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葙、澤漆、大薊、紫花地丁、莼。
叫出她們的名字,就像喚詩經(jīng)楚辭里的美人,就像喚我山野田埂上的香草姊妹。
無數(shù)次我到達一個地方,像此番我從鄂西深山抵達沙湖近旁,一個山里長大的孩子,來到水泊蘆葦蕩,她的腳步、她的目光、她的筆觸生澀不懂得如何親近一方初見的陌生水土時,總有那些本草紀里款款而來的伊人迎在路旁,暗露芬芳。于是,與沙湖的相知,從一株水岸的紅蓼開始。
她依著它,被初冬的風舐出裂口的黃泥漿。黃泥在橫跨溝渠的一道公路橋路肩上,邊到了輕輕踩一腳就會滑入水里。一叢弱弱的淡紫色依著它,貼地盛放。
那么小,小小的一叢,微弱的火苗一樣??v貫渠上的風橫面吹來,淺淺的紅蓼花穗微微跳蕩,一下子閃進我的眼眸。哦!紅蓼,卑微得高貴的水岸生靈,從古漢語遺落塵埃的精靈,我失散在水鄉(xiāng)濕地的親人。
移步,過渠橋往蘆葦深處,一旁是湖畔大片粉紫的紅蓼灘涂,一旁是白首偕老的蘆葦蕩;一邊是紅蓼淡紫春色,一邊是沙湖冬水淼茫。從近處到遠處到更遠處是密密縫織的蘆葦林,踩在蘆葦松軟厚實的根、莖上,頭頂、天邊,蘆花幾欲飛翔。
農(nóng)人給入冬的蘆葦林一把野火,一個下午,燎原成焦黑田園。沙湖人依了季節(jié)時令,擇域縱火,為的是取沙湖上土生水長的蘆葦灰燼。
男人搖著櫓打著棹送女人去蘆葦深處。一上午工夫,女人拾了滿滿一竹籃光滑溜滑的鴨蛋。女人喚了男人,男人應答之聲從葦林深處傳來。蘆花葳蕤如浮云,迷著女人找尋自家男人的眼睛,女人側(cè)耳傾聽,鷓鴣聲里漸漸有葦桿卡茲斷裂的脆音。那是女人聽了千便不厭倦的腳步聲。男人踩斷蘆葦?shù)哪_步聲近了,毛衣上披掛著一身碎葉鉆出密林,他手上也提一籃光滑溜滑的野鴨蛋。男人將兩籃藍瑩瑩的野鴨蛋擱上小木船,他輕手輕腳,像抱一個淺淺睡意的孩子放在床頭一樣,男人放兩籃野鴨蛋在船頭。女人看一眼自己精挑細選的男人,她盈盈的笑意里含著她對他每一樣活路的滿意。男人放下鴨蛋,緊了緊纜繩,回身給女人摘下掛在發(fā)辮上的蘆葉。
放養(yǎng)的沙湖鴨把巢筑在蘆海葦浪里。一片葦林的野鴨蛋撿盡,男人女人再高高吆喝幾聲,避在葦葉深處的幾只野鴨一個激靈,拍翅而起,踩著沙湖如鏡的湖面,直向湖心游去。女人擼了一把蘆花,被秋風吹了一秋的蘆花,干得幾欲燃起。男人掏出去年生日時女人送的zippo打火機。正是上風頭兒的位置,冬日朔風送了這把燃燒的蘆花給一片蘆花欲燃的葦林。蘆煙從蘆葦林長出來,從蘆花浮云里裊娜飄升,直飄向沙湖西天的落日。天空空濛,夕陽在沙湖水波上泅出一片橘色。女人坐在船頭,男人撐篙掌船,他的槳打碎了一湖流金。
燒焦燃透的蘆葦灰燼取回來,和在調(diào)制好的五味鹽料里。一方水土育一方人,沙湖蘆灰,正是沙湖“一點珠”鹽蛋原湯化原汁的腌制秘笈。
而入秋時焚香取燼的那片蘆葦?shù)?,溫著身子,喚醒了本該明春才會萌發(fā)的蘆芽。一蒹一葭,早早從灰燼余溫里婷婷而出,密布在沙湖的初冬里,已然沒膝。
循著沙湖鹽蛋盛名遠來的食客,泊了車在紅蓼花香草岸,開了車門,她艷色的鞋正向沙湖人家走去。
“呃!美女,上周預定的‘一點珠’腌好了嗎?”
買家的叫聲里,一只白色的水鳥驚翅飛起。天際上兩行歸雁,正往沙湖鎮(zhèn)蘆云葦海上飛來。時節(jié)正走到小雪,一天中最后一線落日染在蘆花上,紅蓼灘頭秋已盡,蘆葦渚畔天初暝。我行走在沙湖濕地,遇見蘆煙四起,遇見紅蓼伊人,遇見沙湖野鴨和它的本草之家。
2014年11月26日于湯遜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