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日本人預謀在鹽河口搶灘登陸時,駐扎在蘇北的新四軍,即栗裕的一個獨立縱隊,迅速集結于鹽河兩岸,他們一邊挖工事、修地堡,占據有利地形;一邊在周邊幾個村鎮(zhèn)征集新兵,補充兵源。
五爺,就是那時候應征入伍的。
全國解放后,我父親從電影中看到有“火線當兵,火線入黨”的情景后,經常跟我們晚輩們說:“你五爺,就是火線當兵,火線入黨的。”
事實,正是如此。
五爺當兵那會兒,日本兵的鐵甲艦,已經陸續(xù)??康角叭龒u。
前三島,地處黃海前哨,與陸地的直線距離,不足六十海里。日本人占島以后,在此修機場、擴碼頭,目的就是要以此為落腳點,搶占鹽河灘。
栗裕他們的隊伍,料到這是一場海灘迎敵的慘烈之戰(zhàn),連夜深入漁村,上門征集熟識當地潮汐的漁民當兵。原則上,每家有兩個男丁者,必須有一人出來當兵。
動員會,選在一天晚飯后,各家派代表,聚集在村前的小橋頭。
潺潺的溪水邊,油汪汪的月光下,一個打著裹腿的女兵,摘下軍帽,散落出一頭墨緞般的秀發(fā),她溫溫和和地跟大家說:“國難當頭,我一個女人都來當兵了,你們都是血性男兒,還猶豫什么?難道讓鬼子大搖大擺地走進我們的家門,奸殺我們的嬸娘姐妹不成!”
女人的一番話,說動了在場的所有男人。
我爺爺午夜回到家,當即把幾個兄弟叫到跟前,先交待村東的二畝秫子,要想著拔草,否則,一旦野草起來了,秫子就癟了;再者,說到父母去世時,借西巷三華家六塊鋼洋,要盡快還人家。接下來,我爺爺類似于劉備托孤似的,把正在睡夢中的我父親叫起來,交待給他幾個弟弟,一定要給這孩子說上媳婦……
當時,我父親還不滿十三歲。
說完這一切,我爺爺最后才告訴大家,說他要去當兵了。
不料,我爺爺話一出口,坐在旁邊一直在掐草棒子的老五,也就是我的五爺,騰地一下站起來,沖我爺爺,沒好氣地說:“你交待這么多事,誰能記在心上,還是你自己在家料理吧。當兵的事,我去!”
五爺性格剛烈。
我爺爺念他還在新婚里,示意跟前的草墩子,說:“老五,你坐下?!?/p>
五爺可好,頭一擰,轉身就走,臨出門時,問我爺爺:“征兵的干部在哪?我這就去找他們換衣服?!蹦菚r間去當兵,就是拿性命去與日本人拼。但是,在五爺與我爺爺爭著誰去當兵時,五爺仍然把話說得很輕松。好像此番誰去當兵,誰就撿了個天大的大便宜似的。
五爺不由分說,頂替他的兄長,我的爺爺當兵去了。
這件事,在我們家族中,一直傳為美談。尤其是后期,我父親年歲大了,膝下有了兒孫,喝點烈酒,說到當年家族中五爺當兵的事,總是贊不絕口。
“那叫一個膽氣!”
我父親發(fā)表感嘆,說:“當時,眼啾著小鬼子打到家門啦,你五爺牙根一咬,跟著隊伍就走了?!?/p>
說到這里,我父親抿一口烈酒,總要訓導我們說:“你們,都要記住你五爺,那才是血性男人?!?/p>
父親說,五爺換上新四軍的軍服以后,并沒有走遠,他們的隊伍就在鹽河灣猴家嘴一代的蘆葦蕩里集訓。
這個消息,最初是西巷三華他爹告訴我們家的。
三華他爹是個鹽販子,他去猴家嘴那邊的漁村里,以雞蛋、黃豆與漁民們換私鹽,無意中,看到五爺他們的隊伍,正在海灘上一處蘆葦蕩里生火做飯。當晚到家,三華他爹隔墻喊呼我爺爺,說他在猴家嘴那邊,見到了我五爺。還說,五爺一再打聽村里有沒有人給車提親呢。
車,是我父親的乳名。我?guī)讉€堂叔、姑姑,有叫樁的、有叫袢的,還有叫軸的,總之,都與獨輪車上的物件有關。可見那個年代,人們對物質的需求是多么簡單,一個大家庭里,能擁有一輛獨輪車,就是全家人最大的愿望了。
我父親是長子長孫,打小就叔叔疼,姑姑愛,很嬌慣的。五爺呢,比我父親年長幾歲,我父親從小跟在他后屁頭長大。在鄉(xiāng)下,有小叔大侄賽兄弟之說。我父親與五爺可能就是那樣的關系。所以,五爺當兵以后,心中一直念叨著我父親。
我父親對我五爺更是思念有加。五爺當兵走的那天傍晚,他曾跟著隊伍送出很遠很遠,最后他是一個人哭著回來的。
現在,突然聽三華爹說,五爺的隊伍沒有走遠,就駐扎在猴家嘴那邊蘆葦地里,我父親便瞞著家人,坐上一艘小漁船,穿梭于海邊的蘆葦叢中,找到猴家嘴,找到了五爺駐扎的那片蘆葦蕩。
我父親原認為五爺見了他,會很親切。沒料到,換上軍裝的五爺,突然間變了個人似的,見到我父親時,猛不丁地摜下臉來,斥問我父親:
“誰讓你來的?”
“……”
我父親不敢說他是自個兒跑來的。
“你來干什么?!”
“……”
父親無言以對。
五爺呵斥他:
“滾,你給我滾!”
父親滿腔熱忱,換來一頭霧水,當時就愣在那兒了。再加上五爺的幾個“滾,滾,滾”,一時間,父親委屈的淚水,便止也止不住地滾落下來。五爺可好,他看都不看我父親一眼,仍然訓斥他:
“滾!”
“你快給我滾!”
父親轉身躍上送他來的那條小漁船時,五爺忽然從岸上扔來幾個白面大饅頭。
那一刻,我父親忽然想起他懷里還揣著一包黃煙葉,準備送給我五爺的,喊船夫把船搖回岸邊去。可五爺站在岸邊,一個勁地打手勢,喊呼船夫:
“走,快走!”
后來,聽我父親說,當天,送他去找五爺的那艘小船剛繞過一個海灣,日本人的小飛機,就像燕群一樣,俯沖而來。隨之,一場震驚中外的大海戰(zhàn),就此打響了。
那一天,是公元一九三八年九月十三。
選自《林中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