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蘇
黃梅時節(jié),空氣中多余的水分像是有觸角的蟲子一般緊緊粘在皮膚上。高考過后我便收拾行李,帶著一顆輕松自在的心,逃離了鋼筋水泥的牢籠,躲到鄉(xiāng)下奶奶家去避暑。
不得不說水鄉(xiāng)邊上真是人間天堂,場上密密麻麻的絲瓜藤將烈日隔絕得徹徹底底。晚上乘涼的時候,先把冬暖夏涼的井水潑灑在地上,再拿出用井水冰鎮(zhèn)過的西瓜,打開,紅艷艷的顏色很是賞心悅目。奶奶家實在是一個避暑勝地。
只是從前的鄉(xiāng)親大都因為孩子成家立業(yè)搬走了,沒有同齡人陪伴的我在清涼之余,免不了有一些小小的寂寞。奶奶或許看穿了我的孤單,在我奮力用勺子挖起西瓜中間的那塊紅瓤的時候,她突然有些神秘地對我說: “囡囡,你還記得你在這里的一個老朋友嗎?上回我去地里澆水碰到她奶奶了,她也是今年高考呢?!?/p>
我放下勺子努力在腦海里思索著,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有些不明所以,緩緩地搖了搖頭。奶奶似乎有些生氣,用手拍了我的腦袋一下,繼續(xù)補充:“就是幼兒園里常常和你一起玩的那個,你小時候還常常上人家里吃魚呢。”
吃魚和幼兒園聯系起來,我立刻有些激動地想起奶奶說的那個老友是誰了。
雖然記憶久遠,但小歡確實是一個讓人難以忘懷的特殊存在。即便過去了五六年,我都還記得小歡家的那條漁船,以及漁船晃動時身體不由自主擺動的那種條件反射。塵封的記憶慢慢被打開,撲面而來的是一段夢幻天真的時光。
其實小歡的人緣并不好,因為小歡一家是外地的。他們一家人像是古老的游牧民族一樣,常常居無定所。可能是因為大家的排外情緒,在我的記憶中,皮膚黝黑的小歡基本上是沒有朋友的,除了我。或許是因為我家是朱定巷北的最后一家,沒有鄰居,又或者是我家與小歡家直線距離最短,當然,最有可能的是小歡家的魚蝦蟹深得我心。
我還記得小歡的樣子,剪到耳邊的短發(fā),鍋蓋一樣的劉海,黑黑的皮膚,還有身上常年揮散不去的魚腥味。大概人生剛開始的那幾年中,小歡是非常孤獨的,在我們小朋友的圈子里,大家常常叫小歡一家是“外地人”。小歡沒有伙伴,只能終日待在那條漁船上,晃啊晃啊,鄉(xiāng)愁和孤獨混合在一起,將她變得沉默又內斂。
我和小歡的交往,要從一只螃蟹說起。那時候在鄉(xiāng)下的幼兒園讀書,雖然條件比較艱苦,但基本的美育還是很到位的。在布置教室時,幼兒園老師讓我們從家里帶一些簡單的手工制品來裝飾。奈何我從小對這些精細的活兒不感興趣,只得讓父親給我做了一個簡易版的“螃蟹”。
這“螃蟹”可不是真的肉質鮮美的蟹,而是用一只番薯作為身體、用幾條紙條黏在兩旁作為步足的簡易版的螃蟹。無奈我拿著那只螃蟹走來走去,還沒到下午展示的時間呢,紙條便掉了。其他小朋友的作品本來就比我的精美,可現在我的“螃蟹”竟還缺胳膊少腿了,我急得團團轉。正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突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將我往后拉,我回頭一瞧,是小歡。她拉著我的衣角神秘兮兮地讓我跟著她走。
她把我?guī)У搅碎T衛(wèi)爺爺那里,討了一些火柴,然后再將火柴的屁股剌入番薯中。這樣一來,既不容易掉,又比紙條漂亮。那個時刻,我對小歡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用現在的話說,她馬上成了我的“女神”。
自從小歡幫了我的忙后,我們倆便要好起來。放學后,我和她手拉著手從村頭走向村尾,一起在我家寫完作業(yè)之后,再去她家吃晚飯。小歡一家是漁民,對做魚蝦很有一套,特別是小歡奶奶做的熏魚,尤其好吃。鮮美中帶著一點湖水的咸味,最大限度地保證了肉質的原汁原味,每次我都能吃下一大碗飯。
大大的漁船,在微波蕩漾的湖面上,像是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太太一樣被晃得左搖右擺。每次我們在船沿上走的時候都要格外小心,但隨著波浪而擺動的感覺又很奇妙,因此在船上的日子總是那么令人難以忘懷。
最妙的還要數清風徐來的晚上,我們倆并排躺在甲板上,風兒慢慢地吹來,船兒便成了一個搖籃,搖啊搖啊,仿佛不停地在移動,慢慢向墜落在湖面上的月亮和璀璨的星辰那里駛去,萬千星辰入夢來。
年少的我們無憂無慮,就這樣慢慢地升學、長大。小歡一直是一個獨立善良的好姑娘,我們在學校一起切磋課業(yè),下課后又一起玩耍廝混,吃鮮甜的干蝦。我很喜歡在船上的生活,但小歡似乎更喜歡親熱地踏在生養(yǎng)我們的這片土地上。我能明白,漁民的生活漂泊無依,她希望終有一日能夠安穩(wěn)下來。
還記得即將踏人中學的那個暑假,有一回我們照例躺在船上,以天為被,以明月為燈,迷糊間正要進入夢鄉(xiāng),小歡突然問我以后想做什么。我想了想說,做個老師吧。當我反問她的時候,她咯咯地笑起來,說長大后,要做個研究土地的人。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土地是多么寶貴的資源,一如我不知道離別竟是這樣匆忙。由于湖水質量變差等原因,小歡家不能繼續(xù)承包那片湖了。走的時候小歡也沒有告訴我,只是在前一天給了我一只用草編成的小螃蟹。我心里是懂她的,她性子要強,不喜歡離別的場面。
許是小歡家一直在各處奔波,她只斷斷續(xù)續(xù)給我寄過幾封信,再后來就杳無音信了。我不怪她,我知道終有一日我們還會再相見的。只是沒想到一轉眼就已過去了這么多年,久到我們彼此錯失了一整個青春。
“那小歡呢?現在在哪里?”
“也回來了,住在這里的一個親戚家,那孩子也是犟得很,聽說報了一個什么土地的專業(yè)?!?/p>
聽到這里,我不由得揚起了一個微笑,看來小歡這幾年過得很不錯。那些年她身上的堅韌自立一直感染著我,在我獨自面對艱難困苦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那些在船上昏昏欲睡的星月夜,她溫馨的陪伴和默默相守,讓我在沒有她的時光里,也能感受到溫暖和安慰。
想到這里,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跑上樓一陣亂翻,終于找到了放在木盒子里的那只小螃蟹。歲月讓植物的鮮綠褪了色,但我們的情誼和冥冥之中的緣分,卻是日久彌新。雖然說小時候是我陪伴了孤單的小歡,但其實我從她身上受益更多。
“唉,你這個孩子急匆匆去哪里啊?”
“去找小歡?!?/p>
“你知道在哪里嗎?”
“知道?!?/p>
夏日聒噪的蟬鳴一浪高過一浪,我舉起手中的螃蟹向奶奶揮了揮手。小歡,你也一定有很多話想對我說。在你剛走的那兩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夢到那片湖泊,不止一次地夢到那些星星與那輪明月,不止一次地夢到你對我說,你也要好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