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琳琳
中國人講究的好生活從江南開始——從晚唐江南到宋代江南,再到明清江南。江南不僅是一個地域,更是一種觀念,一種生活方式的延續(xù)。
江南學霸,于東晉時便開始嶄露頭角,至宋代不僅人數(shù)眾多,還出了不少英才杰作。等到了明清時期,江南文人更是領跑文化界。中國歷代文學家中,江蘇共有1306人,浙江1265人,雙倍于第三名江西的541人。
再以明代為例,1401名文學家中,南方出了1165人。全北方的文學家,還不及一個蘇州府多。
江南為什么出學霸?因其是富庶之地,交通便利、經濟繁榮,宋以來就是文化中心,官辦學校與私人書院都十分發(fā)達。明代的南直隸地區(qū),也就是松江、蘇州、常州、應天、揚州、徽州一帶,有包括大名鼎鼎的東林書院在內的119所書院,科舉成績常年位列全國第一。清代的115名狀元中,江蘇、浙江、安徽占了78席。
公元1111年,東林書院創(chuàng)始人楊時學成南歸無錫時,老師程頤曾感嘆:“吾道南矣!”在江南,“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顧憲成撰),激勵了古今多少知識分子。
晚清和民國,江南人士魯迅、茅盾、郁達夫、周作人、徐志摩等人,都是名滿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家。當代作家蘇童、格非、葉兆言、余華、王安憶等,也是今日江南文人的佼佼者。第九屆茅盾文學獎,五位獲獎者中有格非、蘇童、金宇澄三位江南作家。
江南土豪,以鹽商為最。明清兩代的鹽法制度,讓擁有運銷特權的鹽商壟斷暴富,其中揚州的兩淮鹽商最富,“百萬以下者,皆謂之小商”。
乾隆六下江南,每次都由揚州八大總商之一的江春接待,有一次他竟在一夜之間為乾隆修造起一座白塔,連奢侈慣了的皇帝也驚嘆:“鹽商之財力偉哉!”
買地造園、進貢捐款、揮霍浪費,都是鹽商的日常開銷。清代李斗筆記《揚州畫舫錄》卷六,記載了鹽商斗富的一幕,奢靡中透出荒誕喜感:
“初,揚州鹽務,竟尚奢麗,一婚嫁喪葬,堂室飲食,衣服輿馬,動輒費數(shù)十萬。……有欲以萬金一時費去者,門下客以金盡買金箔,載至金山塔上,向風揚之,頃刻而散,沿沿草樹之間,不可收復。”
炫富的同時,鹽商也是文化藝術的供養(yǎng)人和保護者。梁啟超認為,17世紀末開始揚州鹽商聚積的經濟和文化資本,“與南歐巨室富豪之于文藝復興,若合符契也”。
古建專家羅哲文口中的“晚清第一園林”何園,就出自與鹽商有莫大關系的何芷舠,因他買下并保護了吳氏片石山房舊址,才保住了石濤疊石的人間孤本,后來還容納了黃賓虹、朱千華寓居其中。
今天江南最富的馬云,也自稱是個“愛玩的文藝青年”,唱京劇、演小品、變魔術、跳邁克爾·杰克遜、拍電影,樣樣都來。在今年1月的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上,他一身唐裝主辦晚宴,不談阿里巴巴,只談中國文化。
對于那些需要傾注大量時間的慢工細活,江南匠人最為擅長。
小到器物,明人王世貞《觚不觚錄》載:“今吾吳中陸子剛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銀,趙良璧之治錫,馬勛治扇,周治治商嵌,及歙呂愛山治金,王小溪治瑪瑙,蔣抱云治銅,皆比常價再倍,而其人至有與縉紳坐者。”
大到建筑,凡在中國營造的建筑師,無不對江南工匠的精湛手藝印象深刻。明代建筑匠人蒯祥,技藝高超,當上了總管明皇宮建造的“木工首”,被公認是天安門城樓的設計者。他的故鄉(xiāng)蘇州吳縣有著名的“香山幫”,所出工匠個個是木工能手,不但工種全,而且分工細,可以把活兒干得特別精致。
經“香山幫”推薦,陸慕磚窯所出的鋪地方磚,成為永樂皇帝專用的金磚。所謂金磚,先選好土放置一年去除土性,再練泥制模陰干7個月以上,隨后用糠草熏、劈柴燒、整柴燒,各一個月,松枝燒40天,才能出窯。
關于園林是如何吸引眼球的,要從上一次申遺說起。巫任恕在《江南園林與城市社會》中寫道:“當代人重新關注園林,始于上世紀90年代末,當時拙政園、留園、網師園、環(huán)秀山莊、滄浪亭、獅子林、藝圃、耦園、退思園相繼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名錄》,蘇州園林名聲大噪?!?/p>
現(xiàn)有的明清蘇州園林,大都集中在大城市,景致背后不僅有文人文化,還有繁榮的社會經濟支撐。然而越是在鬧市中,園林越是私密。對文人來說,造園與寫詩、作畫是三位一體的事情,都是私人生活的一部分。
園林,就是濃縮的自然,就是把自然山川放入自家院中日日把玩。園林專家陳從周夸贊網師園時,就說其中有個水池仿虎丘白蓮池仿得好。他還說園林不需要太大,“鎮(zhèn)江焦山酊頂?shù)膭e峰庵,為鄭板橋讀書處,小齋三間,一庭花樹,門聯(lián)寫著‘室雅無須大,花香不在多”。
不過現(xiàn)在,不管是拙政園式的大園,還是網師園式的小園,都早已完全公共化了,過去的私家園林,如今也變成了公園。江南原本向內的一面,被高高掛起,成了最亮的金字招牌。
有了江南,中國人才有了生活。在宋代,江南就已寶馬香車,夜夜笙歌?!芭L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p>
中國近代四大生活家金圣嘆、李漁、袁枚、沈復,全部出自江南。他們的生活,就是中國好生活的標本。
金圣嘆是中國幾百年來最好的讀者、文學美食家,他以“六才子書”為食,堪稱500年前的哈羅德·布魯姆。
“人間大隱”的李漁,用一部《閑情偶寄》寫盡生活情趣。林語堂說這本書“專門研究生活樂趣,是中國人生活藝術的袖珍指南,從住室與庭院、室內裝飾、界壁分隔到婦女梳妝、美容、烹調的藝術和美食的系列。富人窮人尋求樂趣的方法,一年四季消愁解悶的途徑、性生活的節(jié)制、疾病的防治”都寫到了。
“造屋不嫌小,開池不嫌多;屋小不遮山,池多不妨荷。游魚長一尺,白日跳清波;知我愛荷花,未敢張網羅。”就憑這番話,便可知袁枚多懂享樂?!峨S園食單》是他40年的美食經驗,隨園是他50年的伴侶。對他而言,園是園林,更是家園。
沈復不如前面幾位生活滋潤,《浮生六記》寫的是夫妻二人平淡、漂泊又有情趣的日常,一蔬一飯,皆是生活。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可以說,當代人只要照著這幾位古人的樣子活,就也是生活家了。
今天,折疊的江南正在被游客、文化人、開發(fā)商和當?shù)厝艘粚訉哟蜷_。今天,您將翻閱古典江南如何復興,又如何進化為新銳江南。
江南,封面是地理,封底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