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華
曾祖父家在烏石堰。
烏石堰是道擋水堤壩,壩長八百余米,激流凌波,寵辱不驚,巋然橫臥于蛟河上游,傳說已歷千年風(fēng)雨。
民國七年,清明時節(jié),烏石堰堤上堤下苔痕亂點,草色青青,可巧一陣微風(fēng)拂過,那堤壩兩岸的映山紅、白晶菊、紫羅蘭、鼠尾草,及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剎時皆濃妝淡抹地扭開了腰,撒開了胯兒。遠遠望去,只見一團團姹紫,一簇簇嫣紅,云彩一般,爭相鋪綴著山坡田園。
這天清晨,細雨蒙蒙,霧靄漠漠,年輕的曾祖父一襲藍色長衫,左手拎捆香紙,右手撐把黃傘,輕步邁出了家門。曾祖父剛走出兩步,忽又回頭,朝挺著肚子倚門而立的曾祖母微微一笑,這才轉(zhuǎn)身,款款走進了皖西南那場淅瀝的春雨中。
每年清明,曾祖父皆要蹚過烏石堰,去對岸的山上祭掃祖墳。誰知這次,曾祖父去了,卻再未回來。曾祖母顛著三寸金蓮,日日淚眼倚門,夜夜獨守孤燈,膽顫心驚盼了六天,才終于盼來了曾祖父的消息。
可憐此時的曾祖父,早已面目全非,渾身腫脹,像截朽木漂浮在烏石堰下游的河道里。
爺是曾祖父的遺腹子,幼年隨曾祖母改嫁他鄉(xiāng),二十來歲時,遵母命返回烏石堰,繼承曾祖父的一脈香火。曾祖父年紀輕輕亡故,沒留下什么家產(chǎn),爺回時舉目無親,家徒四壁,娶媳婦就成了天大的難題。
爺熬到快三十歲了,媒婆劉嬸終于答應(yīng)給爺尋門親事。那天天氣正好,秋風(fēng)不燥,爺應(yīng)劉嬸囑咐,新剃了頭,胡子也刮干凈了,倍顯精神。爺身材高大,長衫合體,外面又套了件黃色馬褂,那副氣宇軒昂的模樣,讓前來相親的蘭草一見傾心,蘭草歡歡喜喜地應(yīng)允下了這樁婚事。
過門當晚,一身新裝的蘭草剛揭開紅蓋頭,那滿臉幸福的微笑,當時便被爺屋里一貧如洗的光景硬生生給晾成了霜。爺坐在東倒西歪的土坯床頭,腦袋低得就差沒插進褲襠,一邊囁嚅交代了借來長衫馬褂騙親的經(jīng)過。爺磕磕巴巴嘟囔完了,屋里卻一片風(fēng)平浪靜。爺詫異地抬起頭,見蘭草仍木雕泥塑般呆坐著,那場預(yù)料中的狂風(fēng)暴雨,并未如期降臨。
蘭草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了奶。
其實奶這時也是別無選擇了。奶的娘家在城北鳳凰,村名聽著亮堂,實則是處荒山,一個連鳥兒也不愿拉屎的地兒。奶六歲那年,娘得病死了,父娶了個后娘,不久又生了個弟,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了,哪還養(yǎng)得活兩個孩子?夏天,后娘和父一商量,硬生生將奶送去夏巖村做了童養(yǎng)媳。
從鳳凰村到夏巖,得翻山越嶺,蹚水越澗,走一小天才到。日落時分,殘陽如血,奶到了夏巖,見到了她的小男人。小男人這年才兩歲,蓬頭垢面,赤膊光腳,鼻涕口水糊了一臉,正抬頭咧嘴對她憨笑。此后,公婆天不亮便扛著鋤頭去山里刨食了,小男人的穿衣吃飯,洗涮拉撒,一并交給了奶。
山中歲月短,寒盡不知年。奶抱著小男人,背著小男人,哄著小男人,不覺雙雙長大了。男人和奶圓房后,不出一年,身體卻一天差似一天,中藥一碗碗喝了,咳嗽只是一日日嚴重,挨到冬日,終是病死了。
眼睜睜看著自己屎一把、尿一把扯大的男人死了,奶傷心得大哭一場??尥炅?,抬眼看看破墻頹壁的土屋,愈加一片山窮水盡的凄涼,便尋思起往后的日子來。娘家莫想回去了,可婆家沒了男人,又怎么待得長久?
奶覺得委屈,公婆更是憤懣,好歹辛辛苦苦養(yǎng)了你十多年,總不能說走便走吧?兒子雖說沒了,但兒媳正青春呀,不是還能招個上門的女婿嗎?奶的衣物鎖在個木柜里,婆每天出工前皆要偷偷拎一拎柜子,尋思只要衣柜還是沉的,奶暫時便不會逃走。
再說操勞一生的曾祖母見爺年近而立,卻還沒尋著媳婦,愁得霜雪覆滿了頭,左右尋思無計,只好托人給烏石堰的媒婆劉嬸送去擔(dān)谷子,央其為爺尋門親事。
這天晚上,夜風(fēng)如縷,月華如晝,劉嬸頭回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劉嬸坐在金燦燦的谷堆邊,抓心撓肝,一籌莫展。爺如今窮得叮當響,年齡又大,說要尋親,可誰家愿把閨女往火坑里送?有心推辭,這擔(dān)黃澄澄的谷子卻又堆在腳下了。劉嬸屋里屋外,村東村西,驢拉磨般轉(zhuǎn)了萬千遭,卻無頭緒,只得又回到家里,摸出水煙壺,狠命吸煙。夜半,煙鍋里崩出的一串火星,如道閃電,陡然劈亮了她那漆黑干涸的腦海,劉嬸在電光石火的剎那,猛然想到了奶。
原來劉嬸的娘家也在夏巖,因山里涼快,每年夏日,劉嬸皆有回娘家消暑的習(xí)慣,因此知曉奶的近況。奶的男人病死快一年了。劉嬸是個資深煤婆,多年的職業(yè)生涯,早歷練出一雙火眼金睛,當時便看出了奶的心思,有意為奶尋門親事,只是礙于公婆面,不想惹這麻煩。可眼下不同了,黃澄澄的谷子送來了,哪有拒之門外的道理?
劉嬸不等天亮便出發(fā)了,日暮,正好披一肩晚霞趕到了夏巖。劉嬸見了奶,一番問長問短,旋即神秘兮兮地說:蘭草,我婆家烏石堰吶,沿壩一條大路,四通八達,上哪都方便。又說:烏石堰要山有山,要田有田,勤快人家的谷子多得沒地兒放,一日要吃四頓哩!
說完烏石堰,又漫不經(jīng)心地扯起了爺,說:我家隔壁,有個好小伙兒叫全忠,沒病沒災(zāi),全無負擔(dān),做莊稼又是把好手,你要是去了,吃穿用度,一概不愁哩!奶久居深山,哪懂人情世故?當下被劉嬸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心了,當晚約好,待第二天公婆下地去了,便和劉嬸一起逃走。
半夜,奶摸黑悄悄收拾了行李,又往柜子里放了幾塊山石,鎖好。第二日一早,婆婆又來拎柜子,見柜里仍沉甸甸的,便放心干活去了。奶見公婆走得遠了,背起包裹,約上劉嬸,一路飛奔,逃到了烏石堰。
奶在劉嬸家頭回見到了爺,看時,果然身材高大一表人材,雖說年齡大點兒,奶還是滿心歡喜。劉嬸也說了,爺沒什么家底,但再沒家底,也不至窮得連身相親的衣裳也沒有吧?
奶思前想后,終于長嘆一聲對爺說:既然進了你家的門,我也認命了,只要以后咱勤儉持家,總會過上好日子的。爺聽了,撲倒在奶懷里,哭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烏石堰背倚群山,面朝平原,畈上良田成片,水草豐茂,果然是個過日子的好地方。春夏之交,奶從田埂一粒粒拾回被大戶人家剔除的稗子,磨成細末,再摻進一點點米粉,巧手做成了熱氣騰騰的稗子粑,盛在竹籃里,拿到集市上,用一兩個銅板的賤價,賣給那些苦力民夫們充饑。爺有一身力氣,由奶安排著給地主家犁田播種施肥收割,不出幾年,兩口子攢了點兒家當,日子果真紅火起來了。
轉(zhuǎn)眼到了民國三十八年春,劉鄧大軍挾淮海戰(zhàn)役的余威,颶風(fēng)般席卷了皖西南,國軍殘兵倉皇逃命,搶糧拉夫自成了跑路前的壓軸戲。
晌午,奶正在集上賣稗子粑,卻聽眾人哄傳,說什么共產(chǎn)黨的隊伍就要打來了,縣城里準備跑路的國軍正在四處抓夫。奶吃了一驚,立馬收了竹籃,準備趕回家去,讓爺進山躲一躲。
奶才走到路口,見一隊國軍肩上背著長槍,腰里別著軍刺,罵咧咧押了十多個民夫迎面而來。奶心里砰砰亂跳,亂兵們該不是去了烏石堰吧?一定不是,哪能這么巧呢?奶安慰著自己,一邊不安地掃了眼人群。誰知這一眼卻驚得奶魂飛魄散,奶看見爺蓬頭垢面,一臉驚惶,正被五花大綁在隊伍中間。奶悲嚎一聲,扔了竹籃,發(fā)瘋般朝爺撲去。亂兵們吃驚不小,一通吆喝,見奶還不松手,旋即掄開槍托,劈頭蓋臉,打得奶滿地翻滾。昏天黑地中,奶見爺掙扎回頭,奮力朝她喊道:蘭草,回家等我……
那天自己是怎樣回到烏石堰的,奶后來再也不記得了。
奶跌跌撞撞進了屋,關(guān)上門,靠在門栓上。屋里空空如也,一轉(zhuǎn)眼,見爺喝酒的小壺還擱在窗臺上,一時睹物思人,悲從中來,便如一截被掏空了瓤子的圓木,咕咚一聲栽倒在地,哭得天崩地裂。東鄰西坊早聽說了消息,聽奶痛哭,盡皆膽寒,卻又不曉得該怎樣勸解,只好圍在門外,逡巡嘆息。
奶幾番痛不欲生發(fā)泄完了,理理思緒,推門出來,避開人群,沿弓形河,自村東挨到村西,將那喪魂落魄的身子倚定小拱橋,眼巴巴朝潘家鋪張望。暮色漸濃,路口偶有行人來了,奶遠遠便迎了上去,急吼吼問道:見著我家全忠沒?來人搖了搖頭,奶只好頹然退回小拱橋邊。晚風(fēng)掠過,風(fēng)里裹著夜露的味道,奶無助地捋了捋額前的亂發(fā),剎那地上的人影就凌亂了。東山頂上,月亮也不忍看見奶那凄涼模樣了,月兒無聲地躲進了云層。
清晨,奶早早來到村西,抬眼遠望,晨曦里走來個朦朧人影,奶多希望那就是爺??!只要爺能平安回來,哪怕望瞎了雙眼,奶也愿意??墒浅枛|升,月落星沉,山花凋零了,野草枯萎了,春色一天天去遠了,爺卻沒丁點兒消息。
很快,烈日當空的夏天也一晃而過,奶再次悲悲戚戚,沿河從淘米洗衣的婦女們身邊走過時,身后便嘰嘰喳喳,啁啾一片了。爺已死在外頭的傳聞,早如暴風(fēng)驟雨,侵襲了烏石堰的每一個旮旯角落。
劉嬸一天要來三趟,說:蘭草呀,全忠怕是回不來了。又說:蘭草呀,咱是不是得趁早……奶靜靜聽著,目光像塊舊抹布,反復(fù)摩挲著屋里的桌椅板凳衣柜門窗,那可都是她和爺起五更爬半夜,一口一口省吃儉用置辦下的啊!奶說:全忠走時說了,讓我在家等著他,他遲早會回來的。
臘月底,一場暴風(fēng)雪鋪天蓋地般侵襲了烏石堰。奶早起開門一看,卻見靠墻偎著個人,那人破衣爛衫,胡子拉碴,一身霜雪,渾身直顫。奶分辨了半天,才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半人半鬼蜷在墻角的,竟是她苦等了一年的爺。
奶急匆匆將爺攙進屋里,緊忙忙燒了鍋熱水,給爺從頭到腳一番梳洗。可爺雖回來了,卻像是魔怔了。喝完姜湯后,躺在床上,閉著雙眼,語無倫次。一時說:長官莫打了,我乖乖地給太太抬轎子,再不逃了;一時又說:血?。『枚嗨廊搜?,碼得柴垛子似的……后來,爺什么也不說了,只沒日沒夜扯著風(fēng)箱般的鼾聲昏睡。
奶憂心如焚,頂風(fēng)冒雪去集上請來了許郎中。許郎中五十來歲,戴頂瓜皮帽,穿件棉大褂,慢條斯理進了家門。許郎中一番望聞問切后,悠悠打開藥箱,取出幾根亮閃閃的銀針,分別扎在爺?shù)娜酥泻妥笥姨栄ㄉ?,又一通輕搓慢捻,方拔出銀針,看時,爺被銀針扎過的部位,皆滲出了一縷縷黑色血絲。許郎中見了,面色大變,抖手從兜里摸出塊手絹,使勁擦了擦額頭豆大的汗珠,弓起腰,歉意地對奶說:他嫂子,恕我直言,人已不行了,快預(yù)備后事吧!說完,背起藥箱,頭也不回,搓手走了。
許郎中的話,如晴天霹靂炸響在奶的頭頂,奶被驚得半晌無語。盼星星、盼月亮,苦巴巴盼了一年,終于盼回了爺,不料竟是這般結(jié)果?奶不禁撲在爺?shù)纳砩?,哭得天昏地暗?/p>
痛哭過后,奶仍是不甘心,又踩著雪,一步一滑去村后的廟里求神。老和尚對奶說:全忠這是在外嚇掉了魂吶。又說:阿彌陀佛!生死由命,回去吧!守著全忠,給他喊喊魂,興許還能救他一命。
奶回家后,敞開大門,抱了一壇子水放在床邊,一邊輕拍著爺?shù)纳碜?,一邊高聲呼喚:全忠??!回來吧,跑山跑?;貋戆桑∪野。』貋韱?!走江走水回來喲……奶喊得嗓子啞了,便喝口水潤潤,立馬又接著喊,一直喊了兩天兩夜,奶的嘴唇密密匝匝裂開了口子,鮮血糊滿了下巴。劉嬸躲在門外探頭探腦地張望,幾次想說什么,都被奶堅如磐石的目光給擋了回去。
直到大年三十的下午,奶喝光了壇子里的最后一滴水,眼前金星閃耀的剎那,突然聽到爺?shù)暮韲道锕緡R宦?,接著慢慢睜開了眼睛,眼淚洪水般大串大串地滾落枕邊。
爺氣息奄奄地對奶說:蘭草,我夢見自己困在一個又濕又深的山洞里,四周黑漆漆的,身上冷冰冰的,又遠遠聽見你在喊我,喊了許久許久了。又說:我循著聲音慢慢往外走,一路不曉得跌了多少個跟頭,但你的聲音越來越近了,我手腳并用,拼命往外爬,手都摳出血了,終于爬出來了。
奶驚呆了,抱住爺,喜極而泣,又趕緊起身給爺熬碗米糊糊吃了,又點燃鞭炮,兩人歡歡喜喜過了個團圓年。那頓年夜飯米糊糊,自此成了爺一生最鐘愛的美食。
光陰荏苒,歲月如流。爺七十歲那年春上,畈上芳草萋萋,壩下繁花朵朵,布谷鳥兒又在林間布谷布谷地催人播種了,這時鳳凰村來人了,說舅爺爺病了,想請爺去坐坐。
當初,奶被劉嬸一番攛掇,偷偷逃出夏巖,只身來到烏石堰和爺成了家,總擔(dān)心名不正,言不順,以至婚后頭些年,一直躲躲藏藏,生怕讓人知曉。后來解放了,日子好過點兒了,才壯著膽子,漸漸和娘家走動來往上了。
當下爺不敢怠慢,次日一早便抖擻精神,迎著晨風(fēng)出發(fā)了,奶站在村西拱橋邊,目送爺?shù)纳碛皾u行漸遠。
奶接連幾天沒見著爺,早沒著沒落心神不定了。奶屋里跑到屋外,村東跑到村西,翻來覆去,成天絮叨:老雜種該不是死在鳳凰村了吧?又說:要是沒死,這么久了,么事還不回來?奶對父說:伢呀!明兒莫上班了,弄輛架子車,去趟鳳凰,老雜種死了,你去把死尸拖回來。
隔天,父還沒尋著車哩,爺卻回來了。爺背著手,樂呵呵沿路走來,路邊蝶飛蜂舞,花香襲人,奶張望多時,早健步?jīng)_了上去,劈頭蓋臉罵道:你個老雜種,老死尸,還曉得歸家呀?么事不死在外頭?爺老臉皮厚,罵不還口,嘿嘿笑著進屋了。奶疾步跟了進來,大聲問:舅爺好些沒?爺說:好多了。奶見四下無人,扯了把爺?shù)囊陆?,悄聲說:我前日磨了米粉,就等你回來做米糊糊吃呢!說完,老兩口心照不宣,對視一眼,癟著腮,皆笑得合不攏嘴。
爺快八十了,身體依然健朗,但有天早晨卻突然有些不舒服,出門溜達了一圈,又回房躺下了。奶隨腳跟了進來,爺勉強起身,靠在床頭想了半天,才有些靦腆地對奶說:我想……吃碗米糊糊。奶笑罵道:你個老雜種,這有么事難的?
奶的手腳還像年輕時一般利索,回身便從缸里舀出兩大碗米,一把一把喂進磨眼,又一圈一圈推動石磨,細細研成了粉。奶待米粉和熟了,下鍋、添水、點火,不急不躁,靜候一旁,粉糊糊咕嘟嘟冒著泡兒,像串串飄蕩的五彩氣球,旋又前赴后繼破滅了,火焰仍在鍋底輕舞,廚房已然香氣四溢了,至此,濃密黏稠的米糊糊才算熬成了。
奶盛了一大碗,嘬口嘗了,有點兒燙,徐徐吹散熱氣,涼了,再端進房,站在床邊,一勺一勺喂給爺吃。爺斜躺著,吧嗒著嘴,含糊不清道:好吃,真好吃。爺大口吃完了,嘴也沒擦,又躺下睡了。
奶將空碗送到灶上,洗凈了,再轉(zhuǎn)身回房時,爺卻笑吟吟地睡著了。奶害怕了,顫聲叫道:老雜種,老雜種哎……奶千呼萬喚著,爺卻再也叫不醒了。
中午,秋風(fēng)凄絕,黃葉飄零,屋里靜得嚇人,父下班回家,詫異地走進爺?shù)姆块g,卻見奶坐在爺?shù)拇差^,正一揚一頓拍打著爺早已僵硬的手,嘴里不停輕聲呼喚:全忠?。』貋戆?!跑山跑海回來吧!全忠呀!回來喲!走江走水回來喲……父一下驚得呆了,當即淚流滿面。
爺去世一年了,奶從外回來,進屋時還會順口就喊:哎,老雜種……但空寂寂的屋里,卻再也無人應(yīng)她,奶才恍然記起,爺已不在了。奶呆在原地,愣了半晌,又顫巍巍躲進房里,翻出爺留下的衣裳獨自啜泣,一邊罵爺:老雜種,你么事這樣狠心,丟下我老奶奶,說走就走了?奶就這樣一時念爺,一時罵爺,一任窗外日升月落,春去秋來。
九十歲那年秋天,奶睡前忽說頭痛,父很擔(dān)心,坐床邊守了一夜,早晨,奶悠悠醒了,笑著對父說:我夢見老雜種了,他在那兒又說又笑,過得快活。父以為奶年紀大了,說胡話,沒往心去。奶又說:伢呀!莫擔(dān)心了,我渴了,端碗水來。
父轉(zhuǎn)身端了水來,見奶又睡了,便喊:老娘,喝水呀!可任父喊破了喉嚨,奶都不理,奶也像爺當年那樣睡著了。父放聲痛哭,手里的碗也摔爛了,水潑了一地。左鄰右舍聞聲趕來,見這情景,都勸父:莫哭了,老太太修行到了,這是找老爺子去了。
父愣了愣,止住了悲聲。父信了,奶真的是和爺團圓去了,又開始他們恩愛的新生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