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歡歡
關于鄉(xiāng)間的記憶,總是伴隨著廣播聲以及祖父早起輕輕掀動被子帶給我的微涼。
祖父是典型的舊式文人,從我記事起,他就在夏天的夜晚,拍著我的肚皮,有節(jié)奏地教我背《詩經(jīng)》里的句子“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啟蒙我對韻律的興趣。
祖父家的老屋朝東,右邊是一條貫穿村子寬不足兩米的土路。老屋根基為磚,約半人高,以上皆為土坯及稻草,倒也冬暖夏涼,十分宜人。我的童年在此度過,有樹木、河流、田埂以及玩伴。
夜晚,挑一盞油燈,立一個火盆,村里人圍火閑話,我則裹著被子,蜷在床上,聽老人們在搖晃的光影里講著村中奇聞逸事,氣氛寧靜安詳,其樂融融。
白天的村子是熱鬧的,狗吠聲、雞鳴聲不絕于耳。祖母佝僂著腰,到屋后的稻草垛上扯下些干草,填入灶膛,并在干草里埋上一兩個紅薯,等到飯香四溢時,紅薯也已烤好,帶著草灰和熱氣。我經(jīng)常吃黑了雙手和嘴角,引得祖母一陣大笑。祖母往往不和我們一起吃,即便坐在一起,她也會將上一頓的剩飯剩菜放到自己面前?;蛟S是因為經(jīng)歷過苦難的歲月,在老人們眼中,奢侈浪費絕對是可恥的。
長大離開村子外出讀書后,我有了自己的生活,偶爾回鄉(xiāng),卻是來去匆匆。也記不得從什么時候起,村里青壯年大多搬去集鎮(zhèn)或另建新居,村子逐漸冷寂了。
幾年后,祖母去世了。祖父一個人的日子,孤寂而單調(diào)。子女孫輩雖然不少,但大家各自忙著,關注點大都放在下一代身上。后輩有時去看看他,也多是程式化的,噓寒問暖之后,便草草散去。
祖父常常操心著各家冷暖。我每次回去看他,他都拉著我說些最近聽聞的時事,為黨的政策叫好,為風氣一新感慨……還反復叮囑我,要踏實工作,手不能長,嘴不能貪。直到我大聲地應承他,他才放心。
今年春節(jié)去看他,他坐在床上,抵著桌沿,已然辨不出我是誰了。大聲告訴他我的名字,他的眼睛瞬間就濕了,不停念叨著:“我已經(jīng)94歲了,余生所剩無幾了,只是怕下一次回來你就見不到我了。”停頓了一下,他接著說:“現(xiàn)在日子是越過越好了,該知足了,我這一輩子也值了,該知足了。”我心里一陣疼痛,是啊,在他的有生之年,我要多回來陪陪他。
祖父這代人,從幼年到暮年近百年,遍嘗艱辛,由苦到甜,終是見到了家國富強的盛世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