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今

如果把一切罪惡都歸結為制度，那么，我們就無需再進行道德層面和心靈層面的建設。同樣，如果我們對制度中的毒瘤視而不見，依賴道德的清潔和人性的善，那么，病毒將擴散和侵蝕整個社會機體，后果不堪設想。東西的長篇小說《篡改的命》顯然是想在兩種框架之下尋求一種合理的出路。

農(nóng)民工進城通常會包裝成勵志故事，灰姑娘遇王子，屌絲成功逆襲等等，最不濟也是經(jīng)過一番磨礪，主角大徹大悟，回到家鄉(xiāng)，或帶著先進技術和理念與鄉(xiāng)親共同致富，或鎩羽而歸滿身疼痛回鄉(xiāng)慢慢舔傷口?！洞鄹牡拿芬泊鄹牧艘酝哪Ｊ?。大概跟作者曾經(jīng)從事劇本寫作有關，故事動蕩曲折，結尾出人意料，嫻熟地使用了戲劇中的懸念和沖突手法。當然，光這幾招還不夠狠，他還要摻雜一些野路子，溫暖的人文情懷與黑色幽默、反諷、魔幻攪和在一起，尖刻的批判與寬容、救贖、正能量混搭。有時候一場光明正大的戰(zhàn)爭也要用暗箭、絆馬繩、鐵蒺藜。除此之外他還有一門利器：干凈有力的語言，流暢的敘述，把讀者牢牢地黏住，使人物與讀者有一種感情勾連。故事所展示的一切，既是真實的存在也有一種潛在的可能，包括評論家和作者自己認為荒誕的那些部分，它們既渾然天成、合乎常理，又讓人匪夷所思，不敢茍同。

他留下了許多探索的空間。為了重點突出人物與命運的關系，作者在結構上其實很用心，但他把這些都隱藏起來，讓人看不出他在技巧上所花的功夫。前幾章定好基調(diào)，結局就這樣隨著情節(jié)走，走到盡頭，一片荒涼。盡管中途有無數(shù)次分岔，汪長尺最終不得不選擇了通往懸崖的路。一開始汪長尺幾乎是純潔無瑕的，他就是一根試毒的銀針，在社會大洪流中檢測了一遍，通身黢黑，無法還原。這既是社會的悲劇，也是他個人的悲劇。為了不讓這悲情故事過于恐怖，作者采用幽默的語氣、調(diào)侃的手法，加入了喜劇的成分。這種帶淚的說笑反而加重了這種悲劇，面對絕望，唯有一死。

一

成功的小說人物都是一個自在的生命。汪長尺這個人太強悍，他會自己從書頁里走了出來，完成他的意愿。他的行為和選擇、一舉一動都折磨著讀者。他就像你的兄弟和朋友，讓你操心，想給他找份好工作，幫他討薪、治病、申冤，給他鼓勵、打氣，告訴他就做個平凡的人也很好，不要再干傻事了，別把兒子送給仇人了，投胎也千萬不要再投到城里。但他不聽，一定要一條道走到黑。他那么善良，那么優(yōu)秀，如果不是命運差池，他應該是令親人朋友驕傲的人，他甚至應該是谷里村里程碑式的人物。盡管最后他作出那樣慘烈的選擇，雖然不能贏得人的尊敬，但仍然還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他不應該那樣死，但是又必須那樣死，誰都攔不住。小說里的這個人物自己一步步發(fā)展成這個樣子，沒有人能控制得了。與汪長尺一樣不讓人省心的還有一個人，汪槐，汪長尺的父親。這個人像我的某個長輩，對城市生活有一種病態(tài)的迷戀。社會資源分配的指揮棒，改造著農(nóng)民的價值觀，進城當工人當干部可以過上人上人的生活。當汪槐的招工指標被人頂替后，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兒子汪長尺身上。他是很愛惜自己羽毛的人，在村里算得上說話有分量的人，但是他把所有的神經(jīng)細胞都聚集于兒子進城這件事上，以命相搏，摔成殘疾，最后意志坍塌，甘為乞丐。他的性格里有一種堅硬的東西，這種品質(zhì)讓他的每一次妥協(xié)都變得困難。這對父子讓人不消停，他們折磨著人的神經(jīng)，跟你談條件，每次跌落深淵之前，好像都在說，不要管我，我走投無路了，我只能這樣！

東西這部小說人物不多，最突出的這兩個人物，個性極強。其他次要人物雖然用筆不多，也都令人難忘。林家柏是一個看不見的惡魔，他是一個象征，是金錢社會的一個符號，他身上附著了商業(yè)資本原始積累階段的一切惡毒品質(zhì)，奸詐、狠毒、虛偽、薄情寡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小說結尾時他才出場，他也是這一場悲劇的主導者。如果說谷里村鄉(xiāng)民混合著刁鉆自私和仁慈善良，那么汪長尺的兒子林方生的勢利和絕情是非常徹底的，林方生這個人物很關鍵，他的品質(zhì)決定著這部小說的價值取向，他如果還有一丁點良知，汪長尺的一切努力都還有一點盼頭。當他知道自己其實是一個寄生物之后，不敢面對真相，不敢承擔后果，作為人的獨立品質(zhì)也就喪失了。林方生的怯懦和自私，是對汪槐和汪長尺兩代人滾熱的血淚一個冰冷的回應，是對他們瘋子般行為的徹底否定。作者對社會對人性的悲憤和失望都體現(xiàn)在這個人物上。人性泯滅、價值觀被摧毀。汪長尺的毀滅，其悲劇力量震撼人心，這也正是這部小說所體現(xiàn)出來的批判性，人如何化解在物質(zhì)化社會中的道德困境。同時這種結構性貧困也體現(xiàn)了某些不完善的制度設計。

我們再整體地看看故事脈絡。

汪槐、汪長尺父子在谷里村是烏鴉堆里的鳳凰，黑豬窩里的麒麟，至少他們自己是這么認為的，他們就該折騰。他們內(nèi)心驕傲、好高騖遠，不甘心只做種地的農(nóng)民。內(nèi)心深處根本就沒打算在農(nóng)村待下去，同村的張惠漂亮、能干，愛汪長尺，汪長尺卻嫌她是個初中生。后來在城里發(fā)達了的張惠嘲笑汪長尺，當初看不起初中生，現(xiàn)在不得不娶個文盲吧。汪長尺高考志愿填的是北大和清華，再填服從分配。高出分數(shù)線二十分卻落榜，父親年輕時有過招工被人頂替的血的教訓，他懷疑汪長尺名額也被人頂替了?！耙话嗟难来笊奖饶愕蛶资侄间浫×耍嗟膹埰G艷分數(shù)都沒掛出來，也錄取了。憑什么不錄你？”他搬一把椅子到縣教育局門口靜坐，文明的上訪方式根本不靈，想用跳樓的招術嚇唬嚇唬人，不小心摔成了重度殘廢。他認為汪長尺是天才，三歲能背唐詩，五歲能打算盤，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而汪長尺餓著肚子復讀，在擁擠的教室后面添把椅子，同學都叫他“椅子先生”。由于一天只吃一餐飯，經(jīng)常餓得暈倒。有一次偶然發(fā)現(xiàn)父母為他讀書欠一身債。他決定成為同學黃葵的“環(huán)太平洋貿(mào)易公司”的職員，公司其實就他兩個人，業(yè)務就是死乞白賴替人討債、幫人坐牢。他的選擇讓人惋惜，他的悲慘的人生也從這里開始。村里有位一心想進城的漂亮姑娘小文看上了他，兩人在城里生了兒子大志。然而，工傷、失業(yè)、饑餓一系列挫折，為了不讓兒子大志重復父輩的命運，一家人又不愿再回到農(nóng)村，妻子小文干起了三陪，那么驕傲自尊的父親汪槐也不得不在縣城當叫花子。汪長尺是一個把尊嚴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他的困難是他有一個別人不敢想的目標，他本來可像黃葵用下三爛手段致富，討薪時老板已經(jīng)對他有交代了，但他不忍丟下工友。工傷失去了生殖能力，朋友點撥他可以索賠，他一開始也是不愿意的。后來他不得不默認父親乞討、母親撿垃圾的事實。他一開始還勸小文改行，后來也認同了小文的“職業(yè)”。他不想重復父親當年縣教育局上訪的那一套，他的討薪和索賠要玩出新花樣，結局卻還是跟父親一樣慘敗。尊嚴像彩色氣球一樣高懸在半空，漂亮而又虛幻，物質(zhì)的重力使它一點一點地往下墜。城里的打拼不僅不能改變兒子大志的命運，常常連生計都成問題，他覺得靠體力已經(jīng)不能解決這個問題了，得靠智力，他想到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把兒子送給有錢人家。他在孤兒院刷油漆的時候認識一位不能生育的副教授，副教授的父親是官員，母親是警察，但是她丈夫卻是林家柏。林家柏是他一直尋找的仇人，他在城里所有的噩運都拜他所賜。他替這個林家柏坐過牢，林家柏還要殺他滅口，捅了兩刀沒捅死，拖欠他的工資，誣陷他殺人，他還在林家柏的工地摔成重傷，這位老板還賄賂司法致使他索賠不成功?，F(xiàn)在，他要把孩子送到仇人家里。自己心里這個坎過不去，但是經(jīng)過三遍自己與自己的辯駁，他成功地說服了自己，仇人之前對他的一切加害都事出有因，仇人的種種惡行都合情合理，三遍，仇人便變成了好人。從此他是一個影子父親，十三年日夜在對面樓上守護，一切都按他期望的方向發(fā)展?？墒?，林家柏外面有了女人，他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這一切就再也無法維持下去了。汪長尺覺得這會影響兒子的幸福，他跟林家柏攤牌了，要林家柏回到那個家庭，林家柏答應了，前提是汪長尺必須徹底消失。為了讓汪長尺放心去死，林家柏給林方生（汪大志）存一千萬，保證他一生無憂，另給汪長尺的父母二十萬。

一顆石子拋向空中，它終究要落下來。故事一路下來，到了最后，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實的故事，而是一種可能的故事，小說不必要必須與現(xiàn)實完全對應。世俗地看，把孩子給仇人，甚至都不算什么委屈，這里頭不排除有鳩占鵲巢惡毒的想法，如果林家柏不出軌，不離婚，一切皆大歡喜。這個不起眼的變化才是推動小說情節(jié)的鉸鏈，如果把這個鉸鏈摳下來，故事甚至都不好結尾了。你去想吧，那算個什么故事？都市頻道天天播放的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情感故事、勵志傳說、坑蒙拐騙的把戲，講的全是這些。讀者不禁會產(chǎn)生疑問，就算林家柏完全不管他們母子，這位家庭背景很好，家道殷實的副教授媽媽完全能夠讓林方生過上很舒服的生活，甚至過上汪長尺兩代人認為的那種上等人的生活。再說，小說一直在強調(diào)林家柏是個有錢人，通過法律判決分割財產(chǎn)，也應該有個幾百上千萬的數(shù)目。他有必要舍這個命嗎？這已經(jīng)不能全怪世道人心、怪社會了。小說情節(jié)反轉固然精彩，但它缺乏依據(jù)，沒有一個信念或動力方面的支撐，小說在這里出現(xiàn)一個結構上豁口，它突然斷裂了。東西采用了荒誕的手法，他讓它脫離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并行，探索另一種可能。人的性格里天生有一種隱秘的沖動，有一種可能，既是復仇也是救贖！對應他最初的尊嚴和欲望，他應該有一個擲地有聲的結局。他們一家在城里打拼吃盡苦頭、遍體鱗傷，這筆賬找誰去算？如果有一個方法，可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對他來說也是個好辦法，但是，沒有。他得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去，而對方并沒有什么損失。他只不過通過復仇這個動作來解救自己。汪長尺不是基督徒，談不上嚴格意義上的靈魂救贖，但他需要一種解脫。兒子交出去以后，老婆一氣之下跟他的工友兄弟劉建平私奔了，兒女雙全，安安穩(wěn)穩(wěn)普普通通地過日子。他找不到生命的實際意義，也找不到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這個人物，他的折騰本身就不同尋常，他是一個對生命有認知有覺悟的人，這是他跟谷里村其他人的區(qū)別。

二

汪長尺算是一個有知識的農(nóng)民，他身上既有儒家文化自帶的君子人格基因，也有現(xiàn)代人的法律常識，他懂得在游戲規(guī)則之內(nèi)追求合理的人生享樂，但最終抵擋不住資本社會的物質(zhì)狂魔。有一只無形的手死死地揪住汪長尺，把他往下拖。在這只手的操控下，無論汪長尺多么努力都是枉然。這只手就是尊嚴和欲望混合起來的一種東西：或許叫“出人頭地”。它合乎這個社會的生存?zhèn)惱?。環(huán)境是外在壓力，個人尋求成功人生是內(nèi)在動力。社會的種種黑暗和不公正待遇沒有給他任何解釋和交代，理想在磨難中也沒有得到升華。系統(tǒng)出現(xiàn)故障是制度有漏洞，小說毫不掩飾地對社會不公平現(xiàn)象進行揭露。在汪長尺整個不長的人生中，自高考落榜之后，就有一種由環(huán)境和自身合成的隱性病毒生成。他的虛弱道德觀和價值觀不足以形成抗體?？忌洗髮W被人冒名頂替，縣教育局全體人員裝聾作啞，公職人員的腐敗和冷漠是汪家父子遭遇的第一記重擊。為了醫(yī)治維權時摔成重傷的父親，變賣了家產(chǎn)，債務累累，一貧如洗，復讀考大學變得不可能。資本家心狠手辣，買兇殺人，栽贓頂包，公安系統(tǒng)與黑惡勢力暗通款曲，顛倒黑白，使他從一個自由勞動者變成了通緝犯，整個村莊都卷入恐懼。法官與房地產(chǎn)老板赤裸裸的金錢交易，司法黑暗，有冤無處申。維權過程受盡侮辱，勞動局體制上的軟弱和工作人員的無能，把他逼回父親的老路，以死相拼，終究還是斗不過錢多勢大的人。物質(zhì)主義對人狂風暴雨般的洗腦使他徹底改變方向，墜入深淵。

汪槐、汪長尺、汪大志三代人的命運都被篡改，三個人有兩種篡改方式，父親汪槐和汪長尺本人是被動地篡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自己不能掌控的情況下，被莫名其妙地篡改，這種篡改反而留一些希望，早期低級病毒，容易還原，還有人性美好的東西。第三代人汪大志變成林方生，汪長尺親手植入的原生性病毒升級，變成了惡性病毒，有主動篡改的功能。這個程序是汪長尺蓄謀已久，一手操控的，父輩和自己身上還保留下來的一些抗體被徹底清除。年輕警察林方生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快刀斬亂麻，徹底切斷了他跟谷里村跟汪家的一切關系。第一代汪槐和第二代汪長尺的篡改是不甘心的，他們拼了身家性命也要找回他們應有的那部分，他們身上還存留了一些道德抗體，還能修復?；蛘哒f他們只不過是走岔了路，根本不能稱之為篡改。而第三代人汪大志，他處心積慮抹掉原來的東西，他最怕的就是還原，他達到了真正篡改的目的。問題是，無論怎么改都是悲劇，汪大志這種看起來成功的篡改更讓人絕望。有一個情節(jié)早已露出端倪，林方生尋找養(yǎng)父林家柏，精神恍惚，被車撞了，一直暗中保護他的汪長尺不顧一切救了他，而這個白眼狼竟反咬一口誣陷他?！傲址缴f，我沒撒謊，我記起來了，是這位叔叔把我撞倒的，怪不得他來看我，原來是做賊心虛……汪長尺腦袋炸了，他想剛才誣陷我的是大志嗎？他好像已經(jīng)不是我的兒子。多少年啦，我一直盼著他變成他們，現(xiàn)在終于脫胎換骨，基因變異，從汪大志變成了林方生。”汪長尺最大的悲劇不是他自己的苦難和冤屈，而是他一手操縱的篡改游戲竟是這樣的下場。如果他在天有靈，看到兒子找到了頂替他上大學的牙大山，破了浮尸案，揭開了自己的身世，最后卻銷毀所有的證據(jù)，他會怎么想？他自己最后投胎也投到林家是對這種結局的認可嗎？

農(nóng)民工在城里處處遭受歧視，身份上的落差加重了汪尺長的焦慮，但這個問題他不得不面對，一點一點堆積起來的，最后，看起來慢慢能夠容忍、消化，實際上這個塊壘埂在胸中，一天天長大，變成了毒瘤。他害怕兒子將來也受這樣的委屈。汪長尺陪小文到醫(yī)院咨詢?yōu)槭裁丛衅谟袝灥沟默F(xiàn)象，“醫(yī)生說懷孕初期有的孕婦會眩暈，但你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不應該這么嬌氣。汪長尺一聽就火，說農(nóng)村婦女就沒資格眩暈嗎？我還想讓她弱不禁風、臉氣慘白、整天喊腰酸背痛呢。醫(yī)生的臉一沉，說你太敏感了，我只是說了一句實話。”醫(yī)生的確只陳述了一個事實，農(nóng)村婦女經(jīng)常勞動，身體健壯，這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呢？但是“農(nóng)村婦女”這個詞戳到了汪長尺的痛處，才導致強烈反彈。第二次羞辱他的人竟然跟他一樣也是農(nóng)民工。小文在洗腳城工作，他每天晚上去接他，“他坐在賓館一樓的大堂等她，等著等著就睡著了，保安把他踢醒，說喂，你不能在這里睡。汪長尺說沙發(fā)不是空著的嗎？保安說你這副尊容會把住客嚇跑的。汪長尺說你也像是農(nóng)村里出來的，有點同情心好不好？”保安還是把他趕到了人行樓道，并時時探頭，怕他行為不軌。第三次感到強烈歧視時他把這個委屈連同眼淚默默地吞下肚里。他下身受傷維權索賠，勞動局的孟璇一直幫他周旋，雖然沒有任何效果，農(nóng)村人都重禮數(shù)，每次給孟璇帶點小禮物，他認為孟璇是他進城后遇到的第一個好人。“孟璇回頭看了一眼，沒看見汪長尺，就把包里的粽子掏出來，丟進了路邊的垃圾桶。汪長尺的胸口像被誰戳了一刀，他從樹后閃出朝垃圾桶奔來。孟璇聽到了腳步聲，回頭看著，滿臉尷尬。汪長尺撿起粽子，剝開一個粽子大口吃起來，吃著吃著就吃出了眼淚的味道?！边@種事情多了，后來被人當賊一樣防著的時候，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反應。汪長尺給林家柏岳父漆紅木家具，林家柏的岳母陸珊珊請假全程監(jiān)工，這位快退休的文職警察寸步不離農(nóng)民工漆匠。“表面收拾雜物，其實暗中監(jiān)視，生怕汪長尺碰傷家具或偷什么東西，他一看墻壁，陸珊珊說字畫是假的，他一看古董，陸珊珊說古董也是假的，他扭頭瞥了一眼儲藏室，陸珊珊說酒就更假了。汪長尺一聲不吭地刷著?！蓖糸L尺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徹底變了，不管陸珊珊如何哭窮，他知道這是個富裕家庭，兒子大志要是能夠進入這個家庭，那就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他終究還是認同了身份差別這個事實。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樣的人最容易被自己毀滅。

三

作家想要探索一種可能，表面看來是有勵志、命案、貧富懸殊、社會不公、體制缺陷等要素，但這些要素只是處在最表面的一個層次。命運天生不齊，社會萬象共生，人性里頭總有一種隱秘的沖動，那是不為人的意志所轉移的，人處在這個命運之網(wǎng)中，只有哈姆雷特式的選擇，要么生存，要么毀滅。

病毒在感染期和潛伏期還可挽救，只要時時清理心理垃圾、撥亂反正，就回歸到普通人正常的人生，但是他們的動機和性格決定了不會那么做。農(nóng)村和城市的巨大反差是他們追夢的最初動機，到了城市后他們從來沒有坐下來反省。沒有技術，沒有本錢，一無所有，卻又要想過人上人的生活。他們不是沒有過過好日子，貧賤夫妻的那種溫馨和體貼他們也體驗過，“為了給小文減負，他從一樓轉移到三樓。小文一推開樓道的門，就能看見他?，F(xiàn)在他隨身帶著包，包里裝著保溫盒，飯盒里裝著小文白天燉好的雞湯，小文一出現(xiàn)他就把飯盒打開，喂他吃，飯盒的隔層里備有酸蘿卜。包里還有糖果餅干，小文想吃什么他就遞什么?！崩掀艖言?，他經(jīng)常逗她開心，也學著城里人相信胎教，“汪長尺打了一個響指，說音樂。小文扭頭找音樂。汪長尺忽然唱了起來，他唱的是一首流行歌曲《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這樣多好，如果不把孩子的教育投資想像得那么夸張，汪長尺做建筑工人，小文做一個足療師，也夠他們?nèi)齻€人過了。他們并沒有把這種生活定義為快樂，因為主流社會不認可，有錢人過的日子才叫幸福。社會主導著一種風尚，高質(zhì)量的生活一定是用金錢堆起來的。做三陪女錢來得快，同村開洗浴中心的張惠是小文的榜樣。小文沒見過大世面，她太喜歡那種穿名牌、說話帶卷舌音的派頭。汪長尺所向往的上等人的生活與小文是一樣的，兒子送到林家過的那種好生活就是他真正向往的生活?！八麄兘o他買意大利服裝、英國玩具，讓他喝美國牛奶，吃法國面包和瑞士巧克力。三歲時，方知之就給他聽英語單詞，四歲時給他請鋼琴教師。在方知之的調(diào)教下，五歲他就分清了前鼻音和后鼻音，六歲懂得彈巴赫的《小舞步曲》。七歲，他進了本市最著名的小學?！?/p>

善良的讀者希望這是一個屌絲成功逆襲的故事。小說前言給了一個暗示，主角汪長尺在別人的監(jiān)視下準備跳河自殺。難道逆襲不成功？或者只是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看上去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懷著出人頭地、衣錦還鄉(xiāng)的志向，結果一頭重重地栽下去，扎進湍急的江水，然后浮起一具腫脹的尸體，這算什么？作者避開了這個窠臼，要飛躍，要登高，需要起跳的距離和一個大的運動空間。他們跟其他進城的農(nóng)民工不一樣，他們要的是對他們自身的一種肯定，招工被頂替，高考過了線，他們是有能力的，他們應有的生活軌跡被惡意篡改，而這一群扳道工竟然是制度和制度管理者，他們要討個說法。如果僅僅為了物質(zhì)，他們完全可以跟張五、二叔、劉白條一樣守在谷里村。家里有兩頭牛，一頭豬，一條大黃狗，幾畝薄地，并不是日子沒法過。兩代人對下一代都定了一個極高的目標，這在旁人看來近乎瘋狂和不可理喻。幾經(jīng)折騰，盡管他們已經(jīng)感覺這條路行不通了，仍然逆勢而行，不改初衷。大志送回農(nóng)村由爺爺奶奶帶，這本是個好事，爺爺汪槐琢磨出一個絕妙的主意，“小學部分我打算自己教大志，所有的課本我都搜齊了。初中，我們送他到鄉(xiāng)里去讀，按說鄉(xiāng)里教不出什么人才，但可以搞雙保險，就是他上課時我坐在教室后面跟著，白天老師教，晚上我教，一節(jié)課給他教兩遍，每個問題讓他倒背如流?！彼捎眠@個方法要讓大志考上縣中，那時候，“恐怕考清華北大都不是問題?！边€叮囑劉雙菊千萬別說出去，這是他們家獨創(chuàng)的成功學秘笈。他們都沒有把孩子當成一個完整的人看待，而是獲取功名的機器，包括他們自己。無情的現(xiàn)實讓他們煉就了一副火眼金睛，他們看出來在這個社會結構下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是教育，在板結的階層劃分中決不低頭。

由于這個難以實現(xiàn)的目標對他們的折磨，汪槐不得不做了自己最不愿做的事，汪長尺最后變成了自己反對的那種人。農(nóng)民工在城里打拼本沒有那么艱難，但他與別人相比，起點不同，尋找的目標不一樣，內(nèi)心堅守的東西有所區(qū)別，所以艱難。如果他一開始就放下做好人的標準，成功要來得容易得多。汪長尺來到城里，每一步都是深淵，就是因為他們死守著一樣東西不放，那就是尊嚴。汪槐做乞丐，收入不少，劉雙菊撿垃圾“一個月比農(nóng)村辛苦一年還多”，汪長尺看著那些臺燈皮鞋電飯煲電視機，覺得“都是別人用剩的，想想都惡心”。最后父親汪槐妥協(xié)了。說：“不能光看錢，還得講氣節(jié)，愛羽毛，長尺這么孝順，這么有尊嚴，你還怕餓到你窮到你嗎？”尊嚴越看得重，生存越艱難，現(xiàn)實很殘酷，但在生活的重壓之下，在高不可攀的理想的催逼之下，孩子還沒出生時，“小文算了一筆賬，營養(yǎng)費、服裝費、高價學費、醫(yī)藥費……越算越?jīng)]有信心，她決定一個人去醫(yī)院做人流?！?而汪長尺答應她會有一筆錢進賬，碰巧那天，他出了工傷事故，他自己也搞不清是故意摔的還是不小心一腳踩虛。摔成了殘疾，索賠失敗，還幾次三番被人脫褲子驗證。羽毛弄臟了，尊嚴被碾得粉碎，最后支撐他的那點精神徹底垮掉了。丟下這個“包袱”，他反而一身輕松，妻子做三陪他也找到了說服自己的理由，調(diào)侃自己“真沒想到還有人為我打工。”兒子的行為切換成林家柏式的冷漠，他反面高興。他死后竟然投胎投到林家柏情人的肚子里。

汪家三代人的悲劇，有體制的問題和社會問題，但最根本的問題還是人性本身的問題。林方生長大后當了警察，他著手辦的第一個案子就是西江橋汪長尺的浮尸案。故事在這里又來了個大轉彎，這個可以再寫半本書的事件，作者讓它閃電般地結束。林方生找到了還活著的汪長尺，那個本名叫牙大山的家伙，當年頂替汪長尺的名額上大學的人，在省城當了副局長，娶了漂亮老婆，女兒在讀研究生（這一切本來是屬于汪長尺的）。他又找到生父汪長尺的老家，也就是他自己的家，看到了爺爺奶奶，看到墻上鏡框里嵌著自己小時候的照片。他把所有的證據(jù)包括小時候的照片徹底銷毀，汪家的奮斗故事終結，鳳凰或麒麟回歸到虛幻。人活著的意義被曲解，兩代人留下的硬東西丟失了。汪長尺用生命換來的結果卻一文不值?！吨芤住吩唬骸疤煨薪?，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眾^斗、勵志都是健康人生形態(tài)，從來都是被鼓勵的，但是汪家三代人都把這種追求發(fā)展到了病態(tài)的地步，一不留神，信念病變，轉化為病毒。物欲膨脹的社會風氣是病毒加速分裂的溫床，制度不公讓病毒變異升級，人性的弱點讓病毒自我復制，到了汪大志（林方生）這一代，最后變成惡性病毒，由著它對生命程序進行篡改和自我篡改。如果社會環(huán)境和制度沒有及時殺毒，如貧富懸殊、社會不公加劇、司法腐敗等，同時社會每個個體自身不能產(chǎn)生道德抗體，任由貪欲瘋長，不加節(jié)制，那么，最終難逃系統(tǒng)癱瘓的悲劇結局。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