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事
走出澡堂、躬身、為了避雨,潮濕的頭發(fā)里盈滿發(fā)霉的光線,
他們沉默著,水流撫過胸中那排嗚咽的燈管時發(fā)出明亮的響聲。
天氣冷得像一??s水的紅扣子,我抬頭,看見他的背,又吞下,
肌肉的空白鍵中滿溢的烏云。不時地,他又開始向赤裸的水珠說話。
我在
“你必須……”他總是
這樣開口,省略最后一片葉子
墜落的過程。內(nèi)省是必要的,
他全部的身體系于一滴微笑的水。
肌膚如鏡,被目光磨平。
頭發(fā)拎著他墜入垂死的爛泥。
停泊了一天,他凝視腳底,
卻只看見兩坨滑稽的錨的殘渣:
(甚至連跺腳也變成艱難的事情了)
他開始留意牙縫里菜葉的質(zhì)量
和癱倒在玻璃窗上的大海。
“我在?我的人生缺少……”
三歲時牙齦出血、五歲失眠、
七歲用滿手甜膩寫著烏黑的凍瘡、
衰老的弧狀刀片磨尖了十八歲、
童年灰色的尿液從六十歲的棺床滴落、
死的時候孩子們喊著一二三、一二三、
把報紙上的字倒到巨型高壓鍋里……
“這么說來,生活就是必要的”
石窟內(nèi),他石化的影子——有人說——
就像礦脈在我闔起的手掌中起伏。
飲料詩
1
停在手里,流水線濃稠的黑色
被喝進喉嚨。我們總緊挨著,
當(dāng)瓶中的墨綠發(fā)出悶響。她便
開始出現(xiàn)于苦澀的盡頭,像一瓶
正在曝光的汽水。定影液尚未
清洗出她的肉身,她只蜷作
一枚吻,貼緊城中村掛滿水銀的
睫毛。猩紅色涂鴉,滯留瓶底,
卻有油漆味從墻外面翻進來,
撓我:是這女人?但我是河,
輕輕舔過她略帶顆粒感的嗓音。
堤壩內(nèi)的鮮血,沖刷著周身的
淤泥。而墻壁如胃壁,照片都
黏在肉的波紋里。她以指尖的雪
壓低睫毛,心墜成空洞且無體溫的
多棱鏡。當(dāng)火苗褪出她纖小的腿肚,
我躺下:修葺完備(閹割過)的磚塊,
炸開,又在她摻滿石灰的眼中沸騰……
2
褪去衣物,褪不去這衣物內(nèi)
保鮮的羞澀。他獨自揉著半份
敏感的腮紅,周身清澈卻令人
疲倦。密封著的嘴,撕下來,
貼在我們運轉(zhuǎn)自如的瓶口。
“咬碎了就是”:他幾乎要說話了,
卻將那潮濕的開端好幾次咽下去。
用這長句砌出冗余的椎骨,我
僅擁有我鼓起的腹部而那只是塊
被變賣的舊牌坊。我躺著,躺入
瓶蓋里,連青色的腸子都被旋出來
展覽。他向下想點燃我卻往往
拍我拍得太緊,聽診器在窗前
融化而蠟油蓋住了我,所有空氣
都擠滿饑與寒交錯的磨牙聲。而門
彎曲著;嘴被鎖住,他杵在我體內(nèi)
涂抹我:燭火之上一桶油漆晃動……
墨水里的橘子
直到那天,海綿里蓄滿清涼的死亡。
車窗一路關(guān)閉,當(dāng)苔蘚肆意生長
在旅客謝頂?shù)膶Π字?。懷胎十月?/p>
行李箱,拱起后背,抱怨被一張白紙
脹痛的胃。此刻人人都活在童年的隔壁,
他用喝剩的黑啤澆滅書上蠕動的事物。
容納不下的,就鉆進那有牌樓之處。
他坦言,想成為這快車中最慢的人,
可群山如刀削面撲向沸騰的窗口,
他不及品嘗,卻發(fā)現(xiàn)觀察之燙比品嘗
更燙。每逢雨季,便蘸著石頭的血,
治虛無的癆。中介所冷得像休克的玻璃,
用雨絲綁住倒鉤,垂釣深處的傘柄。
昨夜,鞭炮悶響的潮紅略帶失眠的辣,
他和鏡子一樣清醒,映出體內(nèi)銀白色的
廢墟。鐘的骨盆在子夜準(zhǔn)時變得沉重,
外面的風(fēng),吹滅了更多楓葉,CBD
亮起來:時代診所的大夫把X光片貼在
燈火炙手的窗沿指點霧的糜亂。他將死于
影子般日漸消瘦的脾氣,海綿蓬松的肺……
一個斷電的夜里,他摸黑回到遠(yuǎn)古,
當(dāng)人在黑暗中變得比蠟燭更輕更直白。
拉面館
當(dāng)我倚在塑料碗服帖的邊緣,你的情緒
是無味的辣椒。浸入一潭刺鼻的香精,再
焯過幾遍,就能和立在江邊放風(fēng)的
晴雨表,共用同一副喜怒了。我知道
你素來喜愛饑餓,停擺的筷子幾乎無法
成為你攝取維生素時的支架。你像極了
那個老套的攝影師,總想以鍍鉻的假眼
吸食霉壞的裙擺??汕∏∈恰⑶∏∈?/p>
你,為我準(zhǔn)備著鮮美的杯沿。目光假意
上揚,卻剛好擊中那只,被從中間
炸開的烏賊:蒼白的觸手向碗壁上
舌尖犁出的線之山谷,濺去。而我們的
胃,緊縮著;像一只正在升溫的拳頭。
Phantom
宿舍門將荏苒絞痛的光陰,鎖在手機
兀自黑屏的眼瞼里,而被囚的黑從發(fā)梢
滴落。睫毛夾冷到滿街的蛀牙開始吠叫。
狗眼里的燈光,凝固成了字與字之間
催熟的奶油。山河既望,有人嬉笑著
把香蕉的臉,踩成一地?zé)沟难怠?/p>
但長枷上糜爛的紫霧刬緊頭顱,憤怒
拉滿的弓,亮得像只發(fā)霉的橘子。他以
銹在嘴角的十枚吻,鉤住閑置于床沿的
灌木叢中,那座小鎮(zhèn)日漸擁堵的靜脈。
而眼角淤積的灰遲遲未睡,洗腳水
圓滑的漣漪,回響成了半盆潑向人群的
月光。下班后,冬天被兩只相愛的腳踩得
更空曠,而斑馬線上落滿逗點般的烏鴉——
它們把喧囂的影子系在身前,不像他,
赤裸。汛期的洪水,舔盡他腳底干涸的
皮。霓虹燈,在龜裂的字典深處忽閃,
他撫摸過的東西:車票、柵欄、生銹的
季節(jié),逐漸堆積成一個巨大的零。可
回去,回去是不潔的:花盆里種滿灰塵,
桌上那塊破布反噬燈光的愛撫,襯衫依舊
掛在窗外。和他的過去一樣。發(fā)福了。
詩 評
談炯程的詩就像一塊精致的手工蛋糕,以繽紛的修辭為主料是他詩歌蛋糕的一大特色。蛋糕吃下去常常給人以生理上的飽腹感,讀他的詩也常常會有一種語言上的滿足感。談炯程具有一顆十分特別的詩歌匠心,他的詩大多具有絢麗多彩的畫面感,細(xì)細(xì)品味其中的每一處修辭,你可能都會為談炯程這位“糕點師”的細(xì)膩所打動。一切事物在他的詩中都可以有所思維而且思想深刻(“懷胎十月的行李箱,拱起后背,抱怨被一張白紙脹痛的胃”《墨水里的橘子》),一切事物都可以有所關(guān)聯(lián)而且關(guān)系密切(“洗腳水圓滑的漣漪,回響成了半盆潑向人群的月光”《Phantom》)。然而,他仿佛是在為他獨特的精神世界作畫,忽視旁人。精致的蛋糕并非人人都有能力消費,絢麗的抽象畫也并非人人都可以欣賞。一個不知所以的“詩歌夢游癥患者”,在有意或者無意當(dāng)中,令人遺憾的,他詩歌的受眾或許就會有所局限。他的詩歌是具有超越性的,而“超越”,本身也就代表著未知與孤獨。
——王亞(安徽師范大學(xué))
談氏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貫在語言上擁有驚人的排布與表現(xiàn)力,天分與激情在文學(xué)上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便誕生出談氏如馬賽克拼接畫般精美的“純詩”。這類“純詩”是一種高度私人化的寫作,通過意象的關(guān)聯(lián)與疊合,輔以精致的隱喻,完成了對固有名詞的解構(gòu)和文學(xué)上的再命名。但“純詩”在語言上的去公眾性,以及語義邏輯上的模糊性與多義性,也同樣反映出當(dāng)下青年詩人所共有的晦澀的后現(xiàn)代迷思。
——李冠達(安徽師范大學(xué))
談的詩在極端化的個人體驗上越走越遠(yuǎn),他喜歡絞合日常生活并置于“是如此,便如此”的情緒底色前,詩中主觀傾訴的意愿我們不難感受到,但最先吸引人的,是這些漂亮的長句:“水流撫過胸中那排嗚咽的燈管時發(fā)出明亮的響聲”、“蒼白的觸手向碗壁上舌尖犁出的線之山谷”,它們往往綜合起多重修辭雕刻出意象的面具,營造出獨立的美感空間,又為意象系統(tǒng)開拓出更多聯(lián)想的可能性,不絕如縷的感知之流混合著繁復(fù)的跳躍式想象自然對閱讀形成了挑戰(zhàn),由他鐘愛的那些比喻所發(fā)掘的詩意很少具備層次性,展現(xiàn)出的情緒和戲劇化處境同樣如此,如在《拉面館》中,它們盤根錯節(jié),盡其聲色動作,卻在隱晦克制地一步步退出敘述逃向與“筷子”“杯沿”無關(guān)的世界,有時甚至?xí)層伞澳恪苯柚傅乃邿o關(guān)緊要。此外我想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盡管長句和對想象的偏愛規(guī)避了口語化表達,使不絕的意象展覽成為可能,但也讓詩中的人物古怪得像刻板的新聞采訪。二是由前者所帶的臃腫之病,讀者會因一些多余的修辭而語感受阻,懸置在句首的意象也時常如此。在較短的詩中,缺憾被化解了,如《后來的事》一類就能給人以充足的驚喜,《我在》更是發(fā)揮出了這一優(yōu)勢,同時打開時間感和空間感的個體編年史使該詩容量超過了其他長詩。
——盧文韜(安徽師范大學(xué))
正如談炯程所自述的那樣,他是一個“詩歌夢游癥”患者,或者說,他的詩本身就是自我編織的夢幻,而他就游蕩在這些灰色的意象和句子里。
談炯程的詩,并不易解,甚至可以說,“走出澡堂、躬身、為了避雨”(《后來的事》),這一開頭無疑是一個詭計,當(dāng)我們以為他要展開一個平面的場景時,“潮濕的頭發(fā)里”卻已經(jīng)“盈滿發(fā)霉的光線”(同上)。果然是一場夢幻。這夢幻充滿了乖戾而又深沉的灰暗色彩,在這里,“睫毛夾冷到滿街的蛀牙開始吠叫”(《Phantom》)、“童年灰色的尿液從六十歲的棺床滴落”(《我在》),詩中處處是這種變形后的荒誕世界,給人帶來難以承受的壓迫感。
很多人未必會喜歡他的詩歌,它們充滿了悖論,但也接近真實。他不斷地翻弄語言的魔法,卻又不免有些刻意。事實上,使我們擔(dān)心的是他某種重復(fù),不僅僅是技法上的難以突破,更是個人體驗上的過度沉迷。強烈的個性令人期待,也令人擔(dān)憂。
——張永滿(安徽師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