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文輝
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慢》(馬振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引進(jìn)有好多年了。在書店隨手拿起來,注意到封底印的兩段話:
速度是出神的形式,這是技術(shù)革命送給人的禮物?!?dāng)人把速度性能托付給一臺機(jī)器時,一切都變了:從這時候起,身體已置之度外,交給了一種無形的、非物質(zhì)化的速度,純粹的速度。實實在在的速度,令人出神的速度。
慢的樂趣怎么失傳了呢?啊,古時候閑蕩的人到哪兒去啦?民歌小調(diào)中的游手好閑的英雄,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過夜的流浪漢,都到哪兒去啦?他們隨著鄉(xiāng)間小道、草原、林間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嗎?捷克有一句諺語用來比喻他們甜蜜的悠閑生活:他們凝望仁慈上帝的窗戶。凝望仁慈上帝窗戶的人是不會厭倦的:他幸福。
這該是昆德拉書中的自己話吧。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慢的樂趣”?你怎知道古人就喜歡慢呢,他們只是無法更快,也不知道更快罷了。那些“英雄”,那些“流浪漢”,是在忙于到處“揾食”吧,哪里是在“閑蕩”、“漫游”呢?只是到了現(xiàn)代有閑社會,才會出現(xiàn)本雅明式的閑逛者。唐人盧仝詠鷺鷥詩有“欲捉纖鱗心自急……傍人不知謂閑立”之句,昆德拉所謂“慢的樂趣”,正類似于“傍人不知謂閑立”的想當(dāng)然。僅就這些話來看,昆德拉未免以今律古,一廂情愿了。
而昆德拉式的喟嘆,在中國作家筆下也不難見著。
最多人傳誦的,怕是木心的詩《從前慢》: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周曉楓在《浮世繪·只顧拼命往前跑》里有更直白的表述:
甚至是愛情,都懶得醞釀與沉淀。在悠遠(yuǎn)的中國古代,人們舍得用大量的時間來思念和等待。抑揚頓挫,起承轉(zhuǎn)合。那些古人害羞到笨拙,克制到古板,一生來不及經(jīng)歷幾段情感?!旃?jié)奏里,什么都是浮光掠影,混亂,動蕩,轉(zhuǎn)瞬即逝。一切都是破碎的。認(rèn)識是破碎的,好奇是破碎的,熱情是破碎的,仇恨是破碎的……我們失去了專注的能力,失去了水滴石穿的耐心。
這些,無非透露出一種文人的懷舊感而已。相對于“從前”那個年代,車、馬、郵件又何曾慢呢,那已是當(dāng)時的最高速度好嗎?“一生只夠愛一個人”,“一生來不及經(jīng)歷幾段情感”?他們可是能三妻四妾外加青樓,也即同時愛幾個人、經(jīng)歷幾段情感的。白居易“三嫌老丑換娥眉”,杜牧“十年一覺青樓夢”,恰恰是“從前”才可能有的事啊。
在技術(shù)革命發(fā)生之前,在文明和生活提速之前,古人的“慢”,并不是慢的——沒有現(xiàn)代的快作為對照,本無所謂慢。我們眼中的“慢”,在他們卻是常速,甚至是高速了。古人不會覺得他們是在過著“慢時光”。必須得體驗過了現(xiàn)代式的“速度與激情”,才可能生發(fā)出重回昔日的心理沖動,才可能生發(fā)出對“慢時光”的留戀。
假若古人真那么喜歡慢,不喜歡快,就不會有那么多對速度的奇思異想,不會有列子“御風(fēng)”、費長房“縮地”之類的神話了,李白也不至于因“千里江陵一日還”、“輕舟已過萬重山”而大驚小怪了。
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技術(shù)條件,因之,不同的時代也有不同的生活習(xí)慣和精神風(fēng)貌。我們已習(xí)慣了快,就不可能再回到慢的境地。說到底,對“慢”的禮贊,對“慢”的浪漫化,是一種“生活在別處”式的小資情懷,一種對高速時代的心理不適,一種浮泛的技術(shù)懷舊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