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方興
勞碌,孤獨和隱忍,還有晚年不得已經歷的漂泊——他們被捆上的重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
在大多數中國家庭,祖輩通常承擔著照料孫輩的職責。那些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們所付出的辛勞被認為是“理所當然”,恰恰也最容易被忽略的。
劉燕,女,上海,56歲
“最開始,我是堅決反對女兒要二胎的”
最開始,我是堅決反對女兒要二胎的。給他們帶過第一胎后,真的怕,因為太累了。女婿父母年事已高,能給他們帶孩子的只有我。沒多久,我經常看到別人家兩個寶寶一起散步玩耍,玩得很開心,就想如果因為我的反對,讓女兒失去了有二胎的機會,以后我會不會后悔?
我堅決反對變成鼓勵女兒要二胎。我跟女兒說,生了二胎,我來帶就是。
二寶出生沒多久,就得了嚴重的濕疹。從臉上長起,后來逐漸蔓延到胳膊上,癢得孩子不斷抓自己的臉和手。小嬰兒的指甲挺尖的,也不好剪,所以臉常常被抓破。
二寶濕疹持續(xù)了兩年,也是我最累的兩年。孩子癢,整晚整晚地哭鬧,我每天晚上也跟著睡不好,二寶臉上經常被自己抓出幾道血痕。這也加重了家庭矛盾,我埋怨女兒沒有好好給孩子剪指甲,女兒埋怨我是不是又偷偷給孩子吃什么東西了。兩人互相爭吵,心情越來越糟。
另一方面,孤獨感越來越重。我在上海帶了6年娃,依然無法融入上海這個城市,還是記掛著老家的小城市。幸虧小區(qū)里還有幾個伙伴,我們常一起打打太極拳,跳跳廣場舞。一起交流時,一個老人感嘆,像我們這樣的老人稱之為“老漂族”,老了還漂泊在外,回不到故鄉(xiāng),確實是有一些凄涼和孤寂。
季美菊,女,武漢,62歲
“我們現在是‘死不起”
我們既是孩子的爺爺奶奶,又是孩子的“爸爸媽媽”。因為二胎生下來沒多久,孩子父母就離婚了。媽媽堅決不要兩個孩子,爸爸也不負責任,把兩個女兒甩給我們。
那時老大才2歲,老二剛剛10個月。后來老大上幼兒園時,常常問我,我爸爸媽媽呢?我只能告訴她,你的爸媽“過期”了。孩子又問,什么叫過期呀?我就說,食物過期了能吃嗎?不能吃了。你的爸媽也是這樣。
我常告訴她們,你們的爸媽不是拋棄你,而是他們沒有能力養(yǎng)活你們,所以先去養(yǎng)活自己了。
我跟老伴兒現在帶兩個孩子最大的困難,來自于身體和壽命了。我常常說,我們現在是“死不起”的狀態(tài)。我們一死,這兩個孩子怎么辦呢?
她們都不愿意喊我們爺爺奶奶,而是喊爸爸媽媽。有一次,我和兩個孫女躺在床上,我說起自己身體不好的時候,老大一下子就哭了,說:
“媽媽你千萬不能死,要死的時候一定要忍住”。
張小琳,女,廣東,48歲
“從來不喊累的媽媽,帶二胎喊‘我好累”
在幫我哥哥帶二胎的這段時間里,我媽媽常常說“我好累”。在這之前,她做任何事,我從來沒聽她喊過“累”,不論是在工廠加夜班,還是照顧我們一大家人的飲食起居。
但帶二胎,我媽媽是真的累了。48歲的她是一個瘦小但堅強的人。以前是一頭烏黑密集的頭發(fā),但現在變白了不少。我哥哥在外搞工程,長期加班,工錢還很難按時拿到,我嫂子也要上班,早出晚歸。帶兩個娃的工作全部丟給了我媽。
老二出生后,有中度的腿硬化,如果放任不管,很可能造成永久性的損傷。醫(yī)生說,治療的同時,要多給嬰兒按摩。我媽媽聽了這話,前半年里,一有空就給寶寶按腿,每次一按就是幾十分鐘。在這樣的悉心照料下,半年后,老二的腿終于好了。媽媽覺得爸爸一個人賺錢不容易,又找了份幼兒園做兼職保潔,打掃打掃幼兒園的院子,再不就是清潔一下食堂。每天6點起床給全家人弄飯,之后白天在幼兒園打工,晚上回到家繼續(xù)照顧兩個寶寶。
我作為女兒,很希望媽媽能去做一次體檢。我媽一直拒絕,不想去。她說特別怕“檢查出什么病來”。因為一旦有病,一方面是要花錢,另一方面兩個孩子就沒人帶了。
陳愛國,男,北京,60歲
“不用帶娃的時候,有—種放假的感覺”
我的兒子兒媳還是算比較幸運的,雙方老人都算年輕健康,帶下一代的事情于是交給我們了。兩個孩子只相差一歲,經濟壓力一下子變得十分巨大。
兒媳婦奶水不足,必須靠奶粉替代。奶粉200多塊錢一罐,兩個娃1個月要喝10罐奶粉。而這只是養(yǎng)娃投入極小的一部分,比如還有紙尿褲、棉柔巾之類的,幾塊錢一張,一天用個十幾張很正常。經濟壓力使得兒子兒媳不可能不工作,他們去工作賺錢了,帶娃的事情只能交給我們。
我們來北京,因為普通話說不標準,孩子們也讓我們少跟寶寶講話。我們兩口子感覺有些自卑,在樓下小區(qū)里,遇見其他帶娃的鄰居,也有些不敢上前搭話。
在北京帶兩個娃,住了3年多,活動的范圍始終不超過小區(qū)到菜市場的距離。我常常覺得,我的生活就是一個以小區(qū)的家為中心的圓,這個圓很小,我也出不去。
回去跟鄉(xiāng)親們談起時,他們有的還很羨慕,說你去住了大城市,跟兒女們住一起,吃穿不愁,多么自在。但實際上,我每天能做的只有買菜、做飯、帶娃,兒子兒媳一回來也累,經常就是往電腦前一坐,也不跟我們說話。我常常感覺自己就是個關系比較親近的但是沒有工資的保姆。
2017年下半年,老二得了肺炎,我每天要坐公交車帶他去醫(yī)院打針,于是我第一次有了公交卡,出門的距離比去菜市場遠了不少。好不容易老二打了半個月針肺炎好了,我自己又得了流感,身體一下子垮了。
就著這次感冒的機會,親家來北京替換我。實際上我還挺感謝這次感冒的,我被換了下來,回到了老家,過了3個月自由自在的農村生活,感覺好舒適。一回去,好好睡了幾個晚上之后,感冒自動康復了。
就這之后,我們就和親家商量,雙方老人交替著來帶孩子,每家?guī)?個月,就換另一家來。這樣挺好,過日子有了盼頭,而不是不停的孤單和重復。
我以前勸自己說,“兒女在哪兒,家就在哪兒”,但實際上很難真正做到。我永遠知道,自己的老家在河北那個小村,那里才是我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