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蒙
孟子強調不動心,即心志不應該受外物的影響而震蕩動搖,要沉得住氣,保持住一貫性,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要有定力。
反正孟子講的定力,不僅是心理素質、承受能力、自我掌控能力,更是一個道德自信與道德勇氣、道德把持的問題。對于孟子來說,心理素質良好,保持一貫性和定力,說到底,是價值堅守與恪守原則的問題。
莊子也是極強調虛靜的,《莊子》有言:“……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鼻f子的要點在于,不受外物引誘與欲望計較的困擾。他們都認為,心志的定力是極高的品質與境界。
莊子的說法,是志、心、德、道的堅守,用現代語言來說,就是心志反映道德,道德必須堅持。中國文化尚一——吾道一以貫之,天下定于一,尚同、尚文、尚中(和)、尚禮也尚靜,就是不動心。
現在的人,喜歡用一個詞,“選擇”,選擇的困惑是令人痛苦的,人們有時會處于選擇的艱難與猶豫不決之中,處于心志的動蕩與精神的崩潰之中,從這個意義上理解動心的狼狽與不動心的堅決踏實,也許有利于了解《孟子》此章。
這個說法或嫌簡單,因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同樣也講“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與時俱化”“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心志一動不動,如何能更新求變?孟子緊接著就要講“彼一時,此一時”。毛澤東最愛講“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本來應該講不動心也要講不斷地發(fā)展變化、與時俱進的。不知道是不是古人追求“片面的深刻性”與“徹底性”,在這里把不動心講了個神乎其神。
從不動心的“價值觀”,講到勇,講到自我修煉的方法。孟子的意思是,修煉越深入越好。北宮黝煉得最淺,叫做煉器官,皮膚、眼睛要有定力,要敢于維護尊嚴和意氣,叫做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孟施舍煉的則是心志,是信心、是整體上的勇敢,特點是不懼敵、豁得出去。從孟施舍聯(lián)想到曾子,曾子更深入一步,曾子的勇敢是理性的,并且是富有自省性的,曾子的邏輯是,你的不動搖是由于你的正確,反思無掛礙,深知你的所思所言所行,是合乎大義的,誰也不怕,否則,寧可反省與自我調整。
在這里,也有儒家與道家的相通處,老子是講“勇于不敢”的,比個人的品質更重要的是大道,是大義,是原則。
孟子此地的說法,一上來比較謙虛,他說,告子的定力修養(yǎng)比自己更先進,早就不動心了。他接著指出,告子認為,說不清楚,就此罷休是不對的,想不清楚的,不必動意氣,則是正確的。
心與氣的問題,再次表現孔孟老莊們對于匹夫之勇、血氣方剛之勇的不以為然,心是心志,是全部精神的走向與選擇,氣是意氣,是情緒化與簡單反射化的情緒生理反應,不能與心志相比擬。二者又是密切相關的。這個說法很有趣。
孔孟都很重視對于一些人文名詞的辨析與“正名”。和辨析下一段所說的“知言”相比照,他們不贊成動輒煽情,不贊成意氣用事。心志第一,還是意氣第一,應該說,這也是君子與小人的一大區(qū)別。
孟子引用告子的心志、語言、意氣、氣度或精氣問題的說法,體現心本體、仁義本體、以心志統(tǒng)領語言與意氣的儒家觀念。
反求諸己,反求諸心,古人談起心志、言語、意氣、動靜、定力、勇氣諸話題,津津有味。今人談起來,有些繞著名詞轉悠的糊里糊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