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夫
一
《小說》半月刊,1934年5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第一、二期為月刊,第三期起改為半月刊,1935年3月終刊,共出十九期。
主編梁得所在《創(chuàng)刊旨趣》中說:
大眾文藝被討論了不少日子,實施的出品至今還很缺乏。其中一個原因是文藝大眾化的具體條件未盡明了,有待繼續(xù)研究??墒俏乃嚤旧砟康牟皇茄芯慷切蕾p,在有胃口而缺乏適合食品的大眾的面前,擺一張菜單不如擺一碟點心。現在這本文藝刊物,就扔下菜單式的論著,端出點心式的作品,獻給凡在實生活之外需要文藝調節(jié)的讀者們。
本刊不是為研究而辦,但實施原是最大的研究,由此可以尋求例證,繼續(xù)發(fā)現大眾文藝的原則。
編者認為,大眾文藝要具備的起碼條件有三個:“一、注重內容——文章必須言之有物,小說必須有故事內容。”“寫小說不難,難在內容的構思。一篇小說讀后可以復述,或更可以在劇臺銀幕上演出,便是有內容的作品。”“二、文字不務玄奧——文字和說話一般是達意的工具,寫作無需過分的做作?!薄靶≌f便是一個敘述得法的好故事?!薄拔乃囎匀灰屑记桑凶志浼记晌幢鼐统晌乃?。尤其是大眾文藝,切忌文詞堆砌損害內容的真樸。”“三、命意自由而康健——宇宙廣大,人世紛紜,處處都有文章,事事都成小說。”文藝不受方式所束縛,作者意識也隨性格見解而不同。但“如有人無病呻吟贊揚自殺,便是腐氣噴出來有礙公眾衛(wèi)生。我們思想要自由,而不出健康范圍之外”。編者說,這三條“也就是本刊用以自期的方針”。
這里說的“大眾文藝”的“大眾”,指的是新一代都市青年讀者,編者無非想渲染出一種“大眾”的色彩。
《小說》半月刊面世之后,茅盾(署名“惕若”)即有題為《小市民文藝讀物的歧路》的評論(《文學》第三卷第二號),并不認同《小說》的編輯宗旨:“梁先生對于‘大眾一語的解釋,也與普通所謂‘大眾不同;梁先生所謂‘大眾,好像就是一般所謂‘小市民。”
茅盾認為刊物所載的是給小市民們吃的“點心”。小市民吃“點心”不一定是充饑,大半倒是為了“消閑”。這“點心”就有“消閑”的性質:
專給小市民吃的點心,只要有益衛(wèi)生,在目今也是非常需要。但我們以為無論如何不可端出消閑品,——即使這些消閑品吃下去不至于立即生病。小市民是最善于“醉生夢死”度日子的人們,而中國的小市民尤甚。給他們一些甜甜的小點心吃,實在是太順了他們的脾胃了。我們應當給他們一些刺激。我們給他們的點心不能不加點辣椒!
二
創(chuàng)刊號有袁牧之的小說《名師和高徒》。袁牧之(1909-1978),原名袁家萊,浙江寧波人。黃苗子回憶:“牧之中等身材,長圓臉,下巴略尖,雙目富于表情,那時是電通公司的主要演員,自編自演的《桃李劫》是他成名之作。他那時愛花錢,電通的薪金不夠他用,就連夜趕寫短篇小說之類在報刊上換錢。包天笑先生的兒子包可華,跟牧之很熟,那時可華在提籃橋大眾出版社編《小說》半月刊,就常常發(fā)表袁牧之的作品?!保ā妒勒f新篇》)袁牧之青春年少,才華橫溢,藝術與愛情是他小說的主要題材。茅盾主張給“小點心”加點“辣椒”,但對《名師和高徒》卻頗為欣賞,肯定它是一篇難得的作品,“暴露了社會上所謂‘藝術大師的黑幕,嘻笑唾哭,兼而有之”(《小市民文藝讀物的歧路》)。
長篇連載《鳳》是新式的“才子佳人小說”。作者予且(1902-1990),原名潘序祖,安徽涇縣人。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的市民小說創(chuàng)作,這時正值創(chuàng)作高峰。予且的小說主要表現都市中小有產階層的男女婚戀和家庭倫理,故事生動有趣,語言自然流暢,在新舊文學互動的背景之下,呈現新舊文學相互融匯的特殊形態(tài),很受讀者歡迎。論者稱:予且早期的小說,“屬于‘海派小說中‘輕文學的一支,沒有太多的‘燈紅酒綠的感性刺激,也沒有太絕望的情緒、太緊張的節(jié)奏,而始終在一種較為明快輕松的調子中演出些瑣屑而又有較濃人情味的輕喜劇”(徐翔、黃萬華:《中國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文學史》),《鳳》即是一例。
編者說:“本刊有的是小說,卻也有‘并非小說。那是實事,有報紙為證。但人間事情的記載,有時令人讀了幾疑是小說哩!”(創(chuàng)刊號《編輯室》)為滿足市民的閱讀需求,編者常將報紙上最有故事性的新聞加以改述,讀起來一如小說。周樂山在《上海之春》中說:“我照例是躺在床上看報,看報的態(tài)度,各各不同,有注意國際消息和國內政治消息的;有注意教育或體育消息的;但是以我的推測,還是用看小說的態(tài)度去看‘本埠新聞的最多,我就是一個。例如:看綁票案,好像看《水滸傳》;看煙、賭、娼案,好像看《海上繁華夢》;看男女私姘新聞,好像看《玉梨魂》;看棄婦在法院的訴苦詞,好像看《紅樓夢》;看宣傳書畫家賣字畫的新聞,好像看《儒林外史》……”文中談的就是把“并非小說”當作小說看的閱讀感受。
《小說》半月刊第一、二期為16開,第三期開本擴大為8開,如同大的畫報。這樣的規(guī)格,在小說雜志中可謂異類。美術編輯黃苗子,廣東中山人,十九歲來到上海。第三期之后雜志的封面和封三的作家漫像,大都出自苗子之手。漫畫、木刻的作者還有魯少飛、葉淺予、李樺、唐英偉等。李旭丹、馬國亮、張英超、江棟良、孫青羊、楚人弓、郭建英、張鍔等為插圖畫家。大尺幅的跨頁插圖與文字交叉映襯,編排手法嫻熟,版面美觀大氣,引領時尚,很有魅力。
三
《小說》半月刊留下了荒煤和麗尼的人生足跡。
荒煤,即陳荒煤(1913-1996),原名陳光美,另有筆名梅丁。湖北襄陽人,生于上海,后到漢口。1934年到1937年年初,荒煤又回到上海過著“亭子間”文人的生活。
《小說》半月刊出版了十九期,其中七期刊載有荒煤的作品:
散文《男子漢》 第四期(1934年7月15日)
短篇小說《茵茵》 第六期(1934年8月15日)
短篇小說《秋》 第十期(1934年10月15日)
散文《一顆被人撇棄的沙子》 第十一期(1934年11月1日)
短篇小說《人們底愛》,署名“梅丁” 第十四期(1934年12月15日)
短篇小說《拋包——旅途雜記之一》 第十五期(1935年1月1日)
短篇小說《畢業(yè)》 第十九期(1935年3月1日)
他關注都市底層人們的灰色人生,描寫長江上勞動人民被洪水、饑餓逼迫而離鄉(xiāng)背井的苦難日子?!熬驮谶@種平凡的人物的平凡的生活里,作者唱出了他所不能不唱的‘憂郁的歌。”(立波:《小說創(chuàng)作——豐饒的一年間》)凄婉,郁悒,帶著非常濃重的憂愁,是荒煤早期小說的特點。1936年10月,荒煤編集《憂郁的歌》時審視過去的作品,認為粗糙,“嚴格地講來,有些還不能算是小說”,“尤其是《秋》,顯得有些空”。(《〈憂郁的歌〉序》)
荒煤說:“我踏上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安仁是我的引路人。開始寫作的一些不成熟的作品,他是第一個讀者,也是我第一個老師?!保ā兑活w企望黎明的心》)
安仁,即郭安仁(1909-1968),筆名麗尼,湖北孝感人?!胞惸帷?,據說是郭安仁童年時認識的一個外國女孩名字的音譯。他從麗尼那學得一口流利的英語,受益終身,后來用它作了筆名。1930年前后他曾在上海勞動大學當旁聽生,在福建編輯副刊、任教中學,后到漢口,又到上海,參加“左聯”,和巴金、吳朗西等一起創(chuàng)辦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4年起編輯《小說》半月刊。
荒煤和麗尼是1932年3月在漢口認識的,他們是一個讀書小組的朋友。1934年夏天,陳荒煤因參加革命活動被捕,出獄后處境困難。這時,已經到上海的麗尼將荒煤的第一篇小說《災難中的人群》,交給《文學季刊》發(fā)表。麗尼寫信鼓勵荒煤,相信他是有文學才能的。聽從了麗尼的話,陳荒煤到上海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他在《小說》半月刊上的作品,是麗尼拿去發(fā)表的;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憂郁的歌》和《長江上》,也是麗尼安排并仔細校閱的。
這時麗尼的創(chuàng)作正處在鼎盛時期。1935年12月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黃昏之獻》,已經引起了廣大讀者的注意。他以哀婉低回的聲調、清麗玲瓏的文字,傾吐自己愁苦的衷曲。而當敵人入侵時,他發(fā)出的是“沒有抵抗,我已經沒有祖國”的抗議,他覺悟到“個人的眼淚,與向著虛空的憤恨,是應當結束了”(《〈黃昏之獻〉后記》)。
麗尼又是翻譯家,譯過屠格涅夫的《前夜》《貴族之家》和契訶夫的劇作等多種外國名著?!缎≌f》半月刊上幾乎每期都有他的譯作,意大利皮藍德婁的《寂寞》、英國赫胥黎的《旅人》、美國安德生的《怪僻》、印度拉加的《雅弗尼》等,他一篇篇介紹給中國讀者。荒煤回憶麗尼翻譯《貴族之家》的時候,每天工作到深夜。他“常常為了一句人物的對話,反復推敲,像演員背臺詞似的去品味這句話是否能夠準確地表達人物的心情和性格”(《一顆企望黎明的心》)。
麗尼夫婦當時的生活也很拮據,但每逢荒煤等幾個單身漢來家里,總是想盡辦法招待他們吃一頓較為豐富的晚餐?!鞍咨植馈眹乐?,麗尼的家成了荒煤他們地下工作集合聯絡的地點,甚至一些外地朋友出了事跑到上海躲避,也是麗尼安排接待。盡管有很大的風險,麗尼仍然毫無保留地給他們真誠的支持和無私的幫助。荒煤年齡較小,得到麗尼更多的照顧。
抗日戰(zhàn)爭開始,荒煤從上海到北平,1938年9月到了延安。麗尼為了一家人的生活,東奔西跑,在四川等地的中學、大學教書。在舉家糊口無計的困厄中,最后他到國民黨政府機關里謀得一職,主要從事軍事著作的英文翻譯。
1949年后,荒煤作為中國電影事業(yè)的主要領導,任職文化部。麗尼先在武漢出版部門工作,后調北京任中央電影編譯社副主任?!皻v史問題”使麗尼舉步艱難。1965年調廣州暨南大學任教。這一年,北京的荒煤已被作為“電影系統文藝黑線”的“罪魁禍首”受到嚴厲批判,1966年被捕入獄。南方的麗尼在1968年夏天,因高強度的“勞動改造”猝死。
1978年,荒煤在熬過九年鐵窗生涯復出之后,曾有多篇文章紀念他的摯友麗尼。荒煤說,麗尼營救過被捕的地下黨員,解放戰(zhàn)爭時期冒著生命和全家遭受厄運的危險為共產黨傳送過重要情報。這一切,他卻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世變無常,痛定思痛,荒煤“感到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交織著的內疚、痛苦”(《告慰麗尼》)。
巴金回憶麗尼這位終生好友,滿懷深情地說:“他不曾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談起來,他只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老好人,一個清清白白、尋尋常常的人?!保ā蛾P于麗尼同志》)
四
梁得所(1905-1938),廣東連縣(今連州市)人。1927年3月,二十二歲即任《良友》畫報的主編,六年中將《良友》帶入輝煌。1933年7月,辭去主編職務,離開《良友》,創(chuàng)辦大眾出版社。
僅用一年時間,梁得所連續(xù)推出五種雜志,除《小說》半月刊外,還有《大眾畫報》《文化月刊》《時事旬報》《科學圖解月刊》。但是,因經濟調度不足,難以同時應付這樣一個龐大的雜志群體的支出,出版社開業(yè)一年半宣告結束。《小說》半月刊第十九期的封底有《本刊啟事》:“本刊問世以來,編制獨步一時,印行不惜工本,乃創(chuàng)文化刊物之新型,讀者留深印象。茲者本社對于文藝讀物之提供,另有新擬計劃,本刊至本期止,決暫休刊。將來文藝方面之出版,容另露布與讀者再見?!闭凳⒛甑牧旱盟硇慕淮?,不久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