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愛萍(安徽)
知青的歲月雖然過去40多年了,但有些事仍會時常浮現(xiàn)于眼前,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們知青小組共5名女生,都是合肥八中七三屆高中畢業(yè)生,1974年3月由學校統(tǒng)一安排下放至肥西縣高店公社楚崗生產(chǎn)隊(位于現(xiàn)新橋國際機場西北邊)。小組的同學一致認為,我們響應毛主席號召,滿腔熱忱來到廣闊天地,既然是知識青年,除了參加勞動、自食其力外,還應該利用所學所長,更多地發(fā)揮知識的作用,服務群眾。
經(jīng)了解發(fā)現(xiàn),生產(chǎn)隊里的兒童大都正常上學了,但我們的同齡人卻大都沒有文化,我們便提出辦夜校。這個想法得到生產(chǎn)隊的大力支持,隊里很快幫助解決了學員的組織、課桌的收集和晚間課堂照明的煤油燈的問題。課堂就設在我們小組的堂屋。我們從合肥買來了夜校的課本,回母校要來了小黑板和粉筆,教員就由我們小組同學輪流擔當。我們的學生,有與我們同齡的青年男女,也有小媳婦、大嫂子,還有正在上學的中小學生。一到晚上,學生們扛來長條凳正襟危坐,隊領導們高高掛起挑亮的油燈,我們一字一句地講解、領讀,學生們一筆一畫地書寫、一字一句地跟讀,儼如一所正規(guī)學校的大課堂!
合肥八中坐落于省政府大院西邊,附近還有其他很多省直單位,生源大都來自省直機關,所以我們在校讀書交流時一般說普通話或合肥普通話。記得當時的夜校課本是個小冊子,課文大都是當時流行的革命歌曲的歌詞。我在講解《東方紅,太陽升》這課時,有個學生就問我:“老師,甚個(什么)叫太陽?”“太陽?就是大晴天的時候,天上的那個紅太陽??!”“噢!那個是叫日斗!東方紅,日斗升!”原來,在合肥方言中,太陽叫做日斗!多年后我們知青每每聚會時,只要一談起這個話題,大家就笑得前仰后合。
那時候沒有化肥,田里施肥主要靠塘泥、農(nóng)家肥等。當時還有一種叫紅花草的綠肥,選擇肥田灑下紅花草籽,待長滿綠葉紅花時割下來,撒在其他水田里漚爛作肥。當時我們在廣播里聽說長豐縣有個農(nóng)技站,培育了紅花菌,用此培育出的紅花草可以提高田地肥效,進而提高農(nóng)作物產(chǎn)量。我們便向生產(chǎn)隊積極建言,并主動拿出小組的生活費,乘火車專程去長豐縣取經(jīng),學習消毒、接種、培養(yǎng)等技術,帶回幾個試管的紅花菌,還買了一些做培養(yǎng)基的瓊脂。生產(chǎn)隊派人專門整理粉刷了一間草房,還照葫蘆畫瓢打了一個木質(zhì)接種箱,我們精心接種,日夜值班,定時觀察,全力以赴搞起了紅花菌的實驗。之后,我們把好不容易培育出的紅花菌伴著泥土撒到特定的田里,但紅花草的長勢與其他田里似乎區(qū)別不大。實驗雖然效果不明顯,也由于各種原因沒有再繼續(xù)下去,但是當年我們積極運用知識、主動發(fā)揮作用的精神,直到現(xiàn)在提起來,還覺得很是自豪!
知青小組在農(nóng)村如何安排好家務,是一個非?,F(xiàn)實的問題。下放到農(nóng)村的第一年,我們5人除了正常隨生產(chǎn)隊社員上工以外,每天輪流安排一個人負責小組家務。家務活可不輕松,除了要按時燒煮小組5人3頓飯以外,還要負責飼養(yǎng)家禽、打理菜園。我們養(yǎng)了雞,還在趕集時抓了一頭小黑豬。社員們雖然在院子里幫我們壘了豬圈,但這頭小黑豬特別調(diào)皮好動,時不時就沖倒圈門跑出來,我們吃飯時它就圍著桌邊轉(zhuǎn)悠,好似一條小狗圍著主人撒嬌求歡;稍不留神,它就沖出院門跑到田里,盡情地打滾,放肆地大吃。要知道,生產(chǎn)隊覺得我們知青公正,把“看青”(看住莊稼,防止家畜下田。凡發(fā)現(xiàn)家畜下田,均要記錄并扣減其主人相應的工分)的光榮任務交給了我們。這頭小黑豬不但給我們增加了很多麻煩,還多次毀壞了我們的名聲!社員們經(jīng)常提醒我們:下放的小豬又下田啦!小黑豬儼然成為我們的一員代表,淘氣活潑,讓人又恨又愛。
那年初夏,我們從高劉集買回了10只小鵝,嫩黃色的身體毛茸茸的,煞是可愛!為了把它們“養(yǎng)育成人”,我們真是耗盡了心血。小鵝不僅要吃麥麩和青草,更愛吃“鵝菜”?!谤Z菜”是一種長的像萵筍葉的野菜,一般散長在黃豆地和菜園子里。那段時間,我們不顧上工的勞累,一收工就分散到生產(chǎn)隊的黃豆地和社員們的菜園子里,一手拿著小鏟子一手提著筐,撥開黃豆秸稈和其他瓜菜,兩眼死死盯著地下,見了“鵝菜”就撲過去,好像挖到了寶貝。以至于那一陣子,我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全是“鵝菜”!
生產(chǎn)隊分給我們小組一塊菜地,那是一個周邊環(huán)水的“小島”,只有一條小路可以進入。周邊有水便于澆園,但“小島”地勢較高,水土容易流失,上肥澆園的任務比較繁重。我們在小島的周邊間隔地挖出臺階,一到傍晚,就要挑著糞水(土)給菜地上肥,然后站在土階上背對菜地,手持長把糞瓢舀水奮力朝身后菜園潑灑,一塊菜地澆下來,要揮動糞瓢的次數(shù)可達幾十下,胳膊酸死了!一個夏天的傍晚,我站在土階上好不容易澆完菜園爬上菜地時,感覺腳下踩了個東西,低頭一看,一只斤把重的老鱉在我腳下一動不動,估計是爬上岸來挖窩的。這下我可樂壞了,趕緊抓住鱉蓋,一下子把它給翻拽了起來,帶回小組給大家加了一頓美餐!
墊雞鵝窩的草木灰混雜著雞鵝糞,是澆韭菜的最好肥料;種南瓜、冬瓜等瓜菜,底肥必須上足;黃瓜、絲瓜、西紅柿最好要搭個架子,便于通風生長。幾分耕耘幾分收獲,我們小組菜園子的蔬菜長勢很好,那一年腳盆大的南瓜收獲了十幾個!
小組最大的家務,還是一日三餐。當時農(nóng)民家家戶戶都是土灶,為省時節(jié)草,往往在燒飯時下面煮飯,上面放一個竹木架子,蒸上兩個菜,鍋蓋一蓋,幾把火燒開,再間隔地添上3把火,飯菜一鍋熟。我們公社所處丘陵地帶,燒飯的燃料主要依靠稻草、麥秸和棉秸稈,牛屎粑粑也是很好的燃料,不少農(nóng)婦還要抽空到小路邊鏟扒根草,曬干打去土坷垃,作為補充燃料。好一點的稻草農(nóng)民是舍不得做燃料的,每年秋天生產(chǎn)隊在打谷場堆起大草垛,留作老牛過冬的“糧庫”。一開始我們不知此事,每逢連續(xù)陰雨天,柴草不夠,就到生產(chǎn)隊大草垛去拽草,挑回來燒水煮飯,社員們對此頗有微詞。了解情況后,我們調(diào)整方式,盡可能在雨雪來臨前備足燒草而不動用老牛飼料。當時的我們怎么也想不到40年后的今天,農(nóng)村普遍用上了天然氣,農(nóng)民為了省事省錢,把上好的秸稈就地偷偷地燒掉,浪費了能源,污染了空氣,“禁燒”倒成了各級政府的一個大難題。
1975年8月的一天,公社通知我去縣城參加知青會議。當時,我已經(jīng)快半年沒有回家了,于是就打算順路回合肥家中看看。我到大隊部買了一小桶麻油,加上學習和生活用品,已經(jīng)習慣肩挑的我用一根竹扁擔挑著東西上路了。
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后,悶熱的天氣熱浪滾滾,炙熱的田野上沒有一點遮陽的地方,暴曬無遺。我冒著酷暑在田間小道上急行,盤算著2個多小時土路行至官亭,再乘2個多小時長途汽車,到家吃晚飯,明天一早趕往肥西縣城報到開會,時間應該是綽綽有余。
誰知夏天的天氣是說變就變,突然一陣狂風刮來,不一會兒天昏地暗,天邊雷聲滾滾,黑色的天幕上現(xiàn)出一道張牙舞爪的白色電龍,隨著一聲炸雷,朝田野上孤行的我肆虐撲來!匆忙之中,我急中生智,跳進田埂邊的小溝,縮成一團,恨不得一下鉆進地縫!本身不高又縮成一團的我,憑借著低洼小溝的掩護,終于逃過一劫……
電閃雷鳴伴隨著傾盆暴雨,整個天幕就像一口倒扣的鐵鍋,除了閃電外一片漆黑。在雷電間隙的短暫期間,我跳出小溝快步前行,在閃電的瞬間跳入小溝或立即臥倒,躲過雷電后再繼續(xù)前行。就這樣一會兒疾走,一會兒臥倒,一會兒躲藏,一會兒匍匐,我和電龍玩起了捉迷藏。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戶人家,站在屋檐下的我,終于能伸展身體,擦拭一身的雨水和汗水,松了口氣。
雷陣雨終于過去了,但黃昏的暮色襲來,離乘長途汽車的官亭估計還有一半的路程,繼續(xù)前行勢必趕夜路,且長途班車早就開走;返回生產(chǎn)隊也要趕夜路,明天再走可能還要耽誤會期。正在我猶豫不決、舉棋不定之時,一位農(nóng)家大姐端著個瓦盆出來了,看著我焦急的樣子,真誠地問道:“是下放的吧?”“是的,到上派(縣城)開會,要趕到官亭坐車,碰上雷雨,搞晚了?!薄斑@到官亭還遠著呢,介個(今晚)是走不掉了。你介個就在我家歇一晚,麻個(明天)一早再走吧。我家勞力們(丈夫)上河堤(修水利工程)去了,就我和伢奶(奶奶)帶伢(小孩)在家?!甭犃舜蠼阋环嬲\的話,我就像汪洋大海中抓住了個救生圈,立刻答應了。
進屋后,很快就掌燈吃晚飯了。晚飯后,大姐把我安排在奶奶居住的小屋,擠在奶奶的腳邊,乏困的我倒頭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餐時,大姐特地為我端上熱氣騰騰的荷包蛋和稀飯、咸菜。要知道那個年代,農(nóng)家的雞蛋是用來換取油鹽的本錢,一般是舍不得吃的。農(nóng)家大姐把我當作“貴賓”盛情款待,讓我激動不已,出發(fā)前只是不停地對她說“謝謝”,無法用語言表達當時的心境。
作者近影
會議結束后返回生產(chǎn)隊時,我特意繞道去了趟大姐家,送去了些計劃經(jīng)濟時期難得的肥皂、白糖等憑票供應的稀有物品,聊表自己千恩萬謝的心情。
從下放的第二年開始,知青小組的同學就陸續(xù)開始出現(xiàn)回城頂替、內(nèi)招返城等情況。那是冬季的一天,我們小組有位同學被內(nèi)招回城,辦妥了相關手續(xù)后,我和另外一位同學送她到官亭。一路上,我們背著東西,冒著風寒,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鄉(xiāng)間泥濘的小道上艱難前行,原本只要2個多小時10多公里的路程,結果走了近4個小時,到官亭時已近午后。在小飯店草草吃了點便餐,送走回城的同學后,我倆又原路返回。送走回城同學的失落感,為自己未來擔憂的低落情緒,伴隨著冬天凜冽的寒風,使我們一路沮喪、一路艱行。
傍晚時分,我們好不容易回到生產(chǎn)隊,誰知走時忘記帶鑰匙,開不了自家的門。小組的其他同學和社員們都上河堤了(興修水利),疲憊不堪、饑寒交迫的我倆急得團團轉(zhuǎn)!
看到隔壁生產(chǎn)隊的單身漢小鎖子家的院門虛掩著,我們直接沖了進去,但堂屋的大門也上了鎖。我突發(fā)奇想——“下門”!農(nóng)村的大門,都是由木板打制兩扇對開的,是靠門板的軸嵌套在門框的凹槽內(nèi)旋轉(zhuǎn)而開關的,為方便門板裝卸以備他用,門板與門框吻合度不是太緊密。利用這個特點,我倆共同抬起兩扇鎖住的門板,保持平橫順時針旋轉(zhuǎn)一個角度,將大門整體移開,進入后再將大門還原放好。就這樣,我們順利進入屋內(nèi)。黑乎乎的家中,擺放著簡陋的家具,土墩木架的床上掛著一頂黑乎乎的蚊帳,床上雜亂堆放著土布被褥。我們兩個困乏至極的大姑娘將堂屋大門從里面拴上,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上床便倒頭睡去……
“哐啷、哐啷……”“將搞地(怎么搞的),門將搞(怎么)凍上的了(凍上)?”一陣陣堂屋大門被使勁搖晃的聲音,夾雜著一聲高一聲的疑惑喊聲,把我們從夢中驚醒!“呀!不好!他們收工回來了!”我倆懵里懵懂、慌慌張張趕快跳下床來,顧不得疊被理床,一下子把門栓拉開,堂屋門“嘩”的一聲全被推開,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小鎖子一臉的茫然和一群圍觀好奇的鄉(xiāng)親們疑惑的眼神!我倆蓬頭垢面、睡眼惺忪,經(jīng)這一折騰一下子驚醒,一再解釋說明,一連串的“不好意思”,換來小鎖子和鄉(xiāng)親們一陣陣友善的笑聲……好在上床前我們是和衣而臥,而且是兩個人,否則跳到黃河也說不清單身漢床上躺著大姑娘的奇聞軼事!
40年后的今天,當我們兩個大姑娘已成為準外婆時,每每說到此事,都無限懷念:懷念那里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民風?。}圖為2014年3月22日下放40周年,小組全體成員在小組原菜地舊址合影留念。后排左起小組成員:江山、曲力佳、劉力寧、李鳴燕、徐愛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