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冬
先生出門時,總有人偷偷看他幾眼。因為他這個人,不管是從正面看、從側面看、從背面看,還是從頭頂俯視,都和普通人有點兒不一樣。他要是走進一家店里,要開口點些什么,店員會不知所措地看向他身邊的我,用眼神詢問:“喂,這個家伙是你負責的吧?那就擔起你的責任來,告訴我他到底要什么?!?/p>
于是我問他:“喂,你要什么?” 他指了指第三列第四行的那幾個小字自信地說:“那就要這個鳥籠好熱吧。”我和一排店員齊齊低頭湊過去看——啊, “烏龍奶蓋”。
雖然馬上就要滿三十歲了,長得也人高馬大,還留了一臉絡腮胡子,先生卻常常被當作兒童看待。普通人默認他大字不識,餐廳服務生連筷子都不是很想給他。還有一次我陪他去開通手機銀行業(yè)務,大堂經(jīng)理特意過來關切: “他要手機銀行做什么?他會不會亂點鏈接,會不會被騙?”
這一切,僅僅因為他是個外國人而已。
作為一個在中國生活、學習、工作的外國人,難免有許多感到沮喪的時刻。比如明明很努力地學中文,路人還是會在聽到他說“你好”就毅然豎起大拇指,仿佛學會打招呼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先生還在那兒抱怨,越講越委屈:“為什么就不能把我當成一個普通人、一個成年人?”這話我倒是能接的,因為第一個把先生當兒童的就是我自己。姐妹聚會,別人說自己的小嬰兒,我便談自己的先生,對話非常和諧。
實在沒辦法把他當成年人啊,一個普通的成年人,哪里還保留著那么多的“第一次”?
幾年前先生第一次來中國,便開始了他的第一次之旅。第一次吃牛蛙,第一次喝珍珠奶茶并被珍珠嚇到,第一次在超市見到活魚活蝦,第一次跳廣場舞并跟不上節(jié)奏,第一次見到老年人踢毽子,第一次吃咸的早餐,第一次吃甜的爆米花……
當然最精彩的還是第一次喝中藥,誰也沒告訴他那是苦的,我全家都在一旁圍觀并笑出聲。后來的一天,我看了幾條整蠱小孩的視頻,忍不住切了一片檸檬想喂給他吃,對方扭頭就跑:“哎哎,檸檬我還是認識的!”
有時候我會想,當這枚外國人露出原始的嬰兒般的表情,我們便能在各種早已熟悉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新的樂趣。與其說看到他就像看到兒童一樣,不如說看到他就像看到童年一樣。一切都新鮮未知,都還沒有被誰決定。
當然,有人會問我,和外國人戀愛結婚,難道就沒有什么文化差異帶來的困擾嗎?
我仔細想了想,真的沒有。因為文化差異跟男女差異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在和先生相處的過程中,幾乎所有的困擾都來自他是一個男的,而我是一個女的。他不懂我為什么生氣,我不懂他怎么就不懂我為什么生氣。
大部分時間,我都會忘記他是一個外國人。我們是在法國讀書時相識的,最初我對他的觀感也和對歐洲的觀感相似,就像最初一瞥,感覺每片落葉都歐洲得不得了。過了一年半載,見到房子就是房子,見到人便是人,見到他也就只知道是他來了。當外觀和風格被移到視覺的盲區(qū),我們反而更容易感受到對方作為一個單純的“人”的存在。
然而,2013年秋天,我和先生在法國相遇。我是中國人,他是意大利人,我們用法語談戀愛。我們都喜歡待在家里,去圖書館約會也是很好的選擇。我們都容易羞愧,因此盡量保護彼此的玻璃心不讓它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