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 舟
最早注意到上海的黃昏,是在我實習(xí)的時候。那時,我站在第28層的辦公室里,平生第一次從這么高的地方俯瞰這座城市。當我這樣久久地注視它的時候,隱隱地察覺它也在默默地看著我,就像我剛到廈門時,站在后山的山頂,和那片逐漸幽暗下去的海彼此對視。
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加班。加過班的人都知道,晚間七八點是一個臨界點,過了這個點,知道自己今晚要早回去是不可能的了,便不再那么焦躁,從而漸漸地平靜下來。那時,我在上海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家,對早些回家也不抱幻想。這種高強度的工作節(jié)奏,于我而言雖然陌生,卻并不那么難以忍受。
有時,我也這樣寬慰自己:學(xué)生氣的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即便這是一個沒頂?shù)拇罄耍驳靡活^扎進去,看看那到底是如何的深不可測,畢竟,這才是真實的生活。在這日復(fù)一日的工作中,常常只有黃昏時分,我才從背對著落地窗的座位上起來,端一杯涼水,站到窗前去看這座城市慢慢地暗下去。那于我是難得的休息,就像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被囚禁的安迪在刷墻之后,坐在樓頂喝著冰涼的啤酒時,臉上不自禁地露出那種滿足感。高樓的幕墻隔絕了外面的聲音,有時,外面下雨了,我也無法察覺。我所看到的上海的黃昏,像一個無聲的舞臺,而我也在其中。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我而言,故鄉(xiāng)從來就是指那座與上海一江之隔的小島,與這座城市無關(guān)。只是在上大學(xué)后,我才第一次被周圍的人視為上海人,雖然他們覺得我“不像個上海人”——據(jù)說,這是對上海人的最高評價。
雖然母親的生父、生母都在上海,但在外公和外婆活著的時候,我從未見過他們。上海的這些親人們就像這座城市一樣,于我只是遙遠而陌生的存在。由于我出生40天就被送給鄉(xiāng)下的人家寄養(yǎng),母親想起時,總不免有某種難以釋懷的不平。
10歲時,為了參加外婆的葬禮,我第一次和母親渡過長江去上海。這座城市的龐雜和喧囂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反復(fù)地轉(zhuǎn)車、問路,巨型的、雷同的空間,極度的疲倦和不適、茫然和恐懼。此外,我也記得房屋的狹小、上海人對死亡淡然的態(tài)度,以及作為窮親戚的一種無法緩和的內(nèi)在的緊張感。
7年后的冬天,我才又一次到上海。這次是一個人,靠著地圖和還不十分流利的上海話,找到了舅舅家。那個冬天十分陰沉,舅舅帶我去了外灘和南浦大橋,吃了肯德基。外灘那里灰蒙蒙的建筑物,以及多風而沒有樹木的街道,構(gòu)成了之后一段時間我對上海的印象。
童年或少年時代對上海有限的記憶,在我事后回想時都被抽離了現(xiàn)實,并永遠定格在最早的時刻。盡管我現(xiàn)在也多次路過東安路、外灘、徐家匯、永嘉路這些地方,它們和我腦海中的印記卻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甚至高中畢業(yè)前,我查詢高考志愿時到過的那個復(fù)興公園,和我現(xiàn)在多次看到的復(fù)興公園,也有根本的區(qū)別。
我多次路過這個故鄉(xiāng),但我們彼此冷淡。
直到實習(xí)那年的秋天,我才又一次審視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那時,Suda也剛到上海實習(xí),她說,每天黃昏無所事事地看著太陽在西窗外沉沒,就感覺自己在辦公室里像一個外星人——她的老板是意大利人,同事之間不是說英語,就是說上海話,而后者對她來說更難聽懂。她微笑著說起這些,我聽了心里不好受。有時打電話過去,她說她也在看日落,但在淮海路的那一頭,在第16層,景象又自然不同。周末時,我們一起騎車去梧桐成蔭的老城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陰陰的黃昏,光線不好,以至于照片剛洗出來時,看著就像拍攝于幾年前似的。到那年冬天,我已習(xí)慣了這樣每天在高處,看著淮海路這一帶漸漸暮色四合,想到自己可能將遠離此地,再不回來,才第一次察覺我對它并非全無感情。
然而,我還是堅持著對它的敵意。在上海住了六七年后,朋友問起我是否是上海人,我還笑笑說:“我是鄉(xiāng)下人?!边^了很久之后,有人對我說,她那時撇嘴一笑,覺得我這句話多余得很,看似自貶,卻流露出一種刻意的防御性,但問題是沒有人在意這一點。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但每次回島,才意識到自己這時才真正感到自在。直到我慢慢地察覺自己在島上也像一個陌生人,從此便很難說清自己在哪里顯得更陌生一點。這時,我總想起鮑勃·迪倫在《編年史》里說的話:“20歲那年,我來到紐約,對這座城市一無所知,但我想正是它把我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模樣。我的家鄉(xiāng)很荒涼,有很多水,所以有很多夢想。如果說現(xiàn)在和當時有什么區(qū)別,我想是當時我擁有那些夢想,而現(xiàn)在只能夢見它們。”
生活漸漸安定下來后,年少時的動蕩已然遠去。有那么幾年,每到春夏的暮夜,我常會找一個理由,與一群朋友在我家里舉行聚會,大家在暮色中準備好燒烤的食物,邊烤邊吃,邊吃邊聊,有一次甚至帶了一架投影儀來放露天電影,而幕布就用家里的白床單來充當。因為在露臺上高聲說笑,最后竟還被不知哪個鄰居投訴到物業(yè)那里。這樣的時光,這10年來也漸漸地少了,畢竟各自嫁娶,聚會的模式也都變了。
每到夏季,上海的黃昏還是常給人以驚喜。落日照耀著這座川流不息的城市,一如既往地平靜。臺風季來臨前,有一次,我和朋友去黃浦江邊。那正是雨前最后的晴日,江邊的游人三五成群,劇烈的風橫向吹過,一朵朵島嶼形狀的云彩,在瓦藍的天空中快速地移動。她說,她小時候就看過黃浦江這樣的黃昏,只不過那時是在對岸的老房子里。她也很久沒來過這里了。那一刻,她也覺得既美好,又有幾分疏離和陌生,因為那不是她所知道的、生活在其中的那個上海,而更像展示給游人看的未來城市。聽她這么說,我想,也許所謂大城市,就是會使得即使是生長于此的人,都會在某個突如其來的時刻,對它感到陌生吧,它總有某種不確定、不固定的秉性在哪里,就像我們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