得很好看,變來變?nèi)サ模袝r候輕柔得像一朵棉絮,有時候又像一頭?;蛘呱椒濉9忸^七爺躺在大柳樹下的青石板上休息,他當然不喜歡看云,他躺在那就是為了舒服。他總是光了膀子穿著大褲衩,毫不顧忌大大咧咧的往青石板上一躺,蒲扇一搖塞過神仙。我把從二憨娘掛在籬笆墻上曬干的煙葉偷了一把揉碎了,用紙包著給光頭七爺拿去。光頭七爺最愛咂吧這口,盡管他牙齒已經(jīng)被煙熏黑了,一笑就露出一口黑黃的獠牙,他嘴唇有點兒突出,看了總覺得牙是往嘴唇外邊長的。盡管他牙齒黑黃,可他還是愛好抽煙,他有一個長長的水煙袋,水煙袋下面墜著一個繡花布袋,里面裝著煙葉。不管什么時候他的布袋里都鼓鼓的,光頭七爺說缺啥也不能缺了煙,煙就是他的女人。他說著支起兩根粗短的指頭用力在我的光頭上彈了一下,“咣”的一聲,我抱著頭嗷嗷亂叫說,七爺你力氣太大了,你看要起疙瘩了。我抱著光禿禿的腦袋給他看。

        光頭七爺瞇縫著眼睛吧嗒著石頭煙嘴說,小子,你拿煙葉給我抽是不是想聽大書?

        光頭七爺不僅喜歡煙葉和女人,其實他說大書的本事那是一流的,農(nóng)閑的晚上,左水村的老少爺們兒搬著凳子,拖著席子,有的挨地上坐著,單等聽光頭七爺講大書。光頭七爺有時候敲著大鼓說,有時候打著快板說,反正說得村里人都大笑不止,比在場上放電影人還多還熱鬧。

        我說,七爺,你說我爹咋淹死的?我說話的時候眼睛不敢看光頭七爺,七爺依舊側(cè)身躺著,但身子在石板上翻了一下。

        耳朵,你今年幾歲了?

        我十歲了。

        呦,真快,你爹死了八年了。光頭七爺吸著長嘴煙袋,他噴了幾口煙仿佛才過完煙癮。你咋不問你娘呢?

        我不想惹娘傷心。

        呦,耳朵你還真孝順,沒看出來你這個小娃子還有孝心。不過,叫我說你爹八成給水鬼拖走了,要不咋不見尸首呢?我大清早去摸魚,就看見水面上飄著一件衣服,那件衣服我認識是你爹的格子襯衫,的確涼布料,全村就你爹有那件衣服。我當時就想,你爹的衣服咋會飄在水里呢?后來在水底我又踩到一只鞋。我撈起衣服和鞋朝岸上走,遇到你娘說昨晚你爹沒回來,可是擺渡的左老大卻說傍晚的時候渡了你爹回左水村。我捧著衣服和鞋,你娘哭鬧著要下河去找,我攔住了。左老大回村喊了左水村幾個水性最好的人,下河打撈你爹??墒谴驌屏艘惶煲膊灰娔愕?/p>

        你爹就這樣不見了,給水淹死了。下渡口的夏胖子后來說你爹那晚在他們村吃酒,吃過酒才回村的。大家就猜測你爹一定是喝多了酒,掉河里淹死了。左老大說明明見你爹下船上了岸的,后來的事,誰都說不清了,反正你爹死了,不死的話早回來了。

        光頭七爺咳嗽了一聲,接著說,你爹要活著,你家過得多滋潤。

        對了,夏胖子,剃頭的夏胖子他和你爹熟絡(luò)。光頭七爺沖著我飛奔的背影喊。

        又一個暑假過去了,小燕姐姐要去鄉(xiāng)里上學了,左水村的學校沒有初中。那天,小燕姐姐約我去她家拿書。

        小燕表哥開著拖拉機停在小燕姐姐家門口,小燕爸媽抬著縫紉機往車上搬。小燕姐姐招呼我去挑些喜歡看的書。我立在五斗櫥前,眼睛勾住那本燙金的書殼,小燕姐姐說,那是《水滸》,你可喜歡?我說我就要這本。小燕把書取出來,書很新,似乎還沒有翻動過。

        我不怎么愛看,是我姨送我的生日禮物。小燕姐姐對我說。

        我心里羨慕得不得了,生日禮物居然可以送書。小燕姐姐又說,你喜歡就給你吧。

        行嗎?

        沒事,反正我也不看,留給你做紀念。誰叫你比我小。小燕姐姐爽快的笑著又把一疊連環(huán)畫冊送給了我。我挑了《聊齋》和《一休》,我決定回去再好好看。

        小燕姐姐說,只是暫時讀書住在馬里鄉(xiāng),放假了就還回左水村住,我爸在家呢!

        我看著小燕姐姐進進出出搬了些東西放拖拉機上,心里莫名地難過起來。

        那個夏天的八月二十八號,小燕姐姐坐在堆得高高的衣物書本上,離開了左水村。那個中午我哭了!我娘以為有人欺負了我,去學校找了吳校長,吳校長保證似的說,左耳朵思想好,學習好,保準能考上大學,沒人敢欺負他。

        我娘后來才知道,小燕姐姐搬到鄉(xiāng)里去讀書了。

        在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暑假中,我除了和二憨、小龍、四哥一起抓蟬,再就是讀《聊齋》連環(huán)畫,我?guī)缀跄馨牙锩娴墓适氯空f出來了。我學著小燕姐姐的口吻講故事給二憨、小龍他們聽,二憨和小龍聽了我說的鬼故事,晚上再也不敢到處亂跑了,說嚇人。我挺著胸脯嘲笑他們膽小鬼,其實,我膽子也不大。自從我做夢夢見我爹追過我一次,老老太叫我娘給兔子娘燒紙錢之后,我爹再也沒到我夢里來。盡管在我娘面前我從來不說想爹的事,可是,每當看見小龍、四哥跟在他爹后面去河里游泳的時候,我心里就巴巴的酸,有一次,小龍爹還把小龍扛在肩上,我更羨慕他有個爹。

        這期間,夏胖子來給我剪過兩次頭發(fā)。我娘也尊重了我的意愿,不再強迫夏胖子給我剃光頭。夏胖子一直游走在這一帶村子,從一個村到另一個村,大人小孩的頭都是他給剃的。除了剃頭,夏胖子也給人掏耳朵、刮胡子,說不上手藝好壞,農(nóng)村人只要求能把頭剃利索,胡子刮干凈,耳朵掏得癢舒舒的就行。

        夏胖子有一張皮圍裙,專門留剃頭的時候接頭發(fā)的,這樣的好處是頭發(fā)楂不會掉身上扎人。但也有個壞處就是捂人,捂得人渾身燥熱。

        二憨和小龍是不會披那張圍裙的,因為他們剃完頭之后一個猛子扎到淮河里去了,淮河水把他們洗得干干凈凈的。我就不一樣了,我娘怎么會讓我去河里洗澡呢?要是我能去河里痛痛快快洗個澡該多舒服??墒?,只要我有這樣的心思,或者剛下到河里的蘆葦叢里,我娘就會飛奔而至,我一直奇怪我娘的感覺怎么會那么準。如果我不想挨打的話,只能乖乖聽她的話,我爹死了,我不能再惹我娘傷心了。

        夏胖子個子矮胖敦實,像一個打場的石磙,橫豎差不多,肩上常背著他吃飯的家伙兒——木頭箱子,他的大半時間是東村到西村,左水村到下渡口。他是下渡口村里唯一不用種地的人,靠手藝吃飯。

        種莊稼是靠天吃飯,我爹以前也是靠手藝吃飯,可是我爹去世了,我娘只能種地。獸醫(yī)比剃頭匠強多了,最起碼在農(nóng)村也算是半個醫(yī)生,當初我娘要不是因為我爹是獸醫(yī)也不一定嫁給我爹,兔子娘的想法我猜測大概也是和娘一個樣的,淮河流域的農(nóng)村一帶流行一種說法,叫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娘啥也不會,自打嫁給我爹之后,除了做飯洗衣服就是伺候二畝土地。我爹的名氣大得很,不光在左水村有名,即使在下渡口村也一樣有名,下渡口村的家畜牲口都是我爹看病的,找我爹的人排著隊,我娘一說起來就兩眼發(fā)光,一臉的滿足和自豪。

        下渡口一天要往返一兩次,劃船的人誰個不認識他?我娘咬口饅頭,吐出的話像嚼碎的花生米的聲音。

        夏胖子自打來給我剃過一次頭以后,來左水村就勤快多了,隔三差五的往村里跑,村里人原本是一個月剃一次頭的,夏胖子主動給變成了兩次。有的女人家心細,怕夏胖子到年底多要錢或者糧食就先把話說在前頭,說夏師傅,每月剃一次是你定的,現(xiàn)在改成兩次也是你定的,到年底賬可不能你定。那意思是你可不能多要錢。

        夏胖子瞇著眼睛笑說,放心,和原來一樣的錢,哪會多收,我考慮天熱,反正也就是多跑幾趟的事。聽了夏胖子這樣的話,左水村的人放心了,光頭七爺躺在石塊上瞇著眼睛享受著夏師傅掏耳朵,夏師傅一邊掏耳朵一邊和光頭七爺拉閑呱,無非就是村里的一些閑事,夏師傅嫻熟的技藝讓光頭七爺欲罷不能,掏完耳朵又刮胡子,直到夏師傅把全套手藝都搬弄完才罷手。

        左水村開始把夏胖子當客人一樣對待,留夏胖子在家吃飯的多了起來,夏胖子也不拒絕,在左水村吃完飯就挨門剃頭。東家剃完剃西家西家剃完挨門剃到我家,我娘也照例留夏胖子吃飯,夏胖子很高興的答應(yīng)著,并且?guī)Ыo我一只小狗。小狗毛茸茸的,全身都是黃色的,夏胖子說走路撿的,問我可喜歡?喜歡就留著養(yǎng),不喜歡他就帶回家,反正不舍得丟了。

        夏胖子一撒手,小狗蹦蹦跳跳的跑到我懷里來,用舌頭舔著我的手,當即我就喜歡上了這只小狗。夏胖子看著我喜歡的樣子也很高興。我娘找出一根紅綢帶系著銅鈴鐺,系到狗的脖子上,小狗一走路就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我說,就叫叮當吧!娘說好。夏師傅也說好。

        我一直想找機會問夏胖子,我爹是怎么淹死的,淹死后為啥不見尸體。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夏胖子未必知道,光頭七爺讓我問夏胖子總有原因,既然光頭七爺也叫我問,我就問問夏胖子。

        趁著娘去廚房燒飯,我挨到夏胖子的身邊,我盯著低頭干活的夏胖子問,我爹怎么會淹死呢?夏胖子可能不會想到我問他這個問題。

        他搓著手里的剃頭刀子,剃頭刀子已經(jīng)被砂紙打磨得亮光閃閃的了。他不知該怎么回答!

        他說,哎,耳朵,你才兩歲的時候,你爹去世的,你咋能想起他呢?

        我想知道我爹怎么會沒有尸體呢?他怎么會淹死沒有尸體呢?他也不是動物。是的,村里人都嘲笑我爹連個尸首都不見,只有作惡的人才落得這樣下場,可我爹明明是好人,他給村里的家畜治病不說,還敢給人打針,村里人說二憨娘有一次吃了臟東西拉肚子拉了一天,多虧了我爹給她打針吃藥,雖然從道理上說獸醫(yī)是不能給人看病的,可是左水村離鄉(xiāng)里遠,又隔著大淮河,除了下渡口有船擺渡,其它地方就沒有了,我爹情急之下用治家畜的方法醫(yī)好了二憨娘的病,村里人誰還敢說左春秋光是個獸醫(yī)呢?他不光是個獸醫(yī)還是個大好人,給老老太割肉吃,給小龍的爹送藥,十塊百十塊捐錢的事更不用說了,我爹都是第一個捐,四哥家失火我爹第一個提水桶爬屋頂上去的,還摔斷了一根腳趾頭。我娘提起來就會幸福的罵一圈子,表面上是罵我爹,實際上是表揚我爹。我這個爹喲,可真是招村里人喜歡,除了兔子娘的喜歡,還有很多人喜歡。兔子娘要是不死,我爹是不是也不會死?其實這也沒有道理,兔子娘已經(jīng)死在我爹的前面了,一個死人怎么能讓我爹死呢?夏胖子極力否認我爹的事,甚至不愿意提,他在搪塞我。

        我哪兒知道這事,那晚上,你爹不是在我家喝酒的。不說這事,你還是一個娃呢?

        我十三歲了。

        哦,那也是小孩子。

        正在我想再進一步問夏師傅的時候,娘在廚房喊我。耳朵,你給娘摟筐柴火來。

        我只好把想繼續(xù)問夏胖子的話吞下肚里去,我一路小跑著去屋后給娘摟來了一筐柴火,娘的臉上脖子上都是汗,頭發(fā)也濕漉漉的。我正準備把柴火往灶里塞,娘就把我趕了出去,娘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說了聲“熱”,別在這,添亂,我只好溜出了廚房。熱火朝天的廚房里不久就飄出了飯菜的香味,隨著娘的出現(xiàn)一一擺上了桌子。夏胖子拗不過娘坐在了主位上,娘拿上門的人都當貴客,對夏師傅更是如此。

        那天,吃飯的時候夏胖子一直回避我的眼睛,夏胖子局促不安的樣子讓我越發(fā)懷疑,爹的死因他是知道的。娘不停地給夏胖子夾菜,夏胖子很客氣的推辭著,在又一次的推讓中,一塊咸肉掉到地上。夏胖子有點兒尷尬,娘趕緊說沒事,沒事。說著把那塊肉踢到叮當?shù)母啊?/p>

        小狗叮當舔著地上的肉,夏胖子說,嫂子你太客氣了。說著把碗里的肉撥到我碗里,說我在長個子要多吃肉。我也不客氣一口氣把碗里的肉吃個精光。我敢肯定夏胖子知道我爹的事,最起碼看見過我爹的尸體。

        吃完飯,夏胖子給我剪了很精神的發(fā)式,還給我掏了耳朵,我安靜地坐在小凳子上,覺得耳朵里灌滿了各種聲音,當一塊肥厚金黃狀如黃豆粒的耳屎挖出來的時候娘很驚訝,夏胖子說這耳屎是他掏耳朵以來最大的一塊。娘嘖嘖的稱贊夏師傅的手藝,說這么多年耳朵不知道怎么聽見聲音的,娘說著還掰開我的耳朵看,確信我的耳朵和別人的耳朵一樣后才松開。耳屎挖出來之后,我確實感覺耳朵好像一下子能聽見很多聲音了。特別是我爹喊我的聲音,好像真的一樣。

        奶奶自從我爹淹死以后天天哭,哭得眼睛后來就看不見任何東西了,爺爺不哭但耳朵好像聽不見聲音了,想要和他說話,必須要大聲,不然的話他一句都不回答你。

        大爹又是個瘋瘋癲癲的人,成天嘴里反復嘮叨他打日本鬼子的事。正常的時候吧,又偏偏對女人感興趣,可是誰愿意嫁給他呀?我奶奶雖然看不見也知道家里窮,一個兒子是瘋子,一個兒子死了連尸體都沒見著,這像什么話?左水村的老少爺們兒背地里會不會罵自己上輩子缺德?

        其實,奶奶這么想的時候,左水村里的人并不這么想。左水村常以我爹為榮,因為我爹能把一頭生病的牛醫(yī)到能拉犁耕地,只要是生病的牛,不管啥病到我爹那兒一針下去就能見效。左水村幾百戶人家拉犁耕田哪家能少了牛的功勞。所以,左水村都倚重我爹,盡管我爹淹死了,可人死留名,對我爹的敬重一點兒不減。奶奶的桃木拐杖是光頭七爺家屋后長了五年的桃樹做的,光頭七爺砍了桃樹仔細打磨上了油漆才把拐杖送給我奶奶。光頭七爺家屋后的桃樹正對著后門,一天村里來了一個算命的和尚,算命和尚手里提著一面銅鑼,背上背著棉布袋子,身上穿著灰色長衫,腳上穿著黑口布鞋,走路的時候頭搖晃著。我和二憨從他進左水村就一路跟著他,我除了對他手里的銅鑼感興趣以外,還喜歡他嘴里念的類似于經(jīng)文一樣的東西,要說意思,我一句都聽不懂??墒沁@并不妨礙我的好奇,他手里的那面銅鑼在陽光下威風凜凜地折射著寒光。二憨呆頭呆腦的指著算命和尚手里的銅鑼說,是镲!

        我堅決地說是銅鑼。

        二憨說我爹的床底下木頭盒子里就藏著一對兒呢,過年的時候、過節(jié)的時候,村里的花鼓隊跳舞我爹就拿出來打,我爹說叫“镲”。

        我說是銅鑼,我在小燕姐姐家的書本上見過,小燕姐姐說是銅鑼。

        二憨說好吧,算你贏了,就叫銅鑼吧!

        我們倆跟著算命和尚一直走,直到把左水村里里外外的全走完,最后算命和尚在光頭七爺家的院子前停住了腳步。

        光頭七爺正在桃花樹下看桃花,四月的氣溫剛好不冷不熱的,桃花開得滿枝滿丫的,像是涂滿了胭脂的女人。

        算命和尚止住了腳步,他拿下身上的布袋子,嘴里仍舊念念有詞,他把手里的銅鑼“哐啷”敲了一下。光頭七爺正出神地想著桃花,他激靈打了個冷戰(zhàn)。

        他回頭望見了算命的和尚,眼神變得緊張起來,他沒想到算命的和尚會讓他把種了五年的桃樹開了三年的桃花給砍了。

        算命和尚擱下布袋子,圍著光頭七爺和桃樹轉(zhuǎn)了三圈兒,光頭七爺鬧不明白這個算命和尚要干嘛,只好也圍著算命和尚轉(zhuǎn)圈兒。這時候,左水村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來了,大家都覺得算命和尚新鮮,不但動作古怪,穿的也古怪,以前村里也來過算命的,穿的衣服也和左水村的人一樣普通,哪有穿長衫的和尚?可是,這個人偏偏穿著長衫敲著銅鑼,還咿咿呀呀的念經(jīng)文。

        等算命的和尚轉(zhuǎn)完圈兒,光頭七爺也轉(zhuǎn)完了圈兒,左水村的人們知道算命和尚要說話了,大家伸長了脖子,支起耳朵,唯恐遺漏了什么。大家覺得這個算命的和尚一定不是個簡單的人,簡單的人是不會繞圈子的。

        算命和尚從布袋里拿出一個軍綠色的鐵制水壺,這都什么年代了,還用那玩意兒喝水,我心里想。算命和尚只管咕咚咕咚的喝水,喝完水從布袋里掏出一塊白色的手帕,先擦了嘴后擦了手,然后方方正正的疊在一起放回布袋里。

        大家像看猴子表演雜技一樣盯著他,他拿起銅鑼敲了三下,一聲大,一聲小,還有一聲是悶的。他終于說了一句,這棵桃樹必須砍了,要不光頭七爺必定命犯桃花,有大禍臨頭。

        光頭七爺眨巴著眼睛,雖然灰頭土臉的,但他不打算砍桃樹,一棵桃樹開了三年花,結(jié)了三年桃子,桃子不多也夠賣個油鹽錢的,現(xiàn)在一個破算命和尚非說要砍了桃樹,非說他命犯桃花。這是唱的哪門子的戲?光頭七爺說我干嘛要聽你的話,說著還罵上了算命和尚。算命和尚也不生氣,他平靜地說,我算命是不要錢的,我只是彌陀寺化緣的和尚。大家聽著好奇,不曉得彌陀寺在哪兒。算命和尚又對光頭七爺說,我是路過你家院子,見到不好的事情由不得不說,砍不砍桃樹是你的事情,做些善事是我的事情。算命和尚說完起身提起布袋,捏著銅鑼就走了。

        大家面面相覷,直到算命和尚沒了蹤影才有人說,七爺你這桃樹砍了吧?我看這和尚說的話興許是真的。光頭七爺也怕了起來,臉上一會兒陰一會兒明的,滿樹的桃花開得好熱鬧,他自言自語的說,我怎么舍得砍了呢?

        光頭七爺?shù)降装烟覙淇沉???程覙涫撬忝蜕凶吡酥蟮牡谌臁?/p>

        那天,村里來了個智障流浪女人,女人身上又臟又臭的,頭發(fā)亂糟糟的像一蓬茅草。左水村的孩子們跟在智障女的身后,嘿嘿哈哈的看熱鬧,有的人還指著智障女露著的乳房說,啊,是個女的,乳房好大??雌ü陕冻鰜砹恕?/p>

        后來,智障女人的身后又跟了一大群男人,大家指指點點的看熱鬧,光頭七爺就夾在這群男人中間。不知怎么智障女人走著走著忽然倒地抽搐了起來,口吐白沫,四肢僵硬。周圍的人的嚇得一哄而散,光頭七爺膽子大,就上前去摸那個女人的胸,其實光頭七爺本意是要扶智障女起來,可是那個智障女人的奶子吊在衣服外邊,看著白白的奶子在眼前晃動,于是,光頭七爺就忍不住摸了一下。

        偏偏不巧,這時候,走過來幾個外地男的,大喊“流氓”,抓住光頭七爺就要扭送派出所,理由是光頭七爺強奸智障女人。光頭七爺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復雜,本想就勢摸一下胸再扶女人起來,村里女人的胸都可以摸,一個外地智障女人的胸為什么不能摸?說白了就是傻子嘛,把傻子扶起來順便摸一下奶子也犯罪?光頭七爺覺得很惱火很窩囊,可是那幾個外地男人不由他說,扯著他的衣服,掐著他的脖子要送派出所治他流氓罪。

        一聲“流氓”,引來了村里的好事者,大家圍攏上來,聽說光頭七爺是摸了智障女人的胸都忍不住偷笑,有很多人都是幸災樂禍的,心里偷著樂,這個光頭七爺也活該倒霉。但光頭七爺賭咒發(fā)誓說沒摸,這邊幾個外地男人薅著光頭七爺衣領(lǐng)不放,說親眼見光頭七爺摸了女人的胸,雙方吵吵鬧鬧爭執(zhí)不下。

        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我奶奶打屋里出來了,我奶奶字正腔圓地對那幾個外地人說,七爺沒有摸那個女人的胸,是想扶她起來,我親眼看見的,你們一定是誤會了。

        那幾個外地人一見我奶奶說話,趕緊松了手,左右看了一眼,互相埋怨起來。說事情沒弄清楚就瞎咋呼,還不趕快賠不是?于是,幾個外地人趕緊給光頭七爺鞠躬賠禮道歉,光頭七爺懸著的心才落地。道過謝,智障女被幾個外地人帶走了,村里人一哄而散,七嬸關(guān)了門在屋里罵七爺缺德缺到屁眼里,咋能摸一個傻女人的胸?光頭七爺被這件事弄得顏面丟盡。忽然想起三天前算命和尚說的犯桃花的事,覺得算命和尚的話還是有來頭的,這不是出事了嗎?要不是我奶奶作證,光頭七爺長一百張嘴巴都說不清楚。思量再三,光頭七爺決定把桃樹砍了。

        砍桃樹的那天下著毛毛細雨,光頭七爺心里悲壯,中午喝了半斤老白酒,去淮河里洗了澡,然后換了干凈的衣服,光頭七爺覺得對桃樹要敬重。又叫七嬸燃了一炷過年時剩下的檀香,桃樹只有手脖子粗,剛好可以做支拐杖。光頭七爺想來想去最后把打磨好的拐杖送給了我瞎眼的奶奶。

        十一

        再一次做夢夢到我爹就是在夏胖子給我掏完耳朵的一個午后。

        我躺在地上睡著了。悶熱的天氣,過堂里沒有一絲風。爹像個幽靈從我的眼前飄過,然后我清楚地聽到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我的耳鼓里回旋。

        那個聲音很像是“啪啪”的走路聲,又像是兩種物體交織在一塊兒摩擦擠壓而發(fā)出來的。

        我分明聽見了爹喚我的聲音,爹摸著我的頭喊了我一聲“耳朵”。

        等我醒來,蟬卻在屋頂?shù)拇蠡睒渖辖械闷饎?,我看見一個男人的背影從娘的屋里飄過,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服聲音響起,娘用力咳嗽了一下。

        我進屋的時候卻沒看見任何人,只有娘在屋里搖著蒲扇。

        我問娘有沒有喊我,娘說喊你做什么?聽完娘的回答,我立即飛奔出屋,娘追著我的背影喊,不許去河里游泳。

        我決定去問問小燕姐姐我爹的事,興許她爸媽給她說過我爹淹死的事。我越來越渴望我爹沒有死,因為以我的判斷,不見尸首的人是不能被稱作死人的,我不能讓我娘做寡婦。

        路過小龍家屋后的玉米地,見光頭七爺和小龍娘鬼鬼祟祟的從玉米地出來,小龍娘頭發(fā)散著遮住了半邊帶有胎記的臉。光頭七爺?shù)鹬鵁煷?,我趕忙閃到墻角躲過他們,只聽光頭七爺說,可不能讓別人知道了。小龍娘用細細的聲音說,咋會呢?小龍娘的手腕上還掛著一個篾籃,篾籃上覆蓋著一層青草。我忽然想起前幾天村里的人說將熟的玉米少了許多,七嬸在村里前前后后日娘扒祖墳罵過三次,但是玉米仍舊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被人偷。我正要從墻角出來卻看見光頭七爺把手伸到小龍娘的胸前迅速摸了一把,小龍娘手里的篾籃立刻落在地上,青翠的玉米露出一縷紅色的胡須,光頭七爺左右張望了一下,見四周無人,又摟著小龍娘的兩個奶子吃了起來。隨后,小龍娘哼哼唧唧的像頭母豬跌倒在地上。樹上的烏鴉“呱呱”叫著,小龍娘嚇得從光頭七爺懷里掙出來,低聲說走了,走了,叫別人瞧見像啥樣?光頭七爺這才放了手,小龍娘提起篾籃回了家,光頭七爺又倒背著雙手去大柳樹下乘涼。他們走了之后,我才貓著腰從墻角溜出來。

        小燕從鄉(xiāng)里回到左水村的第一個晚上,正趕上鄉(xiāng)里文化站的人在我們村放電影,電影的名字叫《畫皮》。是聊齋里面的一個鬼故事。這本連環(huán)畫我早就在小燕姐姐家翻看過,小燕還拿里面的鬼嚇唬過我。

        電影放映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停了電,小燕拉著我的手飛奔出看電影的人群,我奇怪她干嘛跑那么快,她氣喘吁吁的跑到大柳樹的后面,她很嚴肅的對我說,耳朵,你閉上眼不許偷看。我有些奇怪,好好的閉眼干嘛,她說我想方便一下,可是我看了鬼故事很害怕,你閉上眼。原來這么回事!唉,女人真麻煩。我很男子漢的指著大柳樹對她說,躲在后邊我不閉眼也看不見啊!說是那么說,我還是閉上了眼睛,等小燕姐姐從柳樹后邊出來,我才睜開眼睛。

        小燕姐姐仍舊牽著我的手往人堆里走的時候,我不知不覺中碰到了她的一對發(fā)育完好的乳房,乳房堅挺而有彈性,隔著衣服癢酥酥的,突然一種異樣的感覺迅速傳遍全身。我的身體幾乎僵住了,四周一片嘈雜聲,我聽不見我的心跳聲,隱隱約約的燈光下,小燕姐姐忽然成了電影里的美人。

        不知什么時候,小燕姐姐用左手點了一下我的鼻子,喂,耳朵你怎么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心結(jié)結(jié)實實的流出了一把汗。小燕姐姐說,膽小鬼,看把你嚇的。我說電影嚇人。

        小燕姐姐說,鬼才可怕呢?

        其實沒有鬼。

        那你手心都流汗了。

        我……我……

        不要狡辯了,膽小就是膽小。

        電影在我們兩個小聲爭吵中放完了,等放映員把場上的電燈關(guān)閉時,四周更是黑漆漆的,小燕本能的拉著我的衣角回了家。我想起那晚的左水村除了偶爾有一兩聲蟬鳴,剩下的便是我咚咚的心跳聲了。

        剛進院子,就看見小燕姐姐穿著杏黃色的碎花白底連衣裙在屋里席地而坐。我敢說小燕姐姐身上的這件連衣裙是我們村最漂亮的一件衣服。她皮膚真白,這次我一點兒都不想看連環(huán)畫了,我只想和小燕姐姐說說我爹淹死的事,其實我知道小燕姐姐也不一定知道,因為她只比我大兩歲,我爹淹死的時候我不記得她也不記得。

        小燕的爸在院外的吊床上晃悠著,一股一股的草煙騰起來,像白云起飛,他瞇著眼睛在聽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紅色的袖珍收音機刺刺啦啦的響著,劉蘭芳的聲音抑揚頓挫。他瞇縫著眼睛也許看到了我,也許壓根兒就把我當作一只蜜蜂。我轉(zhuǎn)到小燕姐姐的背后,小燕姐姐正在粘一幅手工布畫,我真想用手蒙住她的眼睛,但又怕嚇著了她,我不能太魯莽,我小心翼翼的靠近她的身體。其實我的內(nèi)心十分的不安,我只是想問問我的爹的事然后再看看那個讓我怦然心動的乳房而已,我在內(nèi)心安慰自己。

        我說,小燕姐。然后停頓了一下。

        小燕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局促不安,看電影的事她似乎沒放在心上。這時,我猛然從她低頭的脖子上方看見了她發(fā)育完好的乳房,圓錐一樣要搗破衣服探出腦袋。我準備要問的話打了折扣,竟然一時語塞,渾身血往上涌,臉紅心跳。這就是那晚貼著我衣服的乳房,現(xiàn)在毫無保留的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耳朵,你看看這幅畫窗戶該往西歪一點兒還是往東歪?

        喔,窗戶,房子,都好,朝哪兒都一樣。

        我語無倫次的回答著,眼睛想要從小燕姐姐的脖子上移開,可是卻像釘子一樣牢牢盯住了小燕姐姐的乳房。明明我是想問小燕姐姐爹的事,為什么要看她的乳房。我腿僵硬得邁不開步子,小燕姐姐繼續(xù)用糨糊在粘著她的布畫。她說粘好了掛在屋子里。她有些自我陶醉地欣賞著她的畫,可是我腦子已經(jīng)亂糟糟的了,我想不起來要問她什么事,腦子里全是她的圓錐一樣的乳房,白得晃眼、扎心。這是我第一次突然對女人的乳房有反應(yīng),我想起路上遇到光頭七爺摸小龍娘瓠子一樣長的乳房,想起七嬸肥碩健壯的大乳房在搖蒲扇時候的震顫,以前都毫無反應(yīng),而現(xiàn)在我竟然會對乳房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沖動。小燕姐姐的乳房像一只小白兔撞擊著我的心,我竟然有想摸一下的沖動,是的,我只想摸一下那個柔軟的圓錐一樣的白乳房。

        耳朵,你怎么了?

        哦,小燕姐姐,我想,摸一下。我支支吾吾地說。

        小燕笑得很厲害,你摸吧,一幅畫而已,說著把那幅粘好的紅房子綠草地的布畫推到我的面前。

        我逃也似的離開小燕姐姐家,飛奔到河邊。

        十二

        火辣辣的太陽照耀著淮河,站在這邊能依稀分辨出下渡口村莊的房屋籠罩在一片綠色的樹叢之中。

        我沿著河邊走,河邊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青蔥的玉米飽滿的抽出了穗子,穗子有紅色的,有白色的,就像一簇簇盛開的毛茸茸的花。娘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那樣管我,畢竟我已經(jīng)考上了初中,過完這個暑假我就和燕子姐姐在一個學校讀書了。

        我想著光頭七爺?shù)脑?,卻一直對夏胖子耿耿于懷,娘是左水村的寡婦,夏胖子如果對我娘太好總歸不是好事。我要是有個爹該多好??墒?,我連爹怎么淹死的都不知道,我只看過娘擺在她睡房的一張泛黃的照片,那個一臉肉乎乎、嘴角上翹、眉眼喜笑顏開的爹在我的面前只能是一張照片。或者在夢里追著我喊過我的名字,其余的則再也沒有印象。我決定到淮河里痛痛快快洗個澡,洗完澡我就成了大人了!我緩緩的走進河灘,茂密的蘆葦在河灘里沙沙作響,我踩著一兩聲清脆的鳥鳴扒開蘆葦,這時,我聽見蘆葦叢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人影晃動著,娘和一個男人躺在蘆葦叢里,娘幸福的呻吟聲在蘆葦叢里低低的滑行,猶如一只歡喜的翠鳥尋找到了夜晚的歸巢。

        娘說,左春秋,你總不能躲一輩子,醫(yī)死了一頭牛而已,你還是獸醫(yī)左春秋。你不也醫(yī)好了二憨娘的拉肚子嗎?你咋這么要臉皮子呢?耳朵都十三歲了,他就盼著有個爹,你躲了十年了,就為了一個名聲,讓全村的老少爺們兒都把你當作死人,把我當作李寡婦,還搭上了兔子娘的壞名聲,兔子淹死了也賴你,耳朵從來不知道他還有個爹,他一直做夢喊你。一頭牛難道比人都金貴嗎?

        那個肉乎乎、眉眼喜笑顏開的男人沒有說話,蘆葦壓倒一切的聲音再次響起,左春秋粗重的喘息淹沒了一切。

        我從來沒有失過手,在下渡口村我醫(yī)死了一頭牛?!皢鑶琛钡目奁曉谔J葦叢里回蕩。我如果不死,名聲壞了不說,我賠不起?。?/p>

        那算啥,是意外而已!如果不是你買到了假藥也不會出事。娘懇求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

        蘆葦茂密,我看見那個叫左春秋的男人劃著船離開了,河岸邊,娘木然的揮著手。

        陳安偉:女,安徽五河人。有中短篇小說見于《安徽文學》《陽光》《草原》《短篇小說》《作家天地》《銀河》《中國文學》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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