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少恩
早晨,拉開窗簾,一個锃明瓦亮的世界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大雪,故意給我一個驚喜,于昨夜悄默聲地來到人間。那時我睡得太沉,竟沒有聽到她一點腳步聲,也難怪,她的腳趾長著潔麗的細(xì)絨,虛飄而輕盈。
一切都得到了應(yīng)驗——
你不得不相信吸引力法則,相信量子糾纏的理論,想擁有什么就得去想去盼,不停地念叨,就像我,秋天還沒結(jié)束,就在軀體里存入了潔白的意念,在詞語和夢鄉(xiāng)中向大雪揮手,向著邈邈的天空動情,使眼色。
想念著大雪呀,永遠不倦,隱忍的眼淚與大雪兌換——
母親,你說過,生我的那天大雪紛飛。多少年后,又是另一場大雪把你接去了天堂。
哦,母親,你還會借著大雪的力量返回人間嗎?!
娘……
她的手常常抵在額頭,心事甚于世界的沉重。
窗外,陽光依舊。一只莫名的細(xì)藤順著棠梨樹往上攀爬,裊裊的梢頭試探藍空,收索風(fēng)聲。玫瑰愛惜露濃,卻不知為誰而紅……
燕聲呢喃,新壘的泥巢是最古老的陶。
先人踏過的臺階,光潔,并擁有時光的溫度。風(fēng)撫摸的檐頭,承擔(dān)了多少低眉與望眼。遠山在天空里畫出的藍調(diào)的曲線,被翹起的屋檐彈撥,我聽到的從前那些愛的故事總有淚水相伴……
奶奶27歲守寡,母親58歲落單,姐姐如今孤身一人,把新鮮的時光推給了漫漶的蒼茫。
每次回家,我都去看看她,但她從不訴苦,總是情不自禁說到爹娘,那雙粗糙的手,支撐著生活一年又一年。那問及個人的婚姻,她卻低眉,喵喵的小花貓總是遮擋了話題。忙是她的理由。勤勞磨細(xì)了她多少刀柄。圍裙上的細(xì)花邊己褪色,還飛了毛邊兒!而她精心伺弄的菜園邊上,總少不了玫瑰折疊的黎明和黃昏。
老宅已經(jīng)傳了幾代,我曾在那里出生,又在那里結(jié)婚,兄弟三人一個個遠走高飛,這一處悠久的遺產(chǎn)交給姐姐,孤獨守望。
年年春風(fēng)吹又醒,年年秋盡冬雪來。
姐姐出入于我不盡的鄉(xiāng)愁。她腰板見彎,影子見瘦,頭發(fā)見稀,門齒還掉了兩顆,說話常常兜不住風(fēng)。
我隱隱的心憂,帶來的春風(fēng)亦痛!
我屋里屋外幫不上姐姐的忙,只是習(xí)慣了撫摸古老的物件,窗臺上的月光。
生長的莊稼,復(fù)述著風(fēng)雨,一遍又一遍……
我用綿花的手指思索姐姐堅硬的生活……
夜,爽風(fēng)如水,皓月如歌。我和待嫁的女兒走在彎彎的路上,融融的月色暖照父女之情。這掌上的明珠,我心中的天使乖巧可愛,充滿天真而文藝的氣息。我低頭問她:“寶貝,要嫁人走了,爸爸送你什么嫁妝?”她沉默了一會兒,閃著慧黠的目光,神密地對我說:“黃金免了,鉆石免了,香車寶馬也免了,我只要一條被魚兒扛著奔跑的小河,可以掬飲,心明眼亮;可以深嗅,有濃郁的花香;可以傾聽,月光弄弦,琴瑟共鳴;可以枕眠,有悠悠的好夢……”她話語甜甜,款款如風(fēng),認(rèn)真又帶著憧憬。我一時語塞,不知怎么回應(yīng)。沉默里灑下她嘻嘻的笑聲……
要是從前,少年時代,我還真的可以滿口答應(yīng)。在祖國的大地,廣闊的鄉(xiāng)村,隨時可以覓到這樣的小河。我的故鄉(xiāng)老宅的門前就曾有過這樣一支流淌的歌。它伴隨了我整個童年和少年,不舍晝夜。我的浪漫和幻想,對事物的敏感也一定是它賜予的。它一直在我的軀體中潺湲,讓我的靈魂亦變得純凈。可是后來,我回故鄉(xiāng),那條河已沒了蹤影,水仙花和菖蒲也下落不明,語焉不詳。一只美妙的歌在歲月中風(fēng)干。這讓我落寞而沮喪。每年清明回故鄉(xiāng),風(fēng)沙敲打著我的臉,我總是要流一次淚,不僅是因為故去的親人,也為那條消失的小河。
哦,如今,女兒向我要一條河。一條悠美的小河,我搓摩著空空的手掌,有點尷尬。我想向他鄉(xiāng)賒借,而他鄉(xiāng)也拮據(jù),想和祖國說,祖國的手頭也不寬綽。面露羞澀。
那一晚,我的沉默多么巨大,整個黑夜壓在我的心上。星光和月色和我一樣輾轉(zhuǎn)反側(c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