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琦
一早,父親就把燉好的飯豆肚絲湯送到了病房。
記憶中,曬了幾天的飯豆,和著細細的肚絲,湯汁濃郁且味道鮮美。夏天,當飯豆苗在田埂上蔓延、瘋長時,父親就會背著背簍,細心地摘下飯豆角背回家里院子,然后倒在簸箕里暴曬。等飯豆角曬干了,用手一捏,裂開的豆莢里,或白或黑的飯豆粒就會蹦跳著飛出來。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把飯豆拿出來,下到湯里,味道鮮美。
父親是當年工農(nóng)兵學員中學醫(yī)學的,畢業(yè)后做了一輩子赤腳醫(yī)生。他對傳統(tǒng)醫(yī)學很有一些研究和見地,比如這飯豆,就有說道:“李時珍曾經(jīng)說過,此豆可菜、可果、可谷,備用最好,乃豆中之上品。有了這個,我們一個冬天不用買菜。過年時,燉上肚絲,還是一碗營養(yǎng)豐富又好吃的湯菜?!边@樣的炫耀常常令我追憶,而他也總是樂此不疲,一年又一年。
護士給我打上點滴后,病床的床頭被父親搖起來大概三十度,他說斜躺在上面會感覺舒服一些。過一會兒,他又在我正打著點滴的手臂下,小心地墊了個枕頭。
湯里就兩種菜,一是飯豆,二是肚絲。母親在一旁勸慰著我,說:“醫(yī)生說,這種病多吃豆類有好處,肚絲也是好東西。這是你爸親手做的飯豆肚絲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p>
父親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勺。他舀了一小勺,放在嘴唇前吹了吹,然后伸過勺子,喂我喝一口。
可惜,我沒品嘗出記憶中的味道,因為我的味覺在放療之后徹底喪失了。
看著我吞咽時艱難的樣子,父親有點失落,說:“不好喝?那就不要喝了?!?/p>
母親解釋說:“可能放療放壞了味覺,吃不出味道?!?/p>
父親自己喝了幾口,咂摸了一下,說:“城里的肚絲沒鄉(xiāng)下的好,燉出來的湯就沒有老家那種土菜味道了?!?/p>
我硬著頭皮又喝了幾口,仿佛不喝就是不孝。盡管確實沒喝出味道,我還是一邊喝一邊假裝回味,就當是在喝一種記憶,也希望能多感覺一些“父親的味道”。這湯里,有我童年的記憶,有我心靈的寄托,更有他關(guān)愛兒女的一往情深。喝著,能叫我的浮躁得以平靜,叫我的牽掛得以放下。
打完點滴,已經(jīng)是中午了。大弟、老三和老妹等人也從各自的工作崗位上來到病房。
老三說父親的飯豆肚絲湯很好吃,于是就把剩下的湯當中午飯給吃了。他說等我病好了,他給我燉湯喝。我相信他的話,因為在我心里,他一直是個很有擔當?shù)暮⒆?。我笑了笑,告訴他說,飯豆肚絲湯就不用了,只要答應我一件事就好。我說,假如我將遠行,請把我的灰灰,撒向老家的田埂,就當給飯豆苗施肥。
剛剛還揚著微笑的嘴角,倏地呆滯了,他眼神有點慌亂,但很快就鎮(zhèn)定了下來??粗疫€在等他肯定回答的表情,老三移開了視線,取來了紙和筆。此時,他的眼眶似有濕潤,卻又擠著一絲笑,說:“大哥,我給你畫個速寫吧。”
“好,畫帥一點。早就想看看你科班出身的畫工了。”我知道,剛才的“灰灰”我說得很委婉,而對他卻很殘酷,但我也知道,這個事也許只有交代他才能了我心愿。
母親的收錄機里播放著大悲咒,這不是她故意配合我的思考播的。最近她每天都會播放一些佛樂,大家并沒反對,于是她就這么重復地播放著。我好似聽到了佛的聲音:“假如你現(xiàn)在就死去,你會失去什么?”
我想了想,說:“人、錢、房、車、權(quán)……”
“屬于你的東西太多了,你太執(zhí)著于‘自己’了?!?/p>
“交代好了,我已放棄。”
“生時安生,死時安死。放下才好,舍得有福。”
我想起了曾經(jīng)讀過的一句話:“夫生者,一氣之暫聚,一物之暫滅。暫聚者,終散;暫滅者,歸虛。”佛教上,把生死看成是氣聚與氣散,氣聚則生成為人,氣散則歸于“太虛”。也就是說,有生命的東西只是氣的短暫聚合,終究會回到“太虛”之中。
這時,老三的速寫已經(jīng)畫完,撒歡的旺財在前面開路,一個健壯的小伙兒,卷著褲腿和衣袖,頭戴斗笠,肩扛鋤頭,站在長滿飯豆苗的田埂上,憨憨地笑著。畫的左下角有一行小字:“只有汗水,沒有苦水;飯豆好吃,明年還有?!笔堑?,我們都在執(zhí)著地思考著生與死的命題。無論是老三的鼓勵,還是佛教里的“聚散”之說,但愿我們都能如泰戈爾所言“生如夏花之燦爛,死若秋葉之靜美”。畢竟,在現(xiàn)實世界里,我們必然要面對生與死的命題。接過老三的速寫,我指著畫里的小伙子說:“他比我?guī)洝!?/p>
老三說:“大哥在我心里就是這么帥?!边@話被兒子聽到了,他習慣性地就接了下句:“爸爸帥,仔仔更帥!”在場的人,一個個都笑噴了。
云子和云媽也湊近來看畫,我提起筆來,在右邊寫了一行字:“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然后交給母親,請她轉(zhuǎn)給父親,說這是我和老三送給他的禮物。
老媽看了看,說要給畫取個名。妹妹看完后,說那就叫“種豆得豆”吧。大弟說這名太直白,叫“年年有豆”更有余味。我想了想,說:“就叫‘豆你開心’吧,笑著,活著,多好。”大家瞬間啞然無語,屋子里立刻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