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寧寧

何瀚是詩人杏黃天的本名， 那個叫何瀚的人。我并不認識詩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筆名叫雅 人杏黃天，也不認識詩人雅克。 克。只看這三個名字，似乎很難 而想要真正了解一個詩人，還是 將它們整合成對一個人的印象。 得認真地讀他的詩。 細想起來，我和他認識已有多年。 這詩集共分三輯，分別題為他有一個鄉(xiāng)土氣的筆名，寫的卻 “杏黃天的工業(yè)時代 ”“異己者雅是“工業(yè)時代 ”的詩。 克”“輪回的枝條 ”。

我一直以為與他是相熟的， 收入第一輯的，主要是他然而，這一回，當(dāng)他發(fā)來他的詩選， 早期工廠生活時期的寫作。我曾并要我寫一點話時，我卻不禁大 說過，在中國，其實一直沒有真大驚訝于他的內(nèi)心之深，驚訝于 正發(fā)育起屬于工業(yè)時代的詩。雖

那許多不易看見的豐富。這么多 然早在新詩的初創(chuàng)期，郭沫若已年來，或許我認識的只是生活中 氣勢磅礴地描繪過 “大都會的脈搏”，贊頌過 “力的繪畫，力的舞蹈，力的音樂，力的詩歌，力的律呂 ”，然而在其后更長的歷史時期里，現(xiàn)代詩中的生活趣味，還是從來沒有真正離開悠遠的鄉(xiāng)村文明。三十年代的艾青，曾聲稱從歐羅巴帶回了一支蘆笛，然而我們除了從其早期所《巴黎》《馬賽》等詩看到一些浮光掠影的現(xiàn)代生活意象，更多的時候，就如《太陽》一詩所說，“城市 ”還只是 “從遠方 /用電力和鋼鐵召喚它”。施蟄存說現(xiàn)代詩 “是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現(xiàn)代的情緒用現(xiàn)代的辭藻排列成的現(xiàn)代的詩形 ”，但看現(xiàn)代派諸人的實際創(chuàng)作，其文化精神，卻還是更讓人聯(lián)想起某種更近于傳統(tǒng)的東西。一九五○年之后的中國大陸，主流文學(xué)中雖有了 “工業(yè)題材 ”的分類，詩人的寫作也時或 “深入 ”到“工廠生活 ”，但看李季 “石油詩 ”一類詩的創(chuàng)作，工廠、礦山的外景之后，透映出的仍是根深蒂固的農(nóng)村生活趣味（如《黑眼睛》），除了一種擁抱時代生活的熱忱，作為一種新的生命存在和世界感知方式的 “工業(yè) ”，似乎從來都沒有深入到哪個詩人的生命基底。

當(dāng)然，假如我們要執(zhí)意尋找，一定還是可以找出一些 “工業(yè) ”的詩。然而，即便如此，所有的視角也都是外在的、樂觀的，或自得于新生產(chǎn)力代表的自豪，或不斷炫示 “建設(shè)者 ”的進取創(chuàng)造，所寫雖是 “工業(yè) ”，注意的通常還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國家的關(guān)系，而很少將表現(xiàn)的對象轉(zhuǎn)向勞動者和他的工具、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從沒有人寫出，像何瀚所寫那樣的人與機器、人與鋼鐵之間的肌膚相接般的親近，乃至恐懼！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上，以“杏黃天”為名的這些寫作，顯出了它的卓異之處。他并不以之折射什么、象征什么，從而附和時代生活的某種宏大敘事。他所表現(xiàn)的，純粹是從個人生活出發(fā)的生命體驗，一個真實生存中的 “勞動者 ”的付出和憂懼。什么是他的工廠生活記憶呢？

那些管道在不停地漏水漏汽，發(fā)出可怕的聲音；我在 /不安之中荒廢時日。窗戶打開 /為了讓它們出去 /拉上窗簾躲避；但它們還是很執(zhí)意地穿進我的耳朵。//但好像這些管工比我更怕它們（《在管道旁邊》）廠房里白熾的燈光下 /它們開始靠攏 /交換咒語 /一臺機器走近另一臺 /當(dāng)燈滅了 /它們發(fā)出可怕的叫聲 /我們及時趕到 /看見了他們 /集體成為廢鐵的過程 /我開始為我的夢 /感到害怕 /我開始害怕機器 /也熱衷于傾軋（《開始》）在一個晚上，當(dāng)他下班 /他看見一個事故死亡 /的兄弟，向他走來 /他驚叫一聲 /被一塊鐵板絆倒 /很長時間都不敢起來（《相遇》）一塊鋁錠，做夢 /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人 /它感到害怕，大喊 /驚醒了其他的鋁錠 /他們齊聲質(zhì)問：/“看，這個人，他站在 /我們中間做什么 /把他趕開 /他打擾我們休息?！薄病犊謶郑ǘ贰澈五钦嬖诠S生活過的詩人，從電解工、鑄造工到車間主任，中間還一度到工廠人事部門工作，他的工廠生活體驗，真實而又貼切。在他的筆下，工廠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生活的苦難和人的寒荒感：機械徹夜響著，燈光熄滅/冬天到了，萬物蕭瑟，車間外面寒風(fēng)嗚咽/我又聽見你的呼喚，媽媽/哪里生活都一樣/為什么你的眼淚一再流淌/ （《呼喚》）在他的這些詩中，也不是沒有 “積極 ”的東西。寫于一九九四年的《結(jié)構(gòu)工業(yè)或方程》堪稱最符合這種預(yù)期。然而，同樣沒有廉價的樂觀，沒有淺薄的期許，有的只是對一個個生活謎題求 “解”的心愿。他不曾想為誰代言，但他所寫的這一切里，的確不僅有他，也有無數(shù)與他有共同生活的 “兄弟 ”。也是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他試圖擺脫這種生活的努力：“這似睡非睡的生活 /他站起來，離開 //他想象自己像一只鳥兒 /終于飛離了籠子 ”〔《靠近》（二）〕。

后來的他，離開了工廠生活，但這一切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的夢境，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生命。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給自己取個

筆名叫雅克，這個有點法國味兒的名字，讓我聯(lián)想到盧梭，聯(lián)想到拉康。“異己者 ”三個字，是不是就是拉康的 “他者 ”的另一種表達呢？無論如何，他對這種自我身份的分裂，有清晰的自覺：

至少一分為三：夜晚床上做夢的那個/為食色奔命的那個/獨自無語枯坐的那個/如果再多出一個，你也一樣無法拒絕（《一分為三》）何瀚是一個很喜歡改變名字的詩人。一個人的名字雖然只是個符號，但也常常包含著他的家庭或自己個人的某種生活意欲。對自己名字的不斷改換，除了某些由外在的原因引起的（如魯迅之頻繁換用筆名），常常也透露出他的某種自我定位、自我實現(xiàn)焦慮。一次新的命名，是他對自己的一次新的定位，一次新的自我實現(xiàn)期許。人無法拒絕命中注定的一切，也無法拒絕自身的分裂?！爱惣赫摺笔撬麑ψ约骸吧矸荨钡囊环N界定呢，抑或是另一種期許？

在《如是而已》中，我的確?？吹剿淖晕业拿允c猶疑：那推門而入的是你么？—不是，是風(fēng)/那激聲呼喊的可是你？—不是，是雷/那淚流滿面的呢，可是你？/—不是，是雨/那么，你是誰呢？/ —我是觀眾，是演員，是導(dǎo)演，是舞臺，是音樂，是演奏者/是已被用壞的道具，是撲向煙火的飛蛾。

雖然常面帶微笑，但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并不樂觀。讓他深為困惑的，是一種作為生命常態(tài)的日常生活的凡庸。他“反反復(fù)復(fù)在做一件事情：搬磚——”，而“人群中有太多磚，我看到許多人像我一樣在不停地搬 /一些人搬出一塊空地，另一些人接著扔進一些 /我們都沒有時間休息；這還不算 /更為糟糕的是，無論我怎么做，它們就是碼不整齊”（《搬磚》）。這種不明意義的勞作，這種有如夢魘的重復(fù)，這種無論怎么做都“碼不整齊”的感覺，真是要命，同時也讓人深感人生的尷尬和生命的空虛！

每一個好的詩人都該是獨特的，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價值多元的時代，我也常常困惑于怎樣概括一個詩人寫作的普遍意義。他送給我的詩選中有如下一段“詩觀”：“人性是復(fù)雜的、生活是曲折的，沒有簡單的對與錯?！薄啊绻覀冊谶@里談?wù)撛姼瑁乔∏∈且驗樵姼柙谶@里處理和安頓的是我們生命中理性無法處理、無法言說的恐懼與情感及需要……”這是他根本的詩觀，也是他自覺地為自己選擇的生命存在及其意義實現(xiàn)途徑。

二00五年后的何瀚，離開了工廠，但并沒有離開對生活的苦難感覺，沒有離開他的憂傷。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接觸佛學(xué)。但他和我見面通常只談詩，從不談佛。從他的詩里看，他還正為“輪回”所苦，然而，也不是沒有“跳出”或超越的意愿?！稙貘f開始歌唱：你算個什么鳥？》先以一種簡潔的筆墨，敘述一個人的庸常、謙卑生活，以及他的死，然而，在詩的首尾，卻都寫到了一個旁觀者的“我”—“我就是那個透過黑屋子的兩個洞看著你的一舉一動的那只鳥”：

我看見他們切割他們敲擊。之后留下一堆灰燼/我看見你明天不再重復(fù)今天的生活。你說：/“你算個什么鳥，憑什么我就得為你歌唱？”正是從死亡中，詩人看穿了 “重復(fù)”生活的空虛、無聊，而生出對另一種生活，另一種生命狀

態(tài)的渴慕。而從“你算個什么鳥，憑什么我就得為你歌唱？”中透露出的拒絕、決絕，更讓人產(chǎn)生異常豐富的聯(lián)想。人世生活中的何瀚，是寂寞的。隨著青春的逝去，這寂寞還在加深?！痘厣怼芬辉娤仁歉锌?“與我一樣哭喊的那些人，如今都已不知去向”，繼而顧影自憐，深陷感傷，但最終卻以這樣的悟得和意念給人深刻的聯(lián)想回味：

我明白我所有的努力，最后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點：/我一樣也要離開，但我還會回來。

我不知道，這算是他對過往歲月的懷念，還是哀悼。他究竟是要跳出這種輪回、這種宿命，還是要它不斷地延續(xù)？但從這里，我又一次看到了他的執(zhí)拗，看到了他對這浮世生活的熱愛。和所有那些感傷的或浪漫的詩人不同的是，他并不為自己設(shè)置任何的烏托邦。這既包括過往的日子，也包括對未來的想象。他知道，

“百草園從來都不存在 /百草園只在一個內(nèi)心為黑暗與絕望所嚙噬的成人的夢里”（《故居》）。他也知道，人對未來的所有憧憬，也都像是他所寫的阿拉斯加鮭魚，所有的溯游、歷險、追求，都不過是重復(fù)著生命的又一次輪回。越到后 最后，讓我們讀一首他的《樹來的詩歌，他似乎越喜歡講故事。 木之慰》，結(jié)束這段詩的行旅吧。

從《杜甫行》《米拉日巴之歌》《玄 在醒來的季節(jié)醒來，在舒展的奘》到《吼秦腔》系列，他的思 季節(jié)舒展，在沉睡的季節(jié)沉睡/不想不斷盤桓、回蕩在各類圣徒傳 問為何。為何，可一次一次捏造/說和民間故事之間，而每一次， /回到無心之心，回到弱小。在樹都更像是他對自己所屬的那個民 下/與趴在身上的/那只蟲子/交族心靈的一次重新辨析、體認。 換—/生死輪回。愛與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