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迅
北宋李公麟(1049~1106)作《西園雅集圖》,米芾(1051~1108)作《西園雅集圖記》,敘琴詩之樂,清曠之情,“西園雅集”遂成千古美談。
《四庫全書·集部·別集》刊米芾《寶晉英光集》,無《西園雅集圖記》。四庫全書“提要略曰:宋南渡之后,米芾文章已散佚。紹定壬辰(1232),岳珂官潤州時,搜集米芾遺文,為一編,稱“《山村集》,舊一百卷,今所薈稡附益未十之一”?!疤嵋蓖茰y,四庫全書所刊《寶晉英光集》,似即岳珂所說之《山村集》?!疤嵋庇址Q,陳振孫(?~約1261)《書錄解題》稱“《寶晉集》,十四卷”,與此《寶晉英光集》本不同。
按,有清抄本《寶晉山林集拾遺》,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出版。陳振孫《書錄解題》稱“《寶晉集》”,或即《寶晉山林集》,或與《山村集》為同一書。米芾《寶晉英光集》歷代有不同版本,亦有不同增補。
清王文誥(1764—?)《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1819)卷二十八“集于王詵西園”下注,全引米芾《西園雅集圖記》如下:
李伯時效唐小李將軍為著色泉石云物,草木花竹,皆妙絕動人,而人物秀發(fā),各肖其形,自有林下風味,無一點塵埃氣,不為凡筆也。其著烏帽黃道服捉筆而書者,為東坡先生。仙桃巾紫裘而坐觀者,為王晉卿。幅巾青衣?lián)綆锥齺姓?,為丹陽蔡天啟。捉椅而視者,為李端叔。后有女奴云環(huán)翠飾侍立,自然富貴風韻,乃晉卿之家姬也。孤松盤郁,上有凌霄纏絡,紅綠相間。下有大石案,陳設古器瑤琴,芭蕉圍繞。坐于石盤旁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執(zhí)卷而觀書者,為蘇子由。團巾繭衣秉蕉箑而熟視者,為黃魯直。幅巾野褐據(jù)橫卷畫淵明歸去來者,為李伯時。披巾青服撫肩而立者,為晁無咎。跪而捉石觀畫者,為張文潛。道巾素衣按膝而俯視者,為鄭靖老。后有童子,執(zhí)靈壽杖而立。二人坐于盤根古檜下,幅巾青衣袖手側聽者,為秦少游。琴尾冠紫道服摘阮者,為陳碧虛。唐巾深衣昂首而題石者,為米元章。幅巾袖手而仰觀者,為王仲至。前有鬅頭頑童,捧古硯而立。后有錦石橋竹徑,繚繞于清溪深處,翠陰茂密。中有袈裟坐蒲團而說無生論者,為圓通大師。旁有幅巾褐衣而諦聽者,為劉巨濟。二人并坐于怪石之上,下有激湍潨流于大溪之中,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于此。嗟呼!洶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耶!自東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議論,博學辨識,英辭妙墨,好古多聞,雄豪絕俗之資,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動四夷。后之攬者,不獨圖畫之可觀,亦足仿佛其人耳!
西園雅集(局部) 北宋·李公麟
李公麟,字伯時,《宣和畫譜》第七卷“李公麟”條曰:“(李公麟)尤工人物,能分別狀貌,使人望而知其為廊廟、館閣、山林、草野、閭閻、臧荻、占輿、皂隸。至于動作態(tài)度、顰伸俯仰、大小善惡、與夫東西南北之人才分點畫、尊卑貴賤,咸有區(qū)別,非若世俗畫工混為一律。”李公麟宜畫《西園雅集圖》之屬。
“唐巾深衣昂首而題石者,為米元章”,米芾必在西園雅集現(xiàn)場。
“后有女奴云環(huán)翠飾侍立,自然富貴風韻,乃晉卿之家姬也”。晉卿即王詵。王詵(約1051~約1104),字晉卿,官駙馬都尉,好書畫,西園必為王詵私人花園,必在汴京,故現(xiàn)場有其家女奴。
雅集十六人,有東坡(蘇軾),王晉卿(王詵),蔡天啟(蔡肇),李端叔(李之儀),蘇子由(蘇轍),黃魯直(黃庭堅),李伯時(李公麟),晁無咎(晁補之),張文潛(張耒),鄭靖老,秦少游(秦觀),陳碧虛,米元章(米芾),王仲至,圓通大師,劉巨濟。
此十六人,與王詵、米芾均有關聯(lián)。蘇軾、蘇轍、黃庭堅、晁補之、張耒、秦觀、李之儀,為王詵、米芾師友,可以不論。
蔡肇(?~1119),字天啟,著《故南宮舍人米公墓志》(米芾《寶晉山林集拾遺》卷首),與米芾熟識。
王仲至,蘇軾、晁補之、秦觀與其唱和。蘇軾有詩“相如有家山,縹緲在眉綠”,其序“王晉卿示詩,欲奪海石,錢穆父、王仲至、蔣穎叔皆次韻”云云,可知王仲至與王詵熟識。
劉巨濟,見米芾《畫史》“唐畫五代國朝附”條曰:“劉涇字巨濟,家三匹,皆筆法相似,并唐人妙手也。”劉涇家藏有三匹馬的畫。
鄭靖老,道士陳碧虛,圓通大師,文獻資料缺載。
上述十六人,某年均在京師,查蘇軾、黃庭堅、米芾、秦觀諸人齊聚京師之日,即西園雅集之時。
元祐元年(1086)初,蘇軾、黃庭堅初次相見。蘇軾《魯直所惠洮河石硯銘》有“……歲丙寅,斗東北。歸予者,黃魯直”。“丙寅”即元祐元年,黃庭堅贈蘇軾洮河石硯。黃庭堅跋蘇軾《題憩寂圖詩》云:“元祐元年正月十二日,蘇子瞻、李伯時為柳仲遠作《松石圖》……。魯直書?!碧K軾、黃庭堅詩文可證,元祐元年正月蘇軾、黃庭堅、李公麟均在汴京,西園雅集不能早于元祐元年(1086)正月。
元祐元年(1086),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等并擢館職。“(元祐初)召試學士院,同策問者九人,乃黃庭堅、張耒、晁補之輩?!保ā端问贰ぎ呏儆蝹鳌罚┰v元年年末,黃庭堅、張耒、晁補之均在京師。
元祐四年(1089)四月,蘇軾離京知杭州。元祐六年(1091)三月,蘇軾被召入朝任翰林學士知制誥,五月底抵京。八月出知穎州,元祐七年(1092)二月改知揚州,八月又以兵部尚書召還。元祐八年(1093)九月,哲宗親政后,蘇軾出知定州,再未回到汴京。元祐八年以后,無西園雅集可能。
西園雅集(局部) 北宋·李公麟
查黃庭堅元祐元年至元祐八年行跡,元祐元年(1086)在秘書省,年初與蘇軾相見。元祐二年(1087),在秘書省兼史局。元祐四年(1089),除集賢校理。元祐六年(1091),為起居舍人,六月,母安康郡太君李氏病故。秋,護喪歸分寧。元祐六年以后,即無西園雅集可能。
查米芾元祐元年至元祐六年行跡,元豐八年(1085),米芾丁憂去杭州任,元祐元年(1086)在潤州丹徒居喪,不在汴京。參見蘇軾《與米元章十九首(之一)》:“某自登赴都,已達青社,……適人事百冗,裁謝極草草。惟千萬節(jié)哀自重。”“某自登赴都”,元祐元年六月蘇軾知登州,十月召回京。蘇軾在途中寫詩贈米芾,約在十一月,“惟千萬節(jié)哀自重”,正是米芾居喪之時。
元祐二年米芾行跡不詳,因其有離開汴京的記載,推測他應在汴京。米芾《致知府大人尺牘》,又稱《知府帖》《邂逅長者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曰:“……屬以登舟,即徑出關,以避交游出餞?!贝颂麤]有時間,或元祐二年,米芾遠游,離開汴京,其友朋甚多,必有郊外餞行,米芾不勝其煩,故“屬以登舟,即逕出關,以避交游出餞”之語。參見下條。
米芾《寶晉英光集》卷六“李邕帖贊”條“……元祐丁卯過甬上”云云,元祐丁卯,即元祐二年(1087)。“甬上”,即宿州埇橋。唐憲宗元和四年(809),于汴水埇橋置宿州?!对涂たh志》卷十“宿州”條:“本徐州符離縣也。元和四年,以其地南臨汴河,有埇橋為舳艫之會,運漕所歷,防虞是資。又以蘄縣北屬徐州,疆界闊遠,有詔割符離、蘄縣及泗州之虹縣置宿州,取古宿國為名也?!痹娢闹锌梢姟梆畼颉?,如白居易(772~846)《甬橋舊業(yè)》“別業(yè)甬城北,拋來二十春”云云,薛能(817?~880?)《酬泗州韋中丞埇上日寄贈兼次本韻》“魯儒相悟欲成空”?!对涂たh志》“泗州之虹縣置宿州”,可證此“埇上”正是汴水之埇橋,米芾之“甬上”?!皥?、“甬”相通,“甬上”、“ 埇橋”互用。
此“甬上”斷非寧波。寧波古稱“鄞”,春秋時為越國境地,公元前222年,秦置鄞、鄮、句章三縣,屬會稽郡。隋開皇九年(589),稱句章縣,縣治置小溪(今鄞縣鄞江鎮(zhèn)),仍屬會稽郡。唐武德四年(621),改置鄞州,武德八年(625年)改稱鄮縣,屬越州。唐開元二十六年(738)設明州,轄鄮、慈溪、奉化、翁山四縣,州治也在小溪。唐長慶元年(821)州治從小溪遷至三江口。宋南渡后,汴水之埇橋已成往事,故南宋詩文始有明州(寧波)或簡稱“甬”,因江得名,江則以甬山名。
元祐二年(1087)某月,米芾離汴京,“屬以登舟,即逕出關”,沿運河“過甬上”(埇橋),元祐三年(1088)米芾作湖州之游,可知“過甬上”是南下。元祐三年(1088)米芾在湖州作《苕溪詩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末署年款“元祐戊辰八月八日作”,即元祐三年(1088)。此后,至元祐六年(1091),米芾在潤州、揚州,不在汴京。元祐三年以后,即無可能有西園雅集。至此可以推定,元祐元年米芾在潤州丹徒居喪,不在汴京。元祐三年至元祐六年,米芾在潤州、揚州,不在汴京。故西園雅集必在元祐二年,且在米芾南下之前。(未完)■