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云

上海報業(yè)集團旗下、“澎湃新聞”運作的英語媒體網(wǎng)站“第六聲”（Sixth Tone），于2016年上線運行。作為中國第一家全數(shù)字英文媒體，“第六聲”誕生于中國對外傳播的新時代：一方面，互聯(lián)網(wǎng)及其催生的新媒體，至少從技術和理論上有助于一個“去中心化”的全球傳播格局；另一方面，經(jīng)濟實力與國際地位迅速攀升，讓中國逐漸走向世界舞臺的中央。

肩負“向世界講好中國故事”的重要使命，“第六聲”積極嘗試體制、機制、內(nèi)容等多維度的創(chuàng)新，探索“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①，力求做出具有創(chuàng)造力、感召力與公信力的中國對外傳播報道，建立起一套符合新時代要求的對外話語體系。具體到內(nèi)容上，“第六聲”的創(chuàng)新重點，是側(cè)重“普通人報道”，通過展現(xiàn)普通中國人的故事，引導國際社會以平和眼光看待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變化與成就、經(jīng)歷與挑戰(zhàn)。

一、“第六聲”為何主打“普通人報道”

“第六聲”網(wǎng)站之所以側(cè)重“普通人報道”，首先，是基于一種“投其所好”的策略。皆因外國讀者尤其是西方讀者，這些年已經(jīng)熟悉了“普通人報道”或“人情味報道”這種體式，并且形成了這種閱讀偏好。

“普通人報道”，屬于特寫化新聞，或者說“軟新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出現(xiàn)在西方“新新聞主義”的浪潮中，背景為西方新聞媒體越來越追求經(jīng)濟效益。較之“硬新聞”，“人情味報道”更能吸引讀者，因此可以為媒體贏得更多訂閱與廣告收入；另外，這種新聞的生產(chǎn)成本相對較少，因此在“開源”外還有“節(jié)流”的作用。②無論如何，經(jīng)過多年熏陶，西方讀者已經(jīng)習慣于這種報道的話語和框架。

其次，“普通人報道”為外國讀者提供了一種理解中國的便捷途徑。事實是，盡管國力的攀升已經(jīng)讓中國在世界上有了更大的知名度和影響力，但總體而言，國外尤其是西方世界，對于中國依然存在著結構性的無知。因此，要想讓西方讀者了解和理解中國，必須降低信息的解析難度。而普通人的故事，顯然比復雜或宏觀的論述更容易消化和吸收。

再次，這類報道可以通過介紹中國普通人的經(jīng)歷和觀點，讓報道具有情感和人性，具有可以超越國界和不同文化背景的穿透力和沖擊力，從而避開中西意識形態(tài)的鴻溝，與國際讀者形成有效的溝通。

此外，這一報道偏向也是一種“自知之明”基礎上的求生策略?！暗诹暋眻F隊不大（不到50人），經(jīng)費有限，無論新聞運作的成本還是經(jīng)驗皆無法與傳統(tǒng)外宣媒體比肩，在中國重大政經(jīng)類新聞的操作報道上也難以和海外強勢媒體匹敵。“第六聲”創(chuàng)始主編魏星在接受外媒采訪時就曾表示，“第六聲”并不想與《華爾街日報》那樣的主流英語媒體、或中央電視臺英文頻道那樣的中國官方媒體競爭，而要找到一個特殊的視角。③這個“特殊視角”，在實踐中就具體表現(xiàn)為對普通人報道的專注。

二、“第六聲”對“普通人報道”的多維度探索

特寫：以人物報道為抓手?！暗诹暋钡男侣劙鍓K分為兩類，一類是“要聞”（RISING TONE），主要報道全中國的新聞事件和突發(fā)事件，時效性強，篇幅較短；另一類是“特寫”（DEEP TONE），內(nèi)容為切入當代中國核心問題的報道，時效性較弱，篇幅普遍較長。很自然的，第六聲的“普通人報道”集中在“特寫”欄目。

這些報道采用的西方傳媒常規(guī)化的“人情味報道模式”④，即選取一個或兩個典型人物或事例，將其作為切口進行具體細節(jié)的采訪和描寫，以此來展現(xiàn)這一群體或系列事件的全貌；而文中出現(xiàn)的典型人物，絕大多數(shù)都是普通人。以“第六聲”上線以來幾篇贏得強烈反響和好評的報道為例——《When You Are Old， Chinese， and Gay》（《當中國同性戀老了》）一文⑤，描述了兩個中國老年同性戀者。他們兩位分別代表了該群體對于生活的兩種態(tài)度——安靜而獨立地生活；或是勇敢地發(fā)出聲音讓社會聽見。文章通過描述二者截然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和態(tài)度，讓讀者了解中國同性戀問題現(xiàn)狀，還同時涉及了當代中國社會的老年問題；《The Man Restoring Eastern Chinas Iconic Circular Homes》（《這個人正在重建中國東部標志性的土樓建筑》）一文⑥，記錄了林爐生重建土樓的緣由和經(jīng)過，輔之以對土樓建筑細膩的描摹，通過對一個有志于憑一己之力保護土樓的青年的描繪，引申出中國傳統(tǒng)建筑文物的保護現(xiàn)狀。

即使在觸及宏大題材的時候，“第六聲”依然偏愛以普通人報道為抓手。舉例來說，在紀念香港回歸20年的日子里，網(wǎng)站發(fā)表了一篇人物深度特寫：《The Man Who Swam to Hong Kong》（《那個游到香港的男人》）⑦，文中的主角陳克治，是一個每天清晨都會去香港紅大環(huán)山以南海灣游泳的老人；他在1973年的時候與女友一起從深圳游到了對岸的香港，從此艱辛勞作，漸漸從三餐無著奮斗到了小有所成。在這個動人的故事后，是清晰的思想觀點：大陸人也好，香港人也好，大家都想獲得更美好的生活，并愿意為了理想而不懈奮斗。

而當中共中央、國務院決定設立河北雄安新區(qū)的消息傳出時，“第六聲”發(fā)表了長篇通訊《Xiongan PoetsSociety Fights to Protect Literature of the Lake》（《雄安詩人社群為保護白洋淀文學而斗爭》）⑧，介紹了當?shù)氐臉I(yè)余詩人和文人為保護白洋淀文化所做的努力，并在抽絲剝繭中展現(xiàn)出關鍵點——在發(fā)展經(jīng)濟的同時，必須保護當?shù)靥赜械臍v史文化。

總之，“第六聲”對于普通人的特寫報道，是以個體的經(jīng)驗和觀點帶出宏大的社會事件，在陳述、解釋的同時匯入感情與人性的元素，在字里行間編織出一種戲劇性的吸引力，以求外國讀者較容易地感同身受，并進一步理解中國。

專欄：挖掘“素人”寫手。一般而言，媒體的專欄，是學者、評論家等個人從各自領域視野中對一些社會問題的見解和分享，其專業(yè)色彩較濃，并以評論為常見文體。但“第六聲”的專欄有所不同：為了強化網(wǎng)站的普通人報道，“第六聲”的專欄（BROAD TONE）除了邀請專家、學者撰寫文章，還特辟一個平臺，讓各行各業(yè)的中國人直接發(fā)聲。他們中，有成日忙碌的街頭小販，有靠家具收納賺錢的“專業(yè)整理師”，有生活在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的航天人……也就是說，“第六聲”的專欄在發(fā)掘與尋找蕓蕓眾生中的“素人作者”。不難想象，比起專家學者或職業(yè)寫手，這些素人作者的文采不夠華美，觀點也通常不夠深刻。但是，由于“第六聲”是英語外宣媒體，那些“弱勢”并不那么重要，甚至可以轉(zhuǎn)換為某種“優(yōu)勢”：文章文采一般、較少典故和修辭，卻為英語翻譯提供了方便；而樸素、平白的觀點闡釋，恰恰迎合了對中國缺乏深刻理解的外國讀者的需求。從實際效果來看，這些素人作者那種平易近人的敘述方式，也更容易擊中外國讀者的心靈。

舉例來說，當Alpha Go戰(zhàn)勝韓國棋手李世石，全球媒體都在感嘆人工智能發(fā)展進入新紀元的時候，“第六聲”邀請到鐘文靖——一位不算太有名的中國職業(yè)圍棋選手，讓他來說說Alpha Go帶給職業(yè)圍棋界以及他個人的沖擊⑨；在“我是女科學家”成為全球社交網(wǎng)絡熱點的時候，我們讓一位本科、碩士都是文科卻“文轉(zhuǎn)理”成功的普林斯頓宇宙學博士后，講述她克服“女生學不好理工科”偏見的心路歷程⑩。他們的故事，他們的經(jīng)歷，構成了一個真實的、豐富的、立體的、復雜的當代中國。

視頻：新媒體時代的必需?！暗诹暋睂τ谄胀ㄖ袊说膱蟮?，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載體，就是短視頻。作為一個新媒體網(wǎng)站，“第六聲”對于視覺信息有著與生俱來的重視，多用圖像和視頻，更利用短視頻這種融合了文字、圖像和美工編輯的新型視頻形式，展示普通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相比于單調(diào)的文字和靜態(tài)的圖片，短視頻無論是對于人物細節(jié)的刻畫、還是對人物活動的記錄，都更為直觀生動，包含的信息也更為豐富。正因如此，“短視頻”在短短幾年內(nèi)就已成為一種風靡全球的媒體傳播形態(tài)。在移動化、碎片化的內(nèi)容消費場域中，越來越多的受眾，不再樂意閱讀一篇長篇累牘的文字報道，但很愿意去觀賞一段短小而有趣的視頻。特別是在社交媒體盛行的當下，一個短視頻上億點擊量時刻都在發(fā)生著。

“第六聲”的視頻團隊，著重選擇那些個體的、容易引發(fā)共鳴的當代中國故事，然后用簡潔而又富有感染力的視覺方式將之呈現(xiàn)出來。具體到操作層面，首先，是把視頻長度控制在3分鐘以內(nèi)，大部分視頻是1-2分鐘；其次，是突出強化字幕的敘述能力，通過大字幕和高光字體的方式來突出重點，基本在5-10秒鐘就把故事背景交代清楚；最后，是選擇有感染力的背景音樂，為此特意購買了音樂版權庫，并把大量時間放在音樂上，希望可以通過這一具有普遍性的元素來吸引國際讀者。

目前，“第六聲”的短視頻一般有兩種運用方式。一是配合特寫報道，成為視覺化補充內(nèi)容。比如，上文提到的《那個游到香港的男人》一文中就插入了短視頻，讓讀者直觀地看到老人在香港海域中游泳的身姿。而在某些特寫報道中，短視頻的精彩程度甚至超過了文字，比如《無名氏模特一天換衣五百件》（Meet the No-Name Models Wearing 500 Dresses a Day）11，如果沒有視頻的呈現(xiàn)，那人們就無法真正感受到這些模特飛一般的換裝速度與機械式的造型變化；再如《游戲戰(zhàn)場上的中國“紅軍”》（‘Red Army Defends China on the Virtual Battlefield）12，再生動的文字，也無法像視頻那樣，呈現(xiàn)出那些游戲玩家在“戰(zhàn)斗”時的有趣與勁爆。

二是單獨呈現(xiàn)。一般而言，這樣的視頻故事并不需要太多的文字描述及背景介紹，僅憑視覺語言就能講述清楚。這些短視頻在網(wǎng)站發(fā)布的同時，還會被單獨投放在社交網(wǎng)絡上，通過社交驅(qū)動擴大媒體的知名度。比如，短視頻故事《單親出租車母親帶小孩》，在Facebook一共獲得了200萬點擊量，1000多條回復，獲得了極大的互動效果。

三、問題與挑戰(zhàn)

可以說，對普通中國人的聚焦與報道，是“第六聲”在探索“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的過程中，迄今為止最為明顯的成功。當然，這種探索還在起步的階段，未來需要解決的問題還有很多——具體到特寫欄目，一位撰寫普通人故事的作者，不僅需要做所有新聞記者做的事情，并且要做得更多：撰稿人不僅要成為一個觀察者，還需要具有對文化和社會復雜萬象的洞察力；撰稿人不僅是一個記錄者，還要成為一個會講故事的人。這就對“第六聲”尋找和進一步培養(yǎng)合適的記者和編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具體到專欄平臺，問題主要來自“素人作者”與專業(yè)編輯之間的平衡。對于“第六聲”的專欄編輯來說，挑戰(zhàn)不僅僅是尋找到更多更好的“素人作者”，還要在以專業(yè)素養(yǎng)修改編輯文章的同時，最大限度地保護那些作者文字與觀點的質(zhì)樸、自然、原汁原味。具體到視頻呈現(xiàn)，人們應該充分認識到視頻制作的艱苦性與專業(yè)性。目前，“第六聲”的視頻團隊人員不多，幾乎每個人都在超負荷地工作。

未來，“第六聲”應該給予視頻團隊更多的重視，在招聘更多員工的同時，保證他們與文字記者編輯擁有同等的、在某些時候甚至更高的話語權。而從更為宏觀的層面來說，第六聲網(wǎng)站的普通人報道，應既能基于中國國情、準確而合理地解釋中國現(xiàn)象，又符合外國受眾的文化傳統(tǒng)、思維方式和語言習慣，爭取做到，在貼近外國受眾敘事方式的同時，展現(xiàn)中國自己的價值理念和立場主張。

「注釋」

①http：//news.xinhuanet.com/zgjx/2013-08/21/c_132648439.htm.

②Mark Boukes， Hajo G. Boomgaarden， Marjolein Moorman， and Claes H. de Vreese，“Political News with a Personal Touch： How Human Interest Framing Indirectly Affects Policy Attitudes”，Journalism & Mass Communication Quarterly，Vol. 92（1），2015， p122.

③Bethany Allen-Ebrahimian，“China，Explained”，F(xiàn)oreign Policy，June 3，2016，http：//foreignpolicy.com/2016/06/03/china-explained-sixth-toneischinas-latest-party-approved-outlet-humanizing-news/.

④Steen Steensen“，The Featurization of Journalism”，Nordicom Review，Vol. 32， No 2， 2011， pp. 49-61.

⑤http：//www.sixthtone.com/news/1771/When%20You%20Are%20Old，%20 Chinese，%20and%20Gay.

⑥http：//www.sixthtone.com/news/1963/The%20Man%20Restoring%20 Eastern%20China%C2%8Ds%20Iconic%20Circular%20Homes.

⑦http：//www.sixthtone.com/news/1000406/The%20Man%20Who%20 Swam%20to%20Hong%20Kong.

⑧http：//www.sixthtone.com/news/1000046/Xiongan%20Poets%20Society%20 Fights%20to%20Protect%20Literature%20of%20the%20Lake.

⑨http：//www.sixthtone.com/news/1186/‘Weiqi%20Players%20Go%20 With%20the%20Flow.

⑩http：//www.sixthtone.com/news/1000573/How%20I%20Defied%20 Expectations%20to%20Become%20a%20Female%20Scientist.

11http：//www.sixthtone.com/news/1000195/Meet%20the%20No-Name%20 Models%20Wearing%20500%20Dresses%20a%20Day.

12http：//www.sixthtone.com/news/2186/‘Red%20Army%20Defends%20 China%20on%20the%20Virtual%20Battlefie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