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天使路過》、小說《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等作品多部。曾獲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北京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以及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大獎,首屆錦繡文學獎等多個文學獎項。2010年中篇小說《最慢的是活著》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以及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一個作家的完整性
我1993年寫散文,2001年到文學院成為專業(yè)作家,寫小說。李佩甫是文學院院長,李洱、墨白等都在寫小說,我們有很好的氣氛,在創(chuàng)作小說方面。文學院有月評會,大家會聊得很盡興,其實真正聊的時候是沒有客氣話的。
小說在整個文學界都是非常偏重的文體。如果在小說上被得到承認,就是更廣泛的認可。我那時有很強的好奇心,覺得我這么年輕,是不是也有寫小說的可能性,而且也未見得寫得差。這是一種不高級的心理。
第一個是長篇小說,這是典型的初學者的心理,虛榮、好奇。因為你不知道小說很難寫,覺得體量大,能出書,可以顯示自己的能力。
2002年,我準備寫長篇。
李佩甫當時非常關注我的寫作,他問我寫什么,我說長篇。他不贊同,說我應該寫中短篇,先掌握技術。我說我覺得準備得很充分了。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他是非常委婉地在勸導我。李老師非常含蓄、內(nèi)秀。他有心理活動。他老說寫作是有過程的,但我是不相信的。
《我是真的熱愛你》,我的長篇小說處女作。憑借自己有限的想象力,從新聞出發(fā)。在報紙上看到新聞,姐妹花作了風塵小姐。我覺得她有故事的彈性,感覺能寫好。后來覺得其實是錯覺。用了一年寫完。我是把腦力活動干成了體力活動。寫完就出版了,因為確實是能力有限,靠著一股子蠻力。各種不好,力氣挺好。
后來經(jīng)歷了出版、修訂版、再版。我把整個小說又看了看,我覺得記錄了我很青澀的痕跡,感興趣的話可以找來看看。你會知道我走過怎樣的路。了解一個作家的完整性,很有意思。如果說現(xiàn)在寫的好,那么可以看到以前寫的不好。
馬爾克斯曾經(jīng)寫下過《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但早期他并不成熟。從他早期作品了解一個作家怎樣成長,如果你善于學習的話,你會從中找到一條路。
《我是真的熱愛你》是我非常不完美的作品,里面存在很多問題,不懂結構,語言煽情,處于比較初級的階段。但如果了解我的話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過程。
我在這個小說中就深切的認識到這些存在的問題,然后我就改進了。2004年之后我開始寫短篇。我到魯院讀了小說班。從那時候開始,我老老實實。2004到2010年,大概有二三十個中短篇。其實不多。為什么大家覺得我的作品傳播性非常廣泛,我覺得如果自我表揚的話,傳播率非常高。
懷著一顆空白之心
我大概2004年讀魯院,我的心情是空白之心。那時候雖然長篇小說處女作不好,但進了排行榜,對我也是一個鼓勵。那個階段,虛榮心已經(jīng)沒有了,是懷著謙遜之心,清零,重新開始。
空白之心不容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重建,閱歷。很困難。
我九幾年寫散文,現(xiàn)在還是比較受《讀者》喜歡的作家。他們說,你認為散文怎么能夠轉型小說成功。我覺得最好不要把散文經(jīng)驗借鑒到小說上。你不要依賴這個經(jīng)驗,這樣你會更有效進入到小說中。
中短篇小說很大程度上鍛煉了我的技術,大概在2004年到2010年之間,有個《最慢的是活著》。我等下講我怎么通過這個小說達到對小說的認知。
我以前寫的是哲理散文,從一個故事提煉一個金句,覺得還不錯,用來很虛擬的指導別人的人生。我二十多歲就假裝是人生導師了,很可笑。
從我寫小說之后,不能說之前是錯誤的,但它是偏執(zhí)狹隘的。小說的豐富性、可能性、復雜性,寫小說的認知,都是欠缺的。最近還會出兩本散文集,是我二三十歲時寫的。出版公司覺得有市場價值。出的時候我又看了一遍。為什么出版公司覺得我寫的唯美的單薄的還有價值,我感覺是三觀比較簡陋的。為什么還有市場,因為好多人的人生就是簡單的。簡單的人生配簡單的文章。但如果我認識到小說的復雜性,我就不會再去做簡陋的文章。
我20年前寫的青春雞湯文里面,講的故事非常多,比比皆是。夫妻打架要離婚,路過一個水坑,丈夫在前面走一步墊一步……很典型的故事模式,最后總結出“一塊磚要墊到腳下,不要敲到頭上”。
其實里面有更豐富的東西,有更復雜的東西,我們并沒有開掘,實際上是經(jīng)不起追問的。以前是需要正確的、鮮明的道理去指導人生。所謂的金句,一句話指導人生,都是可疑的。
我要說,小說能帶給我們什么。它顛覆了我的很多認識,對文學,對價值觀,對閱讀的認識。以前讀《紅樓夢》,喜歡人物的話立場更鮮明,更正能量,活得更痛快。你會不喜歡中老年婦女更討厭,覺得賈政也很迂腐……但當我觸摸到小說之后,從閱讀趣味上說,不會太有潔癖了。
進入小說之后,我的閱讀趣味發(fā)生了變化。覺得寶釵美貌與智慧并存。甚至世俗生活中,寶釵會讓人覺得很舒服。需要隱忍自己,更自律,更體貼別人,是值得敬服的。最智慧的是賈母。包括賈政……到最后我會覺得人生活的這么不容易。
我給大家推薦《金瓶梅》,可以和紅樓夢對比。他們的關系就是青春少年和成年人的。曹雪芹是非常有自覺意識的一個作家,他在寫的時候對原材料經(jīng)過一個復雜的改良,把成人世界改造得更唯美。金瓶梅是成人世界,蘭陵笑笑生現(xiàn)在我們不知道,他寫的東西表達得冷酷很寬闊,冷里面有熱度,又有慈悲心,寫世相的復雜性。讀這樣的東西是能夠讓人成長的。你會越來越讀出她的好來,每個人都是多維的。
讀書對寫作非常重要,不會讀就不會寫。不能從經(jīng)典中讀出好來,你不要懷疑經(jīng)典。經(jīng)典是經(jīng)得起分析和閱讀的,是你自己的問題。這個邏輯性是非常一致的。
剖解《最慢的是活著》
再聊聊《最慢的是活著》。從我寫小說開始,就想寫了。我2001年調(diào)到河南省文學院,我奶奶大概那個時候去世。我當時就想寫她。但我開始有各種不高級的心理,當時沒寫。后來又覺得小說需要充分準備,不敢寫了。寫了一陣中短篇。
這篇小說我是2007年底開始寫的,2008年寫完。這也是我在學習過程中寫的。那時候散文我也在寫。
第一個層次,是寫散文還是小說。
最后還是要把散文素材寫成小說。因為每當我寫的時候,我都會想到她娘家、陪嫁,所有細節(jié)我都會寫到。我覺得有點像爬在地上寫。當真實原型在的時候,你總是想描摹她。要忠實于原型。寫的時候非常拘束。寫著寫著完全被原型淹沒。
我祖母活了80多歲。無論寫到哪里,都有很多岔路。當你把身架放得特別低的時候,你會被原型淹沒。森林里有無數(shù)條小路。那時就下定決心,一邊寫最新,一邊寫小說。沒原型,是在高空上俯瞰。有原型,就像在地面滑行。要有空間感。
我把散文素材寫成小說。
還有第一人稱的形式。散文切入非常自然的一種選擇。每個人在寫作之前都會選擇人稱。一方面是心理屈從,另一方面是覺得代入感強。
到后來,已經(jīng)一半關系都沒有了。但是我,我的敘述和心理,我的第一人稱切入角度還是有效果的,能夠把讀者帶入情景,跟隨敘述筆調(diào)走。第二個認知層次,要寫我的祖母還是我們的祖母。
我分享給大家,如果你覺得寫小說非常重要,尤其是跟你個人貼得很緊密,你要有生活上的準備和思考上的準備。好多人都有生活,認識不到不行,認識不到認識的重要性很要命。素材的高低、要有照亮素材的能力。
本能寫,是自己的。后來為什么是我們的祖母呢,這個和做功課有很大關系。祖母在的時候,我們感情很好,會說家長里短。和親人之間是在過日子,沒有想以后會寫她。
最重要的人,不在現(xiàn)場了。當你生活中很飽滿的時候,寫作的準備和生活的相處不是一回事。祖母會織布,過去女人是怎么織布的,地域審美是什么,織什么樣的布,多寬多長,集市上能賣多少錢……因為讀者很厲害,哪里寫錯了,都會有人告訴你。到時你會覆水難收。
我當時采訪了很多人。比如我朋友的祖母,還有比我年長的……有一次聊天,別人問我怎樣采訪,我覺得采訪狀態(tài)很重要。其實就是聊天。緊張的人在回應你的時候是容易變形的,有意回避。你獲取的信息是有損傷的。
我祖母的生活是平順的,但她確實是能代表那一代人的,能夠映照出一些東西。這可能跟做功課是有關的。
還有一個層次。是寫祖母,還是寫我和祖母。
比如我們寫懷念一個人,很容易跟這個人決斗。我當時想,為我的祖母立傳。我又想,我的祖母何以成立。你寫她的時候,像鏡子。你們互為鏡像。作為一個寫作者本身,你的存在也很重要。我思考,我重于他,還是說和他平分秋色。其實我覺得我也重要。后來,我就定下了敘述框架,祖母和我的人生交叉融合。恰恰是互相映照,讓小說的層次出來了。這樣的話,時間的長度,豐富起來了。
其實真實的我和祖母沒有那么多沖突,但小說要有戲劇性。散文筆法,比較舒緩。三觀貌似嚴重不和,最后是骨子里慢慢契合。叛逆的孫女和和藹的祖母,由異到同。從表面的不同,抵達內(nèi)在的融合。
改良到這個程度,我是竭盡所能了。怎么樣讓認識照亮生活,是我在讀書中的思考,抵達的一個具體結果。小說的筆力,在于抵達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