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蘇

一

一直覺得，古人和他們的詩句，都是有季節(jié)感的。比如，李白的激情豪放，浪漫熱烈，是屬于仲春和盛夏的，連空氣里都彌漫著讓人心情澎湃的激昂豪邁浪漫灑脫。杜甫是寒冬的凜冽，而王維，是屬于秋天的。有秋的空明澄凈，氣定神閑，字里行間滿是秋風(fēng)拂面的安寧靜和。讀王維的詩，能讓一顆浮躁的心，漸漸向內(nèi)收攏，慢慢回到生命的本源。

也是這樣的緣由，讀王維，不會成為年少氣盛時的所愛，年輕時都愛李白，狂傲不羈，瀟灑浪漫。只有隨著年歲漸長，才會越來越覺出王維詩句空靈氣質(zhì)里藏著的味道。那些山水詩里，有天地，有日月，有清泉，有空氣，有聲音，就是沒有熱鬧的場面，沒有壯闊的陣勢——一個遠離人群的世界，只剩下天地山河，幽谷溪流，鳥鳴花落，一切都回到最初，一切都是如此地清靜自然。難怪王維被稱為“詩佛”，一個一心向佛之人，看山看水，看云看雨，都能參出禪意來，都能帶著平和豁達的開闊和舒朗。

如今，王維成了我詩詞儲備庫里最喜歡的詩人之一 （還有一個是蘇軾），特別是他中年以后居于輞川所作的山水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音韻自然，妙不可言。短短數(shù)行，幾十個字，簡直就是渾然天成，有種與天地同呼吸的感覺——是天地自然給予詩人靈感，讓他在歷經(jīng)劫難之后，找到安放心靈之所。放下了，也就漸漸走出了人生困境，用一顆安靜的心，看待世間萬物，才有那么多干凈純粹的句子流傳千年，才有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位詩書畫音律俱佳的藝術(shù)大家。

我常常會莫名地想，那些潔凈靈動的句子，一千多年前，是如何從這位詩人、畫家的筆下流出來的？隨手擷取幾句，都讓人贊嘆不已：“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終南別業(yè)》）“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保ā渡骄忧镪浴罚叭碎e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保ā而B鳴澗》）“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保ā段汲乔罚凹t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紅豆》）“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保ā缎烈膲]》

每一首詩，每一個句子，都值得一讀再讀，一品再品，讀來讀去，讓我對這位詩人越來越頂禮膜拜。

簡凈清雅，音韻自然。這些句子都是由不難理解的詞句組合而成，卻構(gòu)成一個空靈清明的意境，而那種意境，又和人的生活經(jīng)驗和情感體驗相通，即便千年之后，仍然打動讀者。特別是那些充滿禪意，沒有一絲煙火氣息的詩句，直抵人的內(nèi)心世界。悠遠沖淡，如天邊的一縷清風(fēng)，一抹云絲，若有若無之間，帶來詩畫之外的禪理哲思，在千年的時光里，泛著如沉香一般的幽光和香氣。

二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周末愛去巍寶山，密林中走著走著，這幾句詩絕對會自然而然一次次出現(xiàn)于腦海。踩著林間細細碎碎的光影，千年前的詩句漸漸復(fù)活，讓行走的我們，有種和古人并肩漫步的錯覺。4句，20字，將林中寂靜卻不寂寞的淡遠意境和空凈之感寫得如此美妙。空山、人語、深林、余暉、青苔、落葉，如夢似幻，空靈潔凈，置身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心，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還有那首《山中》：“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薄翱沾洹眱蓚€字連在一起，產(chǎn)生了妙不可言的效果，造出一種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感覺。蒼翠迷離的山色，層巒疊染的山林那濃得化不開的綠，被這兩個字一勾，一連，再接上“濕人衣”，與上句的“山路元無雨”形成矛盾，帶來感覺、視覺、觸覺、錯覺的似真似幻，讓人如臨其境，身心都隨詩人浸染于山色的蒼翠迷蒙。每次深秋或初冬清晨行于巍寶山停車場到長春洞那條林蔭蔽日的小徑，就是這種感覺。早年腦袋中儲備不夠，就是想不出如何準確表達，直到再讀王維，這個句子跳入眼簾，一下子如醍醐灌頂般豁然開朗，一句“空翠濕人衣”勾起詩歌與生活的聯(lián)動，勾起千年時光的親切可感。原來，早在千年前，那個叫王維的詩人就用最簡明的句子，勾勒出最難表達的感覺和氛圍。讓人不得不稱絕！

——原來，山河歲月，都可以在黑色的方塊字里，與心同在，與時空同在。

還有那首膾炙人口的《山居秋暝》，單是“秋暝”兩個字，就帶來不一樣的感受。

空山、新雨、明月、松林、清泉、竹枝、喧笑、浣女、蓮花、漁舟。身為詩人、畫家、樂師的王維，用一支素筆，畫山繡水，短短幾行字，就將山中初秋傍晚山雨初霽的景色描繪得生動又有情致。有遠景，有細節(jié)，有動有靜，有聲有色。讀來，就是一幅山水畫卷徐徐展開，讓人感覺清新自然，余味悠遠。

這樣的詩句，這樣的美，在悄無聲息中滋養(yǎng)著每一個中國人的日子。小城百姓居家蓋房修院，總愛做個照壁，照壁上或是青磚白墻上，總愛寫上幾句詩歌，表達主人詩書傳家的志趣?！翱丈叫掠旰?，天氣晚來秋?！薄懊髟滤砷g照，清泉石上流。”就是出鏡率最高的詩句之一。它寫得如此安靜，卻又用這種安靜打動了人，成為老百姓心中最美的句子之一。也就是有畫作經(jīng)驗的王維，才能用簡單樸素的語言，將詩寫成一幅自然天成純粹動人的畫，達到了藝術(shù)上爐火純青的境界。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說也說不完。

三

被錢鐘書稱為“盛唐畫壇第一把交椅”的王維能詩能畫，善書法，還精通音律，是文人畫的南山之宗，歷史上少有的藝術(shù)全才。

正是因為他極高的藝術(shù)修養(yǎng)，才能打通各界，將詩寫出畫意，將畫作得如詩，還蘊含著音律之美。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簡雅清凈，開創(chuàng)了一代畫風(fēng)。那幅《輞川圖》，雅致清幽，開啟了后人詩畫并重的先河，對古代文人山水畫和山水田園詩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可以說，是輞川成全了王維的生命，王維也讓一個山坳名留青史。那片山谷，有王維晚年的生命體溫，我們經(jīng)由千年后的詩句，能感受到其中的溫暖和寧靜，感受到生命從繁華喧鬧逐漸走向沉靜豁達的溫度和脈絡(luò)。

少年得志的王維，簡直可以稱作天才，早在17歲就能寫出“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千古名句，年紀輕輕就中了狀元，才華橫溢，年輕瀟灑，豪情滿懷的青年才俊，下筆也是洋洋灑灑，字里行間滿是春風(fēng)拂面、艷陽高照的綺麗和繁華。讀一讀當(dāng)時寫成的《洛陽女兒行》《少年行》便可從中感受到當(dāng)時王維的意氣風(fēng)發(fā)，鮮衣怒馬。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少年行其一》）“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檐向。羅帷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保ā堵尻柵畠盒小罚┳掷镄虚g滿是唐初貴游文學(xué)的印記，一句一句鋪排開來，滿眼鮮亮的顏色，滿眼綾羅綢緞的奢華，滿眼的繁華壯闊，華美艷麗。

還有那些邊塞詩，也是豪情萬丈：“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使至塞上》）“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保ā队^獵》）一切的改變，源于那場安史之亂，可以說，安史之亂是王維人生的分水嶺，也是他作品的界限，之前的豪放激昂，經(jīng)由人生際遇的改變，成為后期的沉靜幽寂，空靈渺遠。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保ā遁y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也是一樣的落日，一樣的孤煙，卻有如此不同的美學(xué)效果和意境。這樣對比強烈的畫面和文字間不一樣的節(jié)律氣韻，都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讓我們讀到一個人在歷經(jīng)繁華之后視覺、感受和心性的變化。

在政治爭斗中差點送了命的王維，幸好有弟弟王縉拿官位相保，才免于一死。歷經(jīng)這般生死鬼門關(guān)的折磨，王維從此歸隱田園，在陜西輞川過起半官半隱的日子，開始了遠離政治，親近自然，與山水對話和天地共存的詩書畫生涯。

那年，王維40出頭。人到中年，又經(jīng)歷了如此大劫，什么都可以看開了，看淡了，眼中不再有功名利祿，理想抱負，不再是花紅柳綠，五彩繽紛，和天地山河日月星辰在一起的王維，徹底回歸到了清凈素寂的世界。好吧，人的世界不容他，那就回到自然中吧。土地是最能包容人的，也是在這片土地上，王維寫出了最有代表性也最有價值的作品。那些成就最高的山水詩，基本都是寫于這一階段。

居于輞川的王維并不寂寞，有山水相伴，綠樹相依，還有一個惺惺相惜的好友裴迪，一起看山看水，一起飲酒作詩，潑墨成畫。兩人一唱一和，成《輞川集》各人20首共40首詩歌。

王維所作的20首詩，一首一個地名：孟城坳，白石灘，辛夷塢，竹里館，欒家瀨，奇湖，南坨，北坨，木蘭柴，鹿柴，漆園，椒園，宮槐陌，茱萸片，文杏館……讓后人讀著這些詩句，心中漸漸勾勒出輞川的樣貌，感受到輞川的清幽靜寂，感受到輞川歲月的友情溫暖，時光靜好。

我反復(fù)抄寫過《輞川集》的20首詩，讀來寫去，最喜歡《木蘭柴》和《竹里館》。

“秋山斂馀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木蘭柴》）“斂馀照”“ 時分明”“ 無處所”——畫家對光影，色彩的敏感讓這些句子有了一種明滅的閃爍，瞬息變化的虛幻，讀著讀著，恍惚中生出生生滅滅，無常無我的禪意。

還有《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彼膫€句子，單個讀來，平淡無奇，卻構(gòu)成一種動靜相宜，寂中有聲的清幽意境，讀來有種物我相忘，塵念皆空之感。千年之后的我們，都能被字里行間詩人的淡泊靜定所打動，寫下這些詩句時的王維，真的是將心退回到了最樸素的狀態(tài)。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保ā冻陱埳俑罚?/p>

一句“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讓我們看到這個前半生一直都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人，在經(jīng)歷了繁華之后，選擇了另一種生命的形式。退出政治舞臺的王維開啟了自己新的生命形式，寫詩作畫，參禪悟理，學(xué)莊信道。在輞川的原野上，用一顆靈慧之心，連接了山水，天地，自然，萬物，完成了生命的涅槃，寫出了不朽篇章。

四

這幾年，每年都用一段集中的時間再讀古詩詞。發(fā)現(xiàn)，如今的閱讀體驗，和年輕時的囫圇吞棗有很大不同，生活，閱歷，人生經(jīng)驗，知識儲備，直接影響一個人的閱讀感受。過去理解不了的，在歲月的浸染之下，慢慢豁然開朗。所以，人到中年的閱讀，多了一些深入文字背后的精彩和感受。

那段時間，夜里讀詩，白天就在擠出時間抄詩，順便練字。抄得最多的是王維，因為他的詩句都很精短，不累贅，我自己又偏好有空間感和音韻感的文字，所以，王維的詩歌抄起來最適合，寫出來好看，讀起來好聽，怎樣擺布，都有美感。像禪宗中的偈語，表面上平淡無奇，實則蘊含深意，讓人嘆服。一個內(nèi)心空凈安寧，對美有自己高遠追求的人，落筆，就是氣象萬千，高闊遼遠。

夜里讀詩，讀來讀去，王維的形象越發(fā)親切可感，隔著千年的時空，他的氣息通過黑色的方塊字聯(lián)通了讀詩的我。同為愛山愛水愛自然的好靜之人，我從他的句子里，讀出了單純、本真、素樸的生命狀態(tài)，讀出一個生命的修行過程。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就是最好的見證。這個《終南別業(yè)》中的句子，足以讓王維不朽?！八F處”“云起時”。水會變成云，云和水，原本就是生命存在的不同形式，看似人生無路可走的困境，誰說不會有新的云開？水和云循環(huán)往復(fù)，生命生生不息。所謂，失之東籬，收之桑榆。這樣的句子，是王維經(jīng)歷了起落的人生之后，用自己的生命體驗寫出來的。簡簡單單十個字，卻是光芒萬丈，成為指引后人的精神之光。一句詩，足以照亮輞川土地的荒涼。

年輕時讀王維，只能體會出文字里的空靈清新，安靜幽寂。如今再讀，讀出了安靜里藏著的力量和美感。正是這樣的力量，他的詩才會閃爍著熠熠的光芒和生命力，用獨特的美，滋養(yǎng)了一代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薄稘h江臨眺》中的這個句子，一直是我心中的妙語和最美的山水。細細品匝，字面本來就已經(jīng)是一幅絕妙的水墨。天地之外，有無之中，看似無，卻營造了一個有的境界，讓人不由得豎起大拇指！比起大片的色彩，這樣的簡筆淡墨更能打動人，帶來意境高遠空靈明澈的美學(xué)效果。就像日本的枯山水，于寥寥中，生發(fā)出遼遠的意境和說不出來的裊裊余韻。

能將“有”用“無”的意境表現(xiàn)出來，應(yīng)該是水墨里的高境了吧，至少我的審美品味告訴我就是這樣。我不懂水墨，但喜歡有大片留白的作品，喜歡淡墨寫意出來那種畫面之外的闊遠意蘊和淡遠的素美。看似虛無，實則深厚廣博。——王維用他的詩和畫告訴世界，原來，除去濃墨重彩，淡墨氤氳一樣能留住時光，留住歲月，流進人心，成為永恒。

又是深秋，天氣一天天變冷。還不到七點，就已暮色四合，這樣的時日，太適合讀王維了。

窗下，一杯熱茶，一縷溫暖的燈光，隔著書頁，默默和我心儀的那位男子，隔著時空安靜對話。讀著讀著，便會浮想聯(lián)翩。

千年前的這幾天，輞川的秋空一定明凈高遠，墻角屋后，一定開滿了菊花，一位能詩善畫精樂律的人，除了種些菜蔬糧食，定會種下花草果樹。我就是他家的丫頭罷，隨著他，在輞川的犄角旮旯走走停停，看看想想。霜降已過，墻外的柿子都已紅透，那就摘下來，帶到裴迪家小酌一杯。兩人吟詩作對，彈琴作畫，而我，就在一旁，拿筆記下他們的金玉良言，那樣的話，豈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