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文
一
老屋前合抱粗的苦楝樹下,我與兩個小弟手里的爆竹炸響,此伏彼起,驚起檐前一雙偎依纏綿的鳥雀。它們似乎極不情愿地飛了起來,嘰嘰喳喳,半空里盤旋一圈,又迅疾掠過青瓦屋頂,一前一后落到屋后那棵松樹枝頭。松樹沒有苦楝粗大,臘月間卻依舊蒼翠欲滴,亭亭如蓋。聲聲脆響的爆竹,也炸開了一個孩童時代夢幻般的歡快新年。
爆竹是外地國營煤礦里工作的父親帶回的千響瀏陽鞭炮,稀世珍寶一般擱在老舊的樟木碗柜頂上好些天。大年臨近取下來時,大紅炫目的衣裳,細圓飽滿的引信,彌散些許過年才有的淡淡硝煙味道,將手舞足蹈的我們樂成了一朵朵夏日地頭迎風(fēng)而動的南瓜花。
父親留下大年三十和初一祭祀祖先和灶子公公用的三掛,將剩下一小掛小心翼翼打開包衣,拆散開來,一個一個撥弄,一絲不茍地勻成四小堆,準(zhǔn)備發(fā)給身邊仰臉守候已久樓梯磴一般的我們四兄妹,像如日中天的帝王給皇子公主分封膏腴的萬里江山,或者退隱前的億萬富翁給兒女平攤沉甸甸的萬貫家財。
妹妹年紀(jì)最小,興奮點更多的是身上的花格子新衣,母親請村里手藝頗高的土裁縫月芝師傅縫制的;膽兒也遠沒我們肥壯,掩著兩個嫩耳朵還不敢輕易上前點火。不多久,她從父親手中領(lǐng)到的一份又藏在家中某個角落的爆竹便被七哄八騙,最終落入三個淺淺壞笑的哥哥手里。
響爆竹是村里過年的老傳統(tǒng),寧可少吃兩口平日里難得一嘗的豬肉也不能或缺。家家戶戶也早在公社的供銷社置辦簡單年貨時備足了爆竹。買的多是鄉(xiāng)里土作坊制作的粗劣五百響,不是瀏陽鞭炮的長扁形包裝,而是卷成圓圓的藕煤狀。響聲也不大,時常有突然間沉默下去的啞炮,須得麻著膽子上前重新點火,像墻頭廣播里一段山泉般跳躍流動的音樂驀地卡住,主人喜氣的臉上便悄然蒙上些許不快。
鄰家外號“壇子”的小伙伴這時到我家串門,常是涎著臉羨慕不已,目光在我們兄弟手中高高揚起的爆竹上頭舔來舔去,眼里又伸出千萬只手,恨不能將爆竹一個不剩地裝進他的兜里。他陪著小心屁顛顛地跟在我們身后,像大將岳飛的馬后王橫,不再以他家有一棵枝繁葉茂插入半空的楊梅樹而傲慢地挺胸疊肚。他家的楊梅樹確乎方圓十里獨一無二,端午節(jié)里有紅得發(fā)紫酸甜宜口的楊梅吃,時常引得我們兄弟的口水掛成了山間飛漱的瀑布。他也不敢像往日一樣,拿我不大雅的外號“大腦殼”取笑,說“大腦殼,扁擔(dān)戳”了。
父親帶回的鞭子炮雖好,卻遠不夠我們兄弟三個白天黑夜忙得屁股不挨凳地揮霍,桌上海碗里一年僅有的雞腿香味從報紙糊的窗戶縫里飄蕩過來也誘惑不住。我們只好降尊紆貴退而求其次,到燃放過爆竹的人家堂屋里撿沒響的啞炮。滿地紅紅的碎炮屑里,幾乎一寸一寸用手摸索著,像是成年后常見的垃圾堆里佝僂腰背虔誠淘金的拾荒者。小弟或者我撿到一個還有半截引信的啞炮,必定驚喜好一陣,向兄弟炫耀過后,吹掉塵灰,小心地藏進衣兜。衣兜里還有兩三粒沒來得及送進嘴里的瓜子或者花生,也顧不得了。
紙屑里更多的是燃完引信沒能實現(xiàn)自我價值炸裂開的落寞啞炮,像《紅樓夢》里多出的那塊沒能補天的石頭,或許正自怨自艾自悲自嘆。我們依舊歡呼雀躍如獲至寶,一一撿了起來。
回到苦楝樹下的曬谷坪里,找一處空閑平坦的所在,我將多少不一的啞炮折斷成v型,露出里面細密的黑硝,v型尖端相對,圍成一小圈,小心捏著一根點燃的香或者火柴梗往里一伸,啞炮瞬間嗤嗤作響對射開來,跳出一圈花樣舞蹈。我也跟著眉色飛揚,將凜冽寒風(fēng)逼出的一串長鼻涕隨手一揩,又在新?lián)Q的勞動布褲上擦了擦,繼續(xù)余興不減地看兩個小弟相似的表演。
二
那個年代的村里,幾乎家家都有一窩與我年齡相仿的孩子,像廈屋墻根下狗窩里滿地爬的狗崽,一日三頓粗茶淡飯,一年四時補丁衣裳,卻格外好養(yǎng)。這給我們兄弟仨兒帶來的巨大麻煩是,人家堂屋里的啞炮常常被這家的小子們捷足先登,有時候摸遍了一地,冒著被母親忙里偷閑痛斥一場的風(fēng)險,染了一身厚厚灰塵,像春耕時節(jié)犁地的伯父一樣將細碎的炮屑翻了個個兒,也不見幾個拿得出手的像樣啞炮。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與我家共著一個堂屋的鄰居沒有我們這類熊孩子。
對門共住過兩家人。一家男主人也在礦山工作,屬于被生產(chǎn)小隊隊長昌建太公天天吆喝催著出工,被只能土里刨食的村里人羨慕甚或頗有些眼熱的吃國家糧的人,依輩分是父親的叔叔,我的族祖父,卻與父親年齡相差不大。女主人是下鄉(xiāng)知青里得以幸運遴選而出的村小學(xué)老師,與母親極為相投,平素洗衣挑水形影不離,做過我二年級的班主任。
當(dāng)年兩家合計蓋起了這座泥墻青瓦的房子,與多半人家三代人挨挨擠擠住著的木板房比起來,算是鶴立雞群的新式建筑了。他們的板房,蓋的也是青瓦,間或也有半邊厚厚的稻草,多是民國時期祖父輩費盡心力建起來的。房間低矮逼仄,光線暗淡,門外穿花渡柳的金色陽光是永遠被拒之門外的仇讎。若還有一兩空縱深的里間,似乎更只能摸摸索索小心謹慎邁步,遠道而來的陌生客人進去,絆跤碰頭是常有的事。與我家隔了好幾壟田的對面院子里,我的爺爺和爺爺?shù)男珠L二爺爺恬然而居的便是這種古色古香、似乎尚留有漢唐遺韻的房子。
年輕的族祖父只有一大一小兩個女兒,年歲都比我小,頭上常扎著艷色養(yǎng)眼的蝴蝶結(jié)。一次,僅完小肄業(yè)卻頗喜歡讀《人民文學(xué)》的父親看她們蹦跳著出門,追追跑跑飄下坪前的斜坡,笑盈盈說了句令我數(shù)十年不忘的文藝話:“兩只蝴蝶飛呀飛呀?!边@兩只“蝴蝶”如草間的真蝴蝶般喜歡花花綠綠,自然與小妹一樣對爆竹興致不大,我和兩個小弟的機會便來了。
大年三十或初一凌晨四五點,天空里黑幕沉沉,鳥雀蜷縮在檐前梁上垂掛的干紅薯藤叢里做著好夢,依祖輩傳下來的習(xí)俗,家家戶戶都要早早穿衣起床,到堂屋擺上熱氣騰騰的酒菜祭祖。生產(chǎn)隊出工勞作之余喂了一年終于熬大的豬和雞,多半已賣掉補貼家用甚或償債,剩下的和村里水塘分的幾條魚一道虔誠獻身,成了供桌上肥膩鮮美的犧牲。香燭紙錢在主人喃喃的禱告聲中燃燒起來,有些神秘的淡藍色氤氳里,早已開封的鞭炮也被點燃。噼里啪啦的驟響被對面月形山的山巒硬邦邦彈了回來,響聲便更熱鬧了。
過年的規(guī)矩是鄰家不能見面,不小心碰上便很尷尬,都會默然不理,像素昧平生的路人。父親準(zhǔn)備好了祭祀的酒菜香燭,豎著耳朵聽隔壁的動靜,覺得他家暫時還不會去堂屋時,便刻意用勁,哐啷一聲打開門,讓對門知曉。我們一家于是魚貫而出,由父親充任總指揮,完成老輩子言傳身教恭敬如儀的祭祀儀式。我趴在地上行不由衷地磕頭,眼睛不時瞟著門檻上擺著的鞭子炮,心兒突突跳動,感到最歡快的時刻即將到來。
父親取下嘴角叼著的香煙,終于將鞭炮點燃。母親一把將小妹拉在懷里遮護起來,我們兄弟幾個也捂著耳朵閃躲一旁,眼睛卻直直盯著燃放的鞭炮,四濺的火花像許多跳躍的星星,有說不出的絢爛美麗。鞭炮聲一停,溫?zé)岬那酂熒形瓷⒈M,我和弟弟們便如裹著重鎧穿過戰(zhàn)場硝煙的將士,急不可耐沖上前去撿啞炮。瀏陽鞭炮質(zhì)量太好,搜尋老半天也沒剩幾個啞炮。最小的弟弟兩手空空,拈著一把碎屑嘟囔道:一個都沒有。鄉(xiāng)里的習(xí)俗是過年忌諱說“沒有”,父親趕緊笑著接口:“萬千,萬千,洞庭湖?!北硎居泻芏?,洞庭湖水一樣用不完。
多年后一想,頗覺有趣。若真如父親所說啞炮“萬千”,則說明鞭炮質(zhì)量不好,而“不好”也是鄉(xiāng)里年中的忌諱之一。對燃放鞭炮而言,啞炮多與不多都不能說,是為兩難。
收拾了神龕前供桌上的酒菜,父親又將房門重重關(guān)上,堂屋里瞬間沉寂下來,只有滿屋的硝煙香燭味道彌散,和一盞特意換上的大瓦數(shù)白熾燈泡空蕩蕩亮著。我常常疑心這時的堂屋里有許多看不見的祖先魂靈在移動,或許在滿桌豐盛的酒飯后閑聊,抑或數(shù)著剛領(lǐng)到手的紙錢,因而祭祀完進門從不敢走在最后。
一家人圍著火塘里通紅的炭火吃早飯,一頓名副其實的“早”飯。父親自己斟上米酒,又給我們每人倒了一碗糯米做的濃稠甜酒,一齊舉杯祝福過年。酒過三巡,他抿了一小口酒,說開了笑話。說一戶貧寒人家,過年的桌上只有蘿卜和白菜,丈夫卻很開朗,大聲對妻子說:“不要光吃蘿卜,多吃點菜?!币粔χ舻泥従蛹揖骋埠貌涣硕嗌伲牭剿疫€有“菜”吃,以為是大魚大肉,滿心的羨慕。
這時,對面鄰居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窸窸窣窣有些響動,間或有一兩聲鄰家女兒的笑鬧聲。又沉寂一會,鞭炮聲突然山崩地裂一般炸響,像春天里一連串經(jīng)久不息滾動的春雷,門縫里擠進了一縷縷嗆人的煙霧。我的心早已不在飯菜上,一是起床過早,先天晚上的油水還沒消化殆盡,吃不下去;二是惦記著鄰居響完鞭炮后的啞炮,像粘在臉上的一些紅薯糖,久久揮之不去。
天色依舊朦朧,幾點寒星在墨色的空中眨著清冷的眼。堂屋又沉寂下來,我叫上小弟們裝著上茅房,從房間另一側(cè)悄悄出門,繞到屋前廊上,拐進洞開的堂屋大門。一地的炮屑又覆蓋了厚厚一層,雪亮的燈下紅紅火火,像一座等待采掘的金礦,令我們的眉毛躥上了額頭,激動不已。不敢驚動兩邊房間的大人,我們躡手躡腳地摸索一陣,果然大有收獲,光溜溜的啞炮不少,長長短短殘留引信的也多。
匆匆塞滿了兩邊半個口袋,我們又一溜煙地從原路回到家里。才想起堂屋或許有祖先的魂靈,一時脊背發(fā)涼,汗?jié)n津津。母親正給我們翻烤著年前打制的糍粑,見我們一身的塵灰,小弟們又在春凳上忙著檢閱戰(zhàn)利品,馬上知道我們剛才去了哪里,卻只笑了笑,并無往日的嘮叨責(zé)備。大年里大人們一個個收斂了脾氣,和善得像年畫里的觀音菩薩,孩童們獲得了免于處罰的便宜。
豁免的不只這一樁。有年年三十晚上,父親挨個兒給我們發(fā)壓歲錢,比我還頑皮的大弟對每人五角錢不滿,撅著嘴巴悶悶不樂。往日頗為幽默的父親逗了幾個樂子也無濟于事,只好拿出一張兩元的綠色車工紙幣給他。兩元已是一筆巨款,五角錢似乎可稱半斤八兩豬肉,父親是礦山一名技術(shù)不錯的電工,一個月的工資也才十八元。
大弟終于咧著嘴笑了,緊緊攥著那張也面帶微笑的車工紙幣伸手烤火,又終究心有不甘,不時將車工展開來跟我們炫耀。一不小心,綠色的紙幣突然失手,掉進了火塘里。大年里的炭火格外旺。父親聽到我們的驚叫,停下手里的活計慌忙伸手去撿時,紙幣挑釁似的燃燒,火苗上綻開最后一個得意的笑容,旋即化為了灰燼?;覡a又被炭火重新燃燒一回,在余光里變得蹤跡全無,夢一般化為烏有。父親的手還被生生燙了一個小水泡。
父親的脾氣大。我上學(xué)逃過一回學(xué),躲在學(xué)校附近的草地里看小人書,被他吊在苦楝樹下抽打了一頓。他素日敬重的長輩們紛紛前來解勸討保,都被面紅耳赤地吼了回去。最后在我裝出來的氣壯山河的干嚎聲里,父親的鞭子才勉強停了下來,聽?wèi){他的親伯母我的堂奶奶給我松綁。
大弟燒掉了兩元巨款,父親卻笑容滿面連說沒事。大弟自知闖了大禍,免了一頓責(zé)罵,也不敢再要求補錢,訕訕地走開,又和我們開開心心玩爆竹去了。
三
對門的族祖父不久便搬家了。因為知青族祖母兼老師依新的政策得以喜出望外地返城,他們將老宅賣給了村里一戶板房里的人家,索價八百塊,是一筆不菲的巨款,約莫是時下的數(shù)十萬了。
與我家毗鄰的新主人是父親的族侄輩,我們兄弟妹們叫“凡哥哥”。他是大隊支書,個兒不高,背有些微駝,留著板寸平頭,逢人便帶著些許和善的笑意,像廟里彌勒佛的笑容。他比父親小好幾歲,上過幾年初小,能說會寫。紅白喜事時常常給人寫下的對子,結(jié)體優(yōu)雅,字跡遒勁,能和村里年高德劭、有祖?zhèn)麽t(yī)術(shù)在身的華國先生媲美。華國先生須發(fā)皆白,慈眉善目,祖父輩是民國時期地方頗有聲望的鄉(xiāng)紳,家學(xué)淵源,幼讀私塾,被村里人絕無僅有地尊為“先生”。與我家一樣四代清寒如水的“凡哥哥”能有華國先生的書法修為,頗為不易。我第一次領(lǐng)略到書法的妙處,一段時間里近乎癡狂地臨池不輟,便是受他的耳濡目染。
“凡哥哥”人緣極好,又在村里官居“極品”,一言九鼎,平日里前來央求調(diào)解糾紛、訴告冤屈等種種求告的人絡(luò)繹不絕。我家也跟著門庭若市,熱鬧了許多。一些隔著一條淺淺麻溪河住在偏遠地方,我素未謀面過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得以熟悉。共著一個堂屋,我時常安靜地坐在“凡哥哥”身邊旁聽,像包公面前隨時侍候的斯文書童。他們絮絮叨叨訴說些對我而言新奇不已的故事,或滿面黧黑或一臉愁苦。衣衫也極是素樸,多為藍黑老舊的對襟式樣,皺皺巴巴。若登門的是老漢,一般高高挽著褲腳,似乎剛從地里回來,一腳的黃泥巴。隨著我漸漸長大,愈來愈遠地離家外出讀書和工作,他們后來多半再也不曾見過,身影卻留存我的腦海里三十多年,至今歷歷如昨。
“凡哥哥”風(fēng)光如是,卻有一樁老大不如意的事,一直沒有個一男半女,比對門住過的族祖父還不如。
他的妻子我們的族嫂是他母親早年收養(yǎng)的干女兒,資江邊上一戶養(yǎng)不活的窮人家七八歲上送來的。族嫂長得很一般,頭發(fā)枯黃發(fā)澀,臉上有些深褐色的麻麻點點,像玉米窩窩頭上吸住了一群貪婪的飯蠅。性情也未見大好,喜歡人前人后說長道短。幾個往日和睦如姐妹的鄰家嬸嬸嫂子突然磕磕碰碰起來,三五天抑或半個月不說話,苦大仇深的樣子,都是她熱心其間“與有力焉”的杰作。她得了一種肝臟上的怪病,一年到頭捧著砂缽藥罐子,上不了大醫(yī)院,都是華國先生開的中藥單子。
“凡哥哥”沒有我父親那種暴戾脾氣,忍受了三兄弟里他母親做主獨將族嫂許配給他的不滿,又熬住了長年累月耳邊嗡嗡不斷的細碎嘴子和滿屋刺鼻難聞的中藥味道,卻終究不免為“斷子絕孫”的身后凄涼暗自揪心。前來向他求告的鄉(xiāng)親里也有步履蹣跚孤苦無依的“五保戶”,他總是異于常人地慷慨關(guān)照。沒有兒女,在村里人眼里是很抬不起頭說不起話的事。我常疑心他背脊的微駝,也與“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焦慮有關(guān)。
于是,“凡哥哥”偶爾也對族嫂大動肝火,一次還動起了廚房的菜刀。族嫂披頭散發(fā)呼天搶地,麻溪河決堤般涕泗橫流,被聞聲趕來的母親勸解帶回家里。她又不依不饒訴說著自己的辛勞和“凡哥哥”對他的種種不好,說“凡哥哥”還想討個黃花女。母親掛著笑臉,輕聲細語不溫不火地勸慰,像族嫂家火塘里慢火熬著的一罐陳年中藥,許久才算初見成效。
“凡哥哥”的不幸,卻是我們兄弟仨的大幸。大年里他家的啞炮,順理成章歸屬我們,從不用擔(dān)心有熊孩子先撿了去。
四
啞炮終究不響,玩久了也便乏味,而離正月十五的年節(jié)過盡還早,這時兜里的壓歲錢便蠢蠢欲動,奔赴了用場。小妹的壓歲錢在兜里閑逛了一圈,年后多半完璧歸趙,回到狡黠微笑著的母親手里,我的壓歲錢母親只能徒喚奈何,全送給供銷社里那個常常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有一茬沒一茬聊天的大嬸,換回了一堆花花綠綠的爆竹。一種驚天動地、炸得山響的“豬仔炮”是我的最愛。
供銷社在七八里外的公社駐地金竹山,名作家譚談出道前便在附近的煤礦工作,女主人公便叫“金竹”。供銷社是靠馬路一排灰色的土磚平房,抹上了灰白色的三合泥,屋檐墻角下悄然拱出些“狗尾巴”一類的雜草,像探頭探腦準(zhǔn)備進門買東西的怯怯小孩。國家的東西大動脈湘黔線從左近悄然穿過,留下了一個紅瓦白墻的四等小站,一色低矮陳舊、散落四周的鄉(xiāng)間民居叢里,倒也有些眾星拱月般的氣派。站后一條連著供銷社的馬路,許是往來車輛多,整日塵土飛揚,車站和供銷社一樣有些灰暗。站臺上偶爾立著搖旗的鐵路工作人員,藍色制服也跟著暗淡了許多。
供銷社是金竹山公社的唯一“百貨大樓”,四鄰八鄉(xiāng)日用的油鹽醬醋都出于此,地位遠比今日長沙五一大道上的友誼商店還重要。這里平日往來的人流不少,逢年過節(jié)便更多,是我時常向往的去處。單是光進門便撲鼻而來的糖果香味,便令我異常迷醉,像陡然墜入了一個傳說里芬芳馥郁的童話王國,因而每每流連忘返。
去供銷社的路不長,隨母親走了幾回也便熟悉了,卻要經(jīng)過有些恐怖的乙午塘,是我獨身前往一個繞不過的難關(guān)。
乙午塘恰巧擋在半路上,一條孤零零的碎石馬路貫山而過,像一根豬大腸晾曬在山間。路邊有一口深深的水塘,飄著些墨綠色的浮萍,三三兩兩點水的蜻蜓累了時,偶爾在上面默然小憩,神仙似的怡然自得。四周灌木叢生,半人高的茅草伸著潔白如棉的花絮,一陣清風(fēng)吹來,便醉酒似的搖頭晃腦。一側(cè)的山頭上,杉樹松樹樟樹擠成一團,濃密成林,橫柯上蔽,在晝猶昏,另一側(cè)卻近乎光禿禿的,像多年癩頭的老人,只有幾叢蓬蓬松松的灌木雜草和一堆半截入土的亂石。遠處的丘陵間,上上下下橫著些梯田。夏日里打乙午塘經(jīng)過,悄無人影,只有嘶啞的蟬聲聒噪和行人自己單調(diào)的腳步聲。隆冬時節(jié),冷風(fēng)從山口呼嘯著灌進來,肆無忌憚地掀開行人衣領(lǐng),似乎要鉆進去取暖。
聽老人說,民國時這里常有剪徑的強人出沒,一九四九年新政權(quán)革故鼎新,不知被什么人選中,長時間里成了處決人犯的刑場。大概期望借此交通要道之便,起到殺一儆百的功效。
我隨大我?guī)讱q的堂兄去看過一回行刑。清晨,林間乳白色的濃霧一陣一陣涌過山口,像火車頭噴出的蒸氣,乙午塘兩側(cè)山頭早已人山人海,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鄰們聞訊而來,像一些地方的逢五逢十趕集。不同的是,荷槍實彈的警察五步一崗十步一哨,肅然圍出了一處開闊的空地。山頭人群雖龐大,老少不一,卻多噤若寒蟬,一臉肅慎,又有些觀看難得花鼓戲大劇的興奮。我和堂兄個頭小,擠不進人群,只得遠遠站在高處,有些緊張地等候著。
十點左右,幾輛警車閃著紅藍相間的警燈呼嘯而來,中間夾著一輛蒙著綠色帆布的卡車。警車一停,又鉆出許多白衣藍褲的警察,卡車上也麻利跳下一些草綠色衣服的軍人,似乎拖下了一個穿雜色衣裳的人。我還沒來得及細看,砰地一聲脆響,遠不如我手里“豬仔炮”的鳴放,人犯已被處決。電影里高呼口號視死如歸的場景自然沒有,甚或屎尿齊出癱軟在地的一幕也沒見著。
警察和軍人們收攏上車,又呼嘯而去,須臾間不見了蹤影。我不知道斃掉的人犯是留在了地上還是被當(dāng)場收尸帶走,似乎后來也沒有打聽過,只無端想起課本里魯迅小說夏老漢花幾塊大洋托劊子手用饅頭蘸上人血的情景。人群旋即松動,一波一波四散在大大小小四通八達的山路上,我隨著堂兄索然寡味地回了家。
大概人多,行刑時我不大害怕,隨母親路過的一兩回卻格外驚悚,山上一聲驟然而起的鳥叫也覺得凄厲異常,毛骨悚然,緊緊拉著母親的衣角才算安然通過。一個人獨自前往,不僅沒試過,也不敢想。但去供銷社,乙午塘是必經(jīng)之地。我后來知道,避開這里的路還是有的,還不止一條,不過要繞很遠。一些路也有荒無人跡的山巒墳地攔著,知道了也不敢選取。
五
但爆竹的誘惑力實在太大,兜里連啞炮也沒有的時候更如此?!皦印钡母赣H是打制水桶尿痛的木匠,隊長沒有周扒皮一般地催逼,新年里趁著農(nóng)閑,忙著外出做工弄些油鹽錢。一天夜里回來,他破天荒地給“壇子”帶了一小盒鞭子炮。這似乎是“壇子”一生最得意的時刻,把我家的曬谷坪當(dāng)成了隆重的顯擺場。他忙得飯也不回去吃了,手里揚著爆竹晃來晃去,卻又許久才燃放一個。
我終于決定一個人去供銷社了。一個有久違陽光的午后,似乎睜開了惺忪眼睛的天空高而遠,浮著一只滑翔的鷂子,像深藍色茶杯里一片漂移的茶葉。往日檐前樹梢戲鬧的鳥雀神秘地不見了蹤影,坪里角落的幾只或黑或白或金黃的雞咯咯叫著,蜷縮在一捆大人忘了收回屋的稻草底下。父親在鄰家抹骨牌,母親還在灶上忙著拾掇未能成為大年祭品的豬肉,一面等著可能上門拜年的客人。兩個小弟在爺爺家蹭飯未歸,或許手里有了別的新鮮玩意,一時忘了爆竹。我攥著沾了些許汗?jié)n的壓歲錢,惴惴不安地上路了。
穿過左鄰右舍家菜園的小徑,地里拔剩的蘿卜不耐霜凌雪壓,一些葉子頹喪地趴倒在地,沾了一身黃泥。翻過一座稀疏立著幾棵杉樹的小山包,便到了前往供銷社的大路。路并不寬,夠兩個人并排走,橫在一大片高高低低的稻田間。田里或干或濕,只有鐮刀收割后殘留的稻茬,默默而倔強地仰望著天空,看上去有些荒涼,倒也齊整,像一支戰(zhàn)敗后正在重整旗鼓養(yǎng)精蓄銳的軍隊。這條路到乙午塘前的小山坡,起起伏伏,雞腸子一般蜿蜒前伸,卻都能回望到我家的屋頂和鄰家的大門,我的心稍稍平靜下來。
然而,乙午塘畢竟一步步近了。轉(zhuǎn)過一段荊棘茅草掩蓋的路,爬上小山坡時,我的心陡然一緊,頭皮開始發(fā)麻。小山坡是乙午塘的余脈,已能見到刑場一側(cè)的山峰。我揣測著山下鬼魂的游蕩,或許正百無聊賴,想找個人說說話或者戲弄一番,一時毛發(fā)倒豎,驚恐不已?;赝业乃冢蓓敱怀鲩T時經(jīng)過的小山包擋住,父母都將救援不及。
我掉轉(zhuǎn)身子,決定往回走,“壇子”手里的爆竹忽然似乎又出現(xiàn)在眼前,自己也好幾天不曾燃放爆竹了。遲疑一陣,到底爆竹的誘惑力大,我想,乙午塘的路不長,跑幾步穿過,就能看到供銷社的屋頂了。于是,我用手將額頭自下而上抹了三下,母親說鬼魂畏懼人的陽氣,陽氣聚集在額頭,我得將自己的陽氣展露出來。又撿起路邊一根松枝棍子,再次轉(zhuǎn)身,決然向乙午塘走去,像一把丟掉酒碗慨然奔赴戰(zhàn)場的勇士。陽光像平底鍋里煎著的薄薄蛋黃,涂滿了山上山下。石子馬路上空蕩蕩的,三兩聲歡快的鳥鳴從樹林間鉆了出來,空氣里有些柔柔的春的氣息,似乎沒見任何異常。我三步并作兩步,疾行而過,平日里常常要好奇伸頭看看的水塘,也不曾瞟上一眼。
出了乙午塘,眼前豁然開朗,像進了桃花源的漁人。遠處臥著三兩個村莊,人家的屋頂上飄著些許淡淡的炊煙。供銷社獨特的人字形紅屋頂也隱隱綽綽,遙遙在望。路上有了三三兩兩走親訪友的人影,也有小孩邊走邊扔點上的爆竹,或者將爆竹埋在泥地里,等著泥水四濺的歡樂,回聲像草原上抽打空氣的響鞭,清亮而干脆。車站那邊傳來一陣火車“咣,咣——”的轟鳴聲。我似乎重新回到了煙火人間,長吁了口氣,才感到后背有些涼意,知道又被汗浸濕了。
爆竹很快被買到了手,售貨的大嬸這天心情似乎格外好,給了我一個難得的笑臉。有了第一次,返回時已沒了猶豫,只如法炮制,先抹額頭,然后咚咚咚地急速通過,到稻田間的路上時,才愜意地拿出爆竹美美地把玩。
這些爆竹,連同回家終于斗敗“壇子”的場景早已消散,像天空里隱入屋后巍然大山的浮云一般蹤跡全無,一個人穿越乙午塘的“冒險”經(jīng)歷卻始終清晰如昨。它與大年里爆竹帶給我的快樂一樣,是記憶深處一壇陳年老酒,愈來愈醇,也愈來愈香。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