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太理

武侯祠

近世每當治亂興衰之際，成都武侯祠的一副對聯(lián)總是被反復(fù)提起。因為這副對聯(lián)既是論史的名言，也是治政的格言：能攻心則反側(cè)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zhàn)：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

不少政治家對此聯(lián)的深刻意蘊特別珍視。1958年3月，毛澤東游覽武侯祠時，在這副對聯(lián)前凝視良久，反復(fù)吟朗，點頭稱贊，給予很高評價。直到晚年他還提議四川的負責(zé)同志，要好好研讀此聯(lián)。

不僅文人雅士，還有很多官員都能背誦這副對聯(lián)，理解此聯(lián)的含義：諸葛亮治蜀成功，原因在于克敵服眾，善于“攻心”，譬如七擒七縱孟獲，最終使其歸順；稱贊他長于“審勢”，采取“峻刑重法”治蜀，則是他認真分析總結(jié)了劉璋法紀弛廢致敗的教訓(xùn)之后作出的正確決策。這副對聯(lián)提醒后人治國理政要借鑒前人的經(jīng)驗教訓(xùn)，以期于成。

而這副對聯(lián)背后的故事，則知者不多。

對聯(lián)是清末趙蕃撰寫的。趙是光緒元年舉人，曾任川南道按察使、四川代理鹽茶道使等職。

在他任四川代理鹽茶道使時，成都附近的石板灘爆發(fā)了廖九妹領(lǐng)導(dǎo)的義和團起義。驚惶之際，清廷派岑春煊擔任四川總督。岑到任后，立即采取“治亂世用重典”的手段，派重兵圍剿農(nóng)民起義軍，屠殺了深得民心的廖九妹及其部眾，四川人民切齒痛恨。

趙蕃曾當過岑春煊的啟蒙老師。此番岑在四川剿滅農(nóng)民軍后，他深慮岑禍將不遠，想婉言提醒。但岑為四川總督，趙此時是岑的下屬，不能批評上司，亦不便當面規(guī)諫。他別出心裁：以楹聯(lián)諷諫，希冀岑春煊能領(lǐng)悟其良苦用心。聯(lián)扁懸掛武侯祠后，借春游之機，趙請岑到武候祠赴宴。岑看到對聯(lián)，心有不懌，卻沉吟未語，但不久就把趙的職務(wù)解除了。

治蜀有功的岑春煊在光緒二十九年（1909）被慈禧太后任為兩廣總督。他治廣沿用治川法，結(jié)果引起人民不滿，也惹惱了清廷貴戚，治了他一個暗通新派之罪，削職為民。由此，他才悟出老師以楹聯(lián)規(guī)勸自己的深意，反思不知“審勢”的嚴重后果。晚年,他不敢忘老師教誨，遵歷史大勢而動。辛亥革命后，他與孫中山合作，討伐袁世凱，擁護共和。這樣，于歷史，有了一個好的交代；于自己，避免了陪葬清廷的下場。

觀近世歷史可知，但凡有作為有建樹的政治家，有擔戴有抱負的官員，沒有不善于“攻心”，不長于“審勢”的。不能使民心悅誠服，憑誰而治？不會審時度勢，寬嚴何據(jù)？

諸葛亮揮淚斬愛將馬謖，將李平這個顧命大臣削職為民，流放梓潼，對諫馬謖且補救有功的王平則提拔為討冠將軍，封亭侯，體現(xiàn)了他“盡忠益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的執(zhí)法觀念，他深知須矯東漢末年以來益州法制松馳政治昏庸、政荒吏怠之弊。諸葛亮治蜀之嚴，嚴得有理、有效。上文說的岑春煊治川治兩廣也嚴，但嚴得失情，嚴得無效。嚴者雖同，成效則反，其因在諸葛亮“刑法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誡明也”，而岑僅懷不負朝廷之命而罔顧社情民心之狀也。

同樣在三國時期，一代梟雄曹操治軍治吏之嚴是著名的，但在求才用才上以寬得眾，大獲歷代贊譽。他的“求賢令”代表了他寬以待才的基本態(tài)度：“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者乎？又得無有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如果一定要所謂廉士方可使用，那么齊桓公怎能稱霸當世，現(xiàn)在天下難道沒有穿粗衣而有真才實學(xué)像姜子牙那樣在渭水邊釣魚的人嗎？難道沒有像陳平那樣受“盜嫂受金”污名的人嗎？曹操并非不知道人的道德操守的重要性，何以有此“過激言論”？其原因在于他要反假道學(xué)對人才求全責(zé)備，對有瑕疵的人才一味扼殺的陳腐觀念，彰顯他不拘一格用人的決心。尤其是他待陳琳的例子一直傳為歷史佳話。陳琳曾為袁紹撰寫過討曹的檄文，其語言之刻毒、文氣之犀利，可謂淋漓酣暢。他把曹操祖宗三代都罵遍了。官渡之戰(zhàn)后，陳琳被曹活捉，曹不僅未以加害，反而因愛其才而加以重用。曹操深知，戰(zhàn)爭的競爭先是人才的競爭，他度準了此“勢”，成就了他“猛將如云，謀臣如雨”的龐大人才群體。

“攻心”也如是。凡事若不“攻心”，則難以收心，難以放心，難以安心。若昧于“勢”，則寬嚴皆誤。然“勢”為何物？得以把握和審度？簡言之，“勢”，一是社會進程的形勢，二是歷史發(fā)展的趨勢，三是民心向背之情勢，四是世界處理同類問題的通勢。倘昧于“勢”，任性弄權(quán)，剛愎自守，過猶不及，都可致寬嚴皆誤的后果。

所以說武侯祠的“寬嚴”聯(lián)是永遠的，值得我們常常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