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兆麟

一

本文先引三段有關(guān)“避諱”的真實的故事，以饗讀者：

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避祖父白锽嫌諱，不赴宏詞科，以拔萃選。清周廣業(yè)《經(jīng)史避名匯考》卷三十七：“襄州別駕陳直齋作《年譜》云：‘貞元十九年癸未，以拔萃選，登科。李商隱撰《墓碑》云：‘前進士，避祖諱，選書判拔萃。蓋以公祖名锽，與宏同音，所以不應(yīng)宏詞也。按《新唐書·選舉志》：‘選未滿而試文三篇，謂之宏詞，試判三條，謂之拔萃。中者即授官。白公以祖諱試拔萃，義山《墓碑》必無誤，《年譜》據(jù)之是也?！?/p>

因為宋徽宗生于元豐五年壬戌，生肖屬狗，竟禁天下殺狗。宋朱弁《曲洧舊聞》卷七：“崇寧初，范致虛上言：‘十二宮神，狗據(jù)戌位，為陛下本命。今京師有以屠狗為業(yè)者，宜行禁止。因降指揮，禁天下殺狗，賞錢至二萬?！?/p>

明太祖朱元璋當上皇帝，怕人笑他出身低微，忌諱極多，制造了大量文字獄。清周廣業(yè)《經(jīng)史避名匯考》卷四十六引《明開創(chuàng)歷記》說：“明太祖性多疑，每慮人侮己。杭州府學(xué)教授徐一夔嘗作賀表，其詞有云：‘光天之下。又云：‘天生圣人，為世作則。上覽之大怒曰：‘腐儒如此侮我邪！光者僧也，以我從釋也，光則摩發(fā)之謂也。則字聲近賊字，罪坐不赦。命收斬之。其他以犯諱被戮者凡數(shù)十人。”

第一段說的是白居易因其祖父名“锽”，與科舉“宏詞科”之“宏”同音為避諱而放棄此科。這是為了奉行孝道。第二段是說為了回避宋徽宗之生肖屬狗，竟下令天下禁止殺狗。正如著者所說，這是“極為荒謬可笑”的。尤其可惡者，朱元璋為避諱自己出身低微，居然制造大量的文字獄，充分暴露了封建制度與帝王權(quán)勢的殘忍，難怪著者感嘆道：“專制如此，可憐的知識分子怎么還能暢所欲言呢？”

以上三段史實，都引自四川大學(xué)著名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向熹先生的最新著作《漢語避諱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版）。眾所周知，“避諱"原本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個微小的課題，然而向熹先生卻把它做成了大塊文章。全書共十二章，除去附錄，其篇幅竟長達460余頁。不僅如此，這個課題也容易寫成一本枯燥無味的書，可是，向熹先生憑著他的積淀深厚的學(xué)養(yǎng)與駕馭文字的功夫，直把它磨礪成一部頗有意味的學(xué)術(shù)專著來。這不能不令人欽服。

二

在全書十二章中，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第一、九、十、十二這四章。第二至第八章，是就避諱而“改姓、改人名、省稱、稱字、改字和改謚號、改地名、改事物名”等七類分別予以陳述，這些內(nèi)容對了解古代社會的文化習俗當然也有所幫助，本文為節(jié)省篇幅而不予介紹。至于第十一章“犯諱”，擬在本文末稍加提及。下面即就上述四章分別予以評析。

第一章“漢語避諱概況”，在全書的地位具有綱領(lǐng)和導(dǎo)論的作用。著者開宗明義：“從周代開始，中國近三千年處于封建社會。周公制禮，確立了統(tǒng)治國家的封建宗法制度，也規(guī)定了君臣上下的語言行為準則。它的特點是貴賤尊卑，等級森嚴?！苯又炊笠信e四種文獻來體現(xiàn)這種制度，隨即引向所要論述的核心：“表現(xiàn)在語言上就是避諱”?？芍^之大手筆，要言不煩也。

本章明顯有新意的，一是避諱種類，二是避諱方法，三是避諱史略。

著者提及避諱的種類有“國諱、家諱、賢諱、特諱、官諱、惡諱、俗諱”七種。所謂國諱，即避帝王及其皇親國戚之名字的諱，不過，著者指出：孔子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圣人，影響極大，自唐至清，其名字屬于“國諱”，不能直呼;唐宋兩代尊崇老子李耳，其名字也要避諱。所謂賢諱，是指有品德高尚、學(xué)問淵深，或為國立功的人，為了表示尊重，也為他避諱。特諱是由于“帝王要壟斷文字的使用權(quán)，還禁止臣民用某些含高貴意義或表示特權(quán)的字義為名字”。惡諱是“因為統(tǒng)治集團或個人認為某些詞語的意義有損其政治利益而禁止或避免使用，與人名無關(guān)”。至于“俗諱”，即“人們對于某些可怕、不吉利、不美好、不光彩的事物或現(xiàn)象，不直接說出，而代之以一種委婉中聽的方式來表達”，“俗諱大都由于社會心理、認識上的原因而產(chǎn)生，隨時代、地域不同而變化，與人名無關(guān)，也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如此分類表述，能使讀者一目了然。

著者明確指出：“避諱有代稱、別稱、稱字、省字、標‘諱、標‘某、標‘君、缺筆、改音、拆字、析言、空格、填諱、覆黃等14種方法?！?/p>

其中標“某”者，自古有之，例如《書·金縢》：“唯爾元孫某，遘厲瘧疾……以旦代某之身。”孔安國《傳》：“元孫，武王。某，名。臣諱君，故曰某?！边@是以“某”代稱周武王姬發(fā)。

著者以《紅樓夢》為例：“第二回寫林黛玉的母親叫賈敏，黛玉讀書，‘凡書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讀敏作密，就是避諱改音;敏字減一二筆，則是避諱缺筆?！?/p>

拆字者，著者引沈括《夢溪筆談》卷三：“予家有閻博陵畫唐府十八學(xué)士，各有其贊，亦唐人書，多與舊史不同?！K典簽名，從日從九，《唐書》乃從日從助。”并指出，“從日從九”為“旭”，“從日從助”為“勗”，是用分解字形的方法以避宋神宗嫌名。

所謂“填諱”，又稱“題諱”，是“子孫為祖先寫行狀、碑志等文字，遇到祖先名字時，留下空白，請名人填寫”。而“覆黃”，“就是遇到應(yīng)避皇帝名字時，用黃紙蓋上，以表示避諱”。

諸如以上所述，一般人大概是聞所未聞的。如此道來，不僅便于讀者閱讀古籍，而且有助于提高人們的文化修養(yǎng)。

關(guān)于避諱史略，值得提出的是，著者在“避諱始于何時”的問題上，不僅交代了起于“西周、秦、商、夏代、東周”五種不同的說法，而且經(jīng)過文獻比對，并以《左傳》所載為證，肯定“始于東周是比較可信的”。這不僅擴大了人們的文化視野，而且使讀者對避諱這一古老的歷史話題有了明晰的認識。

三

第九章的標題是“避諱改古籍文字”。這與古書的閱讀大有關(guān)系，自然不能不予以關(guān)注。著者指出：“《詩》《書》不諱，古有明訓(xùn)。實際上這個原則沒有被遵守，因避諱而改《詩》《書》及其他古籍的情況并不少見。結(jié)果往往積非成是，使古籍中的一些字句失真，或形成異文?！彼信e的先秦古籍的例子，《書》有19例，《詩》有19例，《易》有5例，《周禮》有2例，《禮記》有8例，《論語》20例，《孟子》8例，《孝經(jīng)》1例，《老子》7例，《楚辭》2例，《管子》2例，《荀子》與《韓非子》各1例。這里沒有必要一一列舉，但有精彩者，當引出與讀者共同品嘗。

《書·堯典》：“黎民於變時雍?！薄稘h書》卷十六《高惠高后功臣表》唐顏師古注：“《堯典》云：‘黎萌於變時雍。”清王先謙補注：“改‘黎民為‘黎萌，師古避太宗諱也?！?/p>

《書·金縢》：“王與大夫盡弁以啟金縢之書?！薄妒酚洝斒兰摇纷鳌巴跖c大夫朝服以開金縢書”。司馬遷避漢景帝劉啟諱，改“啟”為“開”。

《詩·小雅·天?！罚骸叭缒仙街畨郏或q不崩?！鼻逯軓V業(yè)《經(jīng)史避名匯考》卷四十六引《興化舊志》：“徽宗大觀二年，興化黃泳字宋永，應(yīng)童子科，上摘《毛詩》‘如南山之壽句以發(fā)誦，泳應(yīng)聲云：‘不騫不墜。上以‘崩字為問，對曰：‘詩人之言不識忌，臣安敢復(fù)道。上大喜。明年，賜五經(jīng)及第，后為鄂州別駕?！?/p>

《易·謙·彖》：“天道虧（一作毀）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睗h劉向《說苑·敬慎》作“天道毀滿而益謙，地道變滿而流謙，鬼神害滿而福謙，人道好滿而惡謙?！焙∽ⅲ骸耙兑住酚鳚M者，避惠帝（劉盈）諱?！?/p>

《孟子·公孫丑下》：“周公使管叔監(jiān)殷?！薄锻ㄨb》卷三《周赧王紀》引作“周公使管叔監(jiān)商”。胡三省注：“‘監(jiān)商避廟諱?！?/p>

《老子》一章：“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為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薄独献印妨拢骸肮壬癫凰溃侵^玄牝?！薄吨T子集成》華亭張氏原本晉王弼注本“玄”并作“元”。宋人避始祖玄朗諱，改“玄”為“元”。

以上六例足以啟發(fā)讀者如何正確理解古籍版本里某些異字產(chǎn)生的原因。正如著者所言：“避諱改字影響古籍的本來面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h3>四

第十章“俗諱”所占篇幅有42頁之多，這是因為它“產(chǎn)生于人們趨吉避兇或?qū)δ承┦挛锼鶓芽謶?、厭惡的心理”，所以“?nèi)容廣泛，古今都有，各具理據(jù)，往往帶有不同的時代和地域特點”。

本章分“歷代俗諱掠影”和“死葬病藥的避諱”兩大部分，都是以名稱（語詞）為目而進行簡要陳述的。以下各舉幾例以明之。前者如：

剛卯，此本“是漢代用以避邪的佩飾”，“王莽篡漢建立新朝，忌諱‘剛卯和‘金刀中隱含‘劉字，即下令禁用”。接著引《漢書·王莽傳》為證。

黑—青，秦漢人諱言“黑”，改為“青”。接著引干寶《搜神記》所載及汪紹楹注為證。

云，六朝俗有諱“云”的。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三：“蜀人謂病風者為云?！^中會語及宸翰，或謂曹氏子曰：‘計公家富有云漢之章也。曹忽大怒曰：‘爾便云漢。坐皆惘然，而曹肆罵不已?！鄙w因“云漢”等于說“風（瘋）漢”。

反，唐、宋諱“反”，改反音之“反”為“翻”，為“紐”，為“切”。對此，顧炎武《音學(xué)五書·音論》有詳細說明。

二十，五代邱光庭《兼明書》卷五：“吳王之女名二十，江南人呼二十為‘念，而北人不為之避也?！边@里“吳王”指三國東吳孫權(quán)。

放水，北方人諱言“火”，稱“發(fā)火”為“放水”。《金瓶梅》第三十八回：“第二的不知高低，氣不憤走來這里放水，被他撞見了，拿到衙門里，打了個臭死，至今不敢來了?！?/p>

以上陳述，不僅覺得有趣，而且還增長見聞。

后者易曉。譬如“自古以來，許多人忌諱說‘死”，因而著者列舉了有關(guān)“死”的代稱“山陵崩、賓天、見背、不濟、長乖、徂遷、登暇、歸真、化形、寂滅、老去、涅槃、啟手、物化、限盡、隕零”等，據(jù)我統(tǒng)計，竟有273個之多（401—416頁）。如果不是向熹先生這么苦心搜羅而見諸文字，任何人都想不到的。

至于第十一章“犯諱”，順便在這里簡單交代一下。著者列舉了九種情況，諸如“因犯諱而招致殺身乃至滅家”，“有的人故意直呼別人名諱以顯示權(quán)威”，“也有一些士大夫能理智對待犯諱以及犯諱的人”，“應(yīng)舉任官不得犯父祖諱，違者有罪”等。這里僅就上述后兩種各引一例：

宋彭乘《墨客揮犀》卷十：“包樞密知府，禮上日眾吏前請諱。公曰：‘何諱也？吏曰：‘公先祖之名，群吏當避之。公瞠目曰：‘吾無所諱，惟諱吏之有贓污者。吏懼而引去?！敝咧赋觯@顯示出“龍圖閣直學(xué)士包拯剛正不阿”的高貴品行。

《舊唐書》卷一百三十七《李賀列傳》：“李賀字長吉，宗室鄭王之后。父名晉肅，以是不應(yīng)進士，韓愈為之作《諱辨》，賀竟不就試?！边@說明詩人李賀把孝道看得比應(yīng)進士還重要。

五

該書最后一章是“避諱兩面觀”。向先生明確指出：“事物總有兩面性。漢語避諱也是如此?？v觀歷史，中國古代避諱，主要在于維護封建人倫禮法，反映了封建社會的不平等制度，帶有十分強烈的專制色彩。它曾給一些人的生活帶來痛苦和波折。語言上，避諱造成大量語用分歧，給漢語古籍閱讀帶來困難。另一方面，避諱也不無積極的因素。從公共道德建設(shè)來看，避諱強調(diào)敬重尊長和禮貌待人，是值得肯定的。這是中國社會文明發(fā)展在一定歷史階段的具體反映，也是中華禮儀之邦的一種具體體現(xiàn)。與此同時，由漢字字音、字義、字形造成的避諱用語，間接地反映了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地域環(huán)境下，一些漢字在字音、字義、字形方面的聯(lián)系，成為語用研究的珍貴資料，值得認真研究、總結(jié)和利用。”

這一段論析，不僅展示了向熹先生鮮明的辯證法觀點，而且也表明他作為語言學(xué)家的深厚學(xué)養(yǎng)。

就消極方面而言，著者分析道：“漢語為了避諱，用多種方法改稱人名。時移世變，有的改回原名，有的依舊用避諱代稱;有的人名不只一次避諱，一改再改。這樣，一個人往往有一個乃至多個異名。地名和事物名也是如此。（這）容易產(chǎn)生混亂和錯誤?！彼纾河械谋苤M代稱字替換或混入正文，以致文義不明確;有的因缺筆避諱，造成文字錯誤;有的避諱僅用“諱”字，所指不易確定。如此等等，唯恐文字臃腫，就不再細說了。

再就積極方面來說，著者分析了兩點。其一是“避諱在漢語詞匯史上留下了痕跡”。他說：“漢語由古代留存下來的萬千詞語中，有少數(shù)是由于避諱而產(chǎn)生或者保留下來的?！崩纾焊摹皩侔睢睘椤皩賴保暗鋵侔睢睘椤暗鋵賴?“雉”改稱“野雞”，而“雉”只出現(xiàn)于書面語言;“炳燭”改為“秉燭”，結(jié)果代稱取代了原詞。

其二是“避諱可為了解古音提供某些線索”。他指出：“避諱用字，有的反映了古今語音的變化，有的顯示古代方言的特點，有的表明學(xué)者的不同認識，頗有探討的價值?！边@方面專業(yè)性較強，并非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有興趣的讀者自可翻閱其書。

以上就《漢語避諱研究》這部專著進行了評介，大致表達了筆者的見解。正如該書提要所述，“匯集了豐富的避諱資料，采取主題分類的方法，從人名、地名、物名等角度，考證了1260多個避諱實例，歸納了14種避諱方法，全面而系統(tǒng)地梳理了避諱這一特殊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這是實事求是、恰如其分的。

作者：安徽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