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芳妮
離開榛子鄉(xiāng)的時候,我想,遲早有一年,我會腳穿千層底,身披棉麻衣裳,扛一把鋤頭,輕松自如地回到她們中間,回到一棵樹的村莊。
像以往的那些日子一樣,我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打著招呼,和杉樹下吃草的羊群吆喝兩聲,和溪水邊飲水的牛對望一眼,和架上垂掛的青葡萄私語一陣,然后流著口水等她們成熟。
我扛著鋤頭,在榛子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轉(zhuǎn)悠。我知道每一條大路在什么地方轉(zhuǎn)彎,把一條平展的大路轉(zhuǎn)成了幾條分叉的小路。我沿著其中一條野花擁圍的小路走到地頭,和摘辣椒的嫂子說些家長里短的話。
鄭家大媽在兒媳辣椒地邊割牛草,背簍里藏著兒媳婦一大早摘下來的兩枚六月桃,頂大個兒的兩個,青青的,冒著紅尖兒。我把鋤頭橫在她割過的草地上,接著十年前我們村子的聲音說笑,接著那時的情分與往來,聊到大媽把背簍里的六月桃掏出來,拿袖子擦了又擦,塞了又塞,于是我只好與她一人抱一個大桃子啃著,笑著說桃子好甜。我起身時,揮起鋤頭,兩鋤頭就挖出一個小坑,剛好種下我們吃剩的兩顆桃核。我知道許多年以后,有人從這條野花鋪就的小路上走過,會在心里嘀咕:咦!這里誰人種下兩顆桃樹。
也許許多年許多年以前,就是像我這樣一個扛著鋤頭到處閑逛的人在榛子鄉(xiāng)種下了一顆榛子,許多年以后那棵榛子長成了一棵榛子樹。往來絡(luò)繹的鹽商、馬幫、行腳的人,都會在某個月夜向家人講起羈旅途中那個特別涼爽的地方,那個地方的山若石柱,洞如龍口,瀑流懸掛,涼風悠悠。鹽商、馬幫、行腳的人這么講著,屋里的孩子就一個勁兒追問著那涼爽的地界兒叫啥名字,許是青龍口、雙龍?zhí)哆@樣的地名兒在山里太常見,出門的人就想起歇腳的路上那棵濃蔭蔽日的榛子樹,“榛子”這個茶馬古道上一處歇腳的地方就成了一棵樹的村莊,“榛子”也就成了女人長夜牽掛的一顆清涼的露珠。
許多年前那個人兩鋤頭種下的一棵樹,奇妙地代言了一個山鄉(xiāng)。
許多年前那個人挖開的兩鋤頭土,被翻過來翻過去種了無數(shù)茬包谷,種了無數(shù)茬洋芋和紅薯。許多年過去了,這一片土,已經(jīng)被人翻過來翻過去種了幾輩人。幾輩人翻過來翻過去種地,白玉春蘿卜、圓包菜、大白菜、尖椒……高山蔬菜種了個遍,終于實驗出榛子這片土適宜蕪湖椒和白肋煙繁衍生息。
一晃十來年里,路上多了一個奔波的人,榛子的田野上少了一個人種地。我費了那么大勁,從榛子一樣的村莊里跳出來,在深圳,在南京,在北京,在石家莊,在武漢,我把自己像高山蔬菜一樣在各種土壤里試種。我的像榛子一樣綠野茫茫的山村費了那么大勁,把我喂養(yǎng)到能扛一把鋤頭時,我一拍屁股走了,去燈火輝煌的地方操勞賣力。
十來年里少了我這樣一個種地的人,少了我這樣一個摘辣椒的人,少了我這樣一個蹲在溪水邊漿洗衣服、歇在屋檐下奶孩子的人,地并沒有因此荒蕪,村子里的男人也并沒有多一個沒找到俊俏媳婦。田園料理得規(guī)規(guī)整整,農(nóng)事安排得順順當當。屋前種了大麗花、端陽花,開得紅艷蓬勃。廊檐下晾著娃兒的褂子,招展。稻場邊歇著修路的挖機,溪水像十年前一樣響亮地流著。村子里少了一個喜歡扛著鋤頭閑逛說話的人,少了一個喜歡吃“金包銀”的人,少了一個仰望藍天呼吸綠色空氣的人,我的名字漸漸不再被村子的人說起。
我想,遲早有一年,我會扛起那把鋤頭,沿野花擁圍的小路,重新出現(xiàn)在一棵樹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