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 尖
指尖視角
文學并非放在我們正前方的一面鏡子,它不是復制和模仿我們此時此地的生活,它應該是我們身側的一面鏡子,既照見現(xiàn)實,還能映射想象的一面鏡子,它能帶來陽光的反射,也能映出月光的冷清,因為角度的獨特刁鉆,才能顯示常人所無法得見的某些隱秘,某些暗角。作家顯然肩負著將秘密說穿的重任,而創(chuàng)作,就是通途。
幾十年前,人們用的是黑白相機,沖洗出來的,自然也是黑白相片。擁有相機的人,不拘好壞高低,都掌握著沖洗照片這一奇妙技術。沖洗照片的先決條件,需要一間暗房。照相師會根據(jù)自己的環(huán)境,選一個沒有窗戶的房子作暗房。有一次我在外婆家住,聽說村里有個照相師,他的暗房竟然設在地窨子里,惹得全村人當笑話講。這也是個好辦法。我的暗房,是我的宿舍,窗簾換成雙層的,外面一層紅,里面一層黑,拉上后,屋子伸手不見五指。
暗房備好后,我曾天真地以為,自己已攀上了成功之肩,不日,我將歸屬于照相師的隊列,走南闖北,得到許多的贊許和羨慕。但當下,卻如此令人難堪。我有個黑色的顯影罐,還有一個摸起來手感特好的卷片器。將卷片器放到暗袋,把膠卷纏入其中是件比登天還難的事。究其原因,不怪乎幾條:自己太缺乏耐心,不懂得刻苦和努力;太著急,不知道停下來喘口氣,再繼續(xù)向前走;最關鍵的一條是,我剛剛十七歲,尚未得見人世薄涼,以為滿世界都跟自己一樣,單純,無遮。事實上,這樣的人,不懂得分辨,不懂得緘口,乃至不懂得對錯,他是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讓一張成型的照片最終成像的。
生命中的某些境遇,個體根本無力做出選擇,你只能被安排,循著一條你以為的,新的、陌生的、有意義的路,往前。若順風順水,便暗自得意。若遇坎坷,又怕人恥笑,掩藏著自己,吞咽著苦水,也要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學了兩天,睜眼瞎般,心智愈發(fā)愚鈍,愈發(fā)自卑,找不到捷徑,也無竅門。現(xiàn)在想來,或許在膠卷和卷片器之間,有一個非常契合的機關存在,但因我的不認真,不熟悉,心急和敷衍,導致這個問題成為一個永遠無法破解的謎團。也或許,我的師傅也很清楚這個機關的存在,他因一直遵循著“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個人”的祖訓,不去破它。再說,古訓中就有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種種事例,警戒師傅們,要留一手,以防萬一。師傅不無遺憾地注視著我,嘆口氣說,“自己揣摩吧。如果實在不行,將顯影劑按比例跟水混在一起,手拿膠卷,在顯影液里不停地來來回晃動。但必須在絕對黑暗中進行,也就是說,暗室里不能有任何一點光亮,包括門縫下?!?/p>
師傅教會我數(shù)秒表的方法,不能是一、二、三這樣,也不是十一、十二、十三這樣,必須是一十一,一十二、一十三這樣數(shù)。這個很容易,我記憶到如今,且數(shù)得極其精準。
通往成像的過程,看似容易,實則沒有一定的經(jīng)驗和技巧,根本無法做到完美。所以,這是件極其艱難的事。得有某種機緣,電光石火,棒喝或者精心,頓悟等經(jīng)歷,才可能將一張完美的成像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我從未有過一卷透亮的底片。在經(jīng)過顯影液——清水——定影液——清水,這樣的過程后,將窗簾拉開,底片掛起來。入目的,是灰、暗、厚、硬的底片。這樣的底片,成像效果很差,模糊、灰暗。
多年后,我曾將當時的情景寫下來:
這樣的過程,讓我在顯影液嗆鼻的味道漸漸麻木,我??梢詮淖约旱纳砩下劤鲣寤浀奈兜溃骋豢?,我覺得被那些結晶體同化了,或者被水融解掉,也成為成像過程中必然的因素。事實上,作為操作者,我已經(jīng)是成像過程中必然的因素了,但我又羞于這樣的承認,因為,成像的過程,本身就是個失敗的過程,而我,不過一個蹩腳的操作手。這樣,我會拿一些成型的底片來洗。三個塑料方盒里,分別將溶化了的顯影液,定影液,清水放入,然后把底片安置到放大機上。透過鏡頭,相紙上會出現(xiàn)一個清晰的人。但這是虛影,每次都覺得它的出現(xiàn),不過在配合我默數(shù)的秒表的軌跡。而后用木夾子將它放到顯影液里。按理是個值得期待的過程,可惜,因為是照相館沖洗的膠片,讓我的遺憾多過這種期待。我否定著自己,否定著這種日益加重的失落,也否定著身上越來越濃的味道。
在失敗的途中蹀躞不止,這是我不遵循秩序和圭臬的結果,也讓通往鏡像的道路之上,布滿荊棘。
你認識阿里薩嗎?
這個年輕的電報員,愛上了13歲的女孩,然后,用長達60年時間來苦戀和等待,并最終擁有??赡苁翘煨岳锏拿舾泻屠寺魉?,讓我在讀《霍亂時期的愛情》這部小說時,無論阿里薩做過怎樣過分的事,懦弱,迷亂,乃至在他76歲,終于能和費爾明娜在一起的時候,他的5個日記本里,記錄了622條較長戀情,這其中還不包括無數(shù)次短暫的艷遇,雖令人憎恨,但依舊對他葆有一種莫名的喜愛,也更向往,一輩子被一個人愛著,從少女,到耄耋,不離不棄,永遠保持著純真而狂熱的鐘情。
是,阿里薩,就是我們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一個生活在藝術鏡像中的人。
在這里,我想說的,其實不是阿里薩,而是書里的三個細節(jié)。
第一個,當比利時人的照相館開張時,費爾明娜和布蘭達去照相的情節(jié)。吸引我的,是在她們?nèi)ブ?,進行了一番極為隆重的打扮,“她們把她的衣柜翻了個底兒朝天,瓜分了那些最耀眼的衣服,陽傘以及節(jié)日里穿的鞋帽,把自己打扮得像世紀中葉的貴婦人似的。加拉普拉西迪亞幫她們束緊身胸衣,教她們?nèi)绾卧谌箵蔚慕饘俳z架中扭動身體,如何戴手套,如何系上高跟靴的扣子。伊爾德布蘭達看中一頂寬檐帽,上面插著幾根鴕鳥羽毛,一直垂到后背,費爾明娜則戴了一頂樣式更新一些,上面裝飾著彩色石膏做成的水果和馬鬃花。最后,她們在鏡子里照見自己,就像銀版相片中的祖母一樣,互相嘲笑起來?!?/p>
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有類似的經(jīng)歷,因為鏡像的存在,而讓我們對要進入鏡像極為看重,堪比某種莊重的儀式。我擁有記憶后第一次去照相館,記得穿了過年的新衣,坐在父親自行車大梁上,走了近20里地到達照相館。照相前一刻,我的父親笨拙地用一把綠色的塑料梳子給我梳了梳前面的頭發(fā)。令人慌張的是,當你進入鏡頭時,對面的照相師,并未因鉆到黑布中而滑稽,相反,他的語氣和指揮的氣度,仿佛天神降臨。那一刻,你的呼吸,你的氣味,乃至整個你,在時間的某個點上,全部消失。而當你回歸,你確定,你還是你嗎?這種疑問,從幼年時期,一直延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輪到她們照相時,“天空已布滿烏云,眼看就要下雨了,但兩人還是任憑別人在她們臉上涂滿淀粉,然后靠在雪花石膏柱上,姿態(tài)那么自然,一動不動,甚至超過了所需時間。”最終,這張照片,成為一張永恒的成像。當活到近百歲的布蘭達去世后,人們在她臥室衣柜一摞飄著香味的床單中,找到了被藏著的這張照片。而費爾明娜則一直保存在家庭相冊的第一頁。只是后來莫名其妙不翼而飛。但不可思議的是,這張照片最終竟然到了阿里薩手中。那時,他們都已年過花甲。
另一個情節(jié)中,阿里薩某一天在對著鏡子梳頭時,發(fā)現(xiàn)跟父親極為相似,他們的眼角,他們的鼻梁,他們的嘴角,他們的神情,還有他們的皺紋。鏡子,在此時明白無誤地告訴了他一些真相,他終于明白,當一個人開始意識到自己變老時,是源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長得像父親。
類似情形,生活中我們常常會遇到。有時是鏡子,有時出自別人之口。我打小跟母親有天壤之別,她秀美、矮小,我粗陋,高大。每每出門,別人總會說長得跟母親一點都不像,他們的神情之中竟然有某種抑郁,似乎為我生出急迫的遺憾??墒牵诹硗獾拇迩f里,一些陌生人極其準確地說出我的出生,并堅信,我跟母親一模一樣。別人的眼睛,別人的觀察,別人的體會,其實就是另一面更加微妙清晰的鏡子。近幾年,隨著年歲的增大,我常常在鏡子前發(fā)生錯覺,里面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母親。我們有一樣的皺紋和膚色,一樣的眼神和疲憊,關鍵是,我們竟然有一樣神情。我不得不跟阿里薩一樣,承認自己老了。
歷經(jīng)一年多時間,阿里薩將出至威尼斯工匠之手的精美雕花鏡框成功擁有時,他并不因那鏡框的精雕細琢而加倍珍愛,相反,他僅僅是因為鏡子里的那片天地,他愛戀的費爾明娜曾在那里盤踞了兩個小時之久。那里面,那個女人舉止自如,優(yōu)雅地與眾人交談,笑聲就像煙火一樣。他坐在自己的孤獨中,通過鏡像所賦予的時間,與她共度人生的片刻。小說的結尾,他們在一條游船上度過,有天夜里,阿里薩借著河水的反光看到費爾明娜,仿佛一個神秘的幽靈,雕塑般的側影在微微的藍色光芒下顯得柔和甜蜜……
帕慕克曾無比肯定,在這個世界上,肯定是有一個分身與你的本尊同時存在的。這個幽靈般的分身,憑借你的第六感而被感知,但會不會,是通過一些東西,比如,記憶、文字、音樂、戲劇、影像而真實存在于世呢?保羅·奧斯特對這種現(xiàn)象進行了充分的證實:理查德在偶然的機會中,于車庫的紙箱里發(fā)現(xiàn)一部三維視鏡,他帶著好奇,找到一個膠卷,放到三維視鏡中,于是在剎那間,他生命中的三十年急速被全部抹去,他看到了三十年前的父母,表兄弟,叔叔嬸嬸們,姐姐,姐姐的朋友們,還有他自己,栩栩如生,充滿活力,鮮艷的顏色和入微的細節(jié)清楚閃耀,四周的縱深感足以亂真,甚至感覺到幻燈片里的人們的呼吸和體溫。
鏡像所帶來的真實感和空間感,跟現(xiàn)實既是重疊的,同時也是有一定距離的。但不可否認,生活中,的確有一些東西具有映照、重復、模仿和辨認功能,顯然,它并非一面天空或大地般闊大無邊的鏡子。
莎士比亞認為,戲劇,是反映人生的一面鏡子。范圍擴大,也就說所有藝術,是反映人生的一面鏡子。那么文學,也該為一面鏡子,而創(chuàng)作,無疑就是通向鏡像的路途。
大約所有的作家,在寫作初期,都是從“我”開始寫起。特別是散文創(chuàng)作,無虛構,無技巧,全憑本真的自我展示,寫到最后,依舊是以“我”為主,我見,我思,我所經(jīng)歷,我所承受,我之喜,我之悲,我之愛欲,我之哀愁,我之思想……只有至我中,才能找見另我,數(shù)我,眾我。這里,已不是世上一定會有一個另外的我,生活在某處,過著與我一模一樣生活這么簡單的定義了。文學,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無限深遠而廣大的平臺,在它之上,生旦凈末丑樣樣俱全,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他們的猶疑、局促、虛榮、貪念、麻木和掙扎,被展示的一覽無余。文學這面鏡子,所呈現(xiàn)出來的鏡像,是多姿的,又是單調的,是黑白的,也是彩色的,是小心翼翼的,也是充滿野心的。
鏡子中的我們,既是卡夫卡的《變形記》,加繆的《局外人》,也是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思{《我彌留之際》。文學的鏡子,是這世上最清晰,也最真實的鏡子,他不單單能照見現(xiàn)實的表象,還能照見明媚陽光下掩藏的陰暗,笑容之下的奸詐,善良包裹的兇惡,看見一個人的前世今生,也看見神仙鬼怪。所有存在的事物,都無法逃脫文學的照見,它既是生活的回顧,也是延續(xù)和拓展,乃至它能預見。
據(jù)說小說作家是極其過癮的職業(yè)。我認識的一位小說家,就特別享受創(chuàng)作的過程,他說,他對這種通過現(xiàn)實基石而虛構的大廈,是如此著迷,在這里,他既看見了真實的“我”的存在,也遇見了虛幻的“我”的存在。他在他人身上,筑建自己的理想和失敗,同時,他創(chuàng)造一個既內(nèi)心陰暗,又葆有善良天性的復雜的面孔,也讓他慈悲而可憐。在這里,一個人的分身,已經(jīng)多達數(shù)個,他能游刃有余地將它們?nèi)诤显谝黄?,通過文學的鏡子,呈現(xiàn)給我們。創(chuàng)作的道路如此多姿而艱險,充滿誘惑,又時刻具備毀滅的危險,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當然,作為以創(chuàng)作散文為主的我,似乎鏡子之中,依舊是小我更多些。但也不盡為然。創(chuàng)作初期,我的《骨頭里的花朵》《暗夜柔軟》等篇,無論是視野還是思想,都是單薄的,局限的。也就是在這時候,我的工作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從起初的閑置,被安排到一個有些忙碌的位置上。隨著一些不得不的被迫和不得不的熟悉,漸懂得珍惜每一次近距離接觸自然和他人的機會。2011年,我寫下了《廟堂里的事》《神的故鄉(xiāng)》《深處的神》等篇,而所有的創(chuàng)作靈感,都來源于對文學鏡子的近距離觀察。視覺打開,驀然醒悟,發(fā)覺我之外的我,我們,之后開始寫《諸林前》,這座熟悉而陌生的山體中的植物、動物和廟宇,它們的存在和滅亡,逝去和新生。另一篇《重生》,評論家黃海曾這樣評價:“作者從少女的視角體察到生命被創(chuàng)造、輪回和新生的意義——社會和自然屬性給予母性的雙重的困頓和責難。在閱讀者看來,這一特質可能是微縮的,它甚至可能被輕描淡寫,被強大的觀念踐踏。那些母親們,她們用身體的重生捍衛(wèi)了自己的尊嚴和表達。她們隱忍地承載中國鄉(xiāng)土的哀歌,一曲婉轉而悠長鳴叫由超載的馬車、手扶拖拉機、翻斗車、卡車發(fā)出,但無論運載農(nóng)具如何改變,她們每一次重生卻是希望到絕望的開始?!敝螅谊懤m(xù)寫下《蓋頭下的皺紋》《變臉術》《失眠癥》《捉迷藏》《暗疾》《爆裂的豆莢》《梨樹下》《告別》等長散文,這些文章,凸顯了多維度的、隱在的、微縮的,被我們忽略和逃避的真實而隱秘鏡像,有無數(shù)個我,也有無數(shù)個你,無數(shù)個我們,無數(shù)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我覺得,文學并非放在我們正前方的一面鏡子,它不是復制和模仿我們此時此地的生活,它應該是我們身側的一面鏡子,既照見現(xiàn)實,還能映射想象的一面鏡子,它能帶來陽光的反射,也能映出月光的冷清,因為角度的獨特刁鉆,才能顯示常人所無法得見的某些隱秘,某些暗角。作家顯然肩負著將秘密說穿的重任,而創(chuàng)作,就是通途。
據(jù)說,蘇軾一生最傷情的作品是《江城子》,“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那種相逢的無奈,揪心的痛意,通過文字延續(xù)下來,數(shù)百年來,讓讀者每每惆悵無比,心酸之時生出惋惜的心境。這就是文學鏡像的力量。事實上,在此時,蘇軾已經(jīng)擁有了他此生最愛的女子王朝云。一個人,在最幸福的時候,會回憶過往的經(jīng)歷和苦痛,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于是,在夜里,他夢到了王弗。他們曾無比相愛,他曾為她的離去痛不欲生,在王弗的孤墳前,種下數(shù)萬株雪松,為了記得和懷念。而今,他卻背離了初心,又將多于一倍的愛,或者比一倍還多的依戀,都獻給了朝云。他該是有內(nèi)疚和愧意的吧?但他當然不能說,只有記下這個似真似假的夢,通過文學鏡像,表達出來,才不被人責備,自己也得以解脫。
所有這些后人的猜測和判斷,其實都是文學作品賦予我們的想象,是鏡像所折射出來的一些細枝末節(jié)。真實的樣子,無人可見。包括那個叫蘇軾的人。蘇軾就是運用了最合適的表達方式,將生活,個人閱歷,私人情感,通過疊加、隔離、蒙蔽、分身、空間調度,來順利抵達鏡像般的藝術臻境,讓后人通過文字,推測、記憶和看見他時代,及他的個人經(jīng)歷。
這種成功的抵達方式,在另外的藝術作品中,也有極致而具體的表現(xiàn)。比如《百年孤獨》中,以勇敢智慧開創(chuàng)世界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兩個兒子,一個叫何塞·阿爾卡蒂奧,另一個叫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就像某種循環(huán),接下來他們的孩子們的名字不是阿爾卡蒂奧,就是奧雷里亞諾·何塞,直到奧雷里亞諾上校的十幾個兒子都回到馬孔多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居然都叫奧雷里亞諾。這種有意思的情節(jié),其實更像德羅斯特效應,一種遞歸的視覺形式。當你拿著一面鏡子,然后再站在一面鏡子前面,讓兩面鏡子相對。你看到鏡子里面的情景,是相同的,無限循環(huán)的。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個人拿著一個相框,相框里他拿著相框,然后相框里拿著相框的他還拿著相框……事實上,這只是我們的一種錯覺。就像奧雷里亞諾一樣,他們存在于每個固定的位置和生活軌跡中,他們是獨立的,但同時,他們又因為出生于共有的家庭,而維持著一個共有的形象。偉大的馬爾克斯通過文字,營造出一個完美的藝術鏡像,他為我們展示出一個碩大的、黑洞般的、無法彌補、也無法挽救的孤獨。這既是作家的孤獨,同時也是全人類的孤獨。孤獨得到應和,便成為人性的警覺,這就是通往鏡像最直接,也最成功的道路。
電影藝術中,對道路和抵達方式,似乎更加具象。比如《盜夢空間》,隨著主人公的夢,被導演通過鏡像藝術,帶到第一層,第二層……然后產(chǎn)生焦慮,生出若他停留在某層夢境無法醒來怎么辦的疑問,心悸,慌張,乃至還會攥緊拳頭流淚。1975年,曾拍攝過《伊萬的童年》,被譽為“銀幕詩人”的安德烈·塔科夫斯基,拍攝了帶有自傳性質的劇情片《鏡子》,電影結構采取了“序幕”的形式,類似于歌劇中的序曲、小說中的引子,一段看似跟整部電影毫無關聯(lián)的序幕中,一個口吃的男孩在接受治療。于是,整部電影,就在這種結結巴巴表達欲中開始了。說實話,這部電影我看了兩遍,在魂牽夢繞的童年記憶,和對母親的愛與負疚感的鏡像講述中,很容易感受到某種氣息的氤氳,無奈、蒼涼,孤獨,渴望溫暖,都有,但顯然這只是表象的一些東西,暗藏其下,也就是鏡子既照見但又照不全的地方,依舊是迷惑而隱秘的。每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和所接受教育,注定在抵達鏡像途中要經(jīng)受的一切。影片中有個有意思的情節(jié):幼年塔科夫斯基隨年輕的母親踏著泥濘到親戚家借錢,獨自待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靜默中,他扭身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鏡頭推近鏡子中的臉龐,再推近鏡子外的臉龐。幼小的安德烈就那樣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鏡子前,久久地與鏡子里的自己對視……有人這樣評價這段鏡頭:“幼年時的塔科夫斯基通過親戚家這面陌生的鏡子審視著自己;而成人之后的塔科夫斯基通過影片《鏡子》,通過記憶進行了自我認知?!痹谶@里,藝術呈現(xiàn)的方式,就是抵達藝術鏡像的過程,而抵達過程的順利與否,或者觀眾的理解度和接受度,也是抵達鏡像,抵達內(nèi)核的決定性因素。我一直在想,或者《鏡子》的小說,要比電影好看得多。文學視覺跟電影視覺是不同的,而文學鏡像,因為它的開放度和接納度,使讀者更容易抵達鏡像內(nèi)核。
《KillMeHealMe》中,描述的是一個人格分裂癥患者,他竟然能很自如地在生活中交替使用自己的七重人格,當然,該劇并沒有期待中那么驚心動魄,不怪乎韓劇慣用的劇情,家族仇恨,兄弟恩怨等等。但很顯然,這是一個腦洞大開的劇情,讓我們真切并肯定地看到了一個人的另外多面。而生活中,如果你用心體會,是不是常常可以感覺到,在一天,不,在一個小時內(nèi),你要換幾個“我”,來應付面前的生活呢?這是不是說明,我們時刻都在制造鏡像的圓滿?又為抵達生命的鏡像而竭盡全力?一直喜歡詩人韓文戈的《另一種時間》,他充滿睿智,對生命極其敬畏和熱愛,在作品中,他這樣表達:
往枯草根上撩著水,
一群野鴨子浮在水面
他或許賴在床上,不愿起來,閉著眼,
聽午后的陽光踩過曠野的干草
當我打電話,撥錯號碼,
聽一個陌生人在我耳邊說話
此時,第三個我依舊活在前生
他牽著馬,陪公子進京趕考
經(jīng)過一棵開花的蘋果樹
當我來到燕山,苦菜鉆出向陽坡地
童年的影子找到了我,委屈地向我訴說
第四個我,正舒展地活在后世
他剛漂泊歸來,天涯路上
細雨把我們變得模糊
在這里,詩人通過營造鏡像,帶著我們抵達了記憶、夢幻、時間內(nèi)核,抵達我們原初的對鏡像的癡迷和依戀,抵達了南山——那些梅花還在樹上冷艷,而看花的人,還在塵世的情誼中掙扎,那個騎馬的人,剛剛牽馬出來,她尚未坐到鏡中,不知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